陈霁新浪(一群蚂蚁在我面前列队走过)

陈霁新浪(一群蚂蚁在我面前列队走过)(1)

天涯tyzzz01

天有际,思无涯。

陈霁新浪(一群蚂蚁在我面前列队走过)(2)

摄影:黄解年

本文首发《天涯》2013年第6期。

陈霁新浪(一群蚂蚁在我面前列队走过)(3)

一群蚂蚁在我面前列队走过

陈霁

死亡启蒙

那天阴雨,屋里昏暗,还点着煤油灯。从大跃进灾难中过来的外公,骨瘦如柴,穿着肥大的黑色寿衣,紧闭双眼,被人轻轻放进巨大的棺材。外婆、母亲和姨妈们扑在棺材上,哭得呼天抢地,棺材板被外婆拍打得嘭嘭响。但是我没有感到这时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没有哭,没有悲伤,也没有害怕。我只是有些困惑:外公他怎么啦?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为什么要躺在棺材里?直到棺材抬上山,放入预先挖好的深坑,泥土一铲一铲地覆盖上去,一堆土慢慢升起来,耸成一座小山,我才慢慢恐惧起来。因为我隐隐知道,外公关在棺材里,再也出不来了。他将永远被黄土压着,在永无天日的黑暗中,孤独,窒息,和我们断绝了联系。

外公走后,只剩下外婆的棺材还放在堂屋。大跃进的灾难已经远去,“文革”才在萌芽,“三自一包”让农民重新吃上了饱饭。那是两次灾难之间一段昙花一现的好日子。这时,外婆的棺材派上了新的用场:装粮食,成为“家具”中的庞然大物。

一天,我与两个表哥一起藏猫猫。该我躲起来的时候,大表哥帮忙,我们合力将外婆的棺材盖揭开,我再钻进去,然后重新合上。躺在一小半棺材新晒干的玉米粒上,我感觉凉爽而惬意。棺材的木质微微散发着树脂的芳香。摩挲棺材内壁,感觉光滑而温暖。

太有创意的躲藏,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让真正的搜索者二表哥完败,也让我自己始料不及地陷入困境。开始,听大表哥佯装一无所知,和二表哥一起在外面徒劳地寻找,喊叫,我还在棺材里窃喜,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后来,大表哥大叫了一声“鬼来了”,二人飞快跑开,竟将我忘在一边。

厚重的棺材盖将阳光世界隔在外面,如同被泥土覆盖的那种黑暗将我吞没。像外公一样躺在棺材里,就想起了被埋在地下的外公。尤其是刚才那一声“鬼”的惊呼,猝然而至的恐怖,在瞬间将我笼罩。但是,任由我在里面头顶脚踢,大呼小叫,都无法自救。过了很久,直到外婆经过,发现了我闹出的动静,喊来表哥们,我才结束了恐怖的“死亡”体验。

从那天开始,死亡的概念就像一块芯片,植入我的大脑。它让我渐渐明白,人是要死的,人生不过是一部单向运动的传送带,缓慢,但不容更改地把我们带向那个恐怖的终点。

棺材从此正式成为一种恐怖的象征,不敢再看。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大人们的私人印章盒子,就好像一具微型棺材。刻着某人名字的那一小块梨木,作为一个人的全权代表躺在那具小棺材里,那个人,也像死人一样了。于是,印章也成了不祥之物,散发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鬼话

死亡直接衍生出鬼。

没有老师的教诲,五花八门的鬼知识,不知不觉就武装了我们。

人死了,埋进坟山,第二天还会回家一次。有些人家会在门外撒上一层草木灰,第二天早晨草灰上会留有他(她)的脚印。这叫“回煞”。这是死人回来与家人作最后的告别,也是人与鬼的最后分野。

一个人不管多么的慈眉善目,一旦死去,他们差不多都会加入鬼的行列,就有了神一样超凡的力量、莫测的变化和歹毒的心肠。它们躲在坟山,游荡在偏僻背静的林子和洼坳,或者某个老宅的暗处。它们怕光,只在晚上才出来活动,找替身,甚至吃人,当然主要是吃小孩。一旦东方发白,听见鸡叫,它们就马上逃之夭夭。许多人都说自己听见过鬼叫——这是凶兆,不知哪一家又要死人了。

我家老宅不远处有一池塘。水很清,但深不可测,耀眼的丝光覆盖了无尽的隐秘。塘边有柳,有桑,近岸水里有菖蒲、芦竹。那里是我儿时最喜欢玩耍的地方。一天晚上,建娃子,村里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该吃晚饭的时候没有回家。他家的大人在门前呼唤不应,挨家询问也没有结果,接着就全家老小以及左邻右舍一起出动寻找。呼唤孩子的声音在山间此起彼伏。最令人动容的是他母亲的声音,起初虽略显惊慌,但还响亮、亲切,但是不久就变得尖利、悲怆和绝望。那天晚上明月高悬,阴风徐徐,世界一片惨白。我好奇,出门望了一眼就赶快缩了回来,我觉得外面朦胧的月光下到处鬼影移动,让人毛骨悚然。经过了一个惊恐不安的夜晚之后,那孩子又隔了两天从池塘里捞了上来,肚子鼓胀,平放在草地上,嘴角哗哗直流清水。

那天,好几个人都说,他们在头天听见了鬼叫。

这次死亡事件,让我近距离地感到了鬼与死亡的密切关系。

一个熟悉的人死了,消息对乡间的孩子来说是爆炸性的。小小的心眼立即提了起来,赶紧在心中搜索,对这个人,我有没有过冒犯?哪怕死的是三岁小儿,哪怕只是曾经对他做过鬼脸,都令人忐忑不安。因为怕他记仇,唯恐他变成鬼找上门来。

曾经看过一个朋友的一篇文章,说是在甘肃一个叫鼎新的小镇,一个读高中的男孩骑摩托车赶集。路过一个商店时,一个女生要他停车。他停下,看着她下车,买了两听饮料,然后坐到他车上。到镇上,他们一起吃饭。结账时,饭店老板说,那女孩不是前天死了的马家姑娘吗?男孩惊醒,骑车一溜烟跑了,结果撞上一棵老树,当场身亡。后来才知道,这已是这个姓马的女孩害死的第三个男生了。这个故事,朋友讲得有根有据,说他的朋友事后还见过男孩的父亲,进一步证实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鬼故事到处流传。鬼潜伏在幽冥之中,更潜伏在我们心中。

但是,我们都不会把死去的自家亲人划进鬼的行列,也不觉得他们可怕。除了外公,我还亲眼看见哥哥摔死在老桑树下,被装进小棺材。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将我拖进噩梦。一直以来我都深信,对于地下的亲人们,只需心里对他们亲热,时不时烧点香,就不会惹他们生气。

烛光闪烁,香烟缭绕。渐渐地,我感觉地下的亲人们多少有了菩萨的性质。不但主持正义,而且有神一般的力量,暗中将我们保佑。

神话

与鬼相对应的当然是神。比如龙王、山神、财神、树神、灶神、药王和土地爷。

总的说来,他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与鬼的关系如同警匪,政府与黑社会。

和我们最近的是门神。一边秦叔宝,一边尉迟恭,过年的时候贴上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都站在门上为主人看家护院,比狗还忠于职守。日晒雨淋,霜打风吹,鲜艳尽褪。直到又一个春节到来,主人买回新的年画,被另一个自己换下。只要门神还在,即使大人不在家,我也敢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大胆进出。

在与鬼的千年对峙中,神是我们的坚强靠山。《西游记》展示的就是神的社会,也准确地诠释了人间与神界的关系。以玉皇大帝为首的神灵,其统治是跨界的,天上、人间和阴间,庞大而架构复杂的天上帝国,权力覆盖天衣无缝。

少年时对《西游记》鸦片一样入魔,与其说是故事精彩,不如说是崇拜孙悟空们的神勇。一只猴子,一头猪,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物,只要生活在天上就自然进入神仙行列。他们自由往返于天上人间,交通工具不过是风,是一小片云彩。他们吃一个王母娘娘的桃子就可以长生不老,这让凡人拼死拼活锻炼或者吃补药勉强拉长的那一点点寿命不值一提。尤其是他们的本事,让连环画、电影里那些神枪手,让岳飞、关羽们的万夫不挡之勇不值一提。

神的世界令人向往不已,于是就有不少小鱼、小青蛙、小蝌蚪被我放生。我常常让自己和那个幸运的渔夫置换,幻想它们可能是某个王子或者公主的化身。作为交换,它将给我财宝,改变我的命运,为我建立起通往仙境的通道。

我还看过一本外国民间故事,记不清是阿拉伯还是立陶宛的,那个飞毯的故事,让我着迷。一天,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奉母亲之命去收床单。我扯住床单的两角,反复将它迎风扬起,多么盼望它能够将我托举起来,载着我飞向天宫。

但是,小鱼小青蛙们忘恩负义,没有给我任何回报。

作为凡夫俗子,我注定只属于大地。即使我借助风力,拿着床单憋足劲蹦跶,也不过是向天空接近了几十厘米,在空中可能只有一秒钟的停留。

天堂

绝对不怕死的人大约是没有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使乞丐,也没有听说他们中有谁自杀。

人是好奇的动物,对自己之外的一切都具有强烈的好奇心。“赖活着”,就还能继续当这个世界的看客,继续感知、了解这个世界。人一旦死亡,就立刻斩断了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身后的知情权就被永远剥夺。也许,这就是人之所以怕死的最根本原因。

因为怕死,人类就为自己在尘世开辟了另外一个生存空间——天堂,当尘世的旅程结束,自己的生命还可以在那里继续下去。这样,人就轻易地减缓了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战胜了死亡。

不久前读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印象最深刻的,是关于细密画大师“姨父”被刺死那一章。帕慕克以姨父的口吻写道:

我张开嘴,陡然间,就像描绘我们的先知拜访天堂的升天之旅的各种图画中所描绘的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色彩斑斓,一切都淹没于璀璨缤纷之中,好像奢侈地镀上了各种金亮的涂料。……现在我能看见自己的灵魂轻轻地脱离了躯体,被捧在阿兹拉尔的手心里。我蜜蜂般大小的灵魂沐浴在光芒之中,因为离开躯体时的颤动,它现在仍然像水银般在阿兹拉尔的掌心里微微颤动。然而我并不太注意这一点,思绪沉浸于我所来到的崭新的陌生世界。极度的痛苦过后,我的内心充满了平静。死亡并没有像我所害怕的那样给我带来疼痛,相反,我变得舒服极了,很快明了此刻的状态将恒久持续……

不仅仅是帕慕克。很多大师都对天堂有过具体的描写。比如达·芬奇,他的《蒙娜丽莎》,人物背景上的巍峨青山,蜿蜒道路,粼粼水波,这飘渺而美妙的景象,就是他想象中的天国。

科学家说,人无法体验死后的情景。至今还生猛活着的帕慕克,暂时还没有机会体验死亡。但是,他在小说中的描绘,也许并非信口胡说。《新民晚报》曾经有过介绍,上世纪八十年代,天津安定医院精神病医学教授冯志颖曾经主持过一次濒死体验调查。他的研究对象是八十一位唐山大地震中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幸存者。其中,过半的人弥留状态下感到格外平静、宽慰,感到自身形象脱离了躯体,游离到了空中;三分之一的人有自身正在通过隧道样空间的感觉,看到了前面的光明;四分之一的人感受到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各部分散落在空间,开始快速回放自己的一生。

去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的父亲去了。看着他的躯体缓缓进入火化炉,我就努力让自己进入帕慕克描绘的景象。那一刻,我坚信天堂的存在,坚信我的父亲正被天使引导着,在美丽如画的风景里轻快地行走。与细密画家“姨父”一样,父亲在小城里也算得上是一个画家,一个名人。但是,“姨父”死于凶杀,父亲却走得十分安详,因此,他在天堂里的待遇,至少不会比“姨父”差吧?

写到这里,抬头仰望朝霞灿烂的天空,我就想,亲爱的老爸,您是不是就隐居在那些祥云背后呢?

仙境

几乎所有的风景区都被神灵统治着。

蓬莱、普陀、峨眉、武当、纳木措、天池、九寨沟,都各有其主。就是那些新发现、新打造的景区,人们都会请来菩萨,杜撰故事,主动争取神灵入驻。

本来就风景如画,美轮美奂。神灵的加盟,就让景区更显得有了历史,有了深度,有了神秘,有了魅惑的力量。

古人早就告诉我们: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造化神奇的一方净土,亦真亦幻的天上人间,在远方时刻将我们召唤。

十年前,我曾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危机。那个深秋,我带着彷徨、困惑和隐隐的绝望去普陀山度假。离开沈家门码头不久,我在乱云翻卷和细雨迷蒙中,看到普陀山仙山琼阁虚无缥缈地在海上浮动,美得几乎令人窒息,就觉得仙风禅意扑面,心中汹涌的尽是感动。

走遍普济、法雨、慧济诸寺,游览了佛顶山、紫竹林和百步沙等美景。我在明媚的阳光里下山时,内心一片宁静,坚信好运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我。

不久,我果然迎来转机。即使后来经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波澜,也总是化险为夷,没有脱离光明的基调。这一切,我总觉得与那次拜访有关,觉得与普陀山有特别的缘分,近乎亲情。扩而大之,我对自然、社会和上苍,就有了更多的感恩。

我的家乡在川中丘陵,没有大山、大河、大湖、大海,有的是起起伏伏的山峦,星罗棋布的农家。神灵难以落脚,就借老树栖息。老柏、古樟、千年银杏、紫荆、丹桂和榕树,这些树精树神树怪,在山涧,在路口,在庙前庙后,千百年来就屹立在那里。即使雷殛风摧,只剩半张树皮也照样枝繁叶茂。超凡的生命力让我们将它们也神灵一样膜拜。树上密密麻麻的红布条,如红色的流星雨,在清风中淅淅沥沥。走上前去,摩挲粗粝的树干树皮,如同触摸一个从若干朝代前走过来的老人,在感受其体温、脉动和无尽的沧桑。一种叫神性的东西,很容易将我们彼此接通。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川北深山平武采风。在白马藏人聚居的伊瓦岱惹村,我去看了著名的神山叶西纳蒙。叶西纳蒙是白马人心目中的总山神,白马地区大大小小的神山或者山神,都归他领导。每个白马人家门上往往会挂一个“曹盖”——类似三星堆那样的面具,那是请回家的山神。

据说,叶西纳蒙并非本地的神。一天夜里,他从这里路过时,遇上狂风暴雨,山洪泥石流正在摧毁白马人的家园。见状,他立刻施展法力,努力为白马人化解灾难。但是,他专注于救苦救难,误了自己的行期,天亮时,他已经无法离开,就索性变成一座山冈,永远屹立在这里保佑白马人。

叶西纳蒙是一座孤兀的山冈,怪石嶙峋,林木葳蕤。一棵大树的枝头举着几片残存的红叶。我正要去摘,向导瑛子急忙将我拦住。她说,这是神山,一草一木都是不能动的。否则,轻则犯病,重则丢命。过去曾经有人追麂子到山上,忘了是神山,开枪杀生,后来全家都被泥石流埋了。

从万物有灵的观念出发,原野深处都隐伏着各方神灵,人境亦即仙境。

看来,神灵都依赖大自然而生存。人气稀薄的地方,人处于相对孤独的状态,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神性就很容易生长。城市里聚集了太多的人气,只有那些古庙、古宫、古堡和老宅子,因为建筑材料都是泥土、石头和木材,还带了较多自然原始的元素,给神灵们留下了最后的栖息地。

菩萨

菩萨虽是泥塑木胎,却是神的物化。它们法力无边,能量无穷,站在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像是信访接待日那天上访群众眼里的市长。我们春风得意时,希望菩萨给我们锦上添花;我们绝望时,总是指望它们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各种各样的诉求,菩萨都在受理。

绵阳六十公里外有一座七曲山大庙,这是天下文昌宫的祖庭,也就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

每年高考前夕,络绎不绝的大巴,拉着校长和毕业班的班主任来到这里。森林般的“高香”,前赴后继地插着,火焰冲天,将整整一个高三年级所有学子的梦想高高举起,庄严地托付给文昌帝君。

和很多孩子家长一样,在女儿中考、高考和国家部委的公务员考试前夕,她妈妈都在文昌帝君面前虔诚地叩头许愿。果然,女儿在关键时刻总是如有神助,成功闯关。

不过,菩萨并非总是有求必应。三年前,我陪一位著名作家前往七曲山。在照例敬香之后,他抽了一签。签师说,你是求找人的。但是缘分不到,找不着。不幸言中。可敬的作家,至今依然单身。

去年大年三十,深夜,我陪经商的老婆再去七曲山。此前我曾经多次陪朋友过去,也多次顺便敬香抽签。虽然我并非事事如意,但是总是如愿抽到上上签,让我对生活越发充满感恩之心。

大年夜的七曲山大庙,人如潮涌,文昌帝君高坐神坛,君临天下。人们争抢着匍匐在他面前,就像觐见当今皇上。

文昌帝君本是文曲星下凡,主管科举。但是现在,他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管,我已经无法分清他的权力边界和势力范围。除夕子时,他既像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独裁者一样让我望而生畏,也像即将分发压岁钱的家长一样让我如沐春风。

敬香之后,我怀着必然是上上签的预判又抽签了,却大吃一惊:我抽到了下下签!

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即想起了久病的父亲,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正在发懵,旁边一位朋友忙扯了一下我的袖子,说男左女右,你应该用左手抽签才对,我刚才看见你用的是右手。如遇大赦,我立刻将刚才的下下签否了,心情大好。但是,紧接着,我用左手抽出的,照样是一支下下签。连中两箭,我眼前顿时天昏地暗。

半月之后,我出差马尔康,雪地撞车;一月之后,差三个月满八十四岁的父亲,还是走了。七十三,八十四。一切手段用尽,老爷子仍然没有翻过那道坎。

两个月之后,我觉得应该“利空出尽”了,在陪外地客人再到七曲山时,抽签,果然是上上签。

上帝在场,或者缺席

前年,和一位小说家在绵阳的郊区小镇柏林过平安夜。

漆黑的夜,衬托着一个小教堂的尖顶,把我们引向神秘的虚空,让我们产生关于神的遐想。

与欧美都把教堂建在闹市不同,柏林镇的教堂建在广袤的庄稼地里。闪着微光的水塘,在人的腿间钻来钻去的狗,像赶庙会一样的人潮,还有教堂里简陋的木板长椅,完全是中国的,乡村的,似乎上帝在这里也被本土化了,如同玉皇大帝一样具有了中国作风中国气派。教堂本身,也像这片土地上长出的庄稼一样自然。

在一间幽暗的内室,我听百岁修女左嬷嬷讲她自己的故事。

那年她八岁,早晨,在一户人家后檐的草堆里被冻醒。望着天上飘着的细碎雪花,回忆着刚才那个梦境。她梦见自己在雪地里走,好累,好冷。这时,一个老爷爷走过来,热乎乎的大手拉着她说,孩子,我们回家……后来,她果然遇到了梦中老爷爷那样的“贵人”,那就是教堂的神父法国人查理。从此,她这个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的孤女,被教堂收养,衣食无忧,直到进入百岁老境。

一个太像圣经故事的故事,诠释着上帝的仁慈。

教堂隔壁是一座明清风格的豪华中式宅院,主人老邓我认识多年。他父亲曾经是教堂的神父,因此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当神父。但是,后来的“文革”阻断了他似乎顺理成章的人生之路。他和老爸都被作为“封资修”,一起关进学习班。出来后,他开始闯荡江湖,拜师学艺,经商办厂,直至成为绵阳商界大亨。老邓说,他之所以有今天,都是因为心中一直装着上帝。因此,他将自家宅院建在这里,与教堂为邻,就是想进一步向上帝靠拢。

此前,我只进过慕尼黑的斯梯芬大教堂和巴黎圣母院。巴黎圣母院是我第一次深入教堂内部,巨大的穹庐下,幽暗的烛光里,宏敞的大厅座无虚席。一排排虔诚的脸孔,庄严的诵经,优美的合唱,强大的宗教之“场”让我深深震撼。被神感动着,在圣母院门口,我蘸了神水点在额头,并且花十个法郎买了一盏神灯,点亮,默祷。

因为在圣母院徜徉太久,赶到著名的老佛爷百货还是迟了一步。打烊后的商场,我们只看见一排橱窗,炫目的灯光装饰下,穿着最时尚服装的模特在向我们绽开迷人的微笑。

虽然没有逛成商场,但是上午卢浮宫的兴奋、刚才圣母院的感动,都还在,我们还是惬意地走在奥斯曼大街上。夕阳西下,天空依然水洗一般干净。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白人小伙子,俊朗、文静,像一个大一的大男孩。但是我还没有将他进一步看清楚,他已经和我旁边的一位同伴老刘纠缠上了。只见他用肩膀与不知所措的老刘挤挤挨挨,夸张地比着手势,一边唧唧歪歪地说着什么。

是踩了他的脚?还是用眼光冒犯了他?

看着老刘可怜兮兮一脸无辜的样子,我明白了,这小子是存心找茬,无事生非。这时,其他同伴已经走出了我们视线,我只能挺身而出,做出底气十足的样子出面解围。小伙子见我上去,马上就放弃了老刘,转而将我缠住。气愤的是,老刘自己一脱身就乘机溜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危险之中。

老刘是川南一家报社的老总,我们这个所谓四川新闻代表团的成员之一。但就是这么个本应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在飞机上随便抽烟、脱鞋,在地铁站为一个法郎逃票。现在,他在我面前又增加了新的劣迹。好不容易全身而退,回到酒店,还来不及对老刘生气,我很快就发现西服口袋里的钱包被偷了。八百美金,或者说是一大堆廉价衣物和化妆品,亲戚朋友们有所期待的见面礼,就因为这个不怎么靠谱的老刘,竟不翼而飞。

我后来把这一切归咎于我的酒店房间号码:该死的13号。昨天,虽然门上已经被油漆覆盖过,但是这个西方最忌讳的“13”,还是依稀可见,甚至欲盖弥彰。没有人愿意住,在导游为难之际,又是我挺身而出,带着黄继光堵枪眼一样的凛然大义,自告奋勇地住了进去。

街头洗劫之后,“13”带给我的麻烦还没有结束。后来在巴黎登机和北京出关,我成了一行人中唯一被边检人员抽查的对象,并且是翻箱倒柜,衣物书籍散落一地。整个过程,像是有谁预谋。

虔诚的祈祷,换来的却是关键时刻上帝的缺席。看来,“13”这个忌讳太大,连上帝也无可奈何。

小镇上的教堂,午夜弥撒还在继续。神父诵经的绵阳方言,土里吧唧,并没有让上帝目光注视下的庄严有丝毫的缩水。人太多,我和朋友在过道里挤来挤去,无法立脚,只好离开。

像是两滴多余的水,在钵满碗满的教堂,我们只能被溢出。

一队蚂蚁在我面前列队而过

鬼魂,神灵,天堂,宗教,都是死亡绽放的花朵。

面对一步步靠近的那个深渊,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救赎之路。耶稣、释迦牟尼、真主和安拉,他们仁慈深邃的目光,温热地熨平了芸芸众生摆不平的心事。

戈培尔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我说,所谓神奇,也许是巧合太多,巧合太多了也就成了神迹,让泥塑木胎在神坛上也变得理直气壮。

我们可以不信鬼,不信神,不信邪,不信宗教。但是,科学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盲点。我们的目光难以穿越浩茫的虚空,无法穷尽不可思议的宇宙。于是,上帝放在我们身上那一粒神性的种子,一有机会,总会蓬勃茂盛地生长。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神性,可以让我们的人格变得更加完善,更加健全?被唯物主义主导的我们,是否还是该留有几分对神灵的敬畏?

思考的问题太不轻松。我只好离开电脑,走向户外。

河边,一队蚂蚁正行色匆匆,在我面前列队而过。《圣经·旧约》说,察看蚂蚁的活动,可以得到智慧。于是,我为了“智慧”停了下来。

面对蚂蚁,我可以像儿时那样,捉住几只,从最细瘦的后腰处将它们一掐两段;也可以将它们的行进之路划断,让它们失去信息源而迷路而阵脚大乱;还可以干脆就在蚁阵里跺他几脚,获取掌控弱小生灵命运的快感。

但是,我早就没有了这样的冲动,我看一切动物的眼光已经变得十分温和。现在,我对蚂蚁——这个与恐龙差不多同时起源的古老物种,有着由衷的敬意。

我想,智慧的蚂蚁王国的公民们,现在,会不会把我这个超级庞然大物视为仁慈的上帝?

陈霁,作家,现居绵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诗意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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