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香蕉皮引发的故事(吃香蕉的人每周一更小故事9)
电梯门正要关上,他一闪身抢了进来,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一根香蕉皮引发的故事?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一根香蕉皮引发的故事
电梯门正要关上,他一闪身抢了进来。
手里举着半根香蕉,嘴里正在咀嚼。中年男人陈腐的味道和香蕉扑鼻的清新同时钻进我的鼻孔。虽然身手很灵活,可还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一副被生活捶打得无力还击的样子。香蕉的品相倒是很好,是本地市场罕见的芝麻蕉,熟得恰到好处,散发着很有诚意的香气。一口下去还剩小半根,他娴熟地拨开一点皮然后继续咬下去。他吃得很快却又很文雅,刻意地压制着吞咽的声音,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了。电梯又停了几次,上上下下一些人。
那正是晚饭时分,如果不是要取一份要紧的快递,我是断然不会在这种时间出门的。
那男人终于吃完了那根香蕉,电梯里的人们都有些对他瞠目而视的意思。吃香蕉,这种行为当然不会比偷偷放屁或者打出韭菜味儿的饱嗝更恶劣,但却挑逗着人们饥饿的胃囊,我甚至听到了某些人肚子里发出了一些不那么体面的声音。
后来他说,他有糖尿病,那天碰巧有点儿低血糖。其实我对于邻居们都是何许人完全不在意。这也是都市生活的好处了,到处都是夹缝,什么人都能生存下来。但无疑他是新搬来的,他的身上还没有那种已经融入了这个环境的慵懒,浑身还带着一层薄薄的叫做戒备的外壳。正是这种东西让他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电梯下到一楼,需要去车库的人往后退,其余的鱼贯而出。他正走在我前面,狭窄的过道,我的视线正对着他的后脑。在走廊失真且黯淡的人造光线中,我盯着他耳后的轮廓。不知怎地,我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慌忙移开视线。我太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了,我几步抢过他的身旁,再也没有回头地大步走远了。
快递被递在我手中,轻飘飘地。文件袋里面装着一张汇款单,是这个网络时代几乎绝迹的东西。我需要带着身份证去银行才能把钱取出来,一种无法摆脱的仪式感。我看着落款上那个子虚乌有的地址。街道是对的,门牌号是胡诌的,那条街如果真的有一个10001号,那么它的长度肯定要纵越一两个城市了。不知何时,快递单开始统一机打,那熟悉的笔迹也不再代替它的主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们越来越趋向于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了。
给我寄钱的是老熊,如果非得定义一下他是谁,那么,他是我母亲在世时曾经的男朋友,也是母亲过世后我的监护人。老熊有很多钱。他说过,他生命中的前几十年都用来赚钱了。他说:明明,你知道吗?一个人只要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如果不是运气差到了极点,总会成功的。
我还记得老熊说这话时的样子。他的食指叩击着餐桌的木质桌面,发出一种有节奏的敲击声。那时老熊的样子还很看得过去,头顶没有秃掉,眼皮也没有耷拉下来。是的,我仍然常常见到他,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相隔不远。他常去钓鱼的那个公园,他常去打拳的那家武馆。只是,这一切他再也不知道了,老熊就像惊弓之鸟一样,我必须把我的弓好好藏起来。
老熊寄来的钱,我一分也没有花过,我只是开了一张新卡,把每一分都存进去。我早已经不缺钱了。我缺少的东西已随时间之轮滚滚而逝,这世上再没人能给我。
我取到了快递,返程的路上又遇到了那个吃香蕉的男人。他等在楼道门口,拎着一提啤酒。显然,他没有门禁卡。我掏出自己的门禁卡刷了一下,他推开门等着我先进去,一面道着谢,又解释说自己的门禁卡还没办下来。我有些惊讶,这样一个彬彬有礼的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形象也弄得跟举止相符起来呢。我问他:你住几楼?
他说:19楼。说完,他依次摁亮了19楼和20楼的按钮。
我顿时警觉起来,独居的女人在这种事上面最敏感——他怎么会知道我住在20楼的?
像是要解释一样,他说:我碰见你好几次了,还碰见过你家姑娘,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小丫头都上初中了!又补充道:你怕是二十出头就生的她吧!
他是个话唠。我笑一笑。
我并没有女儿。披散头发,换上高跟靴和巴宝莉,我就是那个“母亲”;扎起马尾,穿上校服背起书包,我就是那个“女儿”。
“女儿”只有在需要她出现的时候,才会出现。
后来我果然常常碰见他,也知道了,他就住在我楼下那套已经空置了很久的房子里。知道了这一点,我在房间里活动时就小心翼翼起来。毕竟,我的作息和大家很不一样。
很多次遇到他,在小区打牛奶的人群里,在电梯里,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点点头,笑一笑。我其实很少出门,但几乎每次出门都会“偶遇”他。
我开始疑惑,怕他是老白的什么人,已经找到了我——老白是我干过的最大一票,其实套路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就那么想不开。
跟老白是怎么认识的,其实我都有点儿忘了。都是直觉,是不是我的目标,一个眼神就能分辨。老白在为这件事丢掉性命之前,在我眼中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目标太一目了然了。那些不是目标的人,在我扮作“女儿”的时候,视线不会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三秒,而目标的视线,总是像长在了我身上一样。
十四岁,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岁。据说这是来自我从未谋面的父系家族的唯一福利,看上去总比实际的年纪要小很多很多。这给了我无限的可能性。初中的校服和校徽标明了我的身份,当然,这些东西的来历我不想细说。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很短很短的百褶裙。百褶裙总是深灰或者深蓝色的。半高的白色长筒袜,大圆头皮鞋。当然,还有两只马尾辫——并没有什么名贵的衣饰,如果显出养尊处优的样子,就会让目标感到困难甚至放弃。
想要认识目标,总会有办法。我的办法不过那几种——问路、装丢钱包、故意摔倒。
正常人遇到这些事,总是绕着走的。可是那些目标不会。他们会耐心地给我指路甚至直接带我到目的地,会拿出自己的钱包慷慨得像个国王,会扶起我嘘寒问暖甚至送我去医院。
我的目标都是一些思维无比程式化的动物,极易捕猎。
不会超过第三次“约会”。我的理论都是自己总结出来的,经过很多次试错,几乎是绝对的真理。第一次我称之为“邂逅”。美好,且安全。一般都在游乐园和电玩城。这种地方会让人放松,放松就会失去戒备。我总会想办法拿到目标的钱包。一个人的钱包几乎就是一篇赤裸裸的个人说明。很多人习惯把身份证放在钱包里,姓名、籍贯、住址,当然还有身份证号,幸运的话,还能看到这个人十年前长什么样子。除了身份证,钱包里还有一个透明的隔层,很多人会把照片放在里面——当然有些是被妻子逼迫的。我看到过无数三口之家的笑脸,我的指甲曾在许许多多被定格的欢乐时光上面狠狠划过。最好的目标当然是那些有妻有子的男人,他们就像棋盘上动弹不得的棋子,只能任我宰割。
第二次见面的地点就会变成一些半私密的地方,时间也会变成晚上。这之前应该已经打了很多次电话。我总是扮演一个父母不在家自己又忘记带钥匙的小女孩。我不会主动打电话,只会在接到电话时把这样一个情境推销给目标。从熟络起来开始聊一些禁忌的话题,到接到目标要求再次见面的电话,这个时间从未超过一个星期,我需要严阵以待的时间,也就是这一个星期——每天晚上披挂一番然后出门等电话。每一个目标都会在晚上打电话,因为我曾告诉过他们,晚上我总是一个人在家。我的书包里总装着防狼喷雾、电击棍和一整套的微缩录像设备。我并不知道目标会带我去哪里。
取得证据后,第三次见面,“女儿”就不再出场了。出场的将是“母亲”,总是在工作场所找到目标,那些惊慌失措的眼神绝不是装出来的。“母亲”手里拿着证据的拷贝。价码总在目标的承受范围之内,都是做过严格调查的。每次都是当场钱货两清,从不拖泥带水。
这就是我持续了将近十年的秘密生活。
只有老白不同,我当然知道他的故事,靠一个年长他十几岁的女人发家,长年受制于她,在她去世后,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从那以后,仿佛被诅咒一般,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骗子。他向我讲述那些被骗的事,我像听案例分析一样认真地听。
“母亲”出现时,他对“母亲”说,他爱“女儿”。“母亲”尖刻地问:爱我女儿?你跟她只见过两次面!
老白说:你不懂爱,爱是超越一切的。
我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感动,甚至有些强忍着笑意。老白说他愿意答应“母亲”的一切要求,只要能再见到“女儿”。“母亲”犹豫了,像一个真正的坏母亲一样。
不过是被反反复复骗了几次,最后甚至不忍骗他了,告诉了他真相。他自己也承认被骗的那些钱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脆弱是最可耻的。老白给“女儿”打电话,对她说,“母亲”和“女儿”是同一个人,这件事是压倒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用“女儿”的声音回答说:你也太土了吧,用这种老掉牙的比喻!
电话那边再没有声音,几秒钟后,传来风声和坠地声。
老白跳了楼。
我,当然也有过真正的初中二年级。老熊向我传授人生经验的那天,就是初二下半学期的某一天。放了学,他的车子就等在校门口。请我吃饭的由头,不外乎考到了他要求的名次之类。同桌文文对我努努嘴说:你叔叔又来了。
他没有摇下车窗,从不。我坐进副驾,他开始发动车子。他总戴着一副墨镜,手上有时还带着一副白手套。他那幅尊容就像个奇怪的特工。我常常嘲笑他,那么多钱,也没能让他好好提升一下他那当车间工人时成形的品位。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在用故意为之的嫌弃在跟他“划清界限”吧。
嫌弃归嫌弃,饭还是很好吃的。是自助火锅。我们坐在最小的包厢里,一个四人的包厢。他付了包厢的费用,为的就是那一点清静。他那一套做派至今影响着我。出门吃饭,我总是要找一些有包厢的馆子,将自己和芸芸食客隔离开来。
我一趟趟跑着,将他要求的食材一一端来。每一种几乎都是一两口的量。他说过,吃自助餐的目的是吃到很多种不同的东西并从中得到乐趣,并不是要把本钱吃回来,因此,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要吃超过三口,不然,早晚会生厌。
他从不照拂我,只顾自己慢慢地吃。我也吃得很慢,一顿饭总要用去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所幸那时的自助餐不限时,如果脸皮够厚,甚至可以从中午十一二点吃到晚上十一二点。我们也不太说话,谁要什么菜,只用眼神招呼,如果眼神不能表达确切的意思,就在喉咙里发出一些含混的音节,彼此都能意会。
据我观察,母亲和他是没有这份默契的。母亲此刻在做些什么呢?也许她又心血来潮做了一大桌难以下咽的菜,然后留给我许许多多需要倒掉的剩菜和需要刷干净的盘子吧。母亲等在桌边时的神态我太熟悉了。托着腮,羽毛扇子一样的睫毛低垂下来。从不避太阳,也永远晒不黑。她始终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使在她生命的终点。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不自知或者太自知,命中注定的毁灭或早或晚都会找上她。
而我,我是个不足月的孩子。据说我生下来时,没人相信我还能活,我还没有接生的大夫的两只巴掌长。喂奶的时候,需要动用到最小号的注射器。我没有在保温箱里生活过,全靠母亲24小时人工更换输液用的玻璃瓶子来保温。她对于自己养活了或者说救活了这样一个不足月的孩子非常自豪,每每拿来大谈特谈。
我吃了很多冰淇淋,各种口味。甚至把冰淇淋放进汤底里面看着它融化,直到我的那锅汤像西式的浓汤那样咕嘟起来。老熊从不制止我,他吃饱后,总是靠在椅子上,后仰着脑袋,半眯起眼睛。这个时候,我知道他肯定想来一根烟,可是烟味儿会渗入我的头发和衣服。我们从来没有过约定或者挑明整件事,可是两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是需要瞒着我母亲的。一开始是恶作剧似的那种淘气的隐瞒,慢慢地就变得严肃起来。事情不是一天就到这个地步的。我和老熊实在吃了太多顿饭,多到我都开始怀疑母亲为什么始终没有怀疑了。
我问他: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妈?
他的脸上泛起一个几不可察的笑意,反问我:我娶了她,你会叫我爸爸吗?
我摇头:绝不。
他问:为什么“绝不”?
我沉默了。母亲在十七岁的年纪生下了我,至今我不知道生父长什么样子。没有经过婚礼祝福的、私生的、不足月的女儿,这种缺憾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就像一种先天的残疾,心里某个地方有一个黑洞,它吸引着一些东西,又排斥着一些东西。母亲对我大致很坏,打骂是常有的事,可有时又有着突如其来的温情。我那本来就有个洞的心脏被这种反复无常弄得愈发千疮百孔起来,终于生成了厚厚的茧子,刀划不破,火引不着,盐渍不进,油烹不熟。
我和母亲的日子是认识老熊以后才真正好过了起来。
老熊见我不说话,就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来,嘴角向下,眼角向上。他大概始终没有搞清楚该怎么跟十四岁的我相处。认识他的时候,我才七岁,还是会为了新裙子和洋娃娃而雀跃的年纪。我很想告诉他,他那略显浮夸的表情,已经不再能打动我。
一个人最珍贵的是什么,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是时间。
几乎日日陪我吃饭。
周末接送我去美术班,坐在车里一等就是一两个钟头。
每月陪我剪头发,对着理发师指手画脚差点打起来。
换季的时候陪我去买新衣服,等着我一件件试穿。
五年级的时候,得了阑尾炎。母亲的电话打不通,是老熊急慌慌赶来,守在手术室外的是他,醒来时朦朦胧胧中见到的也是他的脸。
运动会摔破了膝盖,是由他带到大医院,用了最新的激光方法才把疤痕消褪了。
看不清黑板,又怕丑不肯戴眼镜,是他一次次带我去老中医那里埋耳针,终于把近视边缘的我抢救了回来。
只可惜,他偏偏不是那个给了我一半生命的人,没有一种叫血缘的东西让一切天经地义起来。
我回到家,母亲坐在黑暗里等我。她问我:你们学校已经取消晚自习了?
我说:嗯。
她的爆发总是一瞬间的,我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突然发出的静电。她冲到我面前,咆哮和巴掌一起到来:那你每天晚上都到、哪里、去了?!
我躲也没躲:去同学家写作业了。
她问:哪个同学?
我答:说了你也不认识。
她不说话了。老熊说过,母亲最好的一点就是总给人留足面子。我相信她再问下去一定会问得我哑口无言。我放下书包,拿出作业本,刚要开始写作业,突然想到自己撒的谎,又讪讪收了起来。我把闹钟提前了半小时,准备第二天早晨提早赶到学校去补作业。
母亲站在我身后,总结性地说:以后放学就给我回家!
老熊开始陪我吃午饭。几乎隔天就来。据我所知,他那公司的业务是很繁忙的。不过,我很乐得与学校食堂那些猪食告别。有时我还会带上文文。他对于文文很不热情,我只好解释说他就是这样一个古板的人。有天他在饭桌上接了一个电话,说着一些关于什么“酒席”的事,我的心狂跳起来。偏偏那天文文也在,我想要问的话一句也不能出口。
晚上,他来接我。这倒和刚认识他的时候很像了,接到我,回到家,再接到母亲,然后去吃饭。母亲化着妆,口红印留在水杯上。她吃得很少。常去的馆子就是那几家。总是我点菜,三菜一汤,母亲偏爱脆嫩的蔬菜,老熊是个标准的食肉动物,而我总是把菜单上没点过的菜逐一点上一遍。
他和母亲谈着一些生意上的事。母亲自己有一盘小小的生意,几家店铺在收租。我听着、吃着,丝毫不见他们的话题往“婚礼”上面走。我狐疑地看着他们平静的脸庞,暗暗思考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得住气了。
终于,母亲去洗手间的时候,我问老熊:你们什么时候办婚礼?
他的手一抖,刚夹起来的鸭腿肉掉回了汤里,汁水溅了一桌子。他说:我是要跟……跟别人结婚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得到了同样的答案。我问:跟谁?
他说:一个女的。
这话说了就像没说,我不甘心,问:为什么?
他戏谑地说:因为你说过啊,你不会叫我爸爸的。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可他的眼神并不像在开玩笑。我又问:到底为什么?
他说:明明,这是大人的事。
我的眼神并没有放过他。
他只好说:月茹她……并不想结婚,你还小,不懂——朝夕相处,总是要生厌的。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对母亲说:他要结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母亲说:他?谁?
我惊异地看着她,我说:熊梦禧!还有谁?
母亲说:小孩子不要直呼大人的名字,不礼貌。
我哭道:你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
母亲说:你哭什么?咧着大嘴,真丑!
我哭得要抽起来。
母亲说:我跟他为什么不能结婚,难道你不清楚吗?
我心虚起来,压住啜泣,躲避着母亲的眼神。
我又一次在电梯里遇到了那个男人,只是这次他没有吃香蕉,而是拎着一大袋垃圾。那天我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他问我:上几年级啦?
我用脆嫩的童音回答他:八年级。
他又问: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我指指校徽。
他再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白他一眼:你查户口呢?你是警察吗?
他突然一抖,说:小丫头嘴皮子还挺厉害。考第几名啊?
我不再理他。话说多了,总会穿帮。
他继续说:不好意思说啊?
我说:还没期末考试呢,我怎么知道考第几名?!诶,你是干嘛的啊?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顿了顿说:我已经退休了。你妈妈怎么不接你放学啊?
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可他看起来绝对不超过四十五岁。我再白他一眼:我都多大了,还用我妈接?
他终于讪讪地不说话了,眼神也飘向了虚空。
我打量着他,用审视猎物的眼神。
他有一种很怪异的亲切感觉,但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而且,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个有钱人。
那天是我第一次跟新目标接触,老林,一个做物流生意的男人。我“收手”有半年多的时间了,搬到这个小区就是因为它安静。我很少出门,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可是,干坏事也是会上瘾的。而且,老白那事的风声似乎过去了。老林是我“复出”以来的第一个目标。
我刚跟他“约会”回来,晚饭后我们去了游乐园,我在旋转木马上转得有些头晕,冰淇淋也吃得我胃疼,我悲哀地想到即使样子没有变,我的身体还是开始变老了,所以这会儿正没有好气。
我“邂逅”老林的法子是装低血糖,这个法子屡试不爽。他扶住我的样子很绅士,手刻意避开了敏感的部位,也就通过了我的第一个考验。我讨厌急色鬼样的男人,他们往往毫无原则,因此后续操作的难度就会非常大。这都是血泪换来的经验。我悄悄摸了摸他西服的料子,是货真价实的名贵货色,领夹上的钻石也是真家伙。他也就通过了我的第二个考验。
我刚换下了校服,突然有人敲门。我脱掉鞋子,踮着脚走到门口,用手捂住猫眼,再打开盖子向外看去,是那个吃香蕉的男人。
他一直敲。
我只好问:什么事?
他说:有事。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问:什么事?说吧。
他说:熊明明,你开门。
我差点被这几个字吓死,因为这根本不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必然跟我有着很大的渊源。我愈发肯定,他一定是老白的人。这样一想,我的胃狠狠地疼了起来。我强忍着疼痛,大声对他说:你快走,不走我就报警了。
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走啊!
他说:你开门,这么晚了别吓到丫头了。
在胃部的剧痛中,我的大脑还是飞速地旋转着——他并不知道“母亲”和“女儿”是同一个人。他到底是谁?
我问:你到底是谁?
他说:我是……我是你爸爸。
原来如此,一切奇怪的亲切感觉,都是一个叫血缘的东西在作祟。在我最需要这个东西的时候它躲躲藏藏,在我最不希望被它打扰的时候,它却偏偏出现了。
十几分钟后,在他列举出一百件关于我母亲的陈年旧事(很多我都不知道)并把身份证贴在猫眼上让我过目后,我终于把他放了进来。他问我:丫头呢?
我努努嘴:在屋里呢。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那里面只有我刚胡乱扔进去的校服和书包,如果他见到了这样的景象一定会吓得半死。
他又看了一眼紧紧捂着胃部的我,然后顾自倒了一杯开水给我。
他说:我屋里有胃药。
说完真的取了药来。很大的药片。
我看了药瓶上的说明。胃病,原来来自他的遗传。我犹犹豫豫不敢吃,他就吞下去一片。
我问:你真是我……爸爸?
他说:我以~党~性~保证。
我笑了,当我爸爸没有任何好处,是没人会来冒认的。我问他:那年你多大?
他说:哪年?
我说:你抛弃我妈那年。
他说:我没有……咳……抛弃她,是她跟我分了手。那年,我才16岁……我一生气就考了警校,毕业后分到了外地——我根本不知道她没有把孩子打掉。
我说:她不是没有打,是打了几次都没掉。
他垂下头,好半天,然后说:月茹……你妈妈是个美人。
我突然问:你刚说什么?警校?!
他说:哦,我是警察,干了十几年刑警,后来受伤了,就调到户籍上了。前年办的病退。
我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
他继续说:我怎么总看不到丫头去上学?
我看着他,思考着这句话是不是圈套。他是个警察,曾经是个警察。他的女儿是个罪犯,他知道吗?
他还在问我,他说:丫头的爸爸,我也从来没见过。你们……是离了还是?
我没说话。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说:我退休以后闲不住,在一家找人公司上班,有人要查查你,我就查了查,没想到把自己的女儿查出来了。
我问:你有其他的孩子吗?
他点点头:你还有个弟弟。
那么,他是另有一个幸福的家了。我问:是谁要查我?
他说:这个我真不知道,客户信息是保密的。不过,你要是一定要知道,我也可以弄到。
我说:不用麻烦了。
他说:你惹了什么事?明明——我可以叫你明明吗——我知道你现在对我还很不了解,对我还很戒备,我也知道我这辈子亏欠你的永远也无法补上了,但是我是真心想帮你、帮丫头的——我觉得你还是先换个地方住比较好,我有一套空闲的房子,在公安局家属院里……
我打断他:不用,我没有惹事。
他突然就哭了起来。捂着脸,呜咽着。
我递给他纸巾,看着他。我心底的失望那么粘稠,几乎要粘住我的呼吸和心跳了。我的爸爸,我一切幻想中的无所不能的英雄,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在哭。
老熊是在我初二期末考试的第二天结婚的,距离他无意中透露这个消息没过多久。请帖递到母亲手里,她撕成两半丢进了垃圾桶。我倒垃圾的时候偷偷拣出来,粘好,拿着去了。
那是他第二次结婚了,一切应该轻车熟路。路上我胡思乱想着,上一次的婚姻除了在他的户口上留下“丧偶”两个字,再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他的新娘子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就像他形容的一样——“一个女的”。微胖,也许是夹棉斗篷的婚纱让她显得大了一号。他和那女人站在酒店门口迎宾。我等着收份子钱的人打开我的红包清点,一面踮起脚透过人群张望着他。突然间,他也看到了我,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我包了很大的红包,当然用的不过是他和母亲平日里给我的钱。他走过来,低头问我:明明,你怎么来了?……月茹呢?
他向我身后张望。我说:她没来——她怎么会来?!
老熊穿着西服,胸口别着红色的假花。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来了就入席吧,你可以跟米阿姨的女儿坐一桌——小萍,你来,带妹妹去座位。
我跟着那个小萍,被她牵着手。我甩开,她也没有再拉住我。小萍跟她的母亲一样微胖,显得蠢笨。她比我要大起码四五岁。
我被安顿在一张桌子上。
宾客很多,都是陌生的面孔。大家都在不停地说、笑、吸烟,磕着瓜子、剥着糖果。
终于,婚礼开始了。那是一个冗长的婚礼,主持人啰嗦极了,流程无比繁琐。我终于瞅了个空子跑到台上去,拿起一只放在地上的麦克风。“喂”了两声,有声音。老熊惊异地望过来。我举着麦克风,对他说:我唱首歌送给你们。
掌声响起。我唱了一首《甜蜜蜜》。没有伴奏,我又处于肾上腺素的控制之下,因此节奏有点儿赶。现场还是有些嘈杂,主持人也没有拦住我。老熊和那个米阿姨站在那里听我唱,后者还试图给我打拍子。唱完,又响起了一些应景的掌声。我早已泪流满面。我对他说: ——爸爸!我祝福你们!
说完,我把麦克风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麦克风发出和音箱接近时的啸叫声,我就在那声音和盖不住的哗然中离开了老熊的婚礼。
从此,老熊有一个私生女儿的传闻缠绕了他小半辈子。
第二天中午,老熊跑到班上来找我。我因为哭肿了双眼,躲着不出去。他只好走进我的教室,拉住我的手腕,在同学们异样的目光中,生拉硬拽地把我拉了出去。
坐进他的车里,我活动着手腕,他有点儿弄疼了我,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力气竟然那么大。
他发动了车子,带着我到了熟悉的饭店,点了熟悉的菜。
他把筷子递到我手里,说:先吃饭。
我扒着白饭,他源源不断地把菜夹给我。
我问他:王小萍比我大几岁?
他想了想:大——六岁。
我看着他:我以为你只喜欢很小的。
他腾地站了起来,带翻了茶杯,还发着抖。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说王小萍啊,哦,不对,该改叫熊小萍了吧?
他站在那里,一副心脏病要发作了的样子,不过,他是没有心脏病的,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继续说:那米阿姨多大啊?看上去好像比你还要老!
他不说话,继续发着抖。
我只好站起身来,把他按在座位上,清理干净桌子,再把筷子递进他手里。他拿起茶杯,只剩一个底儿的茶水晃出了杯口。半晌,他说:明明,你……别这样。大人的事,你不懂,也不要搀和,好吗?
我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说,米阿姨是比他要大三岁,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讲了很多他们的事,原来米阿姨已经开始在他公司做事了,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两三个月。
我暗暗想着,也许这是告别的午餐了,于是我又要了一碗米饭。记住一顿饭,除了把自己吃撑,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老熊说:明明,别多想,啊?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好吗?
我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用筷子挑着鱼刺,然后把挑好的肉夹进我的碗里。记忆里从我十岁起就没有被他这么“伺候”过了。
后来,老熊还是每天中午来接我吃饭。我们都回避着提起来就会尴尬不已的那些问题。比如我母亲,比如米阿姨,比如我们为什么还要见面。
每天见面。
母亲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那是个奶油小生样的人物,母亲一生都没有逾越那个以貌取人的鸿沟。奶油男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试图搭我的肩膀,还故作惊讶地说:小明明都上初中了?小孩子长得真是快啊!
母亲在一边聋了瞎了似的发出一串轻佻的笑声。
我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母亲帮我回忆了半天,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奶油男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射在我脸上、身上。我太知道自己看上去的样子了,那是我一直试图摆脱的——我的个头很小,似乎已经停止长高两三年了,骨骼也很细,整张脸还没有老熊的半张巴掌大,五官都过于天真圆润。我背着书包走进小学高年级的课堂是不会受到任何阻拦的。我恨自己的那幅样子。
也就是那副样子,让奶油男觉得有机可乘吧。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随身带着刀。那是老熊送给我的,他到贵州旅行的纪念品,小巧,精致,可是无法掩饰它是一把刀的事实。送给我的时候是没开刃的,我自己花了十块钱开了刃。
那是一个黄昏,母亲被叫到店铺里去了,似乎不是电路就是水管出了问题。母亲是从饭桌上离开的,只剩我跟奶油男。母亲炒的菜照例很难吃。我吃得很少,放下筷子就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奶油男叫住了我,他问我:小明明,你怎么吃那么一点?
我说:中午吃得多,不饿。我说的是实话,中午的时候,我和老熊闹了乌龙。我点过菜之后去了洗手间,而老熊接完电话回来又点了一遍。我们笑得半死,然后一直吃到上课快迟到也没有吃完。
奶油男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肚子,他说:让我检查一下你吃饱了没有。
我后退好几步,凳子也被带倒了。
他起身逼上前来,没有喝酒,却显出醉态来,那样子丑陋至极。
他把我逼在墙角,我对他说:我会告诉妈妈的!
他说:你说了她也不会信。你不是勾引过姓熊的吗?你是怎么勾引他的?给我学学。
我问:你胡说八道!
他说:是你妈妈亲口告诉我的。来,给我学学——怎么,我还比不上那个老东西?
他的手已经解开了我外套的纽扣。我在校服裙子兜里掏出了那把小刀。不及打开,他就看到了,伸手来抢。
那刀是一甩就能打开的,他不知道,所以正抓在刃口上,我往回一抽,他的手心就被割开了,血流到地上,他捂着手一声惨叫,也坐在了地上。
我连忙逃了出去。
跑到楼下的电话亭,给老熊拨电话,半天拨不对号码。终于通了,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接起电话的却是米阿姨,她说老熊出门忘带手机了。她肯定听出了我的哭腔,可是她一句也没有多问。
给母亲打电话时,已经止住了哭泣。母亲听完,问我:你干了什么了?
我嘶哑地吼道:他脱我衣服!
母亲说:你到底干了什么了?
我继续吼:他脱我衣服!沈月茹!你听清了没?他脱我衣服!
母亲说:明明,你这个孩子问题很大啊!小五(奶油男的名字)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你拿着刀逼他跟我分手,是吧?还把人家手划破了,缝了五针呢……我早跟你说过,大人的事你少搀和一点,好好把你的学上……
我挂掉了电话。
在楼下捡了半块砖死死抓在手里,我战战兢兢地回到楼上,鼓了半天勇气,才把钥匙插进锁眼。奶油男果然已经走了,地上只留下一些零星的血迹。我检查了所有的角落和柜子,确定他确实走了,才反锁了门,啕号大哭起来。哭过之后,我擦着那些血迹,已经干涸在地上,倒点开水继续擦。血液的味道蒸腾起来,带着阴森的气息。那晚母亲一直没有回来。后半夜下了雪,我拉出柜子里的厚被子,没有晒过的厚被子那么冰凉、那么潮湿,我缩在里面发着抖,直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中午,老熊照例来接我吃饭,我很想扑在他怀里痛哭一场,或者只是扑在他的车里痛哭一场也好,可最终却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关于昨晚那通被米阿姨接起的电话,他毫无头绪。看来米阿姨早已清除了一切痕迹。
老熊说:你怎么吃着饭还打瞌睡啊!眼睛也肿了?——喂,明明!醒醒!
我似乎睡着了,可手中还是机械地扒着饭粒。我说:昨晚没睡好。
他脱下外套:那你快吃,吃完就在这儿眯一会儿吧。
我枕着他的公文包,他把一只深蓝色格子的手绢垫在上面给我当枕巾,再把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又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过了十几分钟,他问我:你怎么还不睡?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他说:你又不是曹操,睡觉还睁着眼睛啊?
我笑了,坐了起来。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明明,还愿意给我唱个歌吗?
我问:唱什么?
他说:什么都行,都好听。
我唱了一首《无情的雨无情的你》,哑掉的嗓子正适合唱这种歌。我唱着唱着就哭了。
……
雨中你一再让我哭泣,让我哭泣
无情的雨轻轻把我打醒
让我的泪和雨水一样冰
……
我试探着把头靠在老熊的胳膊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我们保持着一个极其别扭和僵硬的姿势,可以说是依偎着,过了很久很久,我的脖子酸得要断掉。
这个我希望能持续一辈子的、比瞬间长却远远不足以让我心满意足的时刻,是被手机的铃声打断的。老熊接完电话,眼圈红了。他对我说:明明,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活动着脖子:准备什么?
他说:你妈妈,昨晚……去世了。
据说是胸口,很多刀。他们没有让我看到尸体。奶油男有着多人的不在场证明。案子到今天都没有破。凶杀案发生在美丽的女人身上,总被渡了桃色的光。
我的生命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爸爸”,在我最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开始时时来敲门,让我不能按原计划准备跟老林的第二次见面了。“爸爸”送了他做的牛肉甜酱给我,还有许许多多其他自制的食物。我一口没动,装进黑色的垃圾袋,拿到很远的地方去扔掉。我这人总是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这是这么多年我能毫发无损的唯一秘籍。
并且,我愈来愈厌烦。如果这就是我曾无比渴望的缺失的部分,那我现在很庆幸它缺失了。老林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我却无法扮成“女儿”去见他,因为我不知道我那个警察兼侦探的“爸爸”会不会跟上我。
最终,我只得提前折断了那张专门用来联系老林的手机卡。我的狩猎失败了。与此同时,“爸爸”还在不停问我,丫头去哪儿了。
我只好说,她的爸爸接走了她。为了这个谎话,又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出现了。我被谎言们搞得心力憔悴,开始认认真真考虑起搬家的事来。
“爸爸”总是端着一些食物跑上来,而我总是推说胃疼不吃。他就端了更多的食物上来,小米养胃、红枣养胃、山药养胃、南瓜养胃。每一样都耗费了几个小时的熬制,香气和粘稠度都诚意满满。我期待已久的那份名正言顺的温情,可真正得到的时候,我却觉得完全是一种负担,让我的无明业火满腹乱窜。
“爸爸”还在不停问我关于“丫头他爸”的事情,我只好胡诌一番。可是我发现他有着比我更为惊人的记忆力,我那些前后矛盾的地方总能被他第一时间发现。后来,我就闭口不谈了。一切都不谈,怎么问都不开口。
母亲死后的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每一天,每一秒。老熊陪了我很久很久。课早已不上了,他的生意也全都丢给公司的副总去打理。我想起来就哭,哭累了就钻进老熊的怀里,他那烟草混杂着淡古龙水的体味有一种催眠的神奇功效,总是让我很快就能睡着。他再也没有推开我。
有一次在半睡半醒之间,我感觉到他的眼泪滴在我头上。
一定是眼泪。
老熊带我去旅行,那是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跟他去旅行。我们到了一个很美的湖边,尽管我全部的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与痛苦之中,我还是感觉到了那地方的美,空气清冷,随便一撇都是一副绝美的风景画,让我的眼睛感到舒服极了。老熊搭起帐篷,那么娴熟。我总算知道了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总是外出的那段日子是在干些什么了。我不由得想到了母亲,她一定会踮着脚尖嫌弃吧,泥土、野外,大概只会让她感觉到肮脏、寒冷和危险。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母亲不愿嫁、老熊不愿娶,因为他们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
我们躺在帐篷里,确切地说是躺在各自的睡袋里。
他对我说:明明,你知道人一辈子有多长吗?
我说:哪个人啊?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活一百岁!
他笑了,对于我的坏脾气毫不在意。他说:明明,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候。
我说: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美好的。我觉得自己像“雾都孤儿”。
他笑:没那么惨吧?
我说:更惨。二舅想要我们家的房子,三姨想要我妈~的钱。
他正色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米阿姨告诉我的。
他沉默了。我知道他想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屏障,让我远离这些比失去至亲更为痛苦的事。
我说:我只是后悔,没好好跟我妈告别一下。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猛然收住了话头,我忘记了老熊并不知道奶油男那件事的全部底细,我不想这件事再生出任何枝节来。我改口道:我一次都没有梦见她,一次都没有。你有没有梦见过她?
他轻轻地说:也没有……明明,再给我唱个歌吧。
我问:唱什么?
他说:唱个高兴的。
……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
从那个湖边回来,我对老熊说:我还是好好上学吧,我妈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上学。
老熊把我接到了他家里,米阿姨并没有说什么,她到死都认为我就是老熊的亲生女儿。我再也没有开口叫过他“爸爸”。米阿姨认为这只是青春叛逆期的小小心结。我从不称呼老熊,非得称呼的时候就叫他“喂”。
我是报着一种看看他们到底如何相处的心态搬去的。当然我受到了一些脸色,即使依附着老熊生活,米阿姨还是有着在那个三室两厅的小天地里的绝对话语权的。大到向阳的房间给谁、第一缸洗澡水给谁,小到鱼肚子上的肉给谁,白饭的饭芯给谁。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她的小心思也就总是落空。
一个家,两个小集体,我和老熊,她和小萍。从那时起,我就厌倦一切集体生活。
小萍有很多朋友,大二,休学在家。她得了一种慢性病,所幸并不传染。养病,日复一日地养病。她是一个温吞水一样的女孩,永远不会是人群中最出彩的那个,可偏偏她有很多朋友。年长我五六岁的女孩子们,她们的世界。追星,把画报贴在墙上。不知为何,那上面的每一张脸,都像那个曾经的奶油男。
我关起房门,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我听的是英语听力。
我还是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我对老熊说:我们再去一次湖边吧。
他说:好。
没有问什么湖,什么边。他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米阿姨也来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小萍已经嫁了人,她也会来。老熊买了一顶新帐篷给我,并许诺我可以帮我把它弄到大学的校园里去。
帐篷,我要一顶帐篷干什么呢!
夜晚,他们躺在大帐篷里,我一个人在冰冷的小帐篷里瑟瑟发抖,睡袋被我压在身下。我想起了四年前突然下雪的那个夜晚。
半夜,老熊来了。他钻进我的帐篷,那只小帐篷显得太小了些。他的手探向我的脸,摸到一手潮湿的泪。他说:明明,唉,明明。
我轻轻地说:要么不要给我希望,要么直接杀了我。
他也轻轻地说:明明,你才十八岁——你还有整整一生在前面等着你呢。
我说:那又有什么用?
我捉住他的手,跟我的手一样冰凉。即使是夏夜,郊外的温度也是很低的。我把保温毯抖开,披在他身上,想了想,自己也钻了进去。
他说:明明,给我唱个歌吧。
我说:不。
他说:你小声唱。
我说:我不会小声唱。
他叹口气,摸索着用手掌擦去我的眼泪。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我和老熊都感冒了。我们是被米阿姨踢醒的,与此同时,我们的耳边响彻最不堪入耳的咒骂。
米阿姨自己把自己逼向了绝境。更年期妇女可怕的想象力和更可怕的偏执。
后半个暑假变成了一场伦理批判大会。
米阿姨渐渐找到了表演的节奏,怎样成为焦点。小萍也被召回来了。
寻死觅活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已经忘记了,大家都觉得不过是一场表演。吃点中药,散散步,去去心火。每个人都没有认真对待她。
假戏是怎么成了真的?她是看着老熊的车进了院子,才把头伸进那个套索的,那时小萍买菜也快回来了。可是,老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返身又走了,而小萍遇到了同学聊了一会儿天。
只有我,她吊在半空挣扎的时候,只有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门紧锁,我还戴着耳机。我的确听到了一些异常的响动,但是她连日来的摔摔打打早让我麻木了。
死亡,真真切切的死亡,一个人用生命来让我们、让一切百口莫辩。
葬礼之后,小萍离开了。她带着老熊的半数财产,作为交换,她答应把这件“丑闻”永远埋葬。
老熊送我去学校,他果然带着那个帐篷。我在学校门口把它踩得稀巴烂。五分钟前,老熊说:明明,我想,以后没有什么事,咱们还是不要见面了。你的学费我会按时打到你的卡上。
我说:不见面,那就打电话呗!
他说:没有急事的话……也不要打电话了。
我这才听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老熊看着我发火,并没有制止我。他还是帮我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拎到宿舍。舍友说:哇,你爸爸好有风度。
老熊要走了,我喊住他。那是在宿舍楼下。我说:你能……能不能……亲我一下。
他揽过我,拨开我的刘海,附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向车库,忍住不眨眼睛。可是眼睛那么酸,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就在我擦去眼泪的瞬间,他的背影隐没在车库的入口处。
从此以后,那么多年,我都只能在远远的地方看他一眼、又一眼。
就是在那一刻被打垮的吧,一个女人的骄傲与自信。从此,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一个倒霉的家伙,是我的学院主任。从那时起,我就学会了分辨目标。是眼神,那种眼神是无法模仿、也无法隐藏的。一开始只是想找回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的自我。可是,种种“好处”接踵而来。在有捷径可走的时候,只有圣人会避开吧,很可惜,我不是个圣人。我评了优、拿了奖学金还当了班长,我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主任大致是个温和的人,他在一定程度上平复了我的伤痕。当然他也有着自己隐秘的一面,他最喜欢买来一些奇怪的衣服,让我穿上给他看。
我们可能也真的有过快乐的时光。
可是我很快就厌倦了,我告诉主任,我们结束了。没想到,他恐慌起来,许诺了我许许多多的事,还把一张银行卡递到我手里——只要我肯交出我们那些合照。
我最终也没有告诉过他,那些照片,我早就删掉了。
我是罪犯,主任就是我的教唆犯。
再后来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我把他们统称为目标。我不知道那些温情有几分真、几分假。温情抽离之后的恐惧却是我能实实在在掌握的。
慢慢地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没人会珍惜。我只开始专注于让银行卡上的数字不断增加,数学带给我的快感渐渐超越了一切。
每个目标都告诉我,我看起来那么小,就像个初中生。
灵感都是目标们提供的,他们是受害者,也是我的共犯。
“爸爸”突然消失了。我疑惑了一段时间,压抑着自己想要跑到楼下去敲他门的冲动。
一个陌生的女人来了。她是“爸爸”的妻子。她说“爸爸”进了医院,想见我。
我去了,看到他躺在一堆吊瓶和仪器中间。
是肝病。我暗暗想着,我是不是也应该检查一下肝脏。据说,这种病是遗传的。
“爸爸”吃力地说:对不起,明明。我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给你……
我转身出了病房门,我讨厌这种煽情的场面。“爸爸”的妻子跟了上来。她对我说,肝脏是有再生能力的。她说:给他三分之一,三个月就会长回来——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任何影响。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原来,一切都是一场阴谋。我问:你为什么不让你们自己的孩子给他移植?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冲回病房,对“爸爸”大吼:你为什么要来骗我?你这个王八蛋!我不会捐我的肝脏给你,你休想!
他竭力坐了起来,他喊着自己的妻子,喘着粗气质问她跟我说了什么。
那女人唯唯诺诺。
我冷眼看着他们表演,然后转身离开。
那女人来拉我,我们刚撕扯到门口,突然,一阵响动传来,回头,“爸爸”已经爬上了高高的窗台。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展示他作为一个老刑~警的身手。他攀着窗框,对我说: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这么打算过!我只想好好陪陪你!明明!记着我的话!不要再做“丫头”了,也不要再做“妈妈”了!好好过你的人生!你的路还长着呢!
他松了手。
女人放开了我,扑到窗边。我没有跟过去。
十三楼的病房。
我终于完完全全相信了他就是我的血亲。仅仅为了自证清白。我一直疑惑自己的决绝,绝非来自我的母亲。原来,这部分的我,真的遗传于他。
又一个人跳了楼,这次不是在电话中让我听到声音,而是实实在在就发生在我面前。我想到了米阿姨骂我的话,她说我是个“扫把星”。
我没有参加“爸爸”的葬礼。他的妻子一见到我就开始抽搐、发作,竭斯底里。他们的儿子终于出现了,他请我离开。我盯着他的右肋,那里面肯定有好几片肥美的肝脏。
我还是离开了。
我回到“家”,楼下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在为我熬粥了。
我烧掉了“母亲”和“女儿”的所有行头。
汇款单又一次到了,到得比平时要早。我戴上大大的帽子下楼,快递员换了一个人,也没穿制服。他递给我的也不再是文件袋,而是一个轻飘飘的盒子。我疑惑地接过,正要看看寄件人是谁,余光突然瞥见一缕寒光。不知何时,那快递员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把三~棱~刀,向着我的腹部刺过来。
一股更为巨大的力量将我推开。我看到了一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是老熊。他推开了我,那刀深深刺入了他的右肋。
不及反应,刀被拔了出来,那快递员推开他,又一次把刀刺向我。老熊再次扑上去,刀刺进了他的左胸口。老熊握住刀柄不让拔出来,同时嘶哑地大喊:跑!明明!快跑!
我没有跑,我搬起一旁地上的一块砖头,跳起身拍在了那快递员的后脑。他软软地倒了下去——后来我知道了,他是老白的独子。
围观的人群早已报了警,还有人告诉我,千万不要拔刀,他已经打了120。
老熊的胸口插着刀,血涌出来,他倒在地上,却笑了。他说:看样子……我这老胳膊老腿……还有点儿用……
我哭道:你不好好待着,跑到这儿来干嘛?
他说:你爸爸……他来找我了,想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你过得……到底好不好……所以就……就来看看你……
我抱着他,他的身体愈来愈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对他说:你别睡!醒过来!
血流得那么汹涌。
他说:我没睡……明明,给我……唱个……歌……
我问:唱什么?
他没再回答我,身体越来越冰冷。
我唱了起来。
……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
警车的呼啸声远远传来,越来越近。
我没有理会那声音,一心一意地继续唱着歌。
老熊,别睡——我还会唱很多歌,你还没来得及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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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出差在即,提前更新~祝老爷们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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