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如虎风林火山4（彼岸花开如虎风林火山）

元龟三年（1573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滨松三方原，德川一万一千人（包括织田援军三千）摆开鹤翼之阵，迎击甲斐铁骑。

武田赤备越众而出，这些武士全身裹藏在红色涂装的甲胄之中，连健壮的马匹都披挂着火焰的遮盖。武士将太刀抗在肩上，一手控着缰绳，一面伏低身子齐行，动作整齐划一，马匹的步伐都相差无几。

赤备源源不断步出，仿佛有得道高人在撒豆成兵。铁骑向两面舒展开来，列成一道锋矢，直指鹤翼中央。

马匹踩着轻快的步点，百千骑如一人，渐趋渐快，从踱步而成疾驰，踏破风雷，震动山河。赤备放下面具，双腿夹紧马腹，锋利的太刀斜斜前举，正是冲锋的姿态。

潮水一般的铁骑鼓噪而来，尘土飞扬，如嗜血的凶兽，如夺魄的恶龙，如攫命的鬼神。几千米距离转瞬即逝，突前的德川兵将张大嘴全忘了惊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生起过，轻易就叫这甲斐蹄铁践踏进了血肉的污泥。

元龟三年十二月味方原战争之图 歌川芳虎作

此战德川家康谱代家臣夏目吉信跃马而出，骑着家康战马，带着主帅的旗指物冲向武田军，壮烈战死。德川本阵这才得以仓皇撤回滨松。

三河部队大败溃散，滨松城中一日数惊，人人惶恐，个个胆寒。酒井忠次为了鼓舞士气，持续击打太鼓，士兵听到沉稳的鼓声逐渐平定心情，城中秩序得以恢复。传说酒井忠次战后向德川家康禀报，闻到家康身上异样的气味，不禁放声大笑。

日本歌舞伎后来广为流传之《酒井的太鼓》就是据此而来，由开始的崩溃边缘到间奏的柳暗花明直至最末的啼笑皆非，节奏明快，峰回路转，实为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

酒井的太鼓 月冈芳年作

神君一生隐忍不拔，三方原战役是他最狼狈的情境。此情此景历经三百年江户时代流传迄今，足见对待百姓之喜闻乐见，所谓舆情应对手段徒添笑柄耳。

说到武田家的赤备，常见一个说法就是甲斐国瘠民贫，装备不起这种大杀器，赤备不过是吹出来的破烂货。

这种观点吧，首先就偏离现实太远。越是小国寡民，越是缺乏安全感。越是先军主义，越是会超越自身实力搞出几个大炮仗来布武四方。君不见，地不知寒人要暖，偏夺人衣作地衣。这世上食不足衣不暖的打工人就不要去揣测上位者的心思，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

其次甲斐之国又名黄金国，说遍地金山亦不为过，有这许多黄金做靠山，整出一支百战披靡的赤备军来那也就是皮毛。武田信玄时代甲斐引入灰吹法，无须费力淘取砂金，黄金产量比较别国可以称得上出类拔萃。甲州金式样各异，小者玲珑如棋子称作棋石金，大者扁圆如金币称作分判金，诸多形制，皆供奉军用。三河浪人传兵卫战功过人，信玄允他双手抓取棋石金，如此整整三捧，以作赏赐。倘若一捧以十粒黄金计，三十粒大约四百五十克，折合人民币超过十万。

一战酬功逾十万，效死之徒便有如怒蛙斗雀，麋集而来。

武田赤备由饭富虎昌首创，盔甲、武器、旗帜全数涂装辰砂，尽显如火侵攻之激烈颜色。受武田军团风林火山一般战绩影响，之后德川家井伊直政和大坂战役里面真田信繁的队伍同样以赤备之名传世天下。

饭富虎昌自杀以后，赤备交由其弟山县昌景掌管。说到饭富虎昌的自杀，又要交代一下武田义信之死。

诸行无常，强梁必衰。永禄三年（1560年）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义元意外战死于桶狭间，其子今川氏真素性风雅，实则黯弱，威风堂堂的骏河今川迎来其没落之途。降伏于骏河的德川家康脱离今川而自立，氏真徒叹奈何，毫无应对之策。

八幡原血战甲越两家损伤惨重，对于进一步军事行动双方都有慎重之心。武田信玄看破骏河的虚弱，颇有心意转换对外用兵的目标，狠狠饱食一口自己的亲家。

信玄这一番打算，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自然是身为骏河女婿的嫡子武田义信。义信迎娶了今川义元的女儿岭松院，夫妻和睦，举案齐眉，无法接受父亲破盟背誓的不义之举。

永禄七年（1564年）武田义信说不动信玄，他暗暗联络了师傅饭富虎昌以及家中侧近，试图效仿父亲昔日所为驱逐信玄，自立为主。饭富虎昌弟弟山县昌景知晓以后，密告出首，饭富虎昌被迫自杀。武田义信幽闭自省，永禄十年（1567年）死于甲府东光寺。岭松院则被送回骏河。

武田信玄随后与织田信长缔结同盟，令诹访四郎胜赖迎娶信长的养女远山夫人。远山氏在生下胜赖嫡子竹王丸（即武田信胜）后不久去世。

八幡原战役同年，上野的长野业正病逝，嫡子长野业盛继承了箕轮城。永禄九年（1566年），武田信玄攻克箕轮城，长野业盛自尽，武田的势力囊括上野西部。第二年攻略飞驒因为当地豪族江马氏跳反而失败。

永禄十一年（1568年），武田信玄策动越后重臣本庄繁长谋反，上杉谦信深陷其中。信玄趁机联络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出兵瓜分骏河，甲骏相三国同盟正式破灭。

当年十二月，武田发兵骏河，一路势如破竹，萨埵峠一战今川军闻风丧胆，不战而溃。今川氏真仓皇逃奔远江挂川城，骏府竟成一座空城。

昔日今川义元治下，骏河聚集了众多潦倒之公家贵族，连日歌会，蹴鞠游艺，颇有小京都的美誉。骏府风流地，游子何岁归。武田信玄进兵骏府，原有意搬取今川历代馆藏珍玩，不料总大将马场信房一把火直接焚毁骏府宝物，事后理直气壮地解释道：“勿使主君背负贪暴之恶名。”信玄苦笑着谢过马场全家十八代。

川中岛大合战组讨尽 上杉景虎 马场美浓守 歌川芳艳作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心多憔悴，爱付与东流的水，往事回味，不过是弹指一挥。辛苦留存，尽数幻化成飞灰，烛短憾长，一声呜咽岁月催。

今川氏真岳父北条氏康出兵援助，信玄唯恐退路断绝，撤兵返回甲斐，骏府重归今川。此后信玄连续多次用兵，直到三年后方才较为稳妥地占领骏河，名城骏府馆在反复争夺后终致废城。

永禄十二年（1569年）武田与北条间第二次萨埵峠战役时信玄派兵侵袭远江挂川城。德川家康早已把远江视作自家禁脔，岂容他人染指，两方一通乱战，再度反目成仇。

元龟元年（1570年）新将军足利义昭不甘做织田信长的傀儡，号召天下诸侯讨伐尾张，受邀者当中最重量级的便是甲斐武田信玄。第二年北条氏康去世，继任的北条氏政接受武田支配骏河之事实，重新缔结甲相同盟。

挡在武田信玄眼面前的，只剩下三河的德川家康。

三河德川是新上市的小微企业，刚刚拿到尾张风投的第一笔孵化资金。这种市场潜力股自带锦鲤，冲劲十足，上市伊始便撞上龙头企业今川企划突然爆雷，一时间抢人抢钱抢地盘，企业估值翻了倍地往上窜。

然而德川的最大问题也正在于此，发展太快，摊子铺得太大，谱代众作为核心骨干被分配在冈崎、滨松、挂川等中心城市坐镇，三河、远江广大的偏远地区只能依仗新参的国人众。而国人的凝聚力自然及不上一同歃血起家的老臣子老部下。甲斐之虎眈眈虎视，三河平白就感觉一阵冷冽，禁不住打起了寒战。

对武田来说，德川家康虽然据有三河、远江两国，人心未附，兵不满万，势不足以当甲斐雷霆一击，唯一可虑者只有三河幕后的大BOSS尾张织田。元龟三年（1572年），武田信玄派遣秋山信友攻入东美浓，围困岩村城的远山氏。

远山景任迎娶了织田信长的叔母，以信长之子御坊丸（后来的织田胜长）为养子。诹访胜赖的正室远山夫人也是景任的同族，说起来远山氏是连接武田与织田两家的纽带。

秋山信友打跑了织田的援军，远山景任忧愤而死。攻克岩村城，秋山信友顺便连远山景任的妻子，也就是织田信长的叔母一并降伏，笑纳房中。信长之子御坊丸则送到甲斐做了人质。因为这个缘故，长篠过后织田信长收复岩村城，头一件事就是剁了秋山信友的脑袋，以报心头之恨。

由于秋山信友东美浓攻略的牵制，织田信长只能抽出有限的兵力来支援三河盟友。

元龟三年（1572年）十月，武田信玄出兵远江，当地豪族天野景贯迅速倒戈，带动远江国人众闻风而降。这些国人原本就是才从今川跳反到德川，换个主君就跟换个马甲一样，毫无羞耻之心。武田大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境地。

许多墙头草当中难得也出现了一个异数，那便是久野城的久野宗能。久野固守不降，武田信玄围困多日，居然拿他没辙。

德川家康派遣谱代重臣大久保忠世、本多忠胜、内藤信成率三千兵马救援，于三箇野川附近遭遇武田。眼见甲斐势大，德川一方匆忙撤退，结果在一言坂叫武田军追上。甲州铁骑践踏如虎，三河武士奔逃如豚。危急时刻，自任殿军的本多忠胜挥舞蜻蛉切，拍马逆行，数次杀入武田军阵，几乎以一己之力击退敌军。

战后武田盛传“德川有至宝，唐头以及本多平八”。唐头指的是德川家康收藏的头盔，装饰有牦牛尾毛，极其稀罕。拿本多忠胜与唐头相比拟，意在夸赞本多忠勇过人，天下无双。

武田大军扫荡东远江，旋即北上攻略二俣城。二俣位于天龙川东岸，分割东西远江。占领二俣城，武田不但获得进军西远江甚至三河的门钥，而且还可以彻底孤立滨松。

三方原合战绘图

二俣城之战从十一月初持续至十二月，十倍重兵依然无法轻松落城，信玄无奈之下不得不召唤山县昌景前来助阵。山县支队原本沿着三河街道南下，攻略三河远江交界处的城池，确保三河众无法与滨松的德川家康汇合。

山县昌景离开之后，三河的德川部队终于有机会与滨松的远江众合兵一处，同行而来的还有织田信长派遣的佐久间信盛、平手汎秀、水野信元所率三千尾张援兵。

围城将近两个月，二俣开城。十二月二十二日，武田信玄率军渡过天龙川，向滨松进发。中午前后，全军到达三方原，扭头开始北上，仿佛像是要进兵西远江。

此时德川的主力聚集滨松，远江、三河各地相对空虚，若是放任甲斐军团蹂躏，德川的防御体系势必崩坏。德川家康手中可用只有开城出击这一仅剩的选择。

三方原战役

三方原台地上武田本队两万两千人，包含北条援军两千人，加上山县昌景支队五千人，合计军势两万七千人。德川家康汇集远江、三河的八千人马，加上织田三千援军，统共一万一千，不及敌军半数。家康盘算正面硬刚毫无胜理，唯有趁着武田西去寻机背刺，倘若窥得机会杀入本阵也来一个二雄单挑，那便是扬名天下的绝世武勋。

殊不知这恰是武田信玄的计策。甲州长于野战而拙于攻城，信玄摆出一副饮马天龙川，踏破三河地的架势，目的就是引诱德川出城搦战。德川军到达三方原，迎面所见正是严阵以待的甲斐鱼鳞大阵。

大约日暮时分，两军接战，率先出击的小山田信茂投石队向德川旗本众抛掷石块。德川军以鹤翼阵型三路并进，击退小山田信茂和山县支队的队伍。德川顺势向前推进五、六町距离，逼近武田本阵。甲斐大旗近在咫尺，年少轻狂的三河旗本雀跃振奋，只待冲锋号令前去取得上将首级。

就在这刀尖淬火的紧要关头，武田左右两翼赤备发动总攻，马踏寒芜，追云破月，德川军队顷刻败退。开战仅仅两个小时，德川、织田的联军总崩。

织田方佐久间信盛见势不妙，率先转进，一跑了之。平手汎秀道路不熟，被武田马队追上，当场战死。平手汎秀是政秀的后人，出阵远江途径政秀寺入内参谒，寺僧泽彦为他取法号不可，意为“三世不可得”。平手汎秀将法号书写于白羽织，穿在身上，其时已有赴死之心。织田信长相当痛惜汎秀之死，后来追放佐久间父子，理由之一就是三方原坐视平手汎秀战死。

德川军右翼在酒井忠次率领下尚能有序撤退，左翼的石川数正则在赤备突击下溃不成军，填塞道路。德川家康不得不避开街道，自战场西侧逃窜。留守滨松的谱代家臣夏目吉信出城接应，发觉情势危急，当即挺身而出，伪装家康本人引开武田主力而后壮烈战死。这位夏目吉信据说就是夏目漱石的先祖。

三河后风土记之内 天龙川御难战之图 歌川芳虎作

德川家康逃回滨松，晓得残军败卒已非武田敌手，喝令手下烧毁城门，自己仿效诸葛孔明，端坐城楼连吞三碗茶泡饭，安然休憩。

山县昌景和马场信房的追兵杀到滨松，看到眼面前这一出空城计，踟躇良久，终究还是收兵了事。

第二天武田信玄举行战后的首实检，全军越过三方原再度西去，没有理会滨松城中瑟瑟发抖的德川家康。毕竟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此刻的家康已是万事皆空，不足为患。

况且武田信玄当面最重大的敌手并非滨松的德川，甚至也不是岐阜的织田，而是全人类都无法逃避的大敌——时间。

信玄已经时日无多矣。

（第八十一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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