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

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1)

上野雄次花道作品

主播/格雷斯,配乐/莳田尚昊 《宇宙》

01.

山中一处小院落,一间侘寂风格的榻榻米房间,与院子以卷帘相隔,我对着一枝长松,一个陶罐,尝试摆弄成最佳组合。扶着松枝的手稍稍一松,它就翻转了方向,连带枝条上所有松针垂头丧气地向席面栽去。

花道课最后一日,山中采来的枝条所剩无几,已没有更换花材的余地,只好跟这枝松死磕了。

我正跟随学习的老师——日本花道家上野雄次说,要在插花中呈现出如花在野的姿态,除了对枝条在自然中的生长走向了然于胸外,还需要使离开了土壤的枝条和花朵,抵抗重力,并迎着光。

花道的本质,不过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可实施起来,就发现太难了。

将枝条依照其在自然中的生长方向,固定在器皿中,只这一步就快耗尽我的手劲。

固定枝条,不能用便利的剑山,而是用“撒”,剪一小根木条卡在罐口,是最简单的固定技术。一剪刀下去,长了,卡不进去,再一剪下去,又短了,小木条掉进罐中,一边叹气一边重新制作。

我一点点磨着手中小木条,听到隔间传来同学的嚎叫,“啊!固定不住,我不行了!”莫名觉得安心了些,我一向以为自己动手能力很差,手工类的活计,既无兴趣,也不在行。如此来学习花道,着实是一个挑战。

终于固定好枝条,最后一步,挑选小花斜倚在松枝上,所谓如花在野,便是想要一种不经意的姿态,其实需要极其经意的布局。

相比松枝,花朵与光的关系更紧密,需要精确地为之感受光的来源。枝条的使命是挣脱重力,花朵的使命,是承载光。最柔弱的两朵小花,成了点睛之笔,使作品摆脱了被观看的境地,而有了与人沟通的表情。

我大概真是个隐喻爱好者。看着枝条,思考枝条的隐喻,看着花,又思考花的隐喻。那柔弱的两朵小花,分明就是人内心不经意流露出的宿命牵引,是生之所向。因为光无可捕捉,所以需要迎向光的花来指引。

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2)

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3)

上野雄次花道作品

枝条所抵抗的重力,便如现实的强大惯性,外界的种种诱惑,因焦虑而生的种种妄念。

我想到每日在书桌前伏案耗掉的时间,为静心而使用的呼吸法、静坐法、冥想法等等,为使头脑的思考明晰深入逻辑缜密,所画下的一张张思维导图,都像花道中所用的“撒”,是技,是方法。使用它们的目的,是承载宿命中摇曳的光。

两日封闭在小院中,与植物时时相对,自己创作并观察别人的创作,感到身处一个过去习以为常而今颇觉震撼的世界。

“把插花看作一种游戏,把它当作同唱歌、跳舞一样的游戏,是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4)那个人在那个时刻所有情绪的表达。”上野老师在第一天初见面时就这样说。

听上去很熟悉啊,宋元文人画也说“墨戏”,倪瓒画竹,“聊以写胸中逸兴耳”,吴镇画竹,是“心中有个不平事,尽寄纵横竹几枝”。

如此看来,上野老师或许是说,花道是一种表达,蕴含着个体性情的因素。那么,只要坦诚地面对、捕捉自我在面对植物时的情绪,并且尽量真切地表现出来,大概就可以了吧。

然而,第二天一早上山采集材料时,我才感到所谓自由表达,背后都是镣铐。当我用花剪艰难地一点点剪一根粗壮、曲折的枝条时,正听到不远处的同学,用电锯锯着一棵树,那哧哧啦啦的细琐声音,凭空听出了惊悚的感觉。

手中正费劲剪着的枝条,陡然成了某种肢体,一瞬间后背漫上一层冷汗,嘴里忙不迭地说出一串“对不起”来,顿觉这可真是,有些残忍啊。

难怪第一天刚说完把插花当作游戏后,上野老师紧接着说:“这对植物很残酷,所以插花不是为了植物,在这个角度,认识到人是残忍的生物。通过植物的牺牲,花道家需传递出一些意义。”

珍而重之地对待采下的枝条,让它的能量流淌进自己的内心,再流淌出一些什么。需要将自由与慎重——这两种看似相反的情绪,融合无二地流淌在花道家创作时的身体中。

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5)

上野雄次

我初入门,一个作品动辄花掉几个小时,起初还能保持珍重,沉着摆弄至某个临界点后,忽然浮躁起来,像拴在一条若隐若现的专注力曲线上,攀至一个顶点,便要猝然掉落,心神像一颗打散在圆石上的生蛋黄,四处流泻,拢都拢不住。心说,就这么着吧,反正也算做完了。

心神耗散着,在院中闲晃一会,到隔壁房间听老师点评另一位同学的作品。一枝好看的山茶花枝条,斜斜插在陶罐中,枝上倚着两朵绯色的扶桑花,正羞答答地看着我们。要我看,已经十分恰到好处,却见老师点评了几句,就开始动手修改。

那根一米多长的枝条上,保留了几十片叶子,老师凝视一会儿,竟然开始一片一片地调整,把稍显耷拉的向上轻扶,将未迎着光的略略拨动方向,一片片细细调完一遍,果然更加如枝在野。原来为率其性,竟需要这般细致、经意的努力。

眼里莫名涌上一阵热意,快步回到自己的隔间,看着那被珍重了一半草草完成的作品,罐口的撒明晃晃露着,未想到盖上一片叶子,点睛的花朵已然有一半脸背了光,像是负气冷战的恋人。

要经过多少技法的锤炼,才可致“戏作”啊。正如看中国文人画,需要分辨画家诉诸美学表达的“拙”,与真正的技法生涩,反过来,当技法还生涩着,又如何能追求游戏般地自由表达。想想真是道阻且长。

另一位跟随上野老师的花道家,记录过一个片段: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准备花材,那时梅花开,老师在一棵梅花树下看了很久,最终说不剪。那棵树大部分枝条都是直直的,只有那一根我们看中了的很特别。老师说,如果失去了这根树枝,那棵树就会变得很无趣,所以他放弃了自己想要的枝条。”

这个片段真值得回味。

近来每上苍山,站在一棵树下,透过秋风中仍然蔽日的浓荫,看到树尖上被光照得几乎透明的叶子,就总想起老师站在梅花树下看了良久,却转身离开的画面。

那枝梅如何好看到使人放弃,虽已无缘得见,但上野老师的花道与中国的梅竹画,呈现的是极相似的东方美学的气质,可用画来脑补一下。

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6)

清,金农,梅花图轴

02.

也不知是否由于今年的自己足够定静,想入的领域,总能遇到极好的良师指引,由技缓缓牵引而至道的天地。

苏轼论画,说要“由技入道”,初始阶段磨练技巧,达到心手相应,却不能止步于此,而需将技巧的运用提升至道的高度。

技巧纯熟而心中无道,便是我们通常说的匠气太甚。一心求道而技巧生涩,便如苏轼说,“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

如今看来,后一种真多啊。尤其在大理,好像人人都能坐而论道,可稍加探问,就发现许多并无任何一以贯之的技艺,来实践、验证他的道。

走到何处,都能轻易见到白衣飘飘、一脸沉醉状的“修行者”,张口便是灵魂、爱、慈悲,一开始还能唬住我,后来发现总是说一堆抽象的大词,而即便坚持每日片刻静坐实修的,竟也不多啊(或许是我见得少)。

后来钱钟书一语中的,说,中国人流毒无穷的聪明,总是在不盖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7)一二层楼的情况下,直接盖第三层楼。

讲道不难,信息、观点如此易得,浸淫一段,任谁都能开口吐出一串颇有智慧的人生哲理。就在我风中凌乱眼含热意地,看上野老师一片一片抚过树叶,忽然就明白了苏轼论文人画最经典的一句,“道可致而不可求”呀。

苏轼好友文同(与可),善画墨竹,苏轼曾为其画题诗: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

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

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

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

这是在说文同画竹时,类似进入一种入定状态,如此才能画出近似自然造化的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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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文同,墨竹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苏辙记载了文同如何成为画竹高手:

首先是文人画区别于画工的根本之处:“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我是想经由画竹而致道啊!)

继而说到他以竹致道的过程:

“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如苍玉。澹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

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

(——苏辙《墨竹赋》)

又,唐代张彦远写:

“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为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

(——《历代名画记》)

以上莫不在说,致道(画道、花道皆然)的途径,需要创作者将自我的天性融入对象的天性之中。文同画竹,不止眼中有竹,不止胸有成竹,而是经年与竹为朋中,他与竹的天性融合为一,再经笔端流出,所现与自然造化一般无二,这个过程(并非结果)就已致道。

想起第一次看上野老师现场创作,那时我还生不出这许多感悟,只觉眼前这个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9)黑衣人神色干净得很。当他执枝在手,无论身后多少双眼正盯着他,他周身都裹在一股寂寂之气中,凝视枝材的样子,恍若时光停在了那一瞬。

而当他举起花剪,手中动作如雷如电,枝叶簌簌而落,像是不经思考一般。不多时,归于静止,如经一夜雨疏风骤,终于晴空如洗,花灼烁,草蒙茸。

原来这才是花道。

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10)

上野雄次

再后来,当我看山野中的树木稍多些,回想当时,恍然明白,那时他全副心神已融入草木的天性中。我们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白壁前干巴巴的一枝,他看到的,是草木在一整片山川烟云怀抱之中,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的样子。

上野老师创造了一个场,没有用有形的东西,而是用诸如纯粹的眼睛、专注的动作、拨云见雾的只言片语,还有深不可测的道,三十多年习花道所沉淀出的干净而敏锐的心性,创造出一个场。

花道课过去很久了,那个场仍跟着我,只要进山,只要执起花剪,只要对着一面空荡白壁,摆弄枝条与器,那个场就会凭空而降,然后,诸如敬畏、珍重、自由这些抽象的道,就实实在在地飘荡在周遭像是凝固的时间里。

我总在思考,尤其如今,如蛇蜕皮一般在无边黑暗中静待,思考也只好落在自我的全部体验中。

我常想,如此这般与山川草木、与美的技艺、与故去之人厮混下去,五十岁的时候,会成何种面目?

都说中年人最不敢想老去,可当明明白白地走在由技入道的过程中,会愿意想象,或许我也能像五十多岁的上野老师那样,即便一言不发,厌于表达,也能散发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干净气质,那些年轻时特别想拥有的锋芒、腔调、气势,尽数化为无形,就那么自自然然、天地间的一个人而已。

做个豪横的人的句子(想成为一个萧萧肃肃)(11)

本文转自公众号:宽宽写字的地方(kuankuanwenzi)

本文作者:宽宽,写作者。

本文配图均来源于公众号:上野雄次,版权属于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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