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余散文作家集结永州(天府散文李松柏战地采访散记)

原创: 天府散 天府散文 1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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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余散文作家集结永州(天府散文李松柏战地采访散记)(1)

四十余散文作家集结永州(天府散文李松柏战地采访散记)(2)

●李松柏(四川)

1979年春天,正是南疆木棉花(又名攀枝花)喷火吐艳的季节,一场战争降临中越边境。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当木棉花(战后有人将它称为英雄花)又一次绽放枝头的时候,作为那次战斗中的一名战地记者,我想起在阵中采访亲历的一桩桩往事,回忆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其情其景历历如在眼前。

(作者在战地采访时留影)

途中“要饭”

战前,我所在的原昆明军区炮兵(正军级指挥机关)领导对战地新闻报道工作寄予厚望,专门成立了一个战地采访组,在当时车辆还比较稀缺的情况下,仍配备了一台北京牌越野车供采访组单独使用。

采访组共有四人,由政治部宣传处资深摄影干事江明义牵头,我与组织处干事张树义负责文字报道,开车的驾驶员名叫李金贵。我们的任务就是组织、采写炮兵系统参战的两个炮兵师、一个坦克团的战地新闻报道。

当时,我在炮兵政治部宣传处任专职新闻干事,同时被原昆明军区《国防战士》报社聘为特约记者,被《解放军报》社聘为特约通讯员。为了工作方便,领导安排我们采访组随同炮兵第四十九团一起行动,对他们实施跟踪采访。

这个团是重型火炮部队,编制有152加农榴弹炮36门,是参战部队口径最大、射程最远、火力最猛的炮群之一。该团平时训练有素,历年打靶成绩优秀,1977年曾在师里举行的大比武中一举获得23个项目的第一,堪称山岳丛林战中的火力拳头。

前方军情紧急:越南在前苏联的怂恿下,侵略了作为中国盟友之一的柬埔寨,推翻了红色高棉政权,同时在国内进行大规模的“排华”活动,大肆驱赶华侨;对中国的领海、领土提出主权要求,宣布把属于中国领海范围的西沙群岛、南沙群岛等岛屿纳入其版图范围,并出兵占领南沙群岛的部分岛屿;在中越边境集结大量军队,制造边境冲突,侵犯中国领土,大量埋设地雷,抢夺牲畜,杀我边民,严重威胁到了中国的边境安全,影响了东南亚局势的稳定。

越南当局推行地区霸权主义的罪恶行径,激怒了曾经节衣缩食支援他们抗法、抗美的中国人民,为了捍卫国家主权,维护东南亚局势稳定,我国决定牛刀杀鸡,惩治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对越自卫还击作战预令一下,部队如流水疾风奔赴战场。我们沿着一条还没来得及铺设碎石的急造公路向前开进,路上千军万马,扬尘满天,车、炮和人员全被笼罩在尘埃之中,整个炮队像一条黄龙似的翻滚扑腾,逶迤前行。

公路两旁,火红的木棉花开得正旺,但它并没有引起更多征人的注意,倒是那一辆接一辆的火炮牵引车碾出的滚滚黄尘,使人联想起唐代诗人杜甫的《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置身在如此浓烈的战争氛围里,一种渴望浴血沙场报效祖国的激情油然而生。

这条公路是刚由工兵部队开凿出来的简易公路。原先的公路因为暴露在越军的炮火之下已经关闭。新修的公路坑坑洼洼十分难走,部队行军速度极其缓慢。

过了正午,部队仍没有停下来埋锅造饭,我们车上四人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唤。看到前面炮车上的战士们掏出压缩饼干在啃,我们明白了,团首长为了不误军情,决定中午饭改吃干粮,部队继续行军途中不休息。

这下可苦了我们这些事先毫无准备的人。我们未带干粮,采访车夹在炮队中间,行军队伍一往无前,我们不便停下来向部队索取干粮。

终于,大概是前面公路拥堵的缘故吧,车队在一个山洼里停了下来。眼尖的张树义一打开车门立刻兴奋地叫了起来:“你们看,那里有个炊事班,我们去向他们要点馒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一顶草绿色帐篷搭在芭蕉林下,几个士兵正在敞篷下忙碌着,帐篷上方冒出袅袅炊烟。

此刻已是下午两点过了,早上吃的两个馒头早已消化殆尽,我们已经饥渴难耐。生理需要迫使我们一起奔向芭蕉林下寻找食物。

一打听,原来这是修路部队的炊事班,他们已在此驻扎很久了。让我们失望的是,因为野外条件受限,他们并没有蒸过馒头。

听完我们遭遇的情况,炊事班长忽然灵机一动,说:“要不,我给你们捏几个饭团吧?”我们齐声说好。

炊事班长叫来两个炊事员一起为我们捏饭团,饭团递到大家的手里,立刻变了模样:因为我们的手上沾满了泥灰,雪白的饭团上面印上了五个明显的手指印。“哎呀,野外就这么个条件,不讲究了,凑合吧!”我这样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

我们回到车上,个个狼吞虎咽,一瞬间便吃完了那些带有泥灰指印的饭团。我敢说,那几个饭团可是我这一生中吃得最为香甜的一顿午餐!

(采访组与工作组在前线相遇时合影)

阵地“课堂”

急造公路顺着莽莽群山曲曲弯弯顺沟而下,直抵红河岸边。我们的炮阵地就设在河口前线我方一侧公路旁。据当地人讲, 那个地方名叫冷水沟。

红土高原的山实在是太高太大了,且被厚厚的灌木覆盖着,漫山遍野就没有一块平地可供重型炮兵作阵地之用。但这没有难倒随机应变的炮兵指挥员,他们巧妙地利用了地形地物,在工兵开凿公路时堆放积土较多的突出部位,顺势加以土工作业,一门一门的重型火炮就这样安放在路边了。

放眼望去,那才真是特殊的地形造就出特别的战争景观:本来用作运输的公路,此刻成了炮兵的阵地,平时一字儿排开的大炮,在这里隐蔽在了公路的每个拐角处,一个团的炮阵地居然要延伸出去十几里!

敌情是最好的催化剂,没有哪一次训练有如此神速而又敏捷的动作。炮火准备很快就绪,只等前方一声令下即可开炮射击了。

一阵突突的马达轰鸣声打破了战前的宁静。循声望去,在我们炮阵地的右下方,有一个半圆形的山包,山上零零星星栽种着一些木薯。此时,一台工兵部队的推土机正在山包上忙碌着,自下而上反复在进行推土作业,渐渐把山头推成了一个螺旋状。另有一部分民工跟在推土机后面捡拾藤蔓枝杈, 清理地面杂物。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记者的职业敏感促使我上前打听究竟。

推土机手见我也是军人,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为即将从前线运来的阵亡烈士营造陵园。

推土机手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战斗尚未打响, 咋就开始营造陵园?再说,哪里会有那么多烈士,需要用这么大一座山头来掩埋呢?从小就看过不少战斗故事片的我,脑子里有一个深刻印象:打仗都是敌人死伤多,我方死伤少,更何况这次的战略方针是“牛刀杀鸡”,我们占绝对优势,现在却要用一座山头来掩埋烈士,这怎么可能成为现实啊!

2月17日凌晨4时30分,战斗如期打响,我军万炮齐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冷水沟弥漫着浓浓的硝烟,满沟满壑充溢着刺鼻的火药味。接下来,我看到的现实是:前方捷报不断传来,突破红河,攻克老街,挺进巴沙,直取柑塘!而与此同时,血肉模糊的阵亡烈士也在不断地被运送下来,搬运到工兵刚刚推出的那座陵园里面安葬。

战争简化了平时的许多程序,烈士的遗容经过支前民工的简单整理之后,换上一身新军装就立即安葬,没有举行任何的仪式。

旁边,我们炮阵地的火炮仍在发出声声怒吼,那是不是在为烈士们鸣炮送行?

我去瞻仰过那些安葬在陵园里面的烈士,他们大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士兵。按说,这个年龄正处在人生的“开花时节”,本该尽情地享受生活,朝气蓬勃地书写未来,但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他们却义无反顾地走上战场,过早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多么令人遗憾!

看到那一张张还显稚嫩的脸庞,我不由得鼻子发酸, 泪水情不自禁地溢出了眼眶!

我们的大炮在冷水沟怒吼了三天,废弃的炮弹壳在阵地旁边堆成了小山。我看到, 支前民工们也在对面山头上挖坑填土挥汗如雨辛勤劳累了三天。仅仅三天时间,工兵推出的那座山头就埋满了阵亡烈士。

据说,这还仅仅只是一个步兵团的烈士安葬点呢!

“为英勇牺牲的步兵战友报仇,用猛、准、狠的炮火消灭敌人!”陵园里面的情景,让炮兵战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阵地上,各级政工干部正在用眼前的事实教育部队,激发斗志。全体官兵化悲痛为力量,同仇敌忾,英勇作战,把满腔愤怒填进炮膛,炮弹呼啸而出,直泻敌方阵地。

都说炮兵距敌较远,一般不会有生命之忧,其实并不尽然。战斗中,某团一营炮阵地通往指挥部的电话线被敌炮火炸断,营部电话班有线员潘修根带一个新兵前去查线接续,途中遭遇越军炮击,紧急情况下,他见附近有一个猫耳洞可以隐蔽,就毫不犹豫地把新兵推了进去,可是,就在他推开新兵这一瞬间,一发炮弹在洞口附近爆炸,新兵安全脱险,他却当场牺牲。

某火箭炮团二营五连随步兵一起向前推进,为充分发挥火箭炮的威力,他们在一个有利地形上开辟阵地,不料牵引车压响了反坦克地雷,致全连多人受伤。就是在后方,炮阵地依然充满险情,原因很简单,我们的大炮可以打到敌方阵地上去,敌人的大炮自然也会打到我方阵地上来,就在战斗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从高炮部队传来情况通报:敌方一发炮弹击中某班炮位,全班连炮带人全部为国捐躯!

炮兵指战员虽然与步兵有一定距离,但他们的任务并不轻松,自进入阵地三天来,为了保证前方战斗需要,做到“炮火随叫随到,步兵指哪打哪”,他们不分昼夜守候在炮位上,何曾眨过一下眼睛!

冷水沟的经历令我内心受到的震撼是有生以来最为强烈的。事实教育了我,这就是战争,战争是残酷的,是要流血牺牲的,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军人喋血沙场,以身报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岳飞和他的《满江红》:“怒发冲冠, 凭阑处, 潇潇雨歇。抬望眼,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试想,岳飞要不是久经战阵,看到了太多的将士为国捐躯的场景,又怎能从内心迸发出如此精忠报国、壮怀激烈的冲天豪气呢!

三天后,我们的炮阵地奉命前移, 采访组亦随之跟进,转战前方。

(前国防部长张爱萍上将为作者《猫耳洞人》一书题词:

“豪气凌云志,情趣猫耳洞。”右为将军夫人李又兰)

大炮“上刺刀”

在《南征北战》这部老电影里,有一段炮兵战士与步兵战士的精彩对话。正向战场开拔的炮兵战士对原地待命的步兵战士说:“要上你们就快上啊,晚了就没你们的份啦!”步兵战士回答:“看你说的,大炮不能上刺刀,解决战斗啊,还得靠我们步兵啦!”

这话说得风趣幽默,也有一定道理,但在这场战争中就不完全是这么回事了,我们的大炮还真能上刺刀呢!据有关资料介绍,我方有十倍于敌的炮兵投入这场战斗,先后动用大口径火炮两千多门,发射炮弹数十万枚。战斗一打响,我首轮炮火急袭就致使敌方通讯陷入瘫痪,前方与后方联系脱节,一线与二线部队彼此不能相顾,有效压制了敌火力的发挥,为步兵攻城拔寨创造了条件。记得在战前,部队盛传越军装备有苏联援助的40管火箭炮,而我们的火箭炮最多只有29管,所以部分同志难免有些担心。战斗打响后,这种40管火箭炮却自始至终未敢发声,战后据有关专家分析,或许是我们的炮火太过猛烈,他们舍不得让这点宝贝家当被我们砸坏了吧!

在炮兵基地指挥部,我见到了满脸胡茬子的炮兵某团二营副营长张庭香。战斗打响后,他带一个前进观察所随步兵某团尖刀营行动,双方紧密合作,创造了辉煌的战绩,已经在火线受到上级的通报表扬。

炮兵的前进观察所,说白了就是炮兵的侦察兵,他们的任务就是为大炮寻找目标,并提供距离、方位、表尺等数据,使大炮做到有的放矢,弹无虚发。为此,有人将前进观察所称之为“炮兵的眼睛”。

在以往训练中,我曾多次见过炮兵开设前进观察所,通常的做法是:在炮阵地前方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以外选择一个高地,再选定远方的一些独立树、雨裂沟、小山包之类作为目标,并测出目标距离,计算出诸元,然后下达给后方的炮阵地。

这一次,他们把前进观察所直接开设到了两军对垒的前沿阵地,将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就使炮兵的“眼睛”更亮了,获得的数据更准确了,炮弹的命中率更高了!

老张是临时回来与基地指挥部协调作战事宜的,急着要赶回前方去,继续给大炮当“眼睛”,我对他的采访时间显得很有限。然而,因为我与他平时就是篮球场上的铁哥们,所以省去了许多客套,采访一举成功。

他给我讲了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

在某高地,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敌我双方僵持不下,老张跟随的这个步兵尖刀营遭遇到了开仗以来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敌方凭借着复杂地形,且有坚固的地下工事作掩护,顽强固守在这块高地上,你打炮他就钻洞躲藏,你冲锋他就出来抵抗,使我方人员伤亡不少却进展不大。

“老炮,你还有没有办法,能助兄弟一臂之力啊!”步兵营长一脸愁容,请老张为他支招。

老张在部队人称“鬼眨眼”,因为他平时只要一眨眼睛便会有一个鬼点子产生。听到步兵营长的请求,他照样眨了眨眼睛,说:“咱们来一个步炮协同怎么样?”

“哎呀,咱们这不是协同几天了嘛,究竟怎么协同,你说具体的!”

见步兵营长着急上火的样子,老张不再兜圈子了,他说:“我已经观察越军多时了,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套路,你打炮他钻洞躲藏,你冲锋他跑出来抵抗,我们不妨就钻钻他这个空子,打他一个冷不防。下一次,我们的炮火一停,你们照样冲锋,不过不要真冲,告诉部队只做做样子,喊喊嗓子就可以了,下面的事就由我来做,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步兵营长一听立刻会意,马上同张副营长制定了具体的协同方案,并给部队做了详细交代。这边,老张也与基地指挥部汇报了自己的想法,请求炮火支援来得更及时、更猛烈一点。

又一轮进攻开始了。照例,我方先来炮火急袭,敌人钻洞躲藏。炮火一停,我步兵开始“呐喊进攻”,敌人又从地洞里面钻了出来,准备负隅顽抗。但是这一次,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当他们刚进入阵地后,又一阵疾风暴雨般的炮火袭来了,而且全都准确地打在了他们的火力点上,人群立刻倒下了一大片!

“我们的炮火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打得真准啊!”山下,步兵们欢呼雀跃起来。他们当然知道,此前几次进攻,张副营长一直在观察记录敌火力点,进而想出了“引蛇出洞”的妙计,才有了这致命的一击。

再一轮进攻开始,我方的冲锋迅雷不及掩耳。当残余敌人还在猜测此次冲锋到底是真是假时,我军已经占领了表面阵地,开始逐洞清剿“地老鼠”了!

据此,我写成了《指引狂飙破敌胆》的通讯,在《国防战士》报上对他们的事迹作了详尽报道。

这一仗,老张和他率领的前进观察所不按常规出牌,反而成功演绎了一个“大炮上刺刀”的神话,创新了步炮协同一个经典战例。战后,他率领的前进观察所荣立集体一等功,被原昆明军区授予“英雄前进观察所”荣誉称号,观察所人人立功, 他本人荣立二等功,战后被提升为副团长。

(前线战士在猫耳洞内阅读《猫耳洞人》)

舆论“效应”

曾经有人问我:“你是搞舆论宣传的,舆论究竟有多大效应?”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确难以准确地给出答案。我国自古就有“一语能挡百万兵”之说,这应当看作是舆论的效应。但这样讲毕竟太空泛、太抽象,我在阵中经历的一件事, 也许更能说明这个问题。

战斗打响后第四天,我正在炮兵某团整理稿件,忽然接到通知,要我迅即赶到坦克团去采访。

“听说坦克团打得不好,伤亡较大,那里会有报道素材吗?”我迟疑着向坦克团营地赶了过去。

坦克团刚从前线撤回,住在南溪河畔休整。我赶到团指挥部时,昆明军区炮兵政治委员李明正在伪装网下与团长、政委交谈。

见我到来,这位红军出身的指挥员一脸笑容地对我说:“小李,你来得正好,他们团打得不错,给他们写写报道,鼓鼓劲!”首长就这样简单明了地给我下达了任务。

“我们打得不好!” 与首长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在采访中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与部队一接触,我立刻感觉到坦克团官兵普遍有一种悲观情绪在心头。随着采访的步步深入,我终于明白了首长叫我来这里采访的真实意图。

原来,这个团一直驻防在北方,前几年才调防到昆明。此前,昆明军区历来是以步兵为主的,因为忽然有了坦克,上上下下对他们都很关注,特别是战前对他们更是寄予厚望。但是,坦克团这几年一直忙于营建施工,训练落下了不少科目,加之从华北平原到红土高原,对山岳丛林地研究不深,更缺乏实战经验,这次投入战斗后,与步兵配合也不够默契,所以初战确实伤亡较大,战车损毁严重。为此,他们感到辜负了首长机关的厚望,担心以后在众人面前难以抬起头来。

由此推断,首长要我来搞报道,其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发挥宣传工作的激励推动作用,在舆论上为坦克兵们加油鼓劲。

“这可真是不同寻常的一次采访啊!”忽然间,我感觉到肩上的担子有些沉重。

我出身炮兵,对坦克一无所知。于是,挨个地找参战官兵详谈、到坦克车上观察体验、请有关部门详细介绍坦克的技术战术性能,我尽可能把采访工作搞得扎实细致一些。

渐渐地,情况在脑子里清晰起来:坦克团前些天的战斗,不能说打得不好,所有官兵都渴望有所建树,英勇顽强的精神和作风值得肯定。战斗中,有的同志坦克中弹,全身多处负伤,仍坚持不下火线,最后还把坦克开了回来。这种可歌可泣、可圈可点的事例还有很多。

要说存在问题的话,对作战地域的地形地貌特点缺乏充分的认识和把握,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条。

那可真是个特殊的战场啊!

两边是大山密林,中间一条小河,河边一条公路,我们的车、马、炮全都挤在这条狭窄的公路上,敌人就躲藏在四周的高山密林中,公路两旁密布着无数反坦克地雷,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我们在低处,敌人在高处,在这样的地形上打仗岂不是猛虎困笼中──有劲也使不出来!

但是,我采访到,就在同样的地形上,该团三营九连却打了一个漂亮的攻坚仗。

九连的任务是配合步兵某团二营拿下四号桥、六号桥,为后续部队打开前进通道。四号桥、六号桥是继老街之后又一重镇巴沙的门户,敌人以其精锐三一六A师在此设防,公路两侧隐藏着数不清的暗火力点。

战斗一打响,九连刚进入阵地就以坦克机枪激烈扫射桥梁两侧山头,他们说这叫“引蛇出洞”。原来,“没发现目标概略射击,发现目标精确射击”,这是事先即制定好的战斗预案,因为在丛林中作战,要发现目标再射击很难,必须先行火力侦察,将目标引诱出来才便于歼灭。

果然,这一招很灵,敌人见我方攻击开始,于是慌忙开火还击,机枪、迫击炮、火箭筒等火力点一下子全都暴露出来了。

九连迅速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开动所有侦察仪器,积极捕捉目标,捕捉到目标后,立刻用坦克火炮实施精确射击,一一将其摧毁。

九连战斗进展顺利,但很快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越接近桥梁,山越加陡峭,由于仰角太大,不便于坦克仪器观察射击!

这时候,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就成了制胜法宝。许多坦克炮手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不顾生命危险掀开坦克炮塔盖,探出身来用肉眼搜寻目标,再开炮射击。有的坦克手还跑下车来,向步兵询问情况,请求步兵指示目标。

在九连积极有效的火力打击下,敌人丢盔卸甲,狼狈逃窜,我步兵乘势发起冲锋,顺利占领了桥梁两侧制高点,四号桥、六号桥就这样迅速为我军所掌控。

我至今依然记得,坦克九连连长的名字有些奇特,叫冯庄子;当然,他所用的战法也有些奇特,“没发现目标概略射击,发现目标精确射击”,此前似乎闻所未闻。尤其是那个“没发现目标概略射击”,按常人理解,这不是“无的放矢”吗?然而,正是这“无的放矢”,才引出了“有的可打”,所以收到了奇效,争取了主动,成了战场的主人。

九连的奇特战法让我来了灵感,很快写出了《斩关夺隘,锐不可挡》的通讯发往报社。

未曾料到,几天以后,这篇不到一千字的通讯竟然上了《国防战士》报的头版头条!我更未料到,这小小一篇新闻报道会对坦克团产生那么强烈的影响!

坦克团政治处主任事后告诉我,报纸送达团里以后,团长、政委一连看了三遍,当即连声叫好,并要求部队好好学习,研究九连的打法,总结经验教训,打好以后的战斗。部队指战员在看了这篇报道以后,既受启发又受鼓舞,渐渐从悲观泄气情绪中走了出来,决心轻装上阵打好下一仗。

这篇报道好似一阵军号,给坦克团官兵带来了精神上的振奋,起到了鼓舞部队士气的作用。为这,坦克团党委战后致函军区炮兵党委,专门为我请功。炮兵党委根据我在战中的表现,不仅为我记了三等功,还给予我提前晋升一级工资的奖励。

(作者在红河前线与驾驶员合影)

阵中“惊魂”

战斗推向纵深以后, 采访组移住前方炮兵基地指挥部。

指挥部设在河口四连山后边一个隐蔽的山坳里,这里虽然也能听到隆隆的炮声,看到从前沿传来的战报,但对前方指战员英勇作战的详情,还是缺乏直接的观察和体验。于是,我们向基地指挥部提出申请,要求到最前沿去采访。

当时,红河上刚刚架通舟桥,前送后运任务十分繁重,而我方来来往往的车队又时常遭遇敌方炮袭,因此对进出车辆控制很严。但我们多次去找领导磨嘴皮子,反复陈述“不到一线就难以获取第一手资料”的理由,最终得到指挥部首长的批准,同意让我们出去采访一天,当晚必须返回。

不曾料到,我们的这次出境采访,竟是一路惊魂!

清晨,我们的吉普车早早来到红河岸边,等待出境的汽车已经在此排起了长队,工兵搭建的舟桥像一条长龙横卧在水面上,舟桥上车来人往格外拥挤。岸边的哨兵头戴钢盔,荷枪实弹,一一查验过车辆通行证以后,才举起手中绿旗予以放行。车辆走在舟桥上就像人坐在轮渡上一样,上下晃悠,极不平稳。

过得舟桥来到对岸,老街重镇映入眼帘。老街是越南北方一座省城,建筑在红河与南溪河交汇处的一片河滩地上,与我方一侧的河口县城隔河相望。老街周围是绵延不断的大山,一个不大的冲积平原镶嵌在其中,让人视野开阔了许多。可以想象,这里因地势平坦,又是边境口岸,平时一定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但是此刻, 它却早已人去楼空,变得满目疮痍,断壁残墙,一片狼藉。

吉普车继续前行,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编号为二六四高地的山头,那里有我们的一个榴弹炮团、一个火箭炮团紧随步兵之后在英勇作战。

行驶在碎石公路上,吉普车不时绕过炮弹炸出的一个个深坑,时起时落,非常颠簸。前方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透过车窗传入耳鼓,使人感觉到战场就快到了。

忽然,有一发炮弹落在吉普车前方二十米开外的地里,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随即腾起一股夹杂着黑烟的黄土。

“糟了! 我们被敌人发现了!” 驾驶员小李发出一声惊呼。

听到小李的惊呼,车上的人心头为之一震,全都坐直了腰板,抓紧了扶手。当过警卫排长的张干事还下意识地伸手去怀里掏枪。

“不要怕,这里是我方控制区域,离前沿还有一段距离呢, 这发炮弹可能是敌人的游动炮胡乱打的!” 江干事赶紧这样安慰大家说。

江干事话音刚落,又一发炮弹落在我们车后二三十米远的地方爆炸。这一下江干事不说话了,看来敌人是真盯上我们这辆车了!

我们这一车人,江干事是1953年入伍的老兵,我与张干事分别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入伍的,小李更为年轻,谁也没有经历过战争,对于突然而至的炮袭,更没有丝毫经验,因此个个心情都格外紧张,不知道是该下车躲避还是继续前行为好。

危急关头,多亏了江干事这块“老姜”。他见吉普车前面只有一两里地的开阔地,就指挥小李说:“继续往前开, 开一段急停几秒钟,接着又开,车不能走直线,要不停地拐弯,尽可能快速通过这片开阔地,只要到了前边山脚下,就进入了敌人炮火射击的死角,那样我们就安全了!”

驾驶员小李已经满头是汗,看得出心情也十分紧张,但他驾驶技术还算过硬,他按照江干事说的办法,一忽儿左弯,一忽儿右拐, 一忽儿急刹、短停,车子在公路上荡荡悠悠地像在表演杂技。

说话间,先后又有四五发炮弹飞来,都落在了吉普车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地方,把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其中的某一发炮弹长了眼睛击中吉普车,那我们这一车人可就危险了!

在这“命悬一旦”的时刻,江干事忽然大声说道:“这次我们若能安全脱险, 回到昆明后我请大家吃麻辣鸡!”

江干事是个美食家,也是烹饪行家。他来自被称为“美食之都”的四川灌县(现为都江堰市),喜欢学习钻研厨艺, 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菜,一经他的烹调,总会有不平常的味道,每到重大节日,他都要主动帮厨献艺,特别是他制作的川味麻辣鸡块在炮兵机关很有名气。平时,谁要能品尝到他做的麻辣鸡,那可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这不是因为他抠门,而是当时每月工资才几十元钱,若非大事喜事,一般人家谁舍得去买一只价值不菲的鸡来做这款美食呢?

此刻,他挑起这个平时大家很感兴趣的话头,无非是想缓和车上的紧张气氛,让大家神情镇定一些,没想到却适得其反,我们从他的话语中,越发掂量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因此谁也未做任何回应,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车窗外,车上一时陷入沉默。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我忽然想起了杜甫写的这句诗,不过没敢把它念出声来!

到了这种时候,江干事仍不乏幽默,他指着车窗外“天女散花”一般的弹坑说:“你们看,不要紧的,敌人的大炮没安准星呢!”

大炮哪来的准星啊?我露出一丝苦笑,不过心里倒也轻松了许多。事实确如江干事所说,敌人那炮东敲西打,落点分散,始终没个准头,而且很可能只是一门口径不大、威力不强的单炮,对我们的采访车未构成严重威胁。

吉普车三拐两拐,很快即到达了前面山脚下。敌人那炮失去目标后,果然立时就没声了。一种脱离险境后的喜悦浮上心头,车上的人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候,我们发现公路旁边站有两名头戴钢盔的哨兵,那是我方的警戒人员。下车一打听,原来山上就是二六四高地,我们的榴弹炮团就设在那里,沿山脚公路再往前行不远,就是火箭炮团阵地。

江干事说,我们的时间很有限,分头采访吧,这样可以提高效率。他让我和张干事到榴弹炮团去,他与小李去火箭炮团。

到二六四高地还有一段山路,车子上不去,我和张干事只好徒步前往。警戒人员说,这里刚打下来,战场还未打扫,地雷尚未清除,一个小时前还炸死过战友,劝我们最好不要上山。

说来也怪,先前在开阔地遭遇炮袭,我们心里的确非常紧张,经历过来以后,这会儿反倒啥也不怕了。我们“急时抱佛脚”,现场向警戒人员讨教了一些预防地雷的要领,便迈开双脚朝着高地疾步前进。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上山的路面有些湿滑,我们按照警戒人员的提示,专捡有脚印的地方走,绝不敢碰小路两旁的山茅野草、树杈枝丫,如此小心翼翼,一路倒也安全无事,很快即上得山来,找到了榴弹炮团的指挥所。

团宣传股长左巨桥是我们战前即很熟悉的战友,他见我们到来,立即热情地把我们引进了团指挥所。

所谓的团指挥所,其实就是在与敌对峙的山坡反斜面上,整理出一片平地,上面支上一层伪装网,伪装网下面摆有几张简易桌子,桌子上面铺着若干地图,安放着多部电话,还有插着长长天线的报话机,此外就是进进出出的参谋人员,一派战地繁忙景象。

我走上前去,拿起高倍望远镜观察前沿阵地,一幅战争图画奔来眼底:我们的大炮在不停地吐出火舌,炮声震耳欲聋,特别是山脚火箭炮发射时拖出长长的尾焰,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彩虹,直奔目标而去,显得极其壮观;远方目标区,到处是炮弹爆炸时升起的团团烟雾,像雨后生长的蘑菇,一丛丛、一簇簇散落在各个打击点上。

左股长告诉我,他们团(即炮兵第十八团,也就是后来名扬全军的“乌蒙铁军”)是统率炮兵(步兵编制中的炮兵叫队属炮兵)中最轻型的火炮,因为炮身不长,行动灵便,所以这次前出最远,离步兵最近,给予步兵的火力支援最及时有力,还创造了“大炮上山”的奇迹,受到前线指挥部的通报表彰,在火线荣立了集体三等功。

在指挥所旁边的草坪上,我见到了来团里指导作战的炮兵第四师副师长张聚宝和该团团长宁建国、团政委曾华明,他们都是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老兵,正专心致志地察看地图,研究作战方案。

我走上前去,小心地提醒他们:“老首长,不怕敌人的炮弹打来吗?还是到隐蔽部去吧!” 他们哈哈大笑,不无诙谐地说:“小伙子,敌人的炮可不敢打我们,那天有一发炮弹就落在我们指挥所,可它连爆都没敢爆炸!”

左股长说,战斗进行十多天了,这三个“老头儿”还从没脱过衣服沾过床,天天都粘在指挥所,渴了喝冷水,饿了啃干粮,困了靠着坑道囫囵一觉。每执行一组发射口令,他们都要亲自校对地图,核准坐标,检查诸元,射击中还从未出过差错,给部队做出了良好表率。

炊事班送饭上山来了,我们在山坡草地上午餐。这种战地野餐,可没有今天在野外聚餐时那么轻松惬意,因为这是在两军阵前,双方激战正酣,炮声不绝于耳,到处危机四伏,说不定敌方一发炮弹飞来,我们饭没吃完就“光荣”了呢!不过,有满目青山做伴,有隆隆炮声奏乐,有战地谈笑佐餐,我还是感觉到有几分浪漫!

下午,我们抓紧时间采访,忙着与当事人见面。在这里,我们终于亲眼目睹到了炮兵指战员“大炮上刺刀”的战地风采,了解到了许多官兵英勇作战的生动事迹,获得了大量新闻素材,江干事还在山脚阵地上拍摄到了火箭炮齐射的雄伟壮观场面,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返回时,根据左股长的指点,我们改走另一条路下山,又有了意外收获。在一个名叫龙京村头的守瓜棚里,巧遇一支步兵小分队在此小憩。我用海鸥120相机,抓拍到了一幅“边防军与越南儿童” 的珍贵照片。画面上,我边防战士披一身战尘,脸上笑容可掬,正蹲在地上用军用水壶为一个六七岁大的越南小孩喂水;越南小孩神情安闲,手里捏着一块啃缺了角的压缩饼干,正鼓着腮帮仰头吮吸,满脸童真逗人喜爱。

这张照片因为表情真挚自然,画面生动,意蕴深刻,战后参加了昆明军区自卫还击作战摄影作品展览,被很多家报纸、刊物选用。我国大诗人公刘看到这幅照片, 突发灵感,欣然为照片配诗一首, 题目是:《一个看见这张照片的中国孩子和解放军的谈话》, 发表在少年儿童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小朋友》画刊第八期上。

凯旋之日,江干事一诺千金,在家里举办宴会,烹制了麻辣鲜香的红油鸡块,盛情款待采访组一行。我们欢聚一堂,举杯相庆,为这次有惊无险、收获颇丰的战地采访干杯!

兴之所至,我在席上赋诗一首:

满腔热血采访去,一路惊魂炮火来。

轻车闯过梅花阵,新闻之门向我开。

(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李松柏,四川省蓬溪县任隆镇人。1949年生,1969年入伍,历任战士、班长、副指导员、指导员、专职新闻干事,原昆明军区《国防战士》报及成都军区《战旗报》编辑、编辑室主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2009年退休。在职期间曾于1979、1981、1984、1985年四度赴云南前线采访,写有大量反映前线将士战斗风貌的新闻作品,著有《猫耳洞人》一书;退休后开始写作散文、随笔,已有十多万字作品在各种报刊杂志网络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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