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话怎么说不要(日本话随想)

日本话怎么说不要(日本话随想)(1)

司马江汉绘制的《和汉洋三贤士图》,图中西洋贤士手中打开的正是译成汉文的《解体全书》。 (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8月29日《南方周末》)

明治时代的日本并非把西方概念翻译成当地语言——日语,而是翻译成汉语——东亚的普遍语言,这些译词就叫“新汉语”。他们将“新汉语”混用在日语中,和我们拿过来用在汉语中基本是一回事。

有人说,现代汉语里百分之七十的词语来自日本,如果没有日语,中国人都不能思考。此说不得了,跟着想了想,不禁有野人献芹之意。

日本的汉字几乎每个字都至少有两种读法,一种是音读,一种是训读。例如我姓李,有音读也有训读。日本人姓李,为了跟中国的李姓区别,用训读,然后再找来汉字表示,写作“须百”,或者“洲桃”。如果我写俳句,起一个俳号,就想叫洲桃,俳圣松尾芭蕉的俳号起初叫桃青。没有训读的日本事物,十有八九来自中国,例如“梅”“马”“菊”“茶”。后来发生音变,说得好像日本压根儿就有这些动植物似的。一个词训读还是音读,对于日本人来说,感受有微妙的不同。例如“春雨”,训读的感受是冷的远景,音读是暖的近景,外来语终不如土语亲切。

汉字在日本变成一字多音,也是汉字传入日本的历史过程造成的。远古的时候中国南方人带着水稻等渡海而来,也带来汉语、汉字,被叫作吴音,岁月久远,也就当作了和音。平安时代遣唐使等人学回来的,叫汉音,以此为正音。宋元明清年间禅僧商人传入的,叫唐音。兼收并存,一个字就有了多种读法,可以玩文字“穿越”。宋朝灭亡后一些知识人、僧侣逃难到日本,好似把宋文化亡命到日本。禅寺像租界,向民间传播新文化、新事物。

汉字,既表音,又表意,日本人不管汉字的意思,只借用发音,来表示他们的土语,奈良时代的《万叶集》用得比较多,所以叫“万叶假名”。这本来是中国人翻译佛经的法子。假名是表音文字,问题是日本人拿汉字当假名,没拿来汉字的四声,以致同音多词。只用耳朵听,不用眼睛看,有时就不知所云。例如“家庭”,和“假定”等同音,用假名写,不容易辨清到底是“假定的问题”,还是“家庭的问题”。

江户时代最高级、最权威的语言文化是汉文,办公用语是汉字和假名相混的和文。男人不认识汉字,写不来和文,那是很掉价的,写信就让老婆代笔,因为女性可以全部用假名写,不必写汉字,然后在丈夫名下署一个“内”字。常说江户时代识字率很高,实际上识的是假名,并不是汉字。

不知假名(平假名)当初是不是女人创造的,但平安时代为女人专用,也叫作“女手”,犹如东京的“女性专用车厢”。男人用汉语汉文掌权从政搞文化,女人用假名写出了《源氏物语》,据说是世界第一部小说,所以日本文学压根儿是女性文学,有阴柔之美。这也是日本作家多女流之辈的历史原因。假名语汇多是感性的,表现四季、恋爱什么的。从中国拿来的汉语则是概括性的,抽象性的,表现文化、思想、宗教、政治、经济等。例如日本本来有“春、夏、秋、冬”,但“季节”这个抽象的概括性词语取自汉语。日本拿来中国的诗,叫汉诗,相对而言,他们自己的诗叫和歌。男人写汉诗,也用假名写和歌,跟女人谈情说爱,使这两种诗型也形成分工,诗言志,歌抒情。很多幕末志士都留下言志的汉诗,例如西乡隆盛的“一家遗事人知否,不为儿孙买美田”。

常说日语这种语言有两种写法,即汉字、假名(平假名、片假名),也就是用两种文字写日语。这说法不对。应该说,日语由汉字语、假名语(平假名语、片假名语)这两种语言混合而成。不是世界上有一个民族,本来有自己的语言,后来用汉字和假名来表示这种语言,而是世界上有一个民族,把汉字语、假名语混成一锅粥,制造了自己的语言,后来名之曰日语。日本从大陆拿来的,不只是汉字,也拿来了汉语、汉文。语言学家金田一春彦强调日语的孤立性,但实际上,它使用汉字词汇,和朝鲜、韩国、越南有共同性,何孤立之有。至于韩国废除汉字,这也是日本作的恶。它占领朝鲜半岛时灭了人家的语言,解放后光复谚文,弃日语如敝屣,但倒掉洗澡水,连同汉字这孩子也倒掉了。即使不使用汉字,也仍然用汉语词汇,所谓汉字文化圈,叫汉语文化圈才是。

日本语言文化的最大发明是用汉字改造出假名。日语的麻烦,并非麻烦在汉字上,而是麻烦在汉字语言和假名(平假名、片假名)语言的混搭上。这两者的组合,很让日本人作文时费寻思。他们用汉字和假名写一句话,有N种写法。用汉字还是用假名,多用汉字还是多用假名,会造成不同的文体。这也是日语的一个特色。

近代日本翻译的第一本西方图书是《解体新书》,原为德国人编写的解剖图谱,从荷兰语转译,当时叫兰学,译成的是汉文。日本在亚洲第一个成功近代化,靠的是汉文化。汉字汉语具有天然而强大的造语能力,这就是所谓“汉字力”。例如“动机”,是motive的译词,据译者解释:《列子·天瑞篇》有云: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机者,群有始动之所宗云云,今取其字而不取其义。何谓不取其义?不过是虚言,真若不取其义,何不译作狼心或狗肺。明治时代并非把西方概念翻译成当地语言——日语,而是翻译成汉语——东亚的普遍语言,这些译词就叫“新汉语”。有用汉语意思编造的,如“野球”,有把古已有之的词语加以改造的,如“革命”。他们将“新汉语”混用在日语中,和我们拿过来用在汉语中基本是一回事。这种译法本来跟中国学的,但他们译得更多更好。正因为译成汉语,中国人得心应手,只当是自家的东西,也少了点儿对人家的感谢。在语言上中国与西方之间没隔着一个日本,更不会永远地隔着。晩清中国被日本打败,惊骇之余,借助于日本,直奔主题,用他们翻译的概念学西方,并非学日本。

“电话”这个词是日本造,意译英文的telephone。当初中国人音译,叫“德律风”,后来也跟着日本人叫电话。曾几何时,日本又用起了音译,照搬英语“德律风”。“俱乐部”本来是英语的音译,译得妙,比得上“可口可乐”,战败后改用片假名。现在日本只是用片假名音译西方词语,但最近老天皇退休,新天皇继位,更换年号,似乎忘却了汉字造语功能的日本人又造了一个新汉语“令和”。网上中国人大显身手,替日本查找这两字的出处,让人家很有点尴尬。不是没有日本外来语我们都不能思考,应该是如果没有汉字汉语汉文,日本人不能思考,更不能用汉字汉语汉文翻译西方概念,建立近代日本语,也就是国语。虽有电脑之便,现在日本人作文,汉语词汇也越来越用假名写。当今中国年轻人喜欢拿来日语的假名词语,例如“卡哇伊”“萌”,这是不同以往的。

有个叫高岛俊男的,是中国语言文学研究家,随笔写得好。他说,日本偶然与中国为邻,很近便,就拿来了汉字,假如旁边是英国,就会借用拉丁字母。从日本人的拿来主义——虽然这种主义是中国给它养成的——来说,这话有道理,但好像他确定(现在电视剧里很爱说“你确定吗”),如果日本旁边谁也没有的话,它不可能发明文字。

李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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