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橙挂果量(桃叶橙的前世今生)
一、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初秋时节,正是橘绿橙黄时。我来到屈原故里,寻访桃叶橙前世今生。站在码头上,抬眼望,峡谷深切,浮云苍老;俯身看,大河奔流,江声呼岸。两岸村落依山而立,满坡橘树果实累累。我的思绪顿时穿越千年。时间之河九曲十八弯,流淌着山民的命运;仿佛有雄沉的船工号子随风传来,诉说着西陵峡畔橘农的生活歌谣和动人的民间传说。
西陵上滩连下滩,岸对岸来山连山。
船过西陵人心寒,一声号子过青滩。
从西端的秭归香溪河口到东端的宜昌南津关,全长76公里的长江西陵峡,三分之二落在秭归县境。秭归境内,巫山余脉盘绕,危崖峻岭居多,“八山半水”,关塞连天。羊肠小道蜿蜒山间,崎岖路径斜插云端。难怪屈原会向天呼唤:“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此处最亮丽的风景,便是山坡上连片成林的柑橘,阳光如注,格外夺目。山是屈原的伟岸身躯,江是屈原的跋涉踪迹,橘是屈原的风流诗篇。桃叶橙,与屈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路漫漫,风雨漫漫,岁月漫漫。
几多乡愁,几多梦境,望穿秋水。
此刻,2019年9月29日,我乘车抵屈原镇渡口,等待轮渡过江。因其地跨西陵峡南北两岸,暂无桥,仍凭轮渡南来北往。屈原镇在县境东北部,座落于长江北岸,早为新滩镇。范成大《吴船录》说:“新滩,旧名豪三峡。汉、晋时再崩塞,故名新滩。”晋太元二年计,距今已有1600多年历史。她是爱国诗人屈原的诞生地,又是新滩大滑坡和链子岩两大地质灾害工程治理所在地,还是桃叶橙原产地。1995年10月,撤销新滩镇,新设屈原镇。屈原,一个古老而又新鲜的地标。
风瑟瑟,树萧萧,泄滩水落新滩高。
雪浪如雷倏崩散,青天乍落一声桡。
想一想,古代诗人对新滩的描述,现在读来还是那么惊心动魄。惊回首,南岸链子崖;望过去,北岸屈原镇。渡口江面大约八百米,江水呈淡绿色,莫非是橘林的倒影?通往码头的路上,车辆排成长蛇候渡。秋阳下,货轮在江上行驶。西边是长江大桥,东边是西陵峡口,屈原镇就屹立在临江的山坡上。小镇背后,群山连绵起伏,似乎无穷无尽。我站在轮渡甲板上纵目驰骋,心思浩茫。桃叶橙,你这希望之果,幸福之果,你在屈原镇呼唤着我!
在这里,七十二行,种橘为王。
江从姐儿门前过,飘去一河柑橘香。
我猜想,桃叶橙,掀起你的盖头来,将是怎样一个俏俏的姐儿,一个如花绽放的新娘?你藏在哪里等我?我们在何处邂逅?
原来,她藏在《诗经》和《楚辞》里。
《诗经》和《楚辞》是中国诗歌的源头,双峰并峙,灿烂华夏。载入这两部史书的水果,一是桃,二是橘。《诗经》记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楚辞》记载:“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桃叶橙的高贵之处,论名份,其“桃”其“橙”,在《诗经》和《楚辞》中各占一席、平分秋色。这是其它任何一种水果都比不了的。也就是说,桃叶橙的远祖父母,分别藏在《诗经》和《楚辞》之中。特别是屈原的《橘颂》,为桃叶橙族谱,写下了一篇光耀千古的史诗。
2300多年前,屈原在故里秭归,写出咏物言志的诗篇《橘颂》。换句话说,屈原故里柑橘栽培历史悠久,可以上溯至二千余年。屈原曾两次出使齐国,据说引进过齐国的良种。柑橘之类的果苗或者种籽,是不是屈原带回老家的呢?或者就是屈原在本地发现和种植的呢?不管怎么说,秭归自古有橘,《橘颂》为证。那是又一个春天来临时,满山遍地的橘树开放着小小的白花,飘散着淡淡的幽香,阳光下蜜蜂飞舞,四处一片寂静。这一天,屈原带着自己的诗篇,和姐姐走进橘林,沿着一条林荫小路漫无目的地散步。他们在一棵橘树下坐下来。女媭摆好随身携带的琴,轻轻地弹拨起来。屈原把橘树当成自己的听众,心里充满无限深情地朗诵起自己写好的诗篇《橘颂》。屈原赋予橘树以理想的人格进行高度礼赞。朗诵之后,屈原请姐姐女媭指点,女媭接过《橘颂》,含着眼泪读了几遍,看着面前已成长起来的弟弟,不禁心如潮涌。屈原对女媭说:“把我们的家乡都种上橘树,让她变成一个美丽的橘乡。”在我想象的这一幕中,秭归的橘,便定格在遥远的岁月和祖先的高度。
遗憾的是,屈原的《橘颂》中,没有提到桃叶橙。也不怪他,那时候还没有桃叶橙这个品种。但是,桃叶橙的品格与屈原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屈原歌颂的橘,包括天下的橘,桃叶橙自然颂在其中。那么,什么时候才有了桃叶橙这个品种?桃叶橙出生时是怎样一番情景?这好比:“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百废待兴、拓荒开路的年代。屈原的求索精神如拨开云层的日月之光,照亮了十八弯山路。西陵峡两岸,虽然悬崖峭壁,山大坡陡,立地条件差,但气候温和,雨量充沛,适宜柑橘生长。要不然,屈原怎么会在两千多年前就写出了《橘颂》呢?这证明此地宜橘啊!秭归县从1952年起,就在沿江两岸的低山河谷地区大力发展柑橘,认为这是改变贫困面貌的唯一出路。这条路和屈原《橘颂》的诗路,真的是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同年,中南农科所和华中农学院宋本荣教授、傅舫老师等来秭归指导柑橘选种工作,按照“好看、好吃、产量高”的标准选出了一批品质好的单株。1956年,秭归县科技人员来到龙江大队,从实生甜橙中选出了24株叶似披针、果形美观、品味好的优良单株。“犹抱琵琶半遮面”,桃叶橙即将闪亮登场。
1958年,宋鸿虎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从宜昌农校毕业后分回县特产局工作。他被派到龙江蹲点,与园艺股长王新德一起,参加柑橘培管工作。有一天吃午饭时,他听到具有丰富实践经验的专业队员杜银山、杜福远、杜甲祥、王必洲等人反映,凡是甜橙树的叶子又窄又长的果子就好吃。真的吗?他们把他带到一棵橘树下,伸手摘了一个扁圆形的橘子,大概皮薄,轻轻一掰就开,立即有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那里面果肉橙黄,丢一瓣在嘴里,不用多嚼,甜得化渣。多年后,宋鸿虎担任县特产局局长又从县农委退休后,对当年的情景还是记忆犹新,为此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记述《桃叶橙渊源》。
翻过年头就到了1959年冬天,省果树茶叶研究所的陈昭明、肖彦华等专家,带领宜昌农校果树班学员,来到龙江进行选种。晚上烤火时汇总情况,宋鸿虎几个人就把发现了一种好吃的果子作了汇报。他们提供的这一情况,引起陈昭明先生的注意。现已离休的陈昭明先生,原是湖北省农业科学院果树茶叶研究所研究员,对柑橘栽培具有深厚的理论学养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他于是决定在全大队对叶长、果好吃的树进行普查登记,共24株,其中包括龙江6队的8号、龙江8队的18号。
1959年12月,在宜昌地区特产局召开的甜橙良种鉴评会上,经同行专家鉴定,8号和18号品质极优,两个单株品质俱佳。鉴评结果公布以后,陈昭明先生提议,将选出的优良单株进行命名。取个什么名字好呢?陈昭明先生提出两个名字,一个名字叫“龙橙”,意为既是龙江所产,又体现龙是中国的象征,我们都是龙的传人;另一个名字叫“桃叶橙”,是根据生物学特性取的,春梢叶片狭长似桃叶,生动而又形象。1965年11月,在龙江公社召开的秭归县柑橘优良品种鉴评会上,经华中农学院章文才教授确认,将本地优选的柑橘良种正式定名为“桃叶橙”。
一棰定音,一个孩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学名,从此开始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她回应屈原的诗篇,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向世人展示她不同凡俗的个性化特征。她那形如桃叶的叶片那么狭长,花冠那么小,花瓣那么窄,果皮那么薄,核尾尖那么长,底部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圈;然而,胚淡绿色,果肉香甜,橙类精品,万勿小视。桃叶橙具有屈原诗性的高贵血统,“藏在深闺人未识”,一旦露面,就像女媭站在江岸上呼唤一样:“我哥回呀,我哥回!”桃叶橙从这里诞生,她将走向五湖四海。
二、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楚人祖先,是怎样沿着大巴山东麓迁徙到秭归的?历代官府,为何都要疏凿新滩、开凿纤路?乡间崎径,山民怎样攀铁链而行?为什么顾炎武说“峡中地无平旷,新滩决不可城”?新滩,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翻开《归州志》,新滩险状就在眼前。西陵峡历来以险著称,兵书宝剑峡和牛肝马肺峡之间,更是滩多水急、泡漩沸腾。此处水上有滩,陆上有镇,滩名和地名都叫新滩。石逼,水狭,滩声如雷。头滩二滩,三滩底朝天;上峡下峡,中间跪倒爬。尤其是历史上新滩曾发生过多次岩崩和坍山滑坡,岩崩和滑坡后的新滩怪石横江,险象环生。新滩的滩,怎一个险字了得!
早在东汉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新滩第一次崩山,后又崩山数次,从而形成滩礁数百米。链子岩是明嘉清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崩塌所致,山岩裂缝,远望酷似巨蟒。《归州志》中所记载的《重凿新滩碑记》载:“滩善触常崩,于宋天圣中至梗往舟楫。”记忆犹新的是1985年6月12日凌晨,长江北岸广家崖至新滩镇一线,发生了震动全国的大滑坡,滑坡体以整体方式向长江滑动,将古镇新滩全部摧毁。所幸预报准确及时,避险措施果断有效,而无一人伤亡,创造了国内外滑坡史上罕见的奇迹。遗憾的是,这次大滑坡毁坏了柑橘580亩,损失产量37万多公斤。
如今新滩,属屈原镇辖社区,与龙马溪村、长江村毗邻,与西陵峡村隔江相望。兵书宝剑峡和牛肝马肺峡虽已被淹没,但峡江秀色和传说故事仍令人神往。屈原镇作为千年古镇闻名遐迩,不仅风光秀丽,而且文化底蕴深厚,被誉为“峡橙四秀”之一的桃叶橙,原产地就在屈原镇龙马溪村。千年古镇美如画,桃叶橙便是这画中点睛之笔。
我思索,为什么在岩崩滑坡的险恶环境中,在石多土少的贫瘠山地上,桃叶橙反而一枝独秀呢?难道她继承了楚人的遗传基因,跋山涉水非要选择定都丹阳不可?难道她是学习祖先开凿纤路的精神,踏平险滩激流?抑或是受屈原精神的感召,“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桃叶橙,就像鸟儿择树筑窝一样,选择屈原镇开辟自己的绿色生态廊道。
1924年,科学家李四光在《峡东地质及长江历史》一文中记载:“秭归新滩龙马溪一带,为志留系龙马岩,岩石为绿灰色粉砂质页岩。”页岩有石灰性和非石灰性两种,酸碱值适中,肥力较高,耕作性能好,其中红砂土和红砂骨等处,都有柑橘分布。加之全境群山环绕,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温暖湿润,夏少酷热,冬少严寒,水热条件好,具各种不同的生态环境,是柑橘宜居之地。据当地人说,桃叶橙变个地方,就变个味,就没有本地的好吃了。
可是,尽管有好的一面,其自然环境也有差的一面,这是客观存在的。桃叶橙该如何应对,该如何化解自然灾害带来的危机?经多年筛选和遗传性鉴定,专家和橘农们发现,桃叶橙有一个最宝贵的品质——抗逆性强。就像屈原耿直刚烈的性格,宁愿以死抗争也不同流合污。1977年1月大冻,气温连续两天降至零下9度,桃叶橙母树周围的一般甜橙,或全株冻死,或仅存树兜,唯桃叶橙母树还保有骨干枝,在严寒的日子里倔强挺立。经过两年的培育,1979年恢复结果,1980年后丰产稳产。她那富有玫瑰的香气,始终在屈原故里散发芬芳。
湖北省农业科学院果茶研究所专家陈昭明先生由此得出结论:桃叶橙是一个橘橙芽变型的甜橙耐寒新品系。事实证明,桃叶橙抗逆性的优秀品格,使她面对一次次灾难,依然不屈不挠地茁壮成长。她是橘中的勇士,敢于冲锋陷阵;她是橘类的母亲,厚德载物,以大爱呵护橘子橘孙;她是橘园的红梅,千里冰霜脚下踩,只为屈原报春来。
1985年新滩大滑坡,桃叶橙大难不死。
1988年伏秋大旱,桃叶橙枯木待春。
2008年大雪冰冻,桃叶橙再藏生机。
天有千算万算,桃叶橙则有一算:自强不息。
自有桃叶橙60多年来,桃叶橙和屈原故乡的橘农一道,没有被困境所吓倒,面对滑坡废墟和各种自然灾害,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新滩精神,穿过风雨雪幕,建设和谐家园,让桃叶橙的光彩永耀峡江。
桃叶橙就这样从苦难中成长起来,而且名气越来越大了,身价百倍,登大雅之堂。
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1968年秋天。
柑橘进入成熟期,果实压得树枝嗄吧响。
橘农们正在橘园忙碌,突然发现江边下滩沱里停了一艘炮艇,听人说来了十几个军人,正在往岸上搬运东西。出于好奇,大家都跑去江边看热闹。只见12个军人背着行李,扛着枪,朝龙马溪七队大仓库方向而去。有个孩子问;“解放军叔叔,你们来野营拉练吗?”带队的排长齐新祥答道:“我们是来支农的。”
据当时接待官兵的原龙江大队干部杜远兵回忆,部队一来,就在六队响石琅和八队泡桐树处画了警戒线,日夜站岗放哨,守护桃叶橙8号和18号8棵母本树。每棵树有多少果子,部队都作了详细记载。这个肩负特殊使命的步兵排,连续驻守三年。每年柑橘开花时来,果子采摘后离开。当桃叶橙成熟时,8棵树产所产的约1000公斤果子,全部被装入厚厚的木箱,然后搬上停靠在江边的炮艇,连夜运往武汉、运往北京。
这个神秘的“军事行动”多年后才被解谜。种种猜测,越说越玄。现年63岁、家住龙马二组的农民专家、柑橘技术员王功厚,当年还是个小青年,与战士们岁数相仿,经常与战士们一起劳动,混得比较熟。战士们悄悄地告诉他,他们守护的桃叶橙全部运到中南海,供中央领导享用,他们自己从未吃到过守护的桃叶橙。将近40年后,宜昌日报社记者梅云雄为此写过一篇通讯,揭开了部队官兵驻守新滩桃叶橙的神秘面纱。1991年12月5日,原武汉军区司令员曾思玉在宜昌峡州宾馆接见了宜昌地区畜牧特产局副局长徐之楚、秭归县特产局副局长陈余生,品尝了桃叶橙后说:“这就是当年派部队驻守的果实。”
土生土长的桃叶橙受到北京关注,从此名声大振,进入桃叶橙的辉煌年代。其实,早在1959年原龙马溪村支书李平富赴京参观建国十周年农业展览,曾把5公斤一箱桃叶橙寄给主席品尝。当时中央办公厅回信说,柑橘收到,主席说好吃,请以后不再寄。是不是这个线索引起武汉军区重视的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桃叶橙确实好吃,堪称名优水果。1983年11月26日,万里副总理指示,从龙江、香溪精选桃叶橙1000公斤、脐橙3000公斤专程从当阳空运北京,参加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国宴。
2009年5月,秭归本土作家宁发新,以改革开放为时代背景,以桃叶橙品改为基本素材,以主人公岩头和杜香香的爱情故事为情节,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小镇风流》,从审美的角度,把读者带进了桃叶橙的艺术世界。同年12月,中央电视台派两位记者,到屈原镇拍摄《中国柑橘优良品种——桃叶橙》专题片,桃叶橙美名越传越远。许多亲口品尝过桃叶橙的人都说,一般的橙子只甜不香,甚至只酸不甜,唯独桃叶橙别具一格,又香又甜,过口难忘。你掰开一个桃叶橙试试,哇噻,好香好香,跟玫瑰花一样!放一瓣在嘴里,只消抿一下,甜汁就冒出来了。若不信,有本地五句子情歌为证:
(男):桃叶橙子甜又香,
叶子长得窄又长。
生在高山岩石间,
枝叶开张树势旺,
好比情妹抱情郎。
(女):桃叶橙子甜又香,
情妹采来情哥尝。
哥啃一口痒心心,
妹咬一口心心痒,
不啃不咬难成双。
那情真意切的民歌,在屈原镇的山谷间,橘园里,随着袅袅秋风,悠悠回荡。
三、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屈原镇长江村是新滩滑坡遗迹所在地。30多年来,治理滑坡,保持水土,劈石背土造田,在一片废墟上重建家园。小小村落,层层橘园,与链子崖隔江相望,如同一幅水墨画。村主任崔旭东是个45岁的中年人,刚参加完村里迎国庆文艺表演,满头是汗,穿着红色T恤衫,骑着一辆摩托车,带领我走村串户。沿着盘山公路左拐右拐,下坡上坡,来到屈原镇滩上人家家庭农场,参观长江村柑橘示范园。迎接我们的是杜云政、马兰英夫妇,他们是桃叶橙专业技术员。
这里有500亩桃叶橙基地,上起江家坡,下到长江边,从黄岩根到云盘岭,层层簇簇的柑橘树掩映着农房和水池,构成典型的橘乡风光。早在2007年,为了让更多人认知和了解桃叶橙这一地方选育品种,促进它进入市场销售,增加农民收入,长江村与龙马溪村联合创办了青滩桃叶橙产销专业合作社。如今,又在宜昌市龙江农业科技开发有限公司管理下,为大力推广和发展桃叶橙开拓创新之路。
杜云政、马兰英夫妇告诉我,他们现有固定的生产管理人员8人,每年收获时请工40多人,每天采摘果实约5万斤。开园的日子忙得很,半夜三点就起床做饭,大盆子装肉装菜,一会儿就一扫而光。摘果子的,背果子的,买果子的,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桃叶橙丰收了,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他们说:“哪怕别人都不摘,我们也要搞,要把桃叶橙的牌子撑起来!”有了桃叶橙,岁月都是甜的。
在参观秭归县移土培肥示范工程时,太阳很大,热得跟夏天差不多,加上多时无雨,桃叶橙的叶子都卷起来了。崔主任和杜云政夫妇十分忧虑,桃叶橙正在成熟期,担心再旱下去,今年的损失就大了。他们这段日子天天在抗旱,大大小小的水池子都用干了。加之滑坡型山地,地下扎不住水,旱情十分严重。他们希望农业部门帮忙再做几个大池子,以后就不怕旱了。我打量着山坡上那些灰色的水泥池子,确有担当重任的架式,同时在心里祈祷上苍早降甘霖,滋润桃叶橙焕发生机。
在龙马溪村采访橘农李运堂时,同样提起了干旱的问题。他家是桃叶橙农业科技示范户,种了十几年了。我去时他刚从橘园回来,中等个子,瘦瘦的,上穿工作服,下着灰布裤,一双解放球鞋,裤脚和鞋上糊满了黄泥巴。他看起来挺精神,聊起来也善谈。他说,天太干了,昨天搞了一通夜,白天又接着抗旱。夜晚抗旱来得快,便于果树吸收,早上一看,叶子全伸开了。说到施肥,一年上两道肥,过年后二三月份上一道肥,七月份上二道肥。上肥时,树大的挖三个坑,树小的挖两个坑,长方形的。坡田挖斜沟,平田挖横沟。上肥得法和不得法,树长出来大不一样。关键是修剪,剪出废枝子、枯枝子,让它通风受光。留春枝,剪夏枝,去年发芽,今年结果。打药水也很重要,春上就要杀虫杀菌。有的树看起来青枝绿叶,仔细检查,叶子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小洞,这叫炭疽病,如不及时防治,病毒传染开来,就会把树枯死,整个橘园就会遭到毁灭性破坏。
谈起桃叶橙,李运堂打开话匣子,如数家谱。55岁的李运堂和他老婆杜远香,老俩口管着十几亩面积的桃叶橙,橘园离家600米左右。每年收果约三万斤,卖七八万元。他们所在的龙马溪三组有上十户人家种桃叶橙,全村大约有八九十户人家。桃叶橙是个好果子,现在主要是提高品质、寻找销路的问题。李运堂家的桃叶橙由于长期坚持科技管理,品质好,销路自然就好。有个熟人去年在他家买过两件 ,吃了说好,又买10件;吃了还是说好,又为武汉朋友买了20件;武汉朋友也觉得好吃,要买一千件;没有了,家里的都卖完了;屈姑集团要一万斤,他们来晚了,也没有货了。用秭归土话说,桃叶橙成了个金宝卵!
三峡职院的张老师,经人介绍,自驾车来到屈原镇,先后六次到李家买桃叶橙。他在橘园里自选自采,第一次就买了600斤。后来,张老师打电话来还要买几百斤桃叶橙,不仅自家吃,还要送北京朋友。李运堂儿子在镇政府上班,女儿在宜昌打工,年轻人脑筋灵活,他们立即联系电商网络公司,用快递方式将桃叶橙送到张老师和他北京朋友的家里。
告别李运堂后,崔主任又陪我来到王功厚家。68岁的王功厚是龙马溪村柑橘技术员、秭归县乡土拔尖人才。他性格开朗,声音明亮,说话做事还有一股年轻人的劲头。王功厚多年来致力于桃叶橙的推广,有一身过硬的技术。为推行桃叶橙品牌战略,他踏遍了全县所有种植桃叶橙的地方,在屈原镇龙马溪村优选出桃叶橙母本树并加以保护。利用母株培育桃叶橙嫁接苗,致力于桃叶橙品种改良,将龙马溪村其它柑橘全部改换成优质桃叶橙,使桃叶橙成为秭归一大品牌。应该说,王功厚在种植管理和推广发展桃叶橙方面,是一个有功之臣。那天我们聊得高兴,吃晚饭时,他一边喝酒,一边继续桃叶橙的话题。
晚饭后,王功厚提议带我去附近的桃叶橙基地看看。橘园离他家不远,靠近江边。顺着台阶往下走,身前身后都是桃叶橙树。橘枝牵衣袖,晚风诉细语,长江夜色苍茫。橘园里有一盏一盏的杀虫灯,放射着蓝幽幽的光;还有《桃叶橙示范基地》《桃叶橙品种介绍》《桃叶橙文化传承》等宣传牌,让人仿佛置身于桃叶橙展览馆里。穿过时间的小道,走进空间的橘园,我在这里一遍遍寻找和确证桃叶橙在屈原故里的位置。
“橘林尽染屈原镇,龙马毓秀桃叶橙。”
这是本土柑橘专家向长海于己丑年端午之夜写的诗句。关于桃叶橙的前世今生,向长海就是见证人之一,既是实践者,又是思考者。由他主编的《峡江神果桃叶橙》一书,2009年12月问世,至今已经10年了。一本桃叶橙的小百科全书,一本具有社会经济文献价值的历史参考书。我们需要了解桃叶橙的许多问题,在这本书里几乎都能找到满意的答案。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在秭归县城所在地茅坪镇,在我住宿的宾馆里,在向长海的办公室里,我们有过短暂而又亲切的交谈。向长海说,龙马溪村是桃叶橙的故乡。过去是个穷地方。1949年以前,新滩一带曾经流传歌谣:“有女莫嫁新滩郎,山坡岭陡石头多。全家生活无法过,一年四季慢慢磨。女的上山背煤炭,男的下河去拉索。”极为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生活场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自从选择和发展柑橘生产之后,真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龙马溪村既是桃叶橙的发源地,又是秭归县柑橘生产的发祥地之一。
桃叶橙有过激情燃烧的岁月,也经受过几起几落的考验。向长海说:十年浩劫期间,龙马溪村也遭受了毁柑种粮的厄运。在那个“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荒唐岁月,竖起“以粮为纲”的大旗,狠批“以柑压粮,以橘排纲”,毁柑种苞谷,强令柑梯变粮地。可怜的柑树,被迫砍枝刨根。西陵峡两岸柑橘林,几乎到了崩溃灭种的绝境。群众戏称“76年前打酒嗝,大冻后卖空瓶买盐吃。”后来,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前期,又因本县种植脐橙成功而成为“中国脐橙之乡”以及受市场影响,桃叶橙种植一度受到冲击和冷落,面积产量均有下降。市场经济的确立与逐步规范形成了在竞争中优胜劣汰的态势,你无我有,你有我优,使得桃叶橙的优势逐渐显现。龙马溪村在三峡工程蓄水后,将淹没线下5000株大树移载到175米线上定植,同时高接桃叶橙300亩。2008年利用三峡库区产业发展基金,建设了150亩精品桃叶橙园。该村又与长江村和镇农技中心,共同组建了秭归县青滩桃叶橙产销专业合作社,注册“青滩”商标,开辟新的市场。桃叶橙,从起步到徘徊,从发展到调整,从优化到巩固,走过了极不平凡的发展历程。橘农们深有感触地说:“几起几落,屈原的魂又招回来了!”
桃叶橙,怀抱温柔和甜蜜之心为屈原故里奉献着大爱。
她被列入国家非物质遗产,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她还是个得奖专业户,拿奖都拿得手软。什么全国十大地方良种、湖北柑橘优良品种、农业部部优果品、国际农博会品牌产品等等,她头上的光环夺人眼目。但值得思索的是,面对种种荣耀,回想桃叶橙曾经遭遇的困惑和困境,她应该以怎样的姿态走向市场、走向阳光灿烂的日子?向长海认为,从根本上解决桃叶橙的“种”、“管”,然后才是“销”。为此,必须依托农民专业合作社从根本上下功夫。他提出“三变三对接”的思路:一是变常规果园管理为精品果园建设,实现质量与市场对接,着力推广先进实用技术;二是变千家万户销售为合作社品牌销售,实现品质与市场对接,着力打造桃叶橙精品品牌;三是变大而化之服务为合作社精准服务,实现服务与市场对接,着力构建紧密服务模式。向长海不仅勤于思考,而且注重细节。比如管理措施,包括果园悬挂杀虫灯、树干钉挂捕食螨、树冠吊挂诱杀瓶、树下种植百喜草等等,于细微处见精神。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把桃叶橙做大做强。
现在回想起来,桃叶橙牵动了多少人的心、浇灌了多少人的心血啊!那些对桃叶橙所爱所惜的生命细节,使我与那么多的专家和橘农相通相念,使我提笔为文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近、向他们请教。我又想起章老,章文才教授。章老一生都念念不忘桃叶橙。1996年2月19日,93岁的章老深知在世将为时不多,心里仍然惦记着秭归,牵挂着桃叶橙。他特意写信给当时的宜昌市委书记罗清泉并转秭归县委县政府,在信中建议秭归去外地取经,叮嘱组建果农合作社、培训农民技术员、制定出加快发展的政策、调动果农的积极性等等,肺腑之言令人感佩万分!我在这个秋夜重温章老的信,仿佛内心深处总有一弯温煦的月光。
四、精色内白,类可任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在秭归境内有两座铜像,一座被尊为诗祖的屈原,另一座是被敬为橘翁的章文才。“橘翁”是归州3万多柑农自发为章老塑造的。屈原是伟大诗人,章老是柑橘专家。两座铜像寄托着秭归人民世代难忘的乡土情结。“橘翁”铜像在2002年端午节揭幕时,万余柑农自发从四面八方赶来,纷纷向章老雕像鞠躬致意,表达最真切的缅怀。
这两尊铜像,意味着什么?
照我理解,从表层意义上看,意味着屈乡、橘乡、三峡——我的家乡,意味着这里是梦的起点与归宿之地。从深层意义上看,意味着屈原与章老的精神品质薪火相传,人心至美,柑橘有灵。橘颂似来处,桃叶橙又似去处,人与柑橘,共忧共乐。他们在这里伴着星辰日月,守望着屈原和桃叶橙的家乡,接地生机,天长地久,成为人世间永恒的纪念。
仰望屈原雕像,人们便想起屈原大夫的高尚品德,传说中的歌谣就如高山流水:“三峡橘香,三峡橘甜,三峡百姓,不忘屈原。”凝视章老雕像,人们便看见章文才教授跋山涉水的背影,他和陈昭明先生一道,一山一山地爬,一沟一沟地查,一园一园地找,一树一树地看;便记起章老感慨地赋诗:“三十国庆三峡行,猿蹄声里伴歌声;绿水青山今胜昔,万紫千红橘满枝。”
从两尊铜像上,我读懂了屈原的诗意。“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他是在赞美桃叶橙:“外表鲜丽,内在纯洁,如同肩负重任的君子啊。风姿美盛,修饰得宜,美得没有一点瑕疵啊。”看那满山橘园中桃叶橙硕果累累,我那天晚上住在屈原镇,思前想后,竟有些夜不成眠了。我躺在床上,四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清楚地听见,我在内心与诗祖屈原和橘翁章老进行亲切的对话。话题,自然离不开桃叶橙。
那是峡江流水的声音。屈原的橘颂精神恰如一江春水潜流在桃叶橙感恩家乡的情愫中,融入到橘农的血脉中,贯穿在峡江地域文化的形态中。我想,桃叶橙应该是屈原派来的诗人,她心中满怀灵感与对橘乡人民的悲悯之情,脚步轻盈如风,身姿风情万种,诗意柔韧而刚强。被橘颂诗篇感动的我们,真真切切地闻到了桃叶橙在秋风中的体温和气息。
那么,什么是桃叶橙的前世今生?并不如烟的往事,或者,与时俱进的生活?也是,也不是。微观与宏观,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人生,人文与自然,共同构成了桃叶橙的前世今生,使之具有纯净与斑斓的漫山秋色。她真的如勤劳美丽的青滩姐儿,轻盈盈地行走在橘林间,唱起她们拿手的五句子情歌:
桃叶橙子圆又圆,
郎嘴姐嘴甜又甜。
前年六月亲个嘴,
今年六月还在甜,
一甜就甜了两三年。
我喜欢听这样的来自民间的歌声,带着泥土和露水的歌声。第二天,当我离开屈原镇的时候,我想对小镇和桃叶橙说一句告别的话。说什么好呢?想来想去,还是用屈原的诗最好: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愿与岁月一起流逝,和你长久相伴永远为友啊!
此文收入长江文艺出版社《后皇嘉树》一书
作者简介:甘茂华,土家族,籍贯湖北恩施,定居湖北宜昌。知名散文家、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散文网特邀作家。历任湖北作协理事,湖北流行音乐艺委会理事,宜昌市炎黄文化研究会理事,宜昌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已出版小说、散文等各类文学著作16部,获得湖北文学奖、湖北少数民族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全国冰心散文奖、文化部群星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重要奖项。有作品收入大学声乐教材和中学语文乡土教材,《三峡文学史》列有专节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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