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a梦单集解说(阿缺再见哆啦A梦)
关于故乡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那一年之后,小学因为没有足够的生源而停办,我们成了最后一届毕业生拍毕业照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尽管陈老师依旧面目阴沉,但眼圈泛红拍完之后,她长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哆啦a梦单集解说?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哆啦a梦单集解说
关于故乡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那一年之后,小学因为没有足够的生源而停办,我们成了最后一届毕业生。拍毕业照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尽管陈老师依旧面目阴沉,但眼圈泛红。拍完之后,她长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
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意味着长达六年的监狱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唯一需要担忧的,是夏季漫长,蝉鸣聒噪,这三个月的暑假该怎么度过。
这时,我家里也买了一台VCD放映机,是用来给我爸看戏曲的。正是因为这个,我对哆啦A梦的爱好卷土重来。但我到处借,也只借到零零散散的几张碟,而且上面字迹都不清晰了,所以唐露认真地在每一张光碟上写下了“哆啦A梦”。这些碟显然不够度过夏天,我问唐露:“你还想看《哆啦A梦》吗?”
她使劲点头。
我暗自思揣——如果能搞到《哆啦A梦》的整套VCD,暑假就能每天和唐露一起看大雄与静香的奇妙冒险了。童年即将结束,接下来是混乱迷茫的青春期,在这最后的尾巴上,能以这样美妙的方式跟唐露一起度过,是我梦寐以求的。
但是大山版《哆啦A梦》的一整套,有一千多集,即使是租VCD,也需要一百二十块钱。这笔天文数字,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把小学六年的教材和练习册装在一个麻袋里,用自行车驮着它去了镇上,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换回十来块钱。当我捏着这薄薄的几张纸时,感慨六年求学,换回这么点儿钱,实在是替父母愧疚。
“书这个玩意儿啊,最不值钱了。”老头把麻袋里的书倒出来,用脚踢进角落,“值钱的还得是铁啊,你看,墙上写得一清二楚。”
果然,墙上贴了价格表:可乐罐一毛三个,书本一毛五一斤,废铁一块二一斤……我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捏着钱走了。
那阵子,还发生了一件让我和唐露难堪的事情——我爸爸和唐露的爸爸打了一架。据说是在田里干活时,我爸爸听到老唐在跟人嚼舌根,说他出轨的事情。于是我爸冲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旁人拉了好久都拉不开。
因为这件事,我们都不想在家里待了,忧愁地继续游荡。我们在午后太阳西斜的时候,沿着河边行走,河面上也出现了两个人影。
我对唐露说:“你看,他们是谁?一直跟着我们呢。”
唐露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说:“他们是住在水里的人,看我们靠近了,也在小心地观察我们。别大声说话,吓着他们了。”
于是我们四个沉默地走在河边。夕阳斜照,河面上的影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在他们即将消失时,我和唐露走到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水域前。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唐露说,“既然什么东西都能沉进去,那,可以从里面拿出东西来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脱掉上衣,准备游过去,但唐露把我拦住了。
“你要是也像其他东西一样,掉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她忧虑地说,“那就没人陪我玩了……”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拍了拍胸膛。但唐露说的确实是个担忧,我想了想,看到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树,树枝低垂,几乎快贴着水面了,我一拍脑门,“我有办法了。”
我哧溜爬到树上,顺着最靠近水面的枝干,小心挪动身体。那根枝干只有手臂粗,我一爬上去,就压得枝干下坠,正好贴近水面。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把手伸进水里。
“小心!”唐露在河边,面色紧张。
我将手臂伸进水里。在我的想象中,这块神秘水域的下面,可能是一条有着一口密齿的大蛇,或者是布满火焰的地狱,但手真正进入水面的一刻,却什么危险都没有——甚至,水面没有经过一天暴晒后的温热,触之清凉。
我试图移动手臂,阻力很大,水里的黏稠感远胜正常水流。我慢慢移动手臂,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物,像是铁片。我抓住它,慢慢上拖,随着手臂从水里伸出来,我看到了手里抓住的东西——是一个方形铁盖,上面有规律地摆布着一些孔洞,我感觉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把铁盖提出水面,它比在水里重多了,足有十几斤。树枝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断。我心里突然一动,一手夹着铁盖,一边小心往回爬,爬到老树的主干上后,冲唐露喊:“你躲开些!”
唐露让了几步,我把铁盖扔下去,大声说:“你看好它!我再去捞几个出来!”
“捞出来干吗啊?”
“卖钱啊,废铁很贵的,那个老头说一斤废铁一块二呢。这个铁盖就值十几块钱了,比一麻袋书值钱。”
唐露有些犹豫,说:“这些是谁的呢?万一有主人,怎么办?我们不能偷东西啊。”
“这条河有主人吗?”我头也不回地反问。
“没有……吧?”
“那不就得了,我从河里捞出来的,就属于我们啊,就跟钓鱼一样。别多想啦,看我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人家亮起了灯火。已经不早了,我隐约听到母亲在喊我的名字,于是抓紧时间如法炮制,又捞出几个铁件。它们各不相同,铁盖、铁盒、圆柱支架之类的,加起来得有七八十斤了。按照这个速度,我再最后捞出一件,就可以凑到租全套《哆啦A梦》碟片的钱了。
最后一个物件比我想象中大。
我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个类似提手的东西,用力上拉。树枝在我身下呻吟着。我提出来的是一个正方形的铁盒,边角圆润,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圆孔,透过圆孔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层层的片状镶嵌物。整体感觉像是一台电视机的机箱,只是更加密实。铁盒侧面插着一个浑圆的突起,其余部位还有一些孔洞,看上去像是某种接口。
我两手并用,把它提出水面。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隐约的“咔嚓”,随后,远处的人间灯火次第熄灭,村庄被笼进黑暗。
唐露往回看了几眼,疑惑地说:“停电了吗?”
“好多年没停过电了……”我也有点儿纳闷,但天越发晚了,再不回去,父母就该找过来了。于是我咬着牙,把铁盒提出来,这时,身下的树枝发出最后的呻吟,“哗”的一声断了。我抓着箱子,一起落向水面。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现出可怕的画面——皮球、树枝和泡沫板,这些绝不可能下沉的东西,都被这片水域吞噬了,再不复现。我直直地摔下去,正中水面,肯定也会沉进去,再也见不着唐露了。我有一点儿懊悔,想扭头去看唐露,但还未扭动脖子,就已经落进水里,砸出一大片水花。
温热的河水在那一瞬间吞噬了我。
我满心绝望,但手脚下意识地划动,居然很快站了起来。这块水域靠近岸边,并不深,才浸没到我胸口。
断掉的树枝浮在水面,静悄悄的,也没有一点儿下沉的趋势。
唐露刚要惊叫,见我从水里站了起来,惊呼声又吞回去了,指着我说:“怎么……你没掉进去吗?”
“水很浅啊。”一阵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在水里拖着铁盒,一步步走上岸,“那么浅,以前的东西是怎么沉进去的?”
唐露盯着这个怪模怪样的铁盒,点头说:“是啊,而且这么浅,你是怎么捞出来这些东西的?”
我穿上衣服,暖和了些,突然灵光一现,大喊道:“我知道了!”
“是什么?告诉我嘛!”
“这里肯定有一扇任意门,连接另一个时空。嗯嗯,一定是这样!”
唐露笑了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想想,哆啦A梦的口袋不就是一扇任意门吗?可以从里面拿出任何东西。”我越说越觉得正确,郑重点头,“《哆啦A梦》里说的,还有假吗?我想,水下面肯定住着一只机器猫,知道我们要去买VCD,就把废铁送给我们了。嗯嗯,一定是这样!”
“那它为什么不直接送我们碟子呢?”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唐露见我窘迫,脸上绽开笑容,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是哆啦A梦在帮助我们。你不是说每一个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吗?一定是我们的童年快结束了,所以这只哆啦A梦来给我们最后的帮助。”
“嗯!”我摇摇头,把刚才的问题甩出脑袋。
废铁已经收集齐了,一百多斤,我今晚肯定带不走。于是把它们拖到树下面,用树枝盖住,打算明天用自行车运到镇上,卖给那老头儿。
第二天,天色阴沉,太阳被遮在云层后面,雨却迟迟不下。我起床的时候,感觉有点儿头疼,可能是昨天掉在河里后吹了风。但即将租到《哆啦A梦》的喜悦充盈我全身,我对唐露说我要去卖废铁,然后租VCD碟,下午回来,让她在家等我。
“嗯!”看得出来,唐露也很期待。
于是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河边,用麻袋把铁件装好,放在车的后座上。装铁盒的时候,我看到侧面那个圆形凸起,好奇地去掰,一下子就把这个凸起拔了下来。圆形凸起的下面,是一截五六厘米长的晶体方块,半透明,此前这个方块一直插在铁盒里,只露出金属材质的圆形头部。我观察了一下,觉得造型有趣,就放在了口袋里,打算一会儿送给唐露。
我骑的是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直立起来比我都要高。我坐在座板上,脚够不着车蹬,只能斜跨着骑。它的好处在于够结实,一百多斤的铁放上去都浑然无事,只是骑得更吃力而已。
出了村子,拐上公路,再骑两个多小时就能到镇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蹬车,天气闷热得厉害,不一会儿我就满身大汗了。但一股劲在我胸中鼓荡,尽管腿累得像灌了铅,我却越骑越快。
路两旁的杨树静默着,在黏稠的天气里连树叶都死气沉沉地下垂着。拐过前面最后一段水泥路,上了桥,再下去就能到镇上了。
意外就是在桥上发生的。
二八自行车牢固,我尚且有劲,没想到问题出在了麻袋上——经过两个小时的摩擦,铁件把麻袋刺破了,哗啦一声,这七八件沉重的铁块全部掉了下来,在桥面上叮叮当当地碰响。
“嘿,小崽子,偷了这么多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我正蹲在地上捡铁件,扭头一看,居然是老唐。他的脸上一片通红,步子有点儿歪,走过来踢了踢铁盒。
“我没有!”我扶住铁盒,争辩道,“是我从河里捞出来的!”
“这些东西这么新,一点锈都没有,你说从河里捞出来?骗鬼吧!”老唐喷出一口酒气,“你老子偷人!你偷东西!一家人出息啊……走,我带你去派出所!”
我想起老唐跟父亲在田里打的那一架,他打输了,一直怀恨在心。他身子枯瘦、心胸狭小,打不过我父亲,现在自以为抓到了我的把柄。
我着急起来,大声喊:“我真的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不信,唐露可以作证!”
老唐嘴角一撇,“露露?我早就让露露不要跟你一起玩,这个死丫头非要跑出去。别说那么多了,跟我走!”
我死命反抗,但依旧敌不过老唐,他如提小鸡般揪着我的衣领,打算带着我离开桥。
“天杀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桥边栏杆,“你欺负我,我爸爸会打死你的!”
老唐一下子火了,脸上更红,踢了我一脚,“别说老胡不在这儿,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训你!”他拉了我两下,没拉动,也不敢太过用力,就松手了,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好,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东西上交!”
他气冲冲地扶起自行车,把铁件装在麻袋里,系在车座下的铁杆上,然后骑着车下桥,拐进了镇上的街道。
我追了几步,没追上,满心委屈地站在桥边哭,一边哭一边骂。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哭了一会儿,累了,脑袋昏沉,于是转身往回走。
闷了许久的天空滚动着隐隐雷声,没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来。初时只有几点,后来就成了瓢泼大雨,将我浑身淋湿。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回到村子。路过唐露家时,看到她家家门紧闭,我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约定,她应该会在这里等我,等我带回全套《哆啦A梦》的碟片。我没有带回来,但她应该在这里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着。
我干脆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四周雨点如瀑,地上水流汇聚成河。我的头越来越晕,就靠着墙,但一直到睡着,我都没有等到唐露回来。
在唐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陈老师。
在大年初办葬礼,在村子里是大忌,大家基本上都不愿意参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缘不好,葬礼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细雨蒙蒙,唢呐声混在雨幕中,格外萧索。我走在十来个人的送葬队伍里,缓慢地跟着前面的人,雨落在脸上,而脸已没有知觉。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系着一个白色麻袋,表情呆滞。他的独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触目惊心。我们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着的钱丢进麻袋①,然后离开。
我前面的是一个老人,颤巍巍的,她丢完钱转身的时候,我才把她认了出来。
陈老师?
她看着我,枯瘦的脸看上去很深邃,不知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哀戚。她抖动着干瘪的嘴唇,对我说,你也来了,你来参加唐露的葬礼。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却过得最惨,现在埋进土里,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这么惨淡的一生,她可怜的结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陈老师是不是年老昏了头,摇着头说,从小学毕业起,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陈老师却不再说话,身子佝着,在冬雨里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间破屋。
她离开了,她的话却像一层阴影般笼住了我。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回家,母亲正在火炉边烤火,问我,你把钱给老唐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问母亲,对了,老唐的腿,是怎么断的?
母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火炉因长久没人拨弄而变得暗红,青色的烟雾升腾。好多年了,她说,不过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车祸,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时候淋雨生了场大病,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淋雨回来,在唐露家门前等了很久,后来倚着门睡了过去。路过的人看到我,过来拍我的脸,却发现怎么都拍不醒我,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医院,
那场大病其实早有预示——前一天我下河捞铁件,已经着了凉,早上时便头疼。但我却没有在意,骑车骑得大汗淋漓,然后冒雨回村,于是一场高烧将我击倒。这是我得过的最严重的病,因为处理不及时,高烧引发脑水肿,一度呼吸衰弱,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月才有好转。也正是因为这场病,远在北方的姨妈千里迢迢赶过来,把父母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在我出院后,将我接走。我走的那一天,路过唐露家,她家依旧家门紧闭。
母亲接着说,我听说他当时骑着我家的车,去废品站卖废铁,喝多了,结果被一辆车给撞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老唐后来并没有把那些铁件交给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样去当废品卖钱。听到这个,我一点儿都不吃惊,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让我惊讶的是,陈老师说的果然没错——我驮着铁件去卖,被老唐看到,他抢了铁件和自行车去废品站,因此出了车祸,失去一条腿,唐家从此没有了经济来源。唐露的整个人生就在那一天发生了转折。她之所以没有如约等我,恐怕也是因为老唐出车祸,她要赶去医院吧。
尽管我并非故意如此,也无须自责,但确实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唐露命运的急转,间接将她推向了悲惨绝望的人生。
想到这里,我豁然转身。
你去哪儿?母亲在我身后喊道,外面冷,把衣服换上。
雨丝如针,刺在每一寸露出的皮肤上。我边跑边裹紧衣服,一路来到陈老师家中,推开门,床上没人。我有些发愣,略一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开,再次进入那条深邃的通道。
果然,在那间满是金属的房间里,我看到了陈老师。她的头发在灯光下犹如一蓬风中的蒿草。
你来了。她甚至没有转身,正在按着那些复杂的按钮,我知道你会来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她死了,我们都有责任,我们都是她命运的推手。
可是……我莫名地口干舌燥,后退两步,抵到了桌角,可我不是故意的……
陈老师继续拨弄那些按钮,一阵嗡嗡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剧烈,但随着陈老师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屋子里的仪器一颤,又恢复了寂静。她微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什么?我一时愣住了。
时间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在河里挣扎着。而命运,命运又是多么无力的东西,不过是河流里的一个小小旋涡,每一个旋涡互相交缠,每个人都是别人命运的推手。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所有的旋涡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这是时间的魅力,也是时间的残酷。
这些话在房间里回荡着。我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番话出自她之口。陈老师,我印象中永远阴沉偏执的陈老师,在她生命的尾声,开始思考时间和命运了吗?
陈老师让我感到一阵诡异,四周闪烁的灯更让我觉得陌生。我说,但时间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间接造成了她的悲剧,也没有办法了……
陈老师看着我,眼睛浑浊如陈酒,良久,她摇了摇头,说,时间并非不能更改。这条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闭环的。
我愈发迷糊。陈老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四周画了一圈,问道,你知道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的吗?
这是从童年开始便笼罩我的疑惑,但还未等我猜测,陈老师就接着说道,这一个实验室。
我环顾四周,这些电路和仪器确实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实验。但我想不出,在这个落后偏僻的乡村,有什么可做实验的?
这个实验室的背景,是军方。陈老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仪器的外壳。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说——尽管他们放弃了这个项目,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联系过我。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实验的目的,是研究时间闭环。
什么?我疑心听错了。时间闭环?
当时,我们从全国各地被调过来,都不知道是要来干什么。但那是……是那段时间,我们只能听从安排。这里是全国范式指数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范式指数。这是以老范的姓来命名的,老范已经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面的义山上。
我浑身一寒。为什么只有上半身?
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们钻研了十多年,才人为造出了一条时间闭环,老范亲自做了第一例人体实验。但他刚刚沉入河面一半,闭环就失稳关闭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我记得当时,整个河面都被染红了。
河面?你说的是外面那片长了歪脖子树的河面吗?
陈老师点了点头,时空闭环在空间上的两个结点,就是这间实验室,和外面那个直径一点四二米的圆形河面。而在时间上的结点是随机的。河面上经常漂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漂到河面结点时,就会落进这间实验室。
所以你给它们做了标记,是吗?我的记忆开始清晰,我指着角落——时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还堆在那里。
嗯,你曾经为了拿走练习册,偷跑进来过。但你没有跟别人提起,我也就没多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陈老师似乎耗尽了精力,摸索着坐下来,然后继续说,这个实验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却一直没有进展,所以那个时期结束后,实验被叫停了。他们都想回家,毕竟做这个研究就像坐牢一样。他们都走了,只有我留下来,央求他们不要销毁实验室。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我没有家了,陈老师凄凉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范是什么关系吗?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我大概猜到了,心里戚戚,只能点头。
陈老师接着说,他们看在老范的面子上,留下了这些仪器,还把我的名字划掉了。在当时的中国,这种无疾而终的实验多不胜数,没人在意一个留在乡村的寡妇。说到这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一直留在这里,替老范继续完成这个实验。
你刚才说时间可以改变,是已经完成了这个实验吗?
陈老师刚要回答,突然咳嗽起来,她掏出手帕捂着嘴,手帕立刻被染红。我连忙扶住她,然后背她离开实验室。她轻得像是一片叶子。
我把她放在床上,拿来药和热水,喂她服下。她这才呼吸通顺了些,喘了许久,说,我差一点儿就成功了……数据和原理我已经推导了无数遍,没有任何问题,但就在我准备做实验的时候,实验室里几样关键仪器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
太久了……但应该是小学关闭之后两三年吧。
我“噢”了一声,大概明白了——陈老师说时间闭环的另一端是随机的。我那次从河里捞出铁件,手伸进的地方,应该是两三年以后的实验室。过了两三年,她才发现实验室的仪器被我偷走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重新制造消失的仪器,但只有超晶体协稳器没法儿复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见,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谈不上成功,但是……但是时间确实是可以更改的。她说着,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丘壑般的脸颊上滑下。离完成老范的夙愿只差一步,这一步我却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离开了这间小屋。外面依然雨丝飘飞,一座座坟茔在冬雨中瑟瑟发抖。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些荒凉的墓碑,来到一处新墓前。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一片空旷,安寂,只有丝丝雨声。地上撒满了白纸,被雨打湿,混进了泥里。
我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秀小女孩的剪影,扎着辫子,嘴角挂着微笑。听说老唐找遍了家里,没有一张唐露的照片,只找到了小学毕业照。他本来想把毕业照贴在墓碑上,但照片上还有其他人,这些人的家里觉得晦气,死活拦住了他。于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来,当作冥照贴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干净,唐露身旁还残留有我的侧脸。
天色暗了,雨更冷了。
我看着童年记忆里的唐露,她也看着我,对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脸。
我和唐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高二的寒假。
那时我已在城市里生活多年,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开始听流行音乐,爱打篮球,想买一双耐克鞋,暗恋隔壁班的长头发女孩。我厌恶记忆里贫穷闭塞的故乡。
姨妈多年未归,后来的一个春节,她回乡探亲时把我带上了。我住在父母家里,却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让我感觉脏且陈旧。父母担心太麻烦姨妈照顾我了,便向她提出把我接回来,姨妈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为由拒绝了他们。当时我坐在旁边,悄悄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妈一起,坐陈叔的拖拉机去镇上,然后从镇上搭大巴去市里,再坐火车回山西。但我们到镇上时,大巴已经开走了,我们在街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一辆顺路回市里的小汽车。司机要收一百,姨妈谈了半天,才以五十块的价格谈妥。
刚要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们是要去市里吗?”
我转头看见一个女生,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消瘦,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手里提着两个布袋。我怀疑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是啊。”我说。
“捎我一个吧,我也去市里……没赶上大巴。”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点了点头,“应该可以吧。”
这时,司机探出头来,不满地说:“这可不行啊!三个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钱,六十!”
姨妈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女孩,说:“小姑娘,一共六十,三个人。我们四十,你出二十块,可以吗?”
女孩犹豫了,在司机催促地按了几下喇叭后,才点了点头。我帮她把行李放在后车厢里,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唐露?”
“好久不见。”她却没有太惊讶,看着我笑了笑,“胡舟,你长高了。”
在去镇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坐在唐露的旁边,彼此沉默着,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树影,车窗倒映出她的脸。她低着头,刘海的影子若有若无。
“你是要去哪里呀?”我打破沉默。
“上海。你呢?”
“我跟姨妈回山西,快开学了。你现在也是在上海读书吗?”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她背着这样多的行李,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去念书的样子。
唐露依旧笑了笑,“去打工。”
坐在前座的姨妈猛然回了下头,看了一眼唐露,又转了过去。
我下意识地问:“做什么工作呢?”
“还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顿了顿,她又补充说,“总有活儿做吧……”
接下来,又是沉默。车子上了跨江大桥,飞速行驶,我看到江面有一只白色的鸟飞过。过了桥,就是市火车站,我和姨妈将在这里坐上回山西的火车。
唐露突然说:“你还看《哆啦A梦》吗?”
我一愣,“很久没看了……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闷,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一样。
车子下了桥,在车流中缓慢行进,喇叭声此起彼伏。破旧的火车站已然在望,门口拥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我一直在看,但是他们说,《哆啦A梦》已经有结局了。”唐露的视线掠过我的脸,投射到窗外的很远处,“原来,大雄得了精神病,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是他的幻想,都是假的①。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哆啦A梦……”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看动画片了,对《哆啦A梦》的印象都已模糊,只能硬着头皮问:“是谁告诉你是这个结局的?”
“网上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这么说,就不会有假吧。”唐露收回目光,垂下头。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脸上划过了两道浅浅的泪痕,“可是你跟我说过,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
这时,火车站到了,司机停下车,转头对我们说:“到了,下去吧。”
唐露便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完。她推开车门,我帮着把行李拿出来。姨妈给了司机六十块钱,唐露随后掏出一个布钱包,数出二十块零钱,递给姨妈。
“不用了,不用了。”姨妈看了我一眼,对她摆手说,“你留着吧,以后用得着。”
唐露执意要给,姨妈毕竟处事老到,拉着我的手就往售票厅走。我回头望去,看到唐露背着硕大的包裹,手里捏着钱,没有追上来。但她眼眶有些红,似乎是想说什么。
周围全是背着行囊赶往四方的人,人太多了,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唐露瘦弱的身躯已经被淹没在人潮里。我使劲儿昂着头,但已看不到她的影子,我再踮起脚,依然只看得到人流汹涌。
我再也找不见她了。
雨丝透进脖子,我突然一个激灵,转身往家里跑。我在装着旧物的木箱子里一阵翻找,找到了那个底方顶圆的金属和晶体无缝接合的物件。现在端详起来,它更像是一个造型拙朴的U盘,但它的底部不是USB接口。
我把它揣在怀里,匆匆跑出去。出门前,母亲拉住我问,都晚上了,你还去哪里?
这是我的母亲,旁边木讷寡言的是我的父亲。我突然有些心酸,上前抱住了他们,母亲满脸困惑,而父亲则有些不习惯。
我对他们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几点?母亲说。
不是今晚。我说完,出门一路快走,我不需要在黑夜里打开电筒,只需沿着记忆里的路,很快就到了陈老师家里。
现在实验室里唯一缺的,我把那物件掏出来,就是这个吧?
陈老师本已经睡下了,看到我手上的物件,眼皮一跳,挣扎着坐了起来。是……是超晶体协稳器。她的声音在颤抖。我找了这么久,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没有回答,急切地问,是不是有了这个,你就能把我送到从前?
陈老师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抬头看我,你真的要回去?
我点头。
你现在的日子很好,舍得放弃吗?
我苦笑,很好吗?我在北京遍体鳞伤,所以才回到故乡。
现实没有往事美好,所以就要回去吗?但往事是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重复的。在你的想象中它很美好,但当你真正进去,就未必了。你可要想好。
没关系,我不是逃避,也不是去重复往事。我上前一步,看着神态老朽的陈老师,我是去改变。
改变什么?
如果按照因果论,唐露的悲惨是我造成的,那我就应该去纠正这个错误。我要当一个真正的哆啦A梦。
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没关系。我会再次长大的,不是吗?
我扶着陈老师来到地下通道,进了实验室。她把协稳器插好,熟练地启动繁复的按钮。中间桌子的玻璃箱里,电火花再次闪现,越来越密集,最终交织成环。
这十多年我没闲着,一直在计算闭环的落点,理论上,可以精确控制两个节点的时间。陈老师问,你要去哪一天?
我说出了日期。
光环随之扩大,透出了玻璃箱子,在空中悬浮着。陈老师点了点头,眼里闪光,说,看来计算没有错。她再次按下几个按钮,光环竖向转动,与地面垂直,成了一个圆形门。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已经无须回答了。我深吸一口气,站在光环前。它闪烁着,光照在我脸上,越来越亮。电流的滋滋声在房间里回想。我突然流下泪来,上前一步,跨进了光环里。
那一瞬间,我像是初领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了呼吸。
有光。黏稠。清冷。
我的大脑短暂性地停止工作,等恢复过来时,只记得这三个感觉了。
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这间实验室里,但陈老师不知去向。难道失败了?我疑惑地走出地下通道,推开陈老师的家门,走出去,一股只属于夏天的沉闷灼热感顿时袭来。
没错!
我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阴沉上午!
我顾不得惊讶,匆匆赶到大路边,看到一个男孩正骑着老式自行车,车座后面驮着一个麻袋,正向镇上骑去。
“你等下。”我拦住了他。
男孩停下来,扶着车,惊讶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说:“不用管我——你的麻袋不太结实,待会儿里面的东西就掉出来了,我帮你重新系一下。”我把羽绒服脱下来,包住麻袋,用袖子拴紧车杠,“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还有,你去镇上时,不要走桥上,从小路绕过去,听到了吗?”
男孩一直疑惑地盯着我,闻言点了点头。
“去吧,”我挥挥手,“早点儿回来,唐露还等你呢。”
“你怎么知道……”
“对了,你卖了废铁,找那老头借一套雨衣,待会儿你回来时会下雨。千万不要淋雨。”
男孩重新跨上车,走之前又盯着我看了几眼,说:“你跟我爸爸长得好像,你是我家亲戚吗?”
我笑了笑,“你记住我说的话就可以了,去吧!”
男孩骑车远去,很快消失在树影里。我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唐露家。我没有进去,站在屋前马路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等。
这个午后过得很慢,时光像天气一样黏稠,但没关系,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一直坐着,路过的人惊奇地打量我,我一直坐着。后来下雨了,我便到唐露家的屋檐下躲雨。
一个女孩从屋里探出头来,看见我,粉雕玉琢的脸上有些失望,然后冲我一笑,说:“要喝杯水吗?”
我说:“不用了,我只是躲会儿雨。谢谢你。”
“哦。”唐露缩回头,但过了一会儿,又搬了两把板凳出来,递给我一把。她也坐在我身边,看着外面无穷无尽的雨幕。
“你在等什么人吗?”我问。
唐露点点头,“我在等哆啦A梦。”
“是动画片吗?”
“不是的,是一个人。”她没有回头看我。我却看到了她的侧脸,熟悉的侧脸。
我们就这么坐在屋檐下。
男孩的身影出现在雨中,他骑着车,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女孩站起来,板凳倒在她身后,她都没有察觉。
男孩骑过来,把车靠在墙边,冲女孩大声喊:“露露,我租到了!”他看到了我,有些诧异,却没有理我,把雨衣脱下,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光碟,递给女孩。
“太好啦!”女孩高兴地接过来。
我站起来,转身踏进雨中。
这时,女孩对男孩说:“谢谢你,哆啦A梦!”然后,他们抑不住高兴,牵着手,在屋檐下唱起了歌——
“每天过得都一样,
偶尔会突发奇想,
只要有了哆啦A梦,
欢笑就无限延长……”
歌声清脆欢快,穿过无边雨幕,在这村庄的上空回荡。我没有转身,不知道他们是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我听。但这已不重要了,从这一刻起,命运已经转向,时间之河上的旋涡被打乱、重组。这两个小孩将踏上他们全新的人生,就像野比大雄和藤野静香,将会慢慢成长。
而哆啦A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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