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茴香(茴香回香回乡)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茴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中学时代读这篇课文,老师怎么解释,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体会到鲁迅先生这几句简单精辟文字下面的复杂感受,如同文中的店小二“我”一样,内心对这个迂腐无能、沦落为众人取乐对象的寒碜读书人,充满了鄙夷,孔乙己想在孩子身上争取到一点点自尊的可能性,也被无情地扼杀。成年后再读此文,不知为何再也笑不出来,体会到更多的是酸涩与同情,终于明白,孔乙己会写“茴”字的不同写法,并非迂腐,他的问题在于:除了会“茴”字的不同写法,其他什么都不会!相反,假若他是一位功成名就的读书人,那么结果会截然不同,跟一个孩子探讨茴字的不同写法,可能还会被当作一件轶事被老百姓津津乐道。
不过,我今天不是来谈教育,也不是来抨击古代科举制度对读书人的毒害,我只想说说令人愉快的一种香料 – 有着“味王”之称的八角茴香。
作为国产的香料之王,八角在大江南北各地菜式中,占据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八角在北方被称为“大料”,特别是红烧牛羊肉时,一般都会扔几颗大料进去,既能去除膻味,又能使肉味更加醇厚。八角能够驱出肉中的臭气,使之重新增香。茴香,回香,难道只是文字上偶然的契合吗?
作为香料之王,八角几乎代表着中国炖卤的味道,无论红卤还是白卤,茴香的参与,引领着其他香料和配料,炮制出一锅浓郁卤汁的基调。不知是不是因为了这星光四射的外形,茴香在一众香料中,当仁不让地起到领头羊作用,因而也成为家庭必备香料,谁家厨房里没备着几颗八角茴香呢?
八角是伴随着我长大的。小时候咱家厨房里有一个木质的简易厨柜,上面两层带对开门,放剩菜剩饭,下面的格子搁碗碟。厨柜角落里,常常塞着母亲的一些烹饪宝贝,比如香料、酒曲、酵母等等,其中有个小瓶子里装的就是八角和桂皮,从来没有空置过。我们喜欢茴香是有道理的,这个神奇的小东西能使素菜变出荤味来:清淡的大白菜加了酱油和茴香,竟然品尝出了些许肉鲜味;菜油烧热,加几颗八角茴香炸出香味,和着酱油拌面,苍白的阳春面就成了肉味拌面。当然,母亲也会烧茴香豆,但不是孔乙己吃的那种绍兴茴香豆,直接将几瓣茴香、桂皮与新鲜蚕豆同煮,煮到透烂就成了咸鲜可口、回味带着甘草微甜的一盘茴香豆菜。八角茴香从来都是素菜荤烧的良材,在那个吃不上肉的年代,帮助我们度过了多少嘴里淡出鸟来的尴尬。
爱茴香还有一个原因是它那极具几何美感的外形。大部分食材,经过晾晒和烘干,会失去生命的光彩,比如笋干,比如鱼干,比如菜干。茴香则恰恰相反。新鲜时的茴香长在树上,是一个个淡绿色的八角形果子,并无殊色,摘一颗咬开尝尝,辛辣伴随着发腻的甜味。经过深度加工和烘干的八角茴香,仿佛经过一场特殊仪式的洗礼,以另外一种生命的形式得以重生并大放光彩:蓇葖果上边开裂,像一只只迷你小艇,外端则向上翘起如鸟喙,每个果荚内含着一颗光泽油亮的种子。八颗种子呈辐射状排列,如一朵金褐色雏菊,让人无法不感叹大自然妙手天成的艺术创造。深度烘培后的八角没有丧失生命的光彩,反而焕发出惊人的几何美感!十六世纪时,英国航海家托马斯•卡文迪士从菲律宾带回八角茴香,当八角登上欧洲大陆,它那充满几何魅力的外表和奇特甜味对西方人产生了莫大吸引力以及好奇心,浓郁的香味和对嗅觉、味觉产生大胆刺激,如同来自遥远东方群岛、浑身散发着异国情调的热辣女郎,让西方人耳目一新,甚至催生荷尔蒙分泌,Illicium(拉丁文“诱惑”)成了他们赋予八角茴香的美名。
但茴香始终是东方的,中国的。西餐中常会使用芳香植物和香料,味道须适宜生食,茴香的气味过于浓烈和刺激,不适合西餐料理中直接食用,长期以来并未真正融入到西式烹饪中去。在登陆欧洲之后的一个世纪内,茴香更多被用于药用。似乎是为了证明他们前辈引入茴香的正确性和必要性,17世纪时英国人尝试将八角茴香加入到茶和烈性葡萄酒中进行调味,茴香奶茶和茴香酒一度在地中海沿岸颇为流行。英国人甚至将其推广到自己的殖民地印度,印度的国宝奶茶马沙拉茶就是在阿萨姆红茶中融入八角茴香、桂皮、豆蔻、丁香等香料,再与牛奶混合而成。有个印度朋友曾经跟我说想在中国开印度奶茶店,我未曾做过此类市场调研,也不好给人家的创业热情泼冷水,我个人意见是改变一个地域居民的口味、或者让他们接受异域口味还是具有很高挑战性的,比如在内蒙古旅游时,当地的奶茶喝着还挺上瘾的,冲动之下买了奶茶粉,果然回来之后束之高阁。在中国,红烧肉、茶叶蛋、茴香豆、炖牛肉、各种红卤白卤、五香料理……加八角大料炮制那是理所当然的事,用文火慢炖,不仅能丰富食材味道,还能缓解重荤菜使人脾胃胀气的问题,然而在西餐料理中,八角却长期找不到它合适的位置。
八角是属于中国的。不仅在大江南北各地人们爱吃的卤味中,八角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在中国文化中,八角也占据着舌尖上乡愁的方寸天地。
茴香,谐音“回乡”。当年宋徽宗被金人掳去,受尽屈辱与折磨,日夜思念中原。某一日亲自下厨,让仆人寻找茴香来炖肉。仆人找来一包茴香,宋徽宗打开,发现包装纸上是宋高宗赵构在南方即位的消息,不禁大喜,认为老天有意来报喜,自己归乡可期,连连欣喜地呼道:“茴香者,回乡也,岂非天乎?”让跟随的侍从一起拜舞欢庆,之后让一个大臣带着自己的背心偷偷逃出,去南宋找赵构,背心上书“你快来援救父母”,群臣悲泣。唉,可怜的徽宗,没想到赵构内心并不愿意他们回去,在皇帝位置与亲情之间,他并不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前者(可参见《橘梦》一文中关于赵构与岳飞的描述)。可惜了这位中国古代皇帝中顶级的艺术天才,那清癯飘逸的瘦金体,精致绝伦的花鸟工笔,无数凄美哀怨的诗词佳作,挽救不了被金人囚禁九年、客死他乡的悲惨结局,恰似应了那句“回乡须断肠”的绝句。
茴香,除了能给食物回香,还能给人带来“回乡”的念想和寓意,人之情愫,简单地寄托在一株草本植物上,可见自古以来,思乡的祈愿一直是溢乎常情,所见、所闻、所食,都可以绵延成无尽的乡愁,叶落归根是每个游子小心珍藏在心底的秘密和愿景。我们的民族,是个恋家的民族,思乡情怀,是一首隔了千山万水、千世万代、永远都唱不完的歌!
【云端原创】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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