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出自何处，混沌知音语成谶

白头翁

夜色如水。小丫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起身入了小楼，“爹爹，帮我收琴！”

琴台背靠小楼，立在屋前几十年的高大酸枣树下，因楼建在小小的丘顶上，前方一望无际是春夏之交的田野，夜空无云，月光毫不吝啬地满天铺陈，青绿的秧苗静静立着，偶尔闪过晶绿色的灯笼虫给这宽阔无垠的画面妆出点点生机。

希声慢慢地从楼里踱了出来，他刚刚一直坐在门后面，静静地听曲子。现下琴位得空，便坐了下去，左手从紫檀木琴尾沿着钢丝弦五指张开，慢慢地往怀中收拢。五根弦一起“嗡嗡”的轻轻响起来，结成和弦的声音，越是到了筝码附近的位置，声音越是沉稳，手停，稍带些力度按下，钢丝弦慢慢静止，不再发声，只有一些余音在空气中慢慢发散。

希声抬起右手，干净利落地从中央绿弦上一线刮下去，

羽、徵、角、商、宫—— 角、商、宫、降羽、降徵、——

降徵、降羽、降徵、降羽、宫、商、角、徴、羽、徴、角、商、宫、商——

苍凉连绵的琴声合着月色四向飞驰，因没有阻滞，便不知深浅，随着希声右手的弹拨，不断地往夜空中飘摇。弹到曲折处，左手便也从筝码左边过来配合右手一起舞动，曲子其实并不繁杂，技法也生疏简单，只是青光入枣树，月夜飞徴羽，情境之中，让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

一曲终了。希声坐在琴后，并不急于动身。待得琴音缭缭绕绕，四散归空，仍沉浸其中。

月出青山东，月明山益空。

山人爱清景，散发卧秋风。

风止夜何清，独夜草虫鸣。

仙人不可见，乘月近听琴。

希声回过神来，却见楼后面路上转过来一年轻男子，身姿绰绰，相貌清丽。衣着倒是随意，背上负着一好大物件，吟完诗句，双手一搭行了个礼：“大叔，讨杯水喝。”

“听你这几句，岂是个喝水的主儿？”希声笑了笑，回头对楼里面高声喊了句，“丫头，把酒拿来！”

琴台边原本有几张椅子，来人毫不客气地坐下：“谢谢大叔啊。当此清风明月，琴声四海，真是唯有杜康能唱我等之怀！”

“既是同道中人，”丫头把酒往桌子上一放，便又跑开了，希声倒了一杯递给来人，“不知怎么称呼？”

“在下刘希夷。”男子口渴，满饮一杯，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借一杯。”

“借？”希声笑道，“阁下路过而已，准备拿什么还？”

刘希夷又满饮一杯，放下杯子轻轻一笑，“借得君子美酒，自还明月清音。”

绛唇吸灵气，玉指调真声。

真声是何曲，三山鸾鹤情。

昔去落尘俗，愿言闻此曲。

今来卧嵩岑，何幸承幽音。

神仙乐吾事，笙歌铭夙心。

他反手取下背上物件，摘下布套，却见那物件下宽上窄，呈梨子形状。鼓出来的肚子漆成墨绿色，挪动之间带出“空空”之声，上面收窄，漆成深红色，却像妇人发髻一般，引了四根筋弦拉到梨形底部。显见也是一把乐器。

“此为何器？”希声大感兴趣，仔细端详。

“西域琵琶。”刘希夷横抱琵琶，拧了拧上面的旋钮，在胸前衣袋里取出木拨子，在弦上弹拨几下，把音校准。

他不再说话，把琵琶靠近胸脯，学那胡人马上奏乐时把梨形音腔放在胸前，琵琶头顺左手往下，右手拨子在弦上飞花点将，清脆的声音勾勾连连，曲调未成，意境已到。抬头看看酸枣树叶间月影婆娑，叹了口气，低下眉头，信手飞舞，左手轻捻慢挑，控制音准，右手由慢入快，琵琶声调也从阴阴柔柔走入急切花雨，大弦嘈杂如大雨倾盆，小弦温婉如窃窃私语。大弦小弦交汇融杂，好像是漫天珠玉打在铜盆之上，叮叮当当却韵律合宜，清脆激烈却顺序有度，听得希声精神振奋，一股热流从心中激起，只想在这月下长啸一声，一吐豪情。

琵琶声却转低了，幽幽暗暗，晦涩难明，好似曲径通幽，又好似前路已绝。柳暗花明之处，刘希夷右手抛掉木拨子，手掌并拢，从内往外用力一挥，四弦齐响，当真像扯开一段锦帛一般，声音戛然而止，绝不粘滞。

“好！”希声发自内心的称赞，“如此技艺，当浮一大白。”便也不给他斟酒，而是直接把酒瓶递了过去。

刘希夷也不客气，接过满饮一口，抹了下嘴边酒星子，甚是开怀，“今日得遇大叔知音，也是希夷之幸！请再为诗！”

“求之不得啊。”希声笑道。

刘希夷收了琵琶，借着酒意，向天望去，月亮已经在树冠上移动了一些些。景色大致没有什么变化，却起风了，树叶随着微风沙沙作响，将光影变幻得更加迷离。风带起了小楼前芬芳桃李的花瓣旋转飘荡，在夜色中虽然不鲜艳夺目，却奇妙清丽，映月飞花。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怎地伤感了起来？”希声有些愕然，问道。

“哦？明年花开复谁在？”刘希夷把这句念了两遍，“确实有些谶语的意思，不好不好，弃了。”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句虽好，却似解前句之谶……”希声斟酌了一下，说。

刘希夷又灌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谶语也罢，人总逃不过命！总不至于让我不吐胸臆！”

“说得好！”希声大笑，“阁下继续，老朽洗耳恭听。”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代悲白头翁 刘希夷

“少年姿容美好，琵琶技绝，诗情汹涌，奈何悲伤优柔，自乱天寿？”希声叹了口气。

“大叔此话怎讲？”刘希夷抹掉眼角的泪珠，正经求问。

“情深不寿，命罢了。”希声顾左右言他，振作起精神来，“你喜欢听我先前弹奏的曲子吗？”

“正想向大叔请教。”刘希夷也换了心情，“此曲旷达苍凉，可有相对应的词？”

希声把手往筝上一抹，“你且听好了！”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您喝够了没有？”丫头又走了出来，“让您帮忙收下琴，您倒是一个人喝上了，还反反复复地弹这曲儿，也该歇了啊，您。”

希声停下手看着丫头，眼光闪烁：“刘希夷，只有不到一年的日子了，就不能让他开心些？”

月下独饮

刘希夷

唐高宗上元二年进士，善弹琵琶。其诗以歌行见长，多写闺情，辞意柔婉华丽，且多感伤情调。少有文华，落魄不拘常格。

“明年花开复谁在？”一语成谶，诗成后一年为人所害，死时年未三十。

《代悲白头翁》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句，相传其舅宋之问欲据为已有，希夷允而不予，之问竟遣人用土囊将他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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