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彦南京:忆年孙海彦回不去的故乡
【编者按】
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同地域年俗迥异,“年”的背后展现给你的是一部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史诗。澎湃新闻·请讲栏目推出“忆年”专题,讲述那些年,那座城,那个村庄,那些与年有关的人和事。
澎湃新闻 龚唯 制图
我出生在苏北一个小村庄,直到十八岁上大学离开。因为推进集中居住,去年年底,整个村子被夷为平地。今年春节,我的父母离开临时安置点,到县城弟弟家过年,这也意味着,我小时候最期盼的过年和故乡一起,从此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也许某一天会彻底消失。
据说,我们家是几百年前从山西洪洞大槐树迁居而来,姑舅两家两姓,村庄也以此为名。我们的田地,由盐碱地改造而来,谈不上多肥沃,村民们也谈不上特别淳朴。改革开放之前,跟中国很多村庄一样,大家很穷,一大家子蜗居在老宅子上的几间房子里。
我出生时,村庄依旧很穷,我们家因为有俩常年的病人(爷爷和叔叔),俩上学的孩子(我和弟弟)更穷。所以过年,就成为儿时的我极为期盼的节日,可以吃很多好吃的。
准备过年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个习俗并不适合我们那个贫穷的小村庄,我们也没有做香肠腌腊肉的习惯,虽然老家的香肠很有特色,远近闻名。记忆中,我们大概从腊月二十左右才开始采购年货,准备过年。“年”真正拉开序幕,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各家习俗不同,一个村的有过二十三和二十四的,我们家是二十四),习俗是吃饺子,放鞭炮。吃之前放一个在灶台边上,敬给灶王爷。
采购年货并不是去超市和菜市场,那是离我们很遥远的概念。我们是去“赶集”,常去的集,阴历每逢“二、四、七、九”开市,“二、七”是大集,周边其他集市不开,人更多一些,“四、九”为小集。每次逢集,周边五六公里范围的人,骑自行车或步行过去买东西,主要是日用品。过年前的集市称作“年集”,人山人海,买卖双方人都多了起来,大家带的钱比平时多,小偷也多了起来。
我很喜欢赶集,可以看到很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如各种气球、烟花等。以前是土路,过年前后又经常下大雪,路上泥泞不堪,要买很多东西,大人们是很不乐意带我们去的。小孩子也不懂事,吵着要去,哪里明白大人的苦呢。记得有一年,路上特别难走,买完大半口袋的东西,不能骑自行车,大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家,非常狼狈。
要买的东西挺多的,分好几次才能买齐。我们要买的有鞭炮,在家要算好需要多少,大小也计算好。烟花是没有的,太贵了,每年就那么几家舍得放。买上十来条鱼,回家去鳞和内脏(没有让卖鱼人处理鱼的习惯,怕缺斤短两,都是回家自己处理),腌上放缸里。我们家一般买家鱼(家养的鲢鱼之类,不太大,一斤左右一条,鱼刺很多,偶尔买两条大的,上桌好看),最便宜的一种鱼,看别人家买胖头鱼非常羡慕。虾之前是没有的,很久之后才出现冷冻的虾(现在吃虾,基本非活虾不买),裹着很厚的冰冻,算是很稀罕的东西,也不便宜,会买一点。
猪肉要割上几斤。我不吃肥肉,每次都希望买的那块肉瘦肉多一点,可那时农村卖肉,并不像现在菜市场卖的猪肉那样分得很细,肉贩总会在我们看中的那块肉上多割点肥肉。我们家有几个不能吃荤油的,也不会像很多人家那样熬上一大锅白白的猪油或者羊油。后来老听我先生说猪油拌饭多么美味,我就在心里想,我要是这么吃,估计去医院的次数会更多。牛肉买的少一点,算好春节期间家里要来多少客人,不会买太多。好多人家会买点羊肉、羊肚,我爸妈不吃羊肉,甚至做过羊肉的锅再做其他菜,他们都极其嫌弃,印象中我们家极少买。有些人家喜欢买点猪内脏,肚、肺、肝之类,炒着吃,我们家也很少买。婚后去公公婆婆家,发现他们那边特别喜欢猪内脏,肚肺汤、爆炒肥肠、爆炒腰子每次必备,我也就挑点爆炒腰子里的茨菇吃下,喝点汤,内脏几乎不吃。
蔬菜主要买藕、平菇、大葱、生姜、芹菜、金针菇,后来出现了反季节蔬菜,买点四季豆和黄瓜回家待客是很高的待遇。干货有黄花菜、粉条、腐竹,素菜买一点千张、粉皮、绿豆饼,豆腐在村里买。再买点白糖、盐、味精、酱油、醋、甜油、香油等调味品。买两斤生的葵花籽,回家自己炒熟,那时买熟瓜子的都是家境很好的,大部分人家是买生的回家炒。水果更加简单,买点苹果我们就非常开心了,偶尔有甘蔗啃就是意外之喜,西瓜更是稀罕。
肉买回家要用硝酸盐水腌一下,煮出来的颜色好看。当然,硝酸盐有毒,除了偶尔去厨师家讨点硝酸盐水回来,大部分时候,我们是不腌的,这样煮出来的肉颜色有点白,确实不好看。煮肉的那天,肉汤里加点白菜粉条,就是平时很少见的一道菜,可惜太油,我几乎无福享受。
很多年里,鸡肉是不需要买的。农村人家,春天买一些小鸡仔,养到过年,母鸡下蛋,公鸡卖掉,自家留一只大公鸡。杀公鸡也是一件大工程。我们满院子追着捉鸡,捉到后把鸡腿绑住,在脖子上杀一刀放血,小半碗,开水煮一下就是鸡血,可以做菜吃。我爸胆小,杀只鸡很不容易。放血后我们小孩子会把最漂亮的鸡毛先拔下来,做毽子玩。放血后烧一大锅开水煺毛,内脏取出来,就可以了。家家都有深箩筐,把煮好的肉和杀好的公鸡放在里面,挂在房梁上,防止猫狗偷吃。
除了鱼肉,准备主食也很重要。过年期间的主食比平时讲究点,我们会拉上一袋麦子去换精白面粉,做出来的好看。家家都有大鏊子,直径70厘米左右,和上一大盆面糊,烙煎饼。那时温度比较低,放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坏。我不会烙煎饼,这个时候就切点白菜,拿个鸡蛋,让妈妈做菜煎饼给我们吃。
煎饼其实可有可无,最重要的是蒸馒头。头一天晚上先泡干干的面引子,早上起床和面,和好了裹上棉被(温度太低)放在床上发。准备过年的馒头是有馅的,等着发面的时候,劈柴煮红豆,自家种的,煮烂了放上白糖拌一下,我经常忍不住会偷吃,还嫌父母舍不得多放糖。条件好一点的买蜜枣包馒头,这对我们家来说,有点奢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邻居家小孩吃蜜枣馒头。正式蒸馒头从午饭后开始。我爸负责烧火,我妈是主力,和面揉面切面,我打打下手。第一锅馒头出锅时要放鞭炮,撕下来一点敬神。邻居们也会互相走动,品尝别人家的馒头或者包子(一般是白菜豆腐和萝卜粉丝馅)。说来也奇怪,平时蒸馒头都是很光滑的,过年前蒸馒头会出各种问题,比如起泡不光滑,口碱放多了发黄等,一锅接一锅一直蒸不出光滑馒头的人家,会很不开心,觉得这不是好兆头。靠近锅边的部分会有脆脆的锅巴,淘气的我有时会一个个揭下来吃掉。刚出锅的馒头特别好吃,不喝水不吃菜,光吃馒头就吃饱了,晚饭也省了。
过年前的另外一件大事,是去浴室洗澡。以前农村零下十来度的气温,根本就没办法在家里洗澡。去街上的浴室洗澡要赶早,那时淋浴很少,就一个大池子,去晚了就洗不到干净的水了。里面温度很高,雾气缭绕,很多人喜欢在池子里多泡一会,觉得很舒服。我都是赶紧洗完出去,多待一会就觉得缺氧,每次都被他们开玩笑地说,这个钱花得太亏了。
过大年
我们家那边,午饭最重要,大年三十也不例外。一大早起床先放鞭炮,炒点豆腐之类的素菜简单吃早饭,就开始准备过年了。过年贴对联也很讲究,大门和正屋、偏屋(我们那边主要是在东边建偏屋)、锅屋(厨房)包括猪圈、粮仓、拖拉机都要贴,猪圈上是“六畜兴旺”,粮仓是“五谷丰登”。对联一般是带着裁好的红纸去找邻居家识字的人写,最开始是我家后面的大老(教书先生,我们祖父辈的,称呼为“老”,“大”是排行,负责写我们一大家子的对联和福字),后来是村西头的做过民办教师的三爷(我们称父亲同辈的血缘关系比较近的为“爷”,称呼“叔”的关系远一点)。以前大人们会拿我开玩笑,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写。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从小读书还可以,但那一手字,实在拿不出手,哪怕后来大学读了中文专业,也还是没有练出一手好字。被人家说的次数多了,商品经济也日渐发达,我们家干脆就去街上买对联了。对联有红色、紫色、黄色,根据这一年大家庭有无去世的先人确定,直系亲属去世,当年是不贴对联的。横幅上还要有门吊子,类似于很多地方贴的门神图像,七张组成一句吉祥语。贴对联时就显出我的重要性了,至少我能分出上下联,不识字的爸爸甚至会把字倒过来贴。
贴完对联,爸爸或者弟弟要去地里给先人上坟。不是买的现成的元宝和冥币,冥币在我们那边出现很晚。我们是从街上买来草纸,回家剪成纸钱。最开始是给奶奶上坟,后来是奶奶和叔叔,后来又变成了爷爷、奶奶、叔叔,他们在一起。土路不好走,回来都是一身泥泞。
同时,妈妈在准备午饭。要先炸一大锅萝卜丸子,再炸花生米,最后用剩下的油把鱼煎到半熟,方便以后做菜。炸好的萝卜丸子放在垫了煎饼的筐里,晾凉了可以装在塑料袋里收起来,吃很长时间。我很喜欢刚出锅的丸子,不管大人怎么说,敬神后就迫不及待地吃,不顾午饭还有好多大菜。
我们家的午饭,说不上特别丰盛,一般就是一碗鸡肉,一条鱼,一碗猪肉炖萝卜(对我来说,有肥猪肉的菜是禁菜),一碗牛肉炒芹菜,一碗萝卜丸子,一盘藕片,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盆菠菜鸡蛋汤。炸丸子时已经吃的差不多的我,午饭吃的很少。吃饭前要放鞭炮,要敬神,爸爸喝酒前也要先在门口倒一杯敬神。我很少帮忙做饭,最多就是烧一下火暖和下身子。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大年三十经常飘着雪花,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我经常是拿不起筷子吃饭。
午饭后大人们可以歇一会,小孩子淘气,出去捡没有放完的鞭炮,把里面的火药倒出来点火玩,当然,主要是胆大的男孩子玩,胆小如我是不敢碰的,我们的乐趣是去捡花花绿绿的糖纸。
大人们唠嗑差不多了,就准备炒花生瓜子。家里都有大铁锅,在锅里放入沙子,控制好火候,香喷喷的炒花生和炒瓜子就好了,过年的零食就有了。并不是每次火候都控制得很好,炒糊了或者没炒透很常见。有些人家没沙子,会找邻居家借。后来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多了,他们回来会带兰花豆、开心果、酒心巧克力等零食,当年在村里会引来很多人的羡慕。
我们的晚饭一般是午饭剩下的菜热一下,很简单。有些常年在外的人会故意说,每天吃肉腻死了,我们晚上喝稀饭。一直在家里上学不赚钱很少吃肉的我会想,什么时候我也每天有肉吃。当然,现在已经过上了每天有肉吃的生活,需要担心的是如何保持身材。
农村的晚饭很早,吃完晚饭我们在院子里看雪花和烟花,或者星星和烟花,每年放烟花的就那几家,我们根据位置推测是谁家。没有电视的我家,看完别人家的烟花,爸妈准备好做饺子的面和馅,很早就睡了,偶尔会守岁。我跟弟弟有时会去邻居家蹭电视看春晚,那时的春晚可好看了,哪像现在,过年期间每天开着电视春晚当背景音,一个节目我也记不住。看完春晚刚好十二点,要放鞭炮,有时其他人都睡了,胆小的我不敢直接放,拿一根点燃的柴火去点鞭炮,胆战心惊。鞭炮声一夜不会停,很多人家会比大年初一谁起床早。熬夜放鞭炮的我不想离开暖和的被窝,我们家的规矩也不是很大,父母早起包饺子,在大门口放一根木头,煮好饺子喊我们起床吃饭。饺子里会放一角和一元的硬币,谁先吃到就预示着谁这一年有钱,我吃到的还挺多的,但一直也没发财。大年初一的饺子要吃一天的,后来也就早上还坚持,午饭、晚饭很随意了。
吃完早饭,给长辈磕完头(我一直不喜欢磕头,爷爷去世后就没这规矩了),拿到压岁钱,就可以互相串门拜年了,大人们可以趁机打牌。小时候还好,大家一起上学一起玩,有很多话聊。我上初中后,很多同龄人出去打工,回来都光鲜亮丽,没见过世面的我,跟他们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他们聊的新衣服、男朋友之类,我都插不上。后来他们有娃了,就更加没话聊了。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书呆子。即使是我研究生毕业后,工作了,最初一两年回去也还挺土的,不太会给自己买衣服买首饰。后来结婚了,婆婆给添了不少衣服,在城里还算干净清爽,可一回家就是雨雪交加,气温又比城市低不少,整个人狼狈不堪,我从来都没有以光鲜亮丽的形象出现在老家过。
走亲戚
我们那边,出嫁的女儿要在过年前回娘家下节礼。我妈妈姐妹三个,会约个时间一起去给外公送东西(外婆在我一两岁时就去世了)。送的东西很简单,就是一块猪肉(几斤重)、几斤果子(当地的点心,以我现在的口味看,都甜得不得了)、几袋豆奶粉麦片等,姐妹仨商量好了不重复送,顺便去给外公换洗被子、外套等,有时会给外公买衣服,也会给点钱,不多,50-100块钱。我离开老家,在南京安家,过年前回不去,一般是过年后回去,送我爸两瓶酒、两条烟,再带点蛋白粉之类的给我妈,给他们包点红包,偶尔也买衣服,东西不多,花钱却不少,他们每次都觉得我送的东西特别不实用,很浪费。
过了大年初一,按照我们的习俗,女儿是不能直接回家的,要娘家兄弟去接。招待娘家人的这顿饭很正式,8-10个冷盘,一半荤一半素,4-6碗大菜,有条件的会加几个小炒(爆炒肚丝、爆炒鸡杂等),还要请邻居们过来作陪喝酒。早些年没有电话,大家接亲戚有时会撞车,找不到人陪酒,算是很没面子的。有些酒品不太好的,每喝必醉,亲兄弟都有吵架的,我们小孩子就在边上看热闹。
我小时候爱走亲戚是出了名的,特别盼望舅舅早点来接。我有两个舅舅,两个姨妈,两个姨妈在前后村,所以一天就可以接完。都不用客气,舅舅走的时候我肯定是跟着走的。理由说起来也很丢人,走亲戚有好吃的。小时候的我身体并不好,不能吃猪肉,吃菜要少盐,这对于重盐的老家人来说是致命的,舅舅舅妈们经常开玩笑说,我一去就给他们家戒盐了,搞不好还得送我去医院。
我大姑跟我舅舅家在一个村庄,我会两边都待几天。等我妈跟姨妈们都到了舅舅家,10来个孩子也都到了,吃饭要两桌,大人小孩分别坐,非常热闹。吃完饭到处逛,去打墙上挂的冰棱,团雪团子(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手上脚上生了好多年的冻疮,直到进城才好),有太阳时在院子里晒太阳斗地主,其乐融融。有时候,我还会跟姨妈他们回去继续玩几天,真是乐不思蜀。
那时走亲戚还是很不容易的,大雪,土路,有时有冰冻,很滑,或者雪化了全是泥水,非常狼狈。我还记得有一次,回来路上积雪有十来厘米深,我爸我妈带着我跟弟弟从舅舅家回来(十来里路),自行车根本就推不动,一点点挪回家。那么短的一段路,花了很久才回去。后来路修好了,我也戴上了眼镜(近视),坐在舅舅的自行车后座,他开玩笑,你戴眼镜就只能好好读书了,否则进工厂都没人要。
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功课越来越繁忙,人也越来越懂事,对走亲戚慢慢失去了兴趣,现在偶尔回去,时间也短,宅在家里连我们家院门都不愿出,更不用提走亲戚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是我现在最大的感受。
今年春节是和我先生回海安跟婆婆一起过的,宽敞明亮的新房,丰盛的年夜饭和零食,走几步就可以去给姨妈和舅舅拜年,体验了下近亲近邻,这和我小时候过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爸妈也第一次没在村里过年,去县城跟弟弟弟妹及弟妹一家一起过年。故乡的年,是真的回不去了。
(作者系南京出版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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