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文学常识总结(这本古文教材好在哪里)
《左传撷华》初版于1921年由商务印书馆印行。
“春秋三传”之一的《左传》为中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同时也如林纾所言,是“万世古文之祖也”。《左传》的记叙范围起自鲁隐公元年,迄于鲁哀公二十七年。作品中主要记载了东周前期二百五十四年间各国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和文化方面的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
自南宋以来,伴随着古文之学的兴起与发展,《左传》的文章艺术越来越受到关注,涌现了许多《左传》评点之作。南宋吕祖谦有《左氏博议》,明人穆文熙有《左传鸿裁》《左传钞评》,清人金圣叹有《左传释》,另外其影响甚巨的《天下才子必读书》中也选有《左传》四十八篇。然而,在清代桐城派兴起之前,《左传》虽然受到重视,但在古文的苑囿中,尚未赢得备受尊崇的地位,是桐城派令《左传》绝类离伦。
“桐城三祖”之一的方苞认为“左氏精于义法,非汉唐作者所能望”,其所撰《左传义法》讲论精密,对桐城后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著录清代桐城学者《左传》著述,有二十一种之多。林纾与桐城派吴汝纶、马其昶、姚永概交游甚密,这些人是桐城派在清末民初的代表人物。林纾对《左传》的高度关注,延续了桐城的传统。
林纾的评点《左传》之书——《左传撷华》的写作就是基于这样的背景,林纾盛赞《左传》的文学价值,《左传撷华·自序》写道:“以行文论,《左氏》之文,万世古文之祖也。……天下文章,能变化陆离不可方物者,只有三家:一左、一马、一韩而已。”
《左传撷华》初版于1921年由商务印书馆印行。此时林纾已从北京大学去职,在家闲居,靠著书卖画为生。他在1913年曾于商务印书馆出版《左孟庄骚精华录》,其中收录《左传》文三十二篇,逐篇评诠,很受读者欢迎。离开大学讲台后,他在这三十二篇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充修订,撰集了这部《左传撷华》,全书共两卷,选文八十三篇。
这部曾由“帝师”陈宝琛进呈清逊帝溥仪,作为古文入门读本的《左传撷华》取《左传》中最为该要的、且最具文学性、极富有意韵的文章八十余篇,逐一分析其层次结构、用字炼句、宾主调度、照应收局等作文之法,并对篇中权谋诈计、诡辩辞令颇有诛心之论。
林纾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市)人。林纾曾借助他人口述,翻译过《茶花女遗事》等二百四十六种外国小说,风行海内,洛阳纸贵。然而在近代文化史上,他作为古文家的贡献,同样值得高度重视。林纾本人古文造诣很深,任教北京大学时,“大抵崇魏晋者,称太炎为大师;而取唐宋,则推林纾为宗盟”(钱基博《林纾的古文》)。面对新文化运动的挑战,他奋起应战,力延古文命脉于不坠。虽然他的呼吁在当时并未取得实效,但其阐扬古文精神艺术的诸多努力,在今天仍颇具启发意义。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刘宁在为《左传撷华》写的推荐序中谈及:《左传》中,“重礼”的倾向是十分鲜明的,即使两军交战,对立的双方还要保持基本的尊卑之礼;战胜方的将领对失败一方的国君还要执臣子礼。这让《左传》叙事带有彬彬守礼的雍容之风。从语言和取材上看,《左传》不像《史记》那样纵横恣肆。这些都让《左传》叙事更为内敛,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于朴素中求得丰富的回味,是对叙事艺术更高的要求。
刘宁也例举了《左传撷华》中点评最精要的内容,例如《楚武王侵随》:“此篇制局极紧。前半竖一 ‘张’字,正面决策,对面料敌,均就‘张’字着想,无句无意不是‘张’字作用。下半竖一‘惧’字,与‘张’字反对,见得张则必败,惧则获全。”又论《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制局最奇,有起无结”。所谓“制局”,就是确立文章之结构,而此结构,又是“意中之境”。
“制局”又具体落实为千变万化的笔法,林纾对笔法的论述也颇为精微,如论《连称管至父之乱》用缩笔与省笔之妙:“节却无数闲语,人自不觉耳……浅人以为序事笔墨宜详尽,若果能如是结构,则虽简亦详,虽略亦尽。”又如论《楚人伐宋以救郑》之用笔“遒紧”:“宋公满腔迂腐,子鱼满腹牢骚,君臣对答之言,针锋极准。”又如《华登以吴师救华氏》:“写战事,必写其极琐屑者。千头万绪,一一皆出以绵细之笔,令读者眉宇轩然。”至于《郑厉公自栎侵郑》之用顺带之法,《管仲斥郑子华》之用闲笔,都值得细细体会。
凡此种种精妙的文法体察,又着眼于体会文之性情,如论《张骼、辅跞致师》“此篇风神盖世”,刻画人物“风韵高,音吐妙”。又如《宫之奇谏虞公》“此一篇是愚智之互镜。虞公开口抱一‘宗’字,继此抱一‘神’字。其愚騃处已从两语描出”,紧扣用字来体会人物性情,也是观察入微之笔。在林纾看来,《左传》行文之性情、意境,又体现出雅洁的风格,如《申公巫臣取夏姬》如此题材“非得左氏以传之,鲜有不坠入稗官恶道者”“文字之妙,叙淫而能肃,化俗而为雅,亦千古一人而已”,《厉公诛三郤》“左氏所以高人处,在庄而不佻。若落公安之手,则不知其如何妆点耳”。
林纾翻译西洋小说的经验,也丰富了他对古文文法的理解。其论《秦三帅袭郑》“文字须讲声响,此篇声响高极矣”,言蹇叔一句“孟子”,“其中有千言万语,碍着秦君说不出,碍着孟子之少年盛气亦说不出。但曰’孟子’两字,如绘出老人气结声嘶,包蕴许多眼泪”。又如论《晋败郑师》如何刻画乱臣阳虎、贼子蒯聩的可笑之状,这些评语都带上了小说家的眼光。
附《左传撷华》内文摘录
楚武王侵随 桓公六年
楚武王侵随,使薳章求成焉,军于瑕以待之。随人使少师董成。
斗伯比言于楚子曰:“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王毁军而纳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肥腯,粢盛丰备,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也。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亲其九族,以致其禋祀。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评点】
纾按,此篇制局极紧。前半竖一“张”字,正面决策,对面料敌,均就“张”字着想,无句无意不是“张”字作用。下半竖一“惧”字,与“张”字反对,见得张则必败,惧则获全。
夫侵人之国,反先求成,虽无斗伯比之言,已写出楚王张随之意。少师之来,亦正挟一张随之意而俱来。故斗伯比羸师之请,即已明白看出少师之嚣张。因痛陈楚张三军之弊,此第一次清出“张”字意也。惟楚盛张其军,则小国惧灭而附随,随转不张。随不张,则楚虽盛张其军,转为小国附随之益。故欲随之弃小国,必先张随,此第二次清出“张”字意也。此时楚之君臣,运筹极审,势在必胜。在随宜败灭于此时,其所以不败与灭者,以随之能惧也。顾文字极写张随,而楚师既示以羸,少师复增其侈,文势欲拗到“惧”字意,则万万费力。乃忽插入熊率且比一言,提醒“季梁”二字,则楚国君臣聚谋,一时皆成瓦解。以戒惧之言,必即出自季梁之口也。大抵南人信鬼,惧鬼责重于惧人祸。左氏文章,即借鬼神写出随侯恐惧之意,闲闲将“张”字撇去,其中却加无数庄论,似不关涉于严兵在境,筹备应敌之言。不知针对鬼神言,即步步藏宜戒惧之意。“惧”字写得愈透,则“张”字撇得愈远。妙在写“惧”字正面,并不点清字面,及到“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句,画龙点睛,始将全局作一收束,涌现出一“惧”字,以抵上半无数“张”字。
论文势亦不过开阖,妙在中间论祭品一节,宽绰与题若不相属,实则步步不肯抛离,所谓游刃有余也。
连称管至父之乱 庄公八年
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期戍,公问不至。请代,弗许。故谋作乱。僖公之母弟曰夷仲年,生公孙无知,有宠于僖公,衣服礼秩如适,襄公绌之。二人因之以作乱。连称有从妹在公宫,无宠,使间公,曰:“捷,吾以女为夫人。”
冬十二月,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队于车,伤足,丧屦。反,诛屦于徒人费,弗得,鞭之见血。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费曰:“我奚御哉?”袒而示之背,信之。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入,杀孟阳于床,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弑之,而立无知。
初,襄公立,无常。鲍叔牙曰:“君使民慢,乱将作矣。”奉公子小白出奔莒。乱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来奔。
初,公孙无知虐于雍廪。九年春,雍廪杀无知。
【评点】
纾按,齐国大乱之萌,不始于连、管。襄公取死之道,亦不出于连、管。必以连、管为襄公收局者,即昌黎所谓引绳而断,断必有处者也。
此篇叙瓜期不代,则致乱之由也;绌无知僭礼,则孕乱之由也;从妹间公,则助乱之由也;白昼见鬼,则兆乱之由也。遇弑之先,已种种可危。至其殉节者,不过两三小臣。当轴大臣,匪特无讨贼之人,而且无从死之义。不如是寂寞荒凉,亦不见襄公之无道。此亦明白易晓。
惟此篇用缩笔,用省笔,节却无数闲语,人自不觉耳。夫作乱,必有拥戴之人,无知是也。顾不详无知历史,则叙事近突,故入僖公之母弟夷仲年数语,述其所生,述其怙宠,述其见绌,缩成无知一小传,夹入行间。此乱人所必资以为主。更夹入连称女弟,设间公宫。此又乱人所必资以为辅。于是图乱之计已成,乱成又不能无因而发,故突入公子彭生见形一节。初无一字言鬼,从者但曰“公子彭生也”,作惊怪语,而鬼形已见于白昼。此时若说成公亦惊怪,则文势转平衍无味。乃见豕而怒,见啼而惧,至于坠车。写得惧处,较从者为甚。以公预怀虞心,从者则坦然,非有冤对之惧也。曰“诛屦”,曰“伏公”,此均省笔。且叙徒人费死义处,闲闲带出石之纷如、孟阳二人。不问来历,即知为徒人费之党人。当先入伏公时,已一一部署。大概命石之纷如当阶而御贼,孟阳卧床而伪公耳。省却无尽张皇,俾读者一目即了。第仓卒中部署断不完密,故户下之足已为贼觉。中间无尽曲折,本宜用无数笔墨,左氏但作简语了结。浅人以为序事笔墨宜详尽,若果能如是结构,则虽简亦详,虽略亦尽。凡彼自为详尽,均不能用缩笔与省笔者也。
郑厉公自栎侵郑 庄公十四年
郑厉公自栎侵郑,及大陵,获傅瑕。傅瑕曰:“苟舍我,吾请纳君。”与之盟而赦之。六月甲子,傅瑕杀郑子及其二子,而纳厉公。
初,内蛇与外蛇斗于郑南门中,内蛇死,六年而厉公入。公闻之,问于申,曰:“犹有妖乎?”对曰:“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故有妖。”
厉公入,遂杀傅瑕。使谓原繁曰:“傅瑕贰,周有常刑,既伏其罪矣。纳我而无二心者,吾皆许之上大夫之事。吾愿与伯父图之。且寡人出,伯父无里言;入,又不念寡人。寡人憾焉。”对曰:“先君桓公命我先人典司宗祏。社稷有主,而外其心,其何贰如之?苟主社稷,国内之民,其谁不为臣?臣无二心,天之制也。子仪在位十四年矣,而谋召君者,庸非贰乎?庄公之子,犹有八人,若皆以官爵行赂劝贰而可以济事,君其若之何?臣闻命矣。”乃缢而死。
【评点】
纾按,此篇是写厉公之淫刑,不是斥原繁之中立。写厉公之杀傅瑕,犹宋文帝之杀傅亮、徐羡之,意能杀子仪,则必能杀己。宋文帝之于傅、徐亦然。若原繁者,典司宗祏之人,犹赵宋之祠禄,无拳无勇,既不与逐君之谋,亦不为纳公之举,庸庸一臣耳,厉公杀之,已属无为。即原繁有言,亦无关紧要。左氏何由记之?记之,即所以证厉公之滥刑也。左氏不直厉公之意,初不明说,先写厉公、傅瑕与盟,盟弑逆之贼也。后写入国即杀傅瑕,刑弑逆之贼也。再写迫杀原繁,讨中立之贼也。以中立为不是,则纳己者是矣,乃先杀纳己之人;以纳己为不是,则中立、附子仪者是矣,乃又杀中立之人。既无所惩,又无所劝。果言纳己而无二心,其人到底为谁,则又不明言以示原繁,但造为臆说,曰“纳我而无二心”。吾意原繁口中所驳之言,均左氏渲染以驳厉公者也。“社稷有主,而外其心”,即斥“纳我而无二心”之言。以身事子仪十四年之臣仆,而求其无二心于在栎之寓公,难矣。故纳己而无二心之人,不特无其人,亦并无其事。“行赂劝贰”一语,即明明骂煞厉公。不用史评体,但用原繁临缢之言以代之,已为厉公一生之定谳,文字警炼极矣。
尤奇者,中间夹入内蛇外蛇一段,又夹入申议论一段,将本局文势忽然推开,似难收拾。然中间有“六年而厉公入”一语,其下即将“厉公入”三字带起本文,复归宿到下文。收局文字,此法亦不可不知。凡整篇中文字,应夹叙他事为探本事之原由者,欲归到本文,甚不易易。无已,则以甲子年分为另起之笔,亦可与上文截断,不至胶联牵强。然终不如此“厉公入”三字之浑成。平日与学子谈《左传》,曾举“伯宗辟重”四字,其下忽接入重人之言,试问此“重人”二字何本?譬移到他处,凡担夫、舆夫之属,皆可呼之为重人乎?虽明知其出《左传》,亦不敢用。独此处“伯宗辟重”,即以载重之人为重人,闲闲带下。并不杜撰,亦自然入古。吾读此篇“厉公入”三字,方知左氏往往用顺带之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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