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最深情的一本书(黄永玉我的文学生涯)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插图
《八年》是九十五岁的黄永玉先生创作的系列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二部。第一部《朱雀城》描绘了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边城风俗图画,《八年》则细致地展开了东南沿海及腹地浓郁的生活样貌,描写主人公张序子十二岁远离故乡朱雀,历经八年抗战的一段人生。
我的文学生涯(代序)
文|黄永玉
这小说,一九四五年写过。抗战胜利,顾不上了。
解放后回北京,忙于教学、木刻创作、开会、下乡,接着一次次令人战栗的“运动”,眼前好友和尊敬的前辈相继不幸;为文如预感将遭遇覆巢之危,还有甚么叫做“胆子”的东西能够支撑?
重新动笔,是一个九十岁人的运气。
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管甚么人走的道路!自小捡拾路边残剩度日,谈不上挑食忌口,有过程,无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点。
文化功力无新旧,只有深浅之别。硬作类比,徒增茧缚、形成笑柄。稍学“哲学”小识“范畴”,即能自明。
我常作文学的“试管”游戏。家数虽小,亦足享回旋之乐。
平日不欣赏发馊的“传统成语”,更讨厌邪恶的“现代成语”。它麻木观感、了无生趣。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
这次出版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写我在家乡十二年生活;正在写的“抗战八年”是第二部;解放后这几十年算第三部。人已经九十了,不晓得写不写得完?写不完就可惜了,有甚么办法?谁也救不了我。
二〇一三年六月二日于万荷堂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下卷(节选)
序子有天对梅溪说:“这样子待下去我看不是办法,我还是回城里去吧,起码把经济问题调整一下,光花你的钱,花完了怎么办?”
“我没有所谓。(序子第一次听到把‘无所谓’说成‘没有所谓’,错了吗?哪里错?)我没有机会花钱。不要谈钱。你城里、这里来回走动好。”梅溪说。
回到寻邬《天声报》,徐力大叫:“爷叔,爷叔,侬到底转来哉!”序子奉上公平墟上买的一包茶叶。
徐力打回官腔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是大叶秋茶,了不起的东西,暖胃珍宝,三片,只要三片,你看它马上竖起塞满杯子。你看,玻璃杯,玻璃杯,不可沸水,八十度,三片,你看,你看,竖起来了吧?”
序子告诉了自己和梅溪的缘由,他说:“好!慢慢对付,慢慢对付!”
序子开始在城里城外风景写生,街头巷尾做活计的都描下了,认识一个身后的观众谢天韵,说是县中的美术教员。说时迟,那时快,你想序子这时候又见到谁?颜式。“颜式呀,颜式!你怎么像太阳一样无处不在?你来寻邬干什么?”
“运米。”
“运米?你怎么运起米来了?”
“帮朋友。”
“你吊儿郎当哪像个运米的?”
“押运员还要样子?问你,怎么在这里画画?”
“准备开画展?”
“画展?谁看?现在别画了,走,我请你喝咖啡。”
“我有没有荣幸请这个客?”
“你是谁?”
“他是县中美术教员,他姓谢。叫什么?喔,谢天韵。他叫颜式。”
喝完咖啡,谈妥一件大事。张序子谢天韵双人画展在寻邬民众教育馆展出(画家张序子当场剪影)。主办者,寻邬县《天声报》主笔徐力先生,寻邬民众教育馆馆长舒庆来先生,鸿运运输公司颜式先生。颜式出了三块钱买广告纸、糨糊、图画钉。谢天韵负责联络民教馆馆长舒庆来先生借展览场地。
颜式轻轻问序子,这个谢天韵画什么的?序子说,应该是画静物写生和国画小写意的吧!
画展开幕,看热闹的真多,教育局长和寻邬中学校长都来了。局长致了开幕词。序子还给他们剪影道谢为念。徐力咧开他那张大嘴不停地笑。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当画展主办人。画展开了一个星期。剪影很受欢迎,每张五角,剪了六十多个人。
谢天韵是位很文雅潇洒的朋友。序子和他有过几年通信。国事变化,联系断了。
梅溪回信说看到来信画展的描写,笑到肚子疼,真开心。
序子心情好,买了四五斤糖果饼干挂在棍子上,天没亮就出发,打算中午赶到公平墟给梅溪一个高兴。兴奋匆忙中忘记带水壶,走到十里左右就觉得口渴,就近一个茶棚坐下。老人说:“不卖茶,酒醐喝不喝?”
“什么叫酒醐?”
“淡酒,很淡很淡,跟糖水差不多。”
果然,淡肉色的米浆,序子要一碗喝了,觉得顺口,再来一碗,两碗下肚,一股豪然之气直冲牛斗,志高气扬之心横扫五脏,掷下二角酒钱,带妥随身果食上路。过了树丛进了森林,脚步渐感飘忽,然后人事不知。
酒度不高,幸好给太阳晒醒了,石板路上,差点变成烫面饺子。序子站起一览周身,除贴身底裤和随手木棍之外,没留下任何东西。庆幸自己这个没出息、刚启蒙的醉鬼,遇到的是些细心、人情味十足的可爱剥衣党,而非不讲道理嗜吃人肉的老虎群,要不然它们连遮羞短裤都不会给人留下。只可惜那支派克笔和随身多年老同学林振成相赠的那双万年牢车胎底凉鞋。
序子就这么赤身露体拄着拐棍光着脚板回到《天声报》。徐力一家正吃午饭,见他进屋,吓得差点一碗饭泼在地上。
给梅溪写了信,她回信叮嘱:“千万别让大姐、二姐、三姐知道。要不然起码有半个月要埋怨山里老虎没有口福,白白丢掉吃你新鲜肉的机会。”
颜式给序子找来两个刻香烟纸卷图案的生意,每颗十二元,用了一礼拜时间。这时候,忽然发现两根靠脚掌的脚杆内侧上,各长了一颗很疼的疱,不到几天变成半厘米的洞,连脖子两边的淋巴腺都肿了,起不来床。颜式找了部板车把他推到街尾靠左的一间潘作琴医生医务室那里。
潘作琴医生平时在一个不公开的美军飞机场工作,礼拜六才自己开吉普车回来,恰好碰上了。看了序子的脚,他说:“是一种内发症。”小纸口袋装了四粒小药片,“回去马上开水吞服两粒,明早晨开水吞服两粒。这是种新药。”
当晚退了烧,消了肿;第二天,脚两边的洞长了新肉;第三天,没事人一样。
神药!
颜式在潘医生那边打听到神药的名字:“消炎片”。
(潘作琴医生在英国留的学,抗战胜利后在香港九龙青山道那头开了间诊所,我每次路过都对大招牌敬仰一眼。)
重新买了糖果饼干,装满解渴的茶,穿上新的装备,再往四十里外的公平墟进发。
到公平墟三里外张家住处已近黄昏,分送了糖果饼食给各位,梅溪进厨房为序子炒一碗蛋炒饭。序子一边陪着闲话,忽然听一声广东话:“唔好摇!”接着拉枪栓的声音。
“我严格审查,知你係日本间谍,而家将你驱逐出境,唔准你再返来,若再睇到你,就对你唔客气!”
“今天晚了,我到公平墟客栈去等天亮。”序子说。
“得!”
“我同你一齐行!陪你去公平墟!”梅溪说。
有人急了,连忙说:“让顺喜跟住!”
于是三个军人押着一男二女到公平墟客栈住下。小军官再警告一次。走了。
通宵三个人坐着讨论她们安排的这出戏,漏洞一个:既然是日本间谍,怎么随便放跑了?
三妈对普通话如序子对广东话一样似懂非懂。她只能不断地同情地哭。(永远感念这位受苦的善良妇女。)
梅溪说:“不怕,看她们底下怎么做。我会见机行事。”
第二天分别,序子往回走,老远老远还看见她两个人站在山头上。
回到寻邬,讲了经过给颜式听。
“丢那妈!我把所有经过真名真姓写出来交给《梅县日报》,揭发她们的卑鄙!——当然,这样就害了梅溪,也增你们的困难。我混蛋,别信我这个主意!”颜式气得神魂颠倒,又说:“我带着三四个朋友来寻邬玩,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序子问:“干什么的?”颜式说:“写诗的、摄影的,《梅县日报》的编辑,就是没有画画的。”
“来寻邬有什么好玩?”序子问。
“搭我的方便车。”颜式说。
“我到现在为止,一直看不透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有时候穷到肚皮贴背脊,有时候带帮朋友四处逛。”序子说。
“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颜式问。
“我‘以为’不了才问你。”序子说。
“做朋友就做朋友,不要一天到晚‘以为’。”颜式笑出声来,“一齐吃晚饭好不好?”
来到一个格局很小的单层饭馆,五六张桌子,取名叫“寻邬大酒楼”。颜式把朋友都带来了。姓刘的,姓费的,姓吴的,姓武的,都能笑能谈。除序子外,个个喝酒。
序子喜欢跟酒人一起。大家忙,他欣赏。
开始,大家为日本兵打到贵州独山的时候发愁,好多有学问的人困在那里,还有重要古董文物。宋美龄到美国要钱,不晓得美国打发多少?等到炖牛肉钵子,最后大鲤鱼盘子端上来的时候,就有人想唱歌了⋯⋯
街上忽然热闹起来,满街响着炮仗。说是美国在日本丢了两颗炸弹。蒋委员长还在中央广播电台讲了话。
喝酒的人说,丢两颗炸弹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挨过好多炸弹。蒋委员长当然天天讲话,做蒋委员长哪能不天天讲话的?不讲话还算个什么蒋委员长?
序子站在酒店门口看热闹,像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回到《天声报》。
《天声报》徐力一家四口正趴在桌子边听收音机,见序子进来,抱着序子哭着大叫:“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两颗原子弹!日本投降了!”
序子回到房里站在房中间。
日本真的投降了,我怎么办?我和梅溪怎么办?▍
编辑:刘治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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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下)
本书为《八年》的收官之作。随着战地服务团撤销,伙伴们风流云散;序子为生计流徙福清、长乐、赣州、信丰等地,他几次从炸弹下死里逃生,亲见军队行旅中的屠杀……经历了地狱般的人生。
作者以刻刀般的笔法记录战争和人性的罪恶。浓墨重彩地渲染出战争阴影下不息的生命意志:那浓郁的生活的色调和气息、人和人之间永恒的情感,还有无数悲欣歌哭的时刻。自带朱雀人的强悍基因、古椿书屋的文化密传,八年炮火的催迫,八年闽赣地方深厚文明的温养,序子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而爱情,极度贫困中最奢侈的礼物、流亡途中无望的牵挂、战争和家族的重重阻隔,身无长物的张序子要怎样赢取这人生的至高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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