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丑角主要剧目(不随时代的发展而发展)
作者:莫喜忠
我演了这些年的“丑”戏,看了这些年社会形形色色的变化,常常把生活中的一些道理,放到戏里来考究。我演的是丑角,也就更注意历史和生活中的“丑角。我觉得这些丑角,生前都是赫赫权势,受尽别人的恭维。像明朝的魏忠贤坏事做尽,生前还有那些无耻之徒给皇帝上本,请求将他的长生牌位供进孔庙去。我认为:大奸若忠,大贪若廉,大暴若慈,大伪若真,大淫若贞。他们都要徹点好事给人看,说几句好话给人听,可是他们的本质是奸、贪、暴、伪、淫。
在表演上如何能剥去他们的伪装,显出他们的本色,是演丑角戏最要重视的地方。
我先谈智和愚的关系:人,总是满足于自己的聪明,很难满足于自己的享受。发现自己愚蠢是很难的。历史上不少愚人,在聪明人的挑动和玩弄下做出蠢事,不足为奇;可是,也有些自认为聪明的人,明知恭维他的人是骗子,可是他却有喜听恭维的毛病结果却吃了大亏,甚至不可收拾。可见鞋底虽厚,一样会扎伤脚。
萧长华之《蒋干盗书》
蒋干其人,大愚若智,他对自己估计过高,做了一些蠢事,才留下了“曹操倒霉遇蒋干”的笑柄。他对劝降周郎充满盲目自信,所以他的外形是轻挥白扇彬彬有礼,高视阔步,扬扬自得。他和周郎见面时周越客套,他越自负,越装得洒脱亲切,就越产生喜剧效果。他抓住周瑜伪造的蔡瑁、张允求降信,两手轻扑案上,轻轻嘘出一口长气,眼珠一转,暗暗点头,认为这下自己是曹操的救命恩人了。这些喜剧味要埋深一些。
在蒋干和周郎同时装睡觉的“斗法”中,蒋干越装得成熟老练,便越显得天真幼稚而愚蠢;越以胜利者自居,越使观众觉得可笑。等到箭被诸葛亮“借”去蔡瑁、张允被杀,他再三邀功,被曹操拂袖拒绝之后,他还说:“这曹营之事真是难办得很哪!”这个人物的喜剧味才算全出来了,这句台词只要念得好,就定得到一个满堂彩。自从萧老去世,精通此剧三昧的只有刘斌昆同志。他饰此角,追求谋士风度,有点酸腐,又带些天真,拘谨中时而忘形,把慎重与笨拙两种颜色调得特够火候,就像中药处方中的搭配,很难随便更改。舞台不是银幕,没有特写镜头,刘斌昆通过两肩与胸部呼吸的调节与夸张,把人物的情绪传达给观众。特别是“盗书”一场,他见书时是由惊异而恐惧,书拿到手了,又充满侥幸心理。在速度上先是骤然一停,屏住气息几秒钟,逐渐加快,后来自我安慰地恢复了常态。真正是层次分明,丝丝入扣。黄盖谎报军情时,他头微微侧着,两眼上视,描绘出偷听的神情,听完后,双肩一落,仿佛吐出一口长气,放下了心里的石块。他的表演,既可以看到前人的规范,又可以看出,他是从他自身的身材、嗓音、功底出发,去创造角色的。当年在上海,我也向他掏问过,他真诚地说出他自己的体会,他说“愚笨,令人同情,嘲弄愚笨,有些刻薄。这是个智慧问题,不是品德上缺陷。但是,愚者一卖弄智慧,立即显得可笑,用不着去抓耳挠腮,挤眉弄眼,寻找廉价笑料。那样做反而庸俗!”
那些牛头不对马嘴乱引用书文的丑公子,明明是饭桶,却冒充名医等等的人物,都是大愚若智的类型,演他们是配方比例有别,就不一一赘述了。
周信芳、刘斌昆之《清风亭》
再谈善与恶:丑角应工的人物,外形都不美,但有的人心灵很美。
《炼印》中的二公差,《乔老爷上轿》中的乔溪,审诰命夫人的唐知县,心地都很善良,品质很美,把他们演得活一些,可爱一些,符合剧中人身份,也符合观众欣赏习惯。《秦香莲》中的门官,《锁麟囊》中的胡婆,都是下层人物,富于同情心,应当演得恳切,决不能让观众感到滑稽可笑。
外形丑内心恶的人,如《三上轿》中的千岁是个大恶霸,《十五贯》中的娄阿鼠是流氓赌棍,前者狐假虎威,后者狡诈残忍,但是都有愚蠢的一面。有的演员演娄阿鼠过分在老鼠的形象上去模拟,就把这个市井地痞演浅了。
另一类人物就更复杂。
例如《相梁·刺梁》一剧中的万家春,他本质是善良的,但是迫于生活流落江湖,以看相骗人过日子。从职业上表现,他有一张利口,可以天花乱坠地胡吹,有一双看风使舵的眼睛,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随着剧情的发展,他身上善良的成分逐渐增加,那种江湖术士的浮滑气慢慢减少,最后,帮助刺杀梁冀的渔家姑娘邬飞霞脱险。他对姑娘由同情、理解、尊敬而达到不计个人安危去保护她,对梁王的仇恨也同时上升,要演得叫人相信,这就很难。
华传浩同志对这个角色处理很好。他在戏的上半场,偶尔强调一下这个人物善良的一面,作为伏笔。如以打背躬的方式,用摇头以及眼睛转动表示对梁王思索、怀疑和不满等。后面江湖气完全消失,但在落幕之前,他噗哧一笑,又美又善,又带点江湖气,唤醒观众回忆,把角色前后统一起来。这个人物他演得极有个性。
再谈谈大家熟悉的崇公道。他同狱官对话不多,十分流畅,一副老衙门面目他劝苏三的五段白,不仅是让旦角休息,也表示出老头子洞察人情世态,看惯了人世悲欢和不公正。这种人多数自私残忍,而崇公道却有公差很难具有的同情心,这就需要在演出时,强调这个老解差孤苦伶仃,晚景萧条的方面,才能使从猫鼠关系变成父女关系,叫人相信。他听到“洪洞县内就无有好人”要苏三重戴刑具时,又露出公差本色,要演出他的职业特征,而不要叫人觉得他很凶恶。
萧老演此角,强调慈和的笑容,豁达洒脱。叫苏三戴枷时两臂的举动熟练、夸张想法子时转动的眼珠,弹须微皱眉头的神态,都很耐我们寻味。
马连良、张君秋、马富禄之《审头刺汤》
再说大俗若雅《宋十回》中的张文远,《审头刺汤》中的汤勤,都是灵魂丑恶的坏东西。但是这些家伙,因为认得几个字,还故意装出儒雅。在表演这类方巾丑时,把他们罩上雅的外衣,能更好地揭露他们丑恶的本质。张文远是刀笔小吏,见了阎氏母女,有矜持的官气,两眼微微仰视。单独同情妇在一起时,摇头晃脑,偶露轻佻与油滑酸腐之气。走路时,臀部用暗劲摆动,使衣服前襟和帽后带子略带晃动,貌似潇洒,实为做作。一把扇子缓扇时表现沉思,快扇时表示焦急,快扇急停时表示思有所得,快扇渐慢时表示犹豫,颤动轻扇时略带畏惧,快扇猛收时表示狠毒,举扇过耳轻轻扇动时表示自满情绪。
这一切要量体裁衣,灵活运用,不可死板。
萧老演汤勤举止斯文,对陆炳作揖很拘束,一落座就两眼望天,仗势欺人。见到雪艳娘,双袖对桌上一扑,伸颈一看,两眼发直,纱帽翅微微晃动几下,把此人的狠、狡、伪、馋,得意忘形和盘托出。听到陆炳问话,才举起右袖半遮面孔,色迷迷地一笑,对自己阴谋才干的陶醉,揭示无余,前后故作风雅之态反而衬托出其人的鄙俗,加倍可恨。
再说大怯若勇。《打渔杀家》中的教师爷这个“好吃好喝又好搅,听说打架我先跑”的无能打手,是大怯若勇的活“宝贝”。在他身上,勇是做作,怯是真实。他的出场把一出严峻的戏,弄得波澜迭起,色彩丰富。
旧社会,流氓地痞有着共性,他们具有一双势利的狗眼,却没有狗不嫌家贫的义气,有着鼠胆又缺少老鼠的精明。他们在羊面前是狼,在真狼面前又装尽羊相。教师爷出场,要拉点架势,两肩微耸,双手握拳,胳膊拿着劲,平胸端好,不能轻易看出此人是猪八戒的耙子出手不高。要是一览无余,意境便出不来。
“丑”戏也要抓意境,只不过用的工具是哈哈镜、放大镜而已。他在逼萧恩时,要步步升级,火气越来越大,后面才能达到越捣越松的效果,他捋袖子的动作一次比一次夸张,越来越硬。等到花招耍尽,承认自己是“马杓上苍蝇——混饭吃的”,头向右微扭,眼睛窥探萧恩反应,把这句台词念得像是自我嘲弄,实则想逃之夭夭,才合乎道理。不能把重要话扔在观众不注意的空档中。
马富禄、王少楼之《打渔杀家》
几个小打手也要配合着做戏。他们知道教师爷能吃几碗饭,但他们更无能,所以只一齐起哄,想吓唬人,几个人互相用眼光手势交流感觉,虚张声势,戏才能活。这些顺吃流喝的社会渣滓都很狡猾,要强调他们的不同反应,千万不要演成站在旁边看戏的。
我提出反角正演,用相反的颜色衬托性格的本质,是在一定环境和性格前提下进行的。不能绝对化,更不能背离剧情片面地去寻找色彩,被反面人物的复杂性所迷惑,把假丑恶演成真善美。
我学戏七十年,年轻时体力好,但要忙着糊口,空有名师,无机会深造,解放后有饭吃,但失去了老师指点,自己乱摸索,不成体统。所以,自己虽是“喜”字辈老艺人,但师承不多,更谈不上成就,这里所谈的不过是一些零星的感受而已。
六十岁的人演十六岁的少女,体现了演员艺术青春常在,但也存在一个青黄不接的大问题。新社会的确优越,使老有所养,不会被一脚踢上街头,这是旧社会很难办到的。金少山死了棺木也是梅先生他们送的。但对待事实,要有勇气承认两点,第一,有的人确有成就,超越前人,李少春的文武老生,杜近芳的花旦,关肃霜的文武花旦,刘斌昆、艾世菊的丑角,袁世海的表演艺术都有相当的成就,可以算上个流派;第二,要承认确实有危机,不要光强调第一,掩盖第二。葆玖学梅兰芳,少麟学周信芳,张剑鸣学盖叫天,蔡正仁学俞振飞,学到什么成色?如果说,充其量也只能学到一半或六成、七成,再传到他们的学生,还能剩几成?三代之后,何陈可推,何新可出?如果不下苦功夫,有所师承,更有所创造,就会失去人民的支持、失去观众,怎么办?戏剧的确面临电影电视的挑战,不培养新人新流派,不随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故步自封,不求长进,那是要进博物馆的。我们这一行不会种地吃好米,不会织布穿好衣,不给好戏给人民看,弄些噱头低级的东西哗众取宠,岂非对衣食父母忘恩负义?
京剧是一个大剧种,不花很大力气,想人才辈出,恢复青春是很难的。马马虎虎,拖拖拉拉办不成事。真话总是不大好听,但是难得。乱扯一通,就给新一辈同行们参考吧。
(《艺谭》第2期)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