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说的是什么字(于丹中文的血脉)
汉字是握在中华民族掌心里的纹路,循着它的指事象形,可以触摸到所有观念由来的秘密;汉字也是笔尖下流淌的乡土,横平竖直皆风骨,撇捺飞扬即血脉。
01
我一直喜欢写字。
写字最早留下来的纪念,是我四岁时给正在农村下放的妈妈写的一封信,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大稿村,妈妈收”,“稿”字是按姥姥写好的样子,一笔一笔地描下来的。
在电子邮件、短信、微信很发达了以后,我依然保持着写信的习惯。我出差多,每到一地,就用当地的明信片或者酒店里的稿纸给我女儿写信。女儿跟我一起度假的时候,我们俩便会一起给她留在家里的姥姥和爸爸写信。我始终认为电子邮件上不会带着异域的阳光或风雨,不会有海腥或青草的味道,更不会带着手指上的微汗和偶尔滴下来的泪水。特别是笔迹,每一个人独特的笔迹,可以把每一封信书写出唯一的样子。
不写信的时候,我写日记。从六七岁开始直到今天,我的身边一直有日记本子,并不见得每天书写,但是带在身边有一种类似心绞痛患者带着硝酸甘油的踏实感。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书信,和微博上发的从本质上就不相同。
日记是一种私密书写,所以我把繁体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看得见造字法的来处。我一向觉得中国字的象形渊源充满感性的智慧,每写下一个字,都隐耀着一幅画的秘密。
02
画儿一样的象形字是小孩子特别喜欢的。发现了这一点,教幼小的女儿认字就变成了一种游戏。
女儿的小名叫苗苗,我告诉她,这就是田地里冒出来的庄稼和小草的嫩芽。两三岁的时候,她饶有兴趣地“画”自己的名字,往往把“田”字的边框画成一个圆圈,里面的十字写成一个叉。草字头写得又扁又宽的时候,就像一个地雷,有时候草字头画得又细又长,“苗”字就像一个手雷。
苗苗对于这些抽象的汉字显然是不感兴趣的,她要求的是“画出来”。我虽然是中文系出身,但一直在古典文学这一脉里,对语言学、文字学只是粗知通识,为了给三岁小孩儿“画”中国字,逼得我从裘锡圭先生的《文字学概要》开始啃起,认真琢磨说文解字。那时候对我帮助最大的一本书是瑞典人林西莉耗时八年写出的《给孩子的汉字王国》,满纸都是画,深入浅出。
我恍然大悟,原来给幼儿讲汉字的方法也可以用于外国人学中文的入门,汉字“六书”中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都可以用来讲故事,一幅“画”的背后就有一个观念的秘密。
03
这个懵懂的想法,直到我遇到白乐桑先生的时候,终于得到印证。
在巴黎,法国国民教育部汉语总督学白乐桑先生,用他纯正优雅的汉语和我闲悠悠地聊天,他的汉语里含着许多敬辞和委婉的说法。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白先生就作为第一批法国公派留学生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
“我不是很理解,中国人为什么总是对外国人说学习汉语汉字很难呢?”白先生交叉着修长的十指,慢条斯理地抛出这个问题,“仅仅是因为方块字需要一个个去单独记忆吗?也许这正是汉字传播最有趣味的地方。”
白先生说,他受法国教育部委托,曾经编辑过一本包含了400个汉字的汉语工具书。书很厚,专业性也很强,但是居然有一个接一个的法国家庭主妇来买这本并不便宜的书。她们觉得这些“图案”可以刺绣在孩子们的裙摆、领口和家里的桌布上。
这就是汉字之美,汉字本身的象形结构在跨文化传播中,不仅不是劣势,而且很可能具备直观想象的优势。只要我们回到人类童年的天真,暂且放下字词负载的复杂含义,那么汉字的象形指事甚至可以延伸到现代设计领域中,走进万户千家,作为文创产品,装点生活。王阳明的弟子王艮有个著名的观点:“百姓日用即道。”如果汉字独特的形态美,通过各国青年的认知走向百姓生活,中国文化之“道”是不是可能以有形载无形,完成一种有趣味的国际传播呢?
04
出于这个想法,我们筹建起“汉字之美”暨全球青年设计大赛的组委会,聘请北师大德高望重的文字学泰斗王宁先生作为总顾问,白乐桑先生及日本汉学家海村惟一教授等作为顾问团成员,我和北师大文学院王立军教授、清华大学设计学院陈楠教授分别担任总召集人、文字召集人、设计召集人,并且邀请了中国书法院管峻院长现场书写,让汉字按照偏旁部首做一场面对文化的“看图说话”。
2015年初,《于丹字解人生》首次由东方出版社出版,我和白乐桑先生一起策划的“汉字之美”活动也在这一年拉开帷幕。
时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席的郝平副部长帮我们在埃菲尔铁塔下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找到了报告厅。教育部驻教科文组织大使张秀琴大姐帮我们动员了起码十几个国家的大使,基本都不太懂汉语,大家和七八十位大学生、媒体记者一起玩了一场嗨爆棚的拼字游戏
05
首届“汉字之美”暨全球青年设计大赛选择发布的偏旁是心字底和竖心旁。30个心字底和竖心旁的汉字都被拆分开来,左边的展示板上是偏旁,右边的展示板上是另外的部分。大使们和大学生们随意组出一个字,这个字后面的观念就浮现为一个故事。
——什么是“思”呢?上面是象征大脑的“囟”,下面是一颗心,头脑的理性与心灵的感性平衡在一起,才是“有所思”。
——什么是“意”呢?“心音为意”,听懂弦外之音,方为会“意”。
——人为什么会“急”?这个象形字的中间部分就是手指攥着心,心里窄了,自然会急。
——“快”和“慢”为什么也从“心”?人们用“快乐”“欢快”“爽快”组成的都是愉悦的词,高兴的时光总是很“快”;而“怠慢”“傲慢”背后的原因都是不敬,这种体验当然度日如年。这就是中国人心理感受的相对论。
——又如,“忙”和“忘”之间有关联吗?两个字都是指一颗“心”已经亡逸,不在场了。我们现在的都市人真的很容易忙着忙着就“忙忘了”……
每拼出一个字,我就讲一段文字的故事,现场的书法家就写出一幅作品,作为礼物交给拼字的人。从汉字最早的构造到阳明心学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这象形的一个“心”字藏了多少中国人的哲学。
我一直相信文字并不仅仅是表情达意的载体,文字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意义。
汉字是握在中华民族掌心里的纹路,循着它的指事象形,可以触摸到所有观念由来的秘密;汉字也是笔尖下流淌的乡土,横平竖直皆风骨,撇捺飞扬即血脉。
——摘自《于丹:汉字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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