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白话文第四十回（诗解金瓶梅25回之1）

这一回，诗意与戾气对比非常鲜明。

这一回，关键词是秋千和醉酒。

秋千，也就罢了。最多就是埋了点伏笔；

酒，再次成了大家命运转折的翻云覆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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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秋千是个古老的诗意存在。一则古老；二则确实充满诗意。就像我们前面提过东坡的诗句：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看不见、听得着的秋千，给了我们美好的想象空间——

秋千在古诗词里的出现不要太多，最经典的，除了我们刚才提到东坡的这首《蝶恋花》，还有李清照的《点绛唇》，也是第25回的回首诗：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荡罢秋千起身，懒得揉搓细嫩的手。在她身旁，瘦瘦的花枝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她身上的涔涔香汗渗透着薄薄的罗衣。

突然进来一位客人，她慌得顾不上穿鞋，只穿着袜子抽身就走，连头上的金钗也滑落下来。她含羞跑开，倚靠门回头看，又闻了一阵青梅的花香。

——这是少女热恋的秋千：

至于之前荡秋千的具体过程，如何酣畅淋漓，不知道。

美好的时刻，总是和秋千相关，只缘在古代，少女外出机会太少，而适合在家里院子里的玩具，就更少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春天的夜晚，即便是极短的时间也十分珍贵。花儿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清香，月光在花下投射出朦胧的阴影。

楼台深处，富贵人家还在轻歌曼舞，那轻轻的歌声和管乐声还不时地弥散于醉人的夜色中。夜已经很深了，挂着秋千的庭院已是一片寂静。

——这是夜晚被冷落的秋千：

大家晚上轻歌曼舞，不要太快活，谁还记得秋千那档子事呢？

还有一个，是见证青春记忆的秋千：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这首词，从起笔到收笔，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句。

庭院深深，不知有多深？杨柳依依，飞扬起片片烟雾，一重重帘幕不知有多少层。豪华的车马停在贵族公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她登楼向远处望去，却看不见那通向章台的大路。

春已至暮，三月的雨伴随着狂风大作，再是重门将黄昏景色掩闭，也无法留住春意。泪眼汪汪问落花可知道我的心意，落花默默不语，纷乱的，零零落落一点一点飞到秋千外。

李清照对此词极为推崇：

易安云：“此词余极爱之。”乃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起笔庭院深深深几许，太佳，导致我们像易安居士那样总记得这第一句。其实结合后两句看，体会更深：这才是全诗的精华所在。

好在推崇此词的不止她一个。

毛先舒在《古今词论》中指出：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

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

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

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

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

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可谓层层推进，浑然天成。　

结尾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确实写尽了女子的痴情与绝望，含蕴丰厚。

“泪眼问花”，实即含泪自问；

“花不语”，也非回避问题，而是讲少女与落花同命共苦，故只能“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乱红飞过秋千去”，不言自明，昭示了她面临的命运吗？“乱红”飞过青春嬉戏之地而飘去、消逝，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也。

在泪光莹莹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后花、人莫辨，同样难以避免被抛掷遗弃而沦落的命运。“乱红”意象既是下景实摹，又是女子悲剧性命运的象征。可谓触景生情，内心隐痛，更向谁诉说？

这里，金瓶梅一书则把秋千的古老诗意，进行了实在的延伸，让我们重新大饱眼福：墙里佳人在秋千上，到底是怎么笑，怎么闹的？

起笔就非常欢快：

先是吴月娘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这日见西门庆不在家，闲中率众姊妹游戏，以消春困。先是月娘与孟玉楼打了一回，下来教李娇儿和潘金莲打。李娇儿辞说身体沉重，打不的，却教李瓶儿和金莲打。打了一回，玉楼便叫：“六姐过来，我和你两个打个立秋千。”吩咐：“休要笑。”当下两个玉手挽定彩绳，将身立于画板之上。月娘却教蕙莲、春梅两个相送。正是：

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

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时间：春光烂漫打秋千。

地点：府上花园中。

人物：西门府上一群妻妾姐妹。

（古代荡秋千是在清明、寒食节前后才有所见，而且仅仅局限于豪门贵族家的红男绿女游戏之用。唐宋之后，荡秋千习俗普及全国，盛况空前。）

形式：玉楼瓶儿双人立秋千，一旁蕙莲春梅相送。

一个立字，意境全出！

何况还有这首诗：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4组叠词 两双、四只，何其传神也！

这首诗脱胎自唐伯虎的《秋千诗》：

二女娇娥美少年，绿杨影里戏秋千。/ 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共玉酥肩。/ 游春公子遥鞭指，一对飞下九重天。

秋千，原来这样荡！

秋千，可以这样荡！

实在太美了！

先前东坡只是告诉我们，佳人荡秋千很美，却没想到能有这么美！

这段佳人荡秋千篇幅不长，却写的波澜起伏，蔚为壮观。

首先是波澜1：秋千有风险，荡起要谨慎。

那金莲在上面笑成一块。月娘道：“六姐你在上头笑不打紧，只怕一时滑倒，不是耍处。”说着，不想那画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听得滑浪一声把金莲擦下来，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着，险些没把玉楼也拖下来。月娘道：“我说六姐笑的不好，只当跌下来。”

打秋千不能笑，一笑腿发软，会掉下来。其实这个不算危险，更危险的是引发“血案”——

因望李娇儿众人说道：“这打秋千，最不该笑。笑多了，一定腿软了，跌下来。咱在家做女儿时，隔壁周台官家花园中扎着一座秋千。也是三月佳节，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个女孩儿，都打秋千耍子，也是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来，骑在画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后嫁与人家，被人家说不是女儿，休逐来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金莲道：“孟三儿不济，等我和李大姐打个立秋千。”月娘道：“你两个仔细打。”却教玉箫、春梅在旁推送。

这就是波澜2：秋千有教训，月娘来告诫。

原来，比跌下来更严重的是，秋千荡不好就会落红（破处），落红了就失去了女儿身，嫁不出去了；即使嫁出去了，也要被人休妻赶回娘家。

月娘这里的告诫不仅古板，而且违和得很：

除了你自己，跟前这几个爱妾，哪个是以女儿身嫁给西门的？

月娘，你是借机来炫耀吗？还是来给大家添堵的？

何况，西门自己也根本没有处 女情结（相反他更看重的，是床上 功夫和闺房风情）。

我们前面刚说过，原来，月娘也是只有她自己。

但这一次，月娘，这是要主动把自己孤立起来的节奏。

波澜3来了：佳人不够荡，姑爷来撑场。

金莲故意装作没听懂，要亲自上阵。这时，过来打破这个尴尬的，是姑爷陈敬济：

才待打时，只见陈敬济自外来，说道：“你每在这里打秋千哩。”月娘道：“姐夫来的正好，且来替你二位娘送送儿。丫头每气力少。”这敬济老和尚不撞钟──得不的一声，于是拨步撩衣，向前说：“等我送二位娘。”先把金莲裙子带住，说道：“五娘站牢，儿子送也。”那秋千飞在半空中，犹若飞仙相似。

古代秋千，本是佳人的私家玩具，带有很强的闺房属性；特别是自李清照那首《点绛唇》一出，荡秋千一时成了女性的专利。在国外也是如此，甚至因此诞生了一幅偷窥的名画《秋千》：

《秋千》描绘的是浮华贵族少年藏在树丛里偷看小姐荡秋千的场景。

这幅画代表了当时贵族的艺术趣味。如今该画藏在巴黎奥赛博物馆。

如今小一辈的姑爷介入，场面顿时变得暧昧而复杂起来了。偏偏月娘主动提议，让姑爷参与女生们的秋千活动——帮忙推送秋千。如此近距离亲密接触，陈敬济真是求之不得：正好金莲上场了。

李瓶儿见秋千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来送我送儿。”敬济道：“你老人家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儿的打发将来。这里叫，那里叫，把儿子手脚都弄慌了。”于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着他大红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儿道：“姐夫，慢慢着些我腿软了”敬济道：“你老人家原来吃不得紧酒。”金莲又说：“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

——姑爷果然出手不凡：他一出手，瓶儿都春光乍泄了。这段伏笔看出，陈对金莲迟早得手，如果蕙莲不死，同样会得手。不是他有多风流倜傥魅力有多大，而是西门府的妻妾们太寂寞了，因为男性资源太匮乏了：一个西门庆如何够？所谓一妻五妾愁专房。

西门之外，府里男人中只有陈姑爷能上台面。

波澜4：最后一个出场的蕙莲，荡的最好。

打秋千打到后来，最出彩的还是蕙莲：

两个打到半中腰里，都下来了。却是春梅和西门大姐两个打了一回。然后，教玉箫和蕙莲两个打立秋千。这蕙莲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的，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月娘看见，对玉楼、李瓶儿说：“你看媳妇子，他倒会打。”

这里笑笑生用了飞仙二字，来形容蕙莲荡秋千的神采，技压群芳，评价不可谓不高。

高到连月娘都是一脸羡慕。

这，会是蕙莲的西门府生涯的顶点吗？

人，不能轻易到达巅峰。

因为到了巅峰后，就只有走下坡路了。

因为除了下坡路，你已无路可走。

秋千可以飞到半天云里。人，不可以。

蕙莲被西门看中，脱颖而出的速度惊人；

同时，蕙莲的下坡路，下的速度更惊人。

蕙莲的下坡路，又跟酒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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