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岁老太太相亲牵手(北京中老年相亲故事)
故事里的女性们已经迈入中老年的关口。对她们而言,爱情早不再是“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的悸动或“一想起你,我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的浪漫。摆在她们眼前的更像一场搏击赛,对手有生离死别,有财产纠纷,有子女关系等等,只有挥舞拳头一一将它们击倒,才有可能赢得胜利。她们站上擂台,决定奋不顾身地为爱而战
这些故事不仅关乎年龄、性别和世俗秩序,它们更是中老年人情感处境的典型象征,爱与性、死亡与孤独、无法逃避的现实和始料未及的勇气,在她们与时间赛跑的轨道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共同指向生命的尽头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25期
文 | 本刊记者 赵蕾 欧阳诗蕾 插图/nPine
实习记者 肖淼 聂阳欣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全文约10167,细读大约需要24分钟
厨王中老年单身联谊会
她亲自主持的单身联谊会搞砸了。
饭桌上,两个面目模糊的老头为了争一个女人打了起来,其中一人给对方一拳,随着一阵玻璃碎地的“啪啪”声,一人从餐桌上倒了下去。
刘芝从邻桌“噌”一下站起来,“昨天不是在群里交代多次,不许大家带酒,这两人是喝多了?”
她来不及多想,正准备打120,瞥见七十多双惊恐的眼神望向她,忽然一阵晕眩。
她在凌晨5点多醒来,确定这是一场梦。梦里是期许还是恐惧,她说不清。心有余悸,她扶着床沿坐起来,安慰自己,“最糟糕的情况不过如此了,能应付得来。”她再没睡着。
这是2018年8月30日的早晨。一个多小时后,刘芝从顺义区马坊村出发,到回龙观香草原蒙古包饭店。这是刘芝特意挑选的,蒙古包内有一个特大包厢,金灿灿的棚顶和吊灯,还有舞台和显示屏,显得不失格调,最重要是价格便宜,平均一个人三五十的费用,大家乐意参与。
她又穿上那件黑色蕾丝短袖衫和大红色修身长裤,这是她一年前参加北京电视台生活频道中老年相亲节目《选择》时的打扮。出发前,她将淡淡的眉毛画长了一些,黑里发青的颜色,头发特意烫过小卷,在耳后扎起一小撮。她有这个年纪发福的身材,肤色偏黄,有一丝忧愁浮在眉间,但她决定不抹粉,也不涂口红,相比起在联谊会上光彩夺目,她更愿意以真实面目示人。
到场的女性有五六十人,年龄从50到65不等,有人长发及腰,短发的则多烫染,身着印了五彩花色的衬衫或连衣裙,三三两两挨着坐成几排,叽叽喳喳说着话,或低头看手机。
十多个男士也是60岁上下的年龄,几乎都穿着T恤和深色西装长裤,斜挎着小背包,一进包厢就开始观察,眼珠子像安检的扫描仪一样扫视全场,几轮来回后才找个有意向攀谈的女性在其身边坐定。一个性格内向的男人有些胆怯,随意找个角落坐下,拿起保温杯,一口口品茶,专注又沉默。
9点多,签到完成。七八桌人落座,“厨王中老年单身联谊会”如期举行。
“老年朋友们,你是不是想结束单身生活,你是不是有圈子太小、异性太少的苦恼,来这里,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寂寥秋天,为爱添一处火花……”一对年轻男女站在台上,磕磕巴巴念完开场白。
刘芝站上去,与两人拥抱,她转头有些激动地说:“我没啥文化,也不富裕,请不起主持人,自己嘴又笨,但我和大家一样,渴望美满的婚姻,我闺女和姑爷感情好,我想着他两一起主持,也算一个美好的寓意,希望大家能在这里相识、相知、相爱,请不要拘谨,大胆向前。”
为了自己,也为了更多的单身老人找到心仪的对象,刘芝花了近一个月筹备活动。她找场地,设计活动环节,联络人,写宣传文案,好比撑起了公司里企划和市场团队的所有活。
但上了年纪又单身的人独来独往惯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和个性,一到人多的场合就容易产生矛盾。刘芝连续在各个单身群和朋友圈“吆喝”了10天,到了现场,不愿上台的、不想合照的、不带钱的、埋怨男性太少的,一个个问题没少让她头疼。
还有比梦境更令人局促的场面。
饭局进行到大半,刘芝鼓动男士们上场地中间的舞台介绍自己,一位戴眼镜的瘦高男士几步跨上台,他头发灰白,看起来斯文清爽。
“王金,北京人,离异,65年生……”
没说几句,他忽然对台下的人说,“我今天过来呢,是为了看我梦中情人,你们知道是谁么?是我们性格开朗的群主刘姐。”
底下一片“哇哦”起哄的笑声。
“但我最讨厌谁呢?是‘磊哥’,他每次来,总和群主姐搂搂抱抱,我都看不下去了。”王金略带调侃地说。
“那你也抱一个!”下面几个男士大喊。
站在舞台边的刘芝笑着踌躇了一会,走到舞台中央,敞开怀抱。
两人拥抱的那一瞬间,王金忽然低头侧过脸,亲了一下刘芝的右脸。这时,‘磊哥’从舞台后侧蹿上来,两手从背后钳住刘芝上身,把她抱到台下,一群人哄笑着围上来拍视频,声称要发群里。
刘芝略显尴尬地笑,“哎呦,哎呦,我还找不找对象了!”
脆弱和自私
年过五旬,刘芝有时进屋会忘记自己要找什么,有时刚要和别人说话,嘴一张却不记得要说的内容。她开始发现记忆的空白慢慢扩大。衰老的前兆悄无声息。
听到别人口头的称呼从“阿姨”改成“小老太太”,刘芝第一次从外部世界察觉到“岁月催人老”。2015年1月,她过了50岁,决定关掉在另一个村里的理发店,搬到刚结婚的女儿女婿家里,在院子里种种蔬菜,也有了想找老伴的念头。
在这之前,刘芝独立经营一家四五十平的理发店已有二十余年。她早晨五六点起床开始做生意,晚上八九点关门,一个人吃住在店内,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
女儿因上学问题住在姐姐家,她也不愿孩子看见自己的辛苦。偶尔遇到喝醉酒晚上来挑衅的男顾客,她一把推开,拔腿就跑到不远的派出所报警。两三次之后,店门倒也清净,多是回头客。有人关心,问她是离异还是丧偶,她从不言语。
直到2017年初,女儿给报名参加相亲节目《选择》,刘芝才在电视机前吐露,自己两段婚姻都以男方出轨宣告结束。
1987年第一段感情,她怀胎十月的时候选择离婚。第二段婚姻持续了近10年。两人各带一个孩子重组家庭。对方在工厂拿稳定工资。刘芝和姐姐合开了理发店,一年四季不停歇。她回家就是做饭、归置屋子、照顾孩子,两人交流越来越少。最后男方寻了小三,提出离婚,刘芝都没反应过来。
在一个地方连栽两个跟头,刘芝不明白,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不就是把家里照顾好,我对你好你也一样对我?她琢磨着,再找要找个更呵护她的,让她有依靠感的。
刘芝在节目中落落大方。她侃侃而谈,讲述自己获得顺义区民间厨王第二名,还带来了炖猪蹄和烤鸡翅,收获了不少好人缘。
第一个追她的男性59岁,只问了两个问题,“北京哪儿人?”“顺义南口。”“有医保么?”“我是新农保。”“好,我没问题了,我觉得挺好。”
“那你有独立住房么,有稳定收入么?”刘芝反问道。“有房,退休金3857,打工还有3600。”刘芝也很满意。
两人顺利牵手。没几天,刘芝细问才知道,对方丰台区两室一厅的住房正在回迁,他还在外面租房住。
独立住房是相亲市场上财富的绝对象征,是比户口和退休金更重要的考量标准。“租房”两字在刘芝眼里过于刺眼,加重了她心里的不安。“房子哪一天回迁是未知的,一套房子估摸着要和孩子一家一起住,我自己都不想和孩子再住一起,肯定也不能跑别人家住。”她私下拒绝了来往。
刘芝没想到,不断有人冲着她来。电视台打电话过来,她每隔一个月返场登台一次,就这么犹犹豫豫,一连上了四次,但至今还是单身。
第二位男士是大兴的出租车司机,两个女儿,在台上说自己一期节目不落,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认准了刘芝,非她不可。他拿着玫瑰给她下跪,说后半辈子都要照顾她。刘芝欣然同意。
下去之后,刘芝便再也没见着那位司机。对方每天来一通电话,没几句就挂了,说要来家里看刘芝,又说要给她买衣服,均不了了之。
最后一次通话,对方忽然说要接她去自家住十来天,看大家是否适合住一起。刘芝怒了,“我两还没咋样,怎么能莫名去你家里住,不去。”对方在电话里不高兴了,回了一句,“你怎么那么封建。”刘芝直接挂断电话,两人再无联络。
与常人不同,刘芝有越挫越勇的脾气。很多人喜欢她的个性,慕名加她微信好友。几个人一撺掇,刘芝建了一个自己的单身群,一天之内就有一百六十多人加她,女性占70%。
平衡男女比例是刘芝想尝试的第一件事,她听说菖蒲河和天坛的相亲角热闹,兴冲冲跑去。看到挨个围上来打量自己一番的异性眼光,色眯眯、直勾勾的,很讨厌,她手机都没拿出来,落荒而逃。
也有83岁的老头单独加刘芝,说老伴儿去世五年了,三个儿子分了家产,现在自己每天半夜也睡不了几小时,大部分时间对着空气自说自话,无人回应,他想找她多聊聊天,“漫漫长夜,真的捱不过去啊。”
更可气的是一位74岁的教授,他直白地说,如果考虑和他在一起,自己每个月9000元的退休金,可以一起花4000,存5000,等自己死了,有20万存款给女方,140平的房子留给孙子,女方回自己家里住。
刘芝气结,愣了半天,问了一句,“那我要是想出去旅游呢?”
“别去了,我去过二十多个国家了,没啥意思的。”听到回复,刘芝哭笑不得。
“把我当保姆呗,北京的保姆一个月工资都不止4000吧,给20万谁稀罕啊,谁还差那个钱,我还想痛快过我有限时光呢。”刘芝说,建群没能帮她找到老伴儿,只让她更清醒认识到人性的脆弱和自私,“可能我也是?”
挑剔和被挑剔
心理咨询师王颖坐镇《选择》节目整整10年,在她看来,刘芝面临的窘境是中老年相亲市场上很多女性束手无策的难题。
多数人没有刘芝这么好运,轮番上几次节目,她们只能接受被挑选的命运。在《选择》,男女相亲比例是1:11。一半以上的女性报名信息都被节目组束之高阁,放了几年才被“翻牌”,而男性则是编导们的“救星”。
王颖将男女的综合水平以A、B、C、D四类分级。她认为,A类女不会找B、C、D男,但是A男愿意找A、B、C、D女,男人找对象目标明确,温柔的、贤惠的,或者好看的……他们大多只图一样。按顺序排下来,剩到最后是A类优质女性居多。
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迈入老年的男性通常比同年龄段女性显得年轻,他们更有优越感,希望女人激情四射,不要真像个老太太,一找便瞄准小10到15岁的女人。
“男的总向咱们那极端案例中的物理学家和房地产大亨看齐,认为自己身体好,老少恋也不成问题。”在他们的刻板印象里,60岁以上的女人事儿多,絮絮叨叨,走路没劲,不见朝气,只有和年纪小的女人在一起,才能让自己更有活力。
她形容大部分上节目的男性目光像一条笔直的隧道,不是发散的,他们只盯着脸。如果女人皮肤松弛,耷拉着,皱纹又多,他们就躲得远远的,如果赏心悦目,恨不得当晚就领回家。
前阵子,王颖有个女性朋友看上《选择》节目里的一个男嘉宾,主动找他聊天,六十多岁的男人把好几个女人约自己吃饭、逛公园的信息发过来,“今天没办法了,谁谁谁都在找我,时间安排不过来的。”王颖劝友人赶紧放弃。
8月她录最新一期节目,一个80岁的房山老头,人看起来一般,但说得特别好,两个女人抢他。一个密云区的,五十多岁;另一个是东北的老师,长相更好看,口口声声说“我有爱心,愿意照顾老人”,一心想跟他走。
王颖觉得,这女的一定是想要户口或房子。“恋爱又不是爱心,有爱心去敬老院,爱情是彼此帮扶,80岁老人能帮扶你什么,瞎胡闹,”她把东北的老师训了一顿。
晚上,胜出的密云女人去老头家里参观,发现他家里陈旧不堪。老头拿出前一天晚上的饭,准备热一下吃,女人说不能这样过,老头说,“咋了,前天的也坏不了。”女人转头要回密云,让老头出100元打车。老头不给,女人立刻报警了。老头掏了200元路费。
和年轻人的相亲一样,中老年人也没有放松对彼此的要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轻人还在计较学历、京籍京户、房车,甚至计较女性属羊不吉利时,老人们相亲也遵循着属于他们的鄙视链:本地人>外地人;有医保和退休金>无医保和退休金;独立住房>与子女同住>租房;有女儿>有儿子>没有子女;有一个子女>有多个子女。
作为老北京,王颖发现,本地老人还讲究更深的规矩,二环内不找二环外的,城六区不找通州房山等郊区的,再加上“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偏见,在鄙视链里,各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排序。于是,相亲往往事与愿违。
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以上老人中,单身人口约5199.68万,占比 29.45%。而2010年中国人口的死亡率下降至5.58‰,人口预期寿命达到75岁。
当老年人的寿命不断延长,五六十岁的人身体在老人中还算硬朗,社会阅历丰富,还想指点人生,儿女却组建家庭,与父母分居,既还没有赡养老人的意识和压力,又不用牵挂父母身体。这个年龄段的单身老人便处于与子女疏离的阶段,对伴侣的需求自然提升。
但与许多年轻人更看重性或生育的需要不同,王颖觉得,在单身老人眼中,老伴儿已经不是生活必需品。他们上一代人都是在社区里看着彼此长大、变老,被这个群体关注甚至裹挟,他们更在意街坊邻居的评价,渴望被接受、被赞许。不管丧偶还是离异,再找对象,绝不能不如以前。锦上添花和宁缺毋滥是很多老人的共识。即使考虑到生命安危,护工或保姆也可以陪在身边,伴侣的可替代性强,所以他们相亲就像在菜市场讨价还价一样,无论男女,都处于挑剔和被挑剔的状态。
再难,锲而不舍的精神还是有。2018年的8月30日、9月17日、10月17日和11月11日,刘芝在回龙观接连举办了四场单身联谊会,每到活动结束时,她便把大家拉到台前,一起跟着投影仪的屏幕合唱《我想有个家》,“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这是我们不变的心声。”
幸福不是现成的
然而,在爱与真心面前,一切相亲规则都有失效的时刻。
刘芝心中那堵不可攻破的匹配高墙,对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贾秀英来说,是可以轻易推倒的。
2010年10月某晚8点,49岁的贾秀英被推进了手术室,迎来了第一次生命危机。一年前,她被查出心脏病,医生说必须尽快安装心脏瓣膜,她因畏惧而逃跑了。那是贾秀英独自北漂的第九个年头。她1999年与丈夫离婚,隔年从承德来北京,做机票代理的生意。
手术中女儿签了几份病危通知书。五小时后,她被送进ICU病房,次日下午1点醒来。
康复前几日,她想吃西红柿都握不住。有天下午,看到隔壁床的丈夫帮妻子削水果。她躲进厕所,坐在马桶上,憋着声大哭了一场。她下定决心,啥也不求了,就找个真心相待的人。
两年半后,贾秀英在《选择》上看到比她大八岁的韩延。韩延丧偶,有一个女儿在国外念书,有独立住房,是个条件不错的人。两人很快约了私下见面。
回忆起第一次见面,韩延总是喜滋滋的模样。他那会开着车在北交大对面的马路上,一打眼就认出站在学校门口的贾秀英——皮肤白皙,个头不矮,穿着碎花连衣裙,挺洋气的模样。“就是她了,跑不了。”
贾秀英上车后先介绍自己:外地人,在北京租房住,有一个女儿,有工作。她记得韩延就说了一句话:没问题,以后我会永远对你负责。
两人相处半年后办证结婚。婚前,韩延在承德买了一个一百多平的房子送给贾秀英。两人一起逛街,韩延每次都给贾秀英挑几件衣服,丝绸的、皮的、棉麻的,一件七八百。贾秀英说不上来这种感觉,50岁之后,还有人牵起她的手,给她戴上珠宝首饰,“是真心吧”,她心生欢喜。
好日子没能长久。韩延先是每天咳嗽,贾秀英要带他去看病,就被“我不瞧,你嫌弃我了,用不着我了是吧”这样的话呛回来。一年多后的某天清晨,韩延忽然抬不起头来,脚也迈不开步子,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脑梗。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贾秀英发现韩延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两人为水果买多买少争执,为买什么型号的轮胎扯着嗓子嚷嚷。那阵子,贾秀英陪着韩延看病住院,又要忍受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很多时候,她在家中望着窗外的麻雀,心想我要是也能像小鸟一样自由该多好。最坏的时候,她独自走在天桥上,恨不得跳下去一了百了。
离婚的想法冒出来好多次,但一想到自己真的抛弃老伴,他肯定自暴自弃,自己就等于糟蹋了一个生命,也就狠不下心来。心病难医,她决定去找心理医生调解。
韩延也被她拉去。他一路上哭哭闹闹,宣称医生都是骗钱的,不能去看病。2017年,安定医院的医生诊断韩延是抑郁症,再晚一些看,可能就转向精神分裂的症状。
韩延在心理咨询室里哭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变故,上世纪70年代后期,韩延的父亲和大姐相继去世。1993年他的三姐因癌症去世,两年后,母亲也离开了。等到2007年,妻子又被查出乳腺癌,三年后也病死了。韩延挨个送走家人,眼泪哭干了几回,头发掉了大把。
那时候他每天都把窗帘紧闭,不看电视也不出门,花300元买一个月的馒头和方便面,饿了就吃,醒了继续睡,浑浑噩噩,过了将近一年。直到一次发烧到40度,他在床上躺了一周。有天家里水管忽然爆裂,流了一屋子水,他才勉强爬起床,踉踉跄跄去关了总阀。“还是要活着,”他心里念着,病情慢慢好转。
他还把前妻的骨灰藏在衣柜里,好像这样她就还没走。等到2012年底和贾秀英结婚,他有天忽然想起来。贾秀英也没多问,带着他一起去选了墓地,把人埋了。
把这些事讲出来之后,韩延才感受到呼吸的轻松,两人一起吃抗抑郁的药物,都逐渐控制住消极和暴躁的情绪。
仿佛是老天爷眷顾,把这对半路夫妻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在贾秀英的精心照料下,韩延的病奇迹般的一个个治好了。尽管有时开车,韩延还会不自觉地把方向盘往右打,导致车子偏离路线撞上马路牙子,只能换贾秀英开回来。
相亲市场上,像贾秀英这样自己努力创造幸福的人并不多。王颖时常在相亲节目里看到自身条件不错的女人,家里有几套房产,衣食无忧,还是提一堆苛刻的条件:对方不能住女方的屋子,钱要交给女方管,能带着女方出去旅游……
想收获晚年的幸福,不是光有硬性条件就万事大吉。正如至今没找到对象的刘芝一样,她们的问题不仅仅是客观因素造成的。这些人抱着找一个现成的能给自己幸福的丈夫的希望。
“但凡问问现实中的夫妻,哪有完全符合自己所有想法的人存在呢?年轻人还愿意为了讨对方喜欢改变自己,反倒是老人,一个人活得久了,生存方式很难改变,更难适应另一个人的介入,同时也丧失一些处理复杂人情关系的能力,很多人这么拧巴着,一成不变。”
一次在台下和观众闲聊,王颖听说之前一对在舞台上牵手成功的老人坐公交车去溜公园。那天下雨,人均两块钱、有空调的公交车先到,老头要等一块钱的,女的淋着雨,很不高兴,主动添钱要求两人一起坐先来的这趟,老头还是不愿意,两人就这么掰了。
听罢,众人不胜唏嘘。
王颖反复在《选择》舞台上讲述相亲成功的门道:两个人能否走到一起,是相处中的影响力相互作用决定的,要么你的影响力足够大,能让他向着你的期望发展,或者向着两人都能接受的方向发展,白头偕老其实是场持久的博弈。
子女
这两年,贾秀英夫妇开启了环球之旅。国内从北到南跑完一圈,又去了韩国、欧洲十国等地。每隔一个多月,他们准要出门。
韩延惦记着多亏了贾秀英,自己捡回一条命。他打算留点财产给老伴,却多次被女儿阻碍拦。
房本上写着前妻的名字。贾秀英落户北京,需要韩延女儿签字同意,“这是我妈的,她想进来就进啊?”女儿几次拒绝,父女俩为此闹掰,鲜有来往。
今年8月初,贾秀英在家里聊起,前几天她刚听说另一对上《选择》认识、结婚的老人,在一起生活八年了,平日看起来感情挺好,因为老头的儿子不知为何要房子,老头想给,女方不愿意,说没地方住了,老头一气之下把女的赶走了,两人就这么离了。
看似荒谬的故事,在韩延眼里,再正常不过,“老北京都这样,尤其是儿子,张口要了,房产没有不给的。”他早就想好,不找有儿子的女方,将来男孩越来越强势,自己越来越老,不能还被别人家孩子欺负或钳制,太丢人。
韩延设想的某种未来碰巧发生在另一个家庭里。不久前,63岁的郭女士听从儿子的指示,把自己的独立住房卖了,拿钱去网上投资,想再换大房子。如今郭女士血本无归。儿子结婚成家了,她一个人在外租房。她想从《生活广角》调解类节目里寻求帮助,说自己就指望着儿子养老,当时冲动卖房也是为了哄他高兴,现在天天悔恨,完全没有活着的念想。两年前,她刚上过《选择》,自觉因为性格比较强势,一直没遇上合适的男人。
子女与父母之间的相互操控屡见不鲜。去年,一位自称曾是国家射击队教练的老人打电话给《选择》栏目组,问82岁还能不能报名相亲。后来保姆陪着老人家来登记信息,编导发现他耳朵已经聋了。上节目时,保姆和儿子都陪着过来,因为没戴助听器,最后也没交流成功。编导问儿子怎么不给老人拿器材,他说并不想真让父亲找,又不方便直接拦他,他担心老人听不见容易上当受骗,特意找了保姆。之后老人多次再打电话,表达想找老伴的愿望。老人让保姆替自己说,却不知保姆也帮着儿子骗他。
王颖观察,现代社会,传统的“养儿防老”正逐渐失效。老人要不要再婚成为这代独生子女矛盾心理的写照,他们希望父母再找个人相互照应,但要求父母要找就必须幸福,这种幸福还得是子女能感受到的,不然就是不幸福。类比现在父母的逼婚行为:孩子读书时不能谈恋爱,一工作就让你赶快结婚生子。父母和子女都是站在自私的角度把自己的期许和压力强加给对方,效果可能适得其反。
近几年,王颖在《选择》的集体婚礼现场给两对夫妻做过婚前协议的公证。协议写道:“结婚两年内,夫妻一方得了重大疾病,则回家让子女抚养,两年后患有重症,也由子女负责。”双方和子女都要签字。
王颖不认为这是坏事,再婚家庭很难在短时间内建立共存依附的关系,面对老年人抵御不了的风险,减少双方精神虐待和纠缠的可能很有必要,这也是子女应尽的义务。
刘芝举办联谊活动时,女儿也表达了不支持的态度。她担心母亲带着一帮上了岁数的人吃喝玩乐,万一谁磕着碰着,忽发疾病或有个三长两短,刘芝作为组织者,负有有连带责任,也就牵连到女儿一家。
但刘芝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爱啊痛啊,都装在我身体里了”
雷蒙德·卡佛在《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里说:“我们在相遇之前也曾爱过别人……如果我们俩有谁出了事,我想另一个,另一个会伤心一会儿,你们知道,但很快,活着的一方就会跑出去,继续在此恋爱……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
那么,在中老年人眼中,爱情到底是什么?是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是天上可望不可即的星星,是“对你负责”的誓言,还是“一种回忆罢了”……
刘芝觉得爱是“值得依靠,宁缺毋滥”。今年,她还准备办单身联谊会,她还在找、在等,等那个态度真挚、也有独立住房的北京人;贾秀英认为爱是平淡生活中相互依存,她记得老伴脑梗住院时和自己说,要是情况不妙你就赶紧撤,别跟着我受罪,她眼泪啪啪掉,没吭气;比她们更早参加《选择》节目并创下最短结婚纪录的齐敏笑笑说,“爱就是爱咯,那还能有啥别的。”
2010年初,49岁的齐敏在台上遇见了57岁的铁路退休职工老谭。齐敏在北京做建材生意,有三个孩子。她笑起来脸颊两侧有浅浅的酒窝,一头红色齐耳碎发格外耀眼。
老谭离异、无子女,一人守着单位分配的房子。他在台上紧追不舍,乐呵呵地承诺,以后你孩子就是咱们的孩子。两人下台后,老谭就领着齐敏去家里参观,又每天几通电话要见女方家人,“咱啥时候结婚,你要不答应就是对我不满意!”
齐敏的母亲和朋友觉得老谭踏实稳重。眼看着得到许可,认识12天后,老谭拉着齐敏登记结婚了。
日子细水长流地过着,老谭负责家里卫生,烧菜做饭,带外孙女玩,退休金的卡也交到齐敏手上,兜里没留一分钱。
每个月,老谭还会给齐敏修脚。冬天,两人开车出去,老谭把羽绒服脱下放在副驾驶的脚垫上,给齐敏取暖。夏天他就买个凉席垫铺上去。能照顾周到的地方他全想到了,齐敏心里偷着甜,嘴上从来不说。
直到2014年底,老谭咳出血来。他知道家族有遗传史,大哥曾因肺癌去世。想了一个月,他才告诉齐敏,可能自己日子不多了。
“我不去瞧病,省得钱不够花。但你千万别误会我坑你,我真不知道能这么巧。”
怎么劝他去医院也没用,齐敏又找了《选择》节目帮忙。
那一期赶在过年前,台上台下哭成一片,很多大病初愈的人亲自登台鼓励老谭积极配合治疗。他点头答应,第二天就上医院化疗去了。
那一年,他做了八次化疗,35次放疗。治疗到最后,一家人抬着他走出医院。他想吃烤鸭,齐敏亲自去饭店给他订。生病期间,他整整吃了六十多只烤鸭。
尽管老谭求生欲很强,但到2016年初,医院已经拒绝接收。最后一个月,他躺在自家的床上,只剩下右手还能动,嘴里溃疡一天天变大,话也说不清楚,血水时不时往外冒,体内的器官也在衰竭腐烂,臭气扩散至整个房间。齐敏每天早晚给他擦一遍身体,喂他几次水,再帮他处理小便。她一天24小时守在老谭身边。整个屋子仿佛静止了,就剩他们两人待着。
老谭变成疼痛的宿主,大多数时候,他处于出神状态。有次齐敏出门买抽纸,老谭右手指向时钟,呜呜叫了几声。“我不走老谭,我出去买纸,10分钟就回来。”老谭这才垂下手。这么硬撑了一个月,齐敏本想陪老谭过个年,但在农历腊月二十九下午4点,老谭忽然大小便失禁,没多久就走了。
齐敏一下瘦了30斤。她渐渐“变成”老谭,每天五六点起床,打扫院子,收拾屋里,给家人做饭。老谭生前喜欢把家里归置得干干净净,齐敏想帮他守好这个家。
今年初,齐敏又寻了新男友。对方穷追不舍,等过了老谭三周年忌日,她才回应说,可以处处看。但每逢清明、鬼节还有过年前后,她准能在梦里见着老谭。醒来后,她就给他烧点纸。
有时候买了新衣服,她无意识地对着旁人喊,“老谭,你快看看我这衣服好看不?”
齐敏忍不住会想,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决定了命运,到头来还是命运选择你。“老谭为我活过,我为老谭活过,但终究,我们还是要为自己而活,爱啊痛啊,都装在我身体里了,还是健步如飞啊。”她还是那头红色头发,每天穿着红色高跟鞋,踢踢踏踏,在院里忙碌着。
2019年8月7日,贾秀英和韩延从承德返回北京的第二天,去西四地铁站旁边那家最爱的延吉冷面吃饭。正巧赶上七夕,贾秀英带了一瓶法国红酒,饭菜上齐后,她倒了满满两玻璃杯红酒,“来,情人节快乐,咱们碰个杯。”
韩延打断她说,“可别,不能讲是情人,这个词怪怪的,应该是爱人,有句话叫,情人怀里不是家。”贾秀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半杯下肚后,她又扭头转向韩延,眼睛笑成一道弯,“那祝你幸福。”韩延愣了两秒,声音洪亮且愉快地回复,“谢谢,你也是。”
(因采访对象要求,刘芝、老谭、齐敏、王茹、王金、磊哥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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