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人间第一情(木未成槁心未灰)
作者
楼外梦红
写李纨,离不开“身处绮罗丛中,心如槁木死灰”,离不开她所处的环境,离不开她的人生经历,也离不开与她有所交集的人,比如妙玉。
因为妙玉是李纨“最厌”之人,从这里入手,或许能更加清晰地揣摩出李纨的那点心思。
或许是因为曹公一贯的艺术手法,写妙玉这样的一个十二正钗中的人物,亦是正传文字偏少,别传分量加重。
比如“寿怡红”时“遥叩芳辰”,比如贾宝玉到栊翠庵“寻春问腊”,还有一个就是,“槁木死灰”的稻香老农李纨,竟然以妙玉为人为“可厌”。
曹公真伟大,让刘姥姥和贾宝玉有多次的交集,有多次重大的交集。
从刘姥姥那里,宝玉获得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社会体验,还产生了修缮庙宇的冲动与实际行动。
而这类体验、冲动、行动,在贾母、王夫人、薛姨妈那里的言传身教、日常诲导中,从未萌发。
醉酒之后响屁连天睡过宝玉床的,刘姥姥独一份。曹公真伟大,不是假伟大。
睡在宝玉床上,袭人等那些人理当分该。她们整日价都是厮混在一处。
像晴雯,和宝玉、麝月一个床上睡觉,她还不争不抢,主动让麝月挨着宝玉睡。——正常工作,日常生活,仅此而已。
——并非后世或者贾府府外一干轻薄小人所臆想的那样。
针对宝玉的所作所为,警幻仙姑推之为“意淫”。而后世或者贾府府外一干轻薄小人,双目炯炯,只盯在一个“淫”字之上,忽略或者完全无视了其身旁边的那个“意”字。
不懂雪芹冰雪心,倒背红楼亦枉然。
而刘姥姥,一个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老妇人,不是赛过人家小姐的贾府丫头,她能醉酒之后响屁连天躺在宝玉床上,仅这一个场景的设置,就可以说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
宝玉可是贾府的“宝玉”呀。这一场景,在古小说甚至古代所有文献中,可以说算得上是石破天惊的一笔。伟大的一笔。
袭人唬得魂飞魄散,也正在情理之中。府中规矩大,若是贾母、王夫人知晓,有可能要死人的。
曹公写刘姥姥写出了精气神,但写妙玉总觉得没有进入内在,妙玉这个人总感觉有些表面化。
李纨和不少读者厌其为人,可能也是她自己“作”的结果。
一是夸耀自己的富贵上档次,二是厌弃刘姥姥喝茶用了她的茶碗,三是大观园中秋联句,她做了一个不速之客,四是宝玉生日她送帖子以“槛外人”的身份“遥叩芳辰”。
这些,都与她“带发修行”的身份相左。或许还有其它。
李纨“厌”妙玉,可能也只此一点,即妙玉的带发修行。这和李纨的青春守寡,似乎有的一比。
都在青春妙龄,都有外在的约束。但妙玉为客,自主空间大,明显比李宫裁要享有更大维度的人身自由。而李纨呢,虽身处锦绣膏粱之中,而心如槁木死灰。
一个年轻的寡妇,真的心如槁木死灰吗?并非如此。看她带领姑娘们起诗社,看她和王熙凤斗嘴斗智,看她打开仓库为贾母出游大观园做前期准备工作,看她对府内几个大丫头褒誉赞美,看她半夜参与“寿怡红”派对——她的心并不是一味地处于槁木死灰的状态。
说白了,她的“厌”妙玉,其实是嫉妒。不过,说嫉妒也是说白了,也是说轻了,还没有说到痛点。
嫉火中烧,或许比较恰切——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有禁忌,你妙玉咋就那么特殊,不受禁忌的约束呢?!
再一次说白了吧,与其说李纨“厌”妙玉,不如说她是在“渴望”成为妙玉,甚至“幻觉”自己就是妙玉。
一个心如槁木死灰的年轻寡妇,不经意间李纨摸到管家丫头平儿身上的钥匙,这个场景确确实实也同样耐人寻味。
平儿腰间“那硬硬的东西”,让李纨这个年轻寡妇浮想联翩,心生遐想。
“不经意”,这是曹雪芹的狡狯之处,是一种艺术手法,是一种正话反说,是一种小说创作上的“外交辞令”。
这样的艺术手法、正话反说和“外交辞令”,在《红楼梦》中如树生杂花,英落群木,纷然而呈,比比皆是。
如贾母之慈,王夫人之向佛,贾敬之远俗尘,贾政之不以俗务为念,贾赦之一味声色,甚至贾府的晴雯之掐尖要强,熙凤的威重令行,可卿的“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袭人的“贤”,香菱的“呆”,宝玉的“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宝钗的“随分从时”,黛玉的“尖酸刻薄”,等等,都有字面意义以外的意义如影随形。
李纨的“身居绮罗丛中,竟心如槁木死灰”,就好比古书上记载的柳下惠的“坐怀不乱”,明显不符合生活的逻辑和人性的真实。若考证为心如煮水而表面上“不乱”,就接近事实真相本身了。
但是,反过来思考,为李纨设身处地,她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那样?应该和贾府的生存环境干系重大吧。
正如黛玉葬花诗中所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大气候无偏无私,不可能针对某一个单个的人,大雨一阵,淋湿的是所有人的衣衫。
只不过,敏感如黛玉者,除了衣衫,淋湿的还有她的心情,还不止于淋湿衣衫,淋湿之后,她的心情还会反弹,不加晾晒,反而以诗词形式表达出来,就更增其潮湿。
李纨大家族的年轻寡媳,娴熟“假礼假体面”的各项操作,加之文荒意疏,少写诗词,就又少了一个让人窥视心事的窗口。
但是,她在不经意之间,“厌”了妙玉,“摸”了钥匙,就隔着厚墙重宇自我暴露了自己的心事,袒露了属于她自己的那一份独特的“潮湿”。
在贾府的环境下,造就出了各样不同的人生。
主子享乐如珍、琏,奴才偷闲如茗烟,当权的敛财豪横如熙凤,失势的嗔怒抱怨如贾赦,念佛念死了金钏、晴雯的王夫人,贪吝而出面为老爷纳妾的邢夫人。
元春“今虽富贵已极,然终无意趣”的肺腑之言,懦弱的迎春竟然发出“我不信我的命会这么苦”的呐喊,探春之“敏”只因生于末世也不过“千里东风一梦遥”,而惜春为摆脱东府的污浊只落得个“独卧青灯古佛旁”的凄凉结局。
还有几个丫头,也很有说服力。
大丫头当中,袭人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鸳鸯连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也不嫁,平儿在熙威琏俗的夹缝中艰难生存,司棋为一碗鸡蛋羹大闹厨房,彩云不声不响经营着与贾环的未来梦想。
小丫头里,也有几个具备一定的代表性。红玉,小姐的身,整日价病秧秧的,无精打彩;丫头的命,眼大心高,连进里边为宝玉端茶倒水的资格也没有,主子眼前看得见的事想去做连一件也捞不着。
坠儿,人小鬼大,针对府内一些无关于己的“闲隙人有心生闲隙”,她一句“管谁筋疼?”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此后,俏平儿虾须镯丢失也与她有关,与她不健康的三观亲密无间配套发展。
柳五儿,娇袭一身之病,蜗居贫寒之家,却一心向往着进入贾府“体制内”的生活轨道,工作轻松应付,待遇贴补家用,还可享受贾府的医保政策。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纨的唯一梦想只有寄托在贾兰身上。因此,她的“厌”妙玉和“摸”钥匙就成为她并不多么丰富多彩人生的另外两面,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合乎其情、顺乎其理,一车双轨,并行不悖。
曹雪芹笔下的人物,立体甚至多维,并非表面所描摹,亦非正面所展示。透过表面还有看不见、摸不着、揣不透的里子,正面之外还有侧面和背面。
认真地看一看李纨,木未成槁心未灰,分明雪芹“欺蒙”人。
其实,雪芹公何曾欺蒙人,历历分明有案可查、有迹可循。怪不得雪芹公,要怪只能怪自己。
关于李纨,还想写些东西,不过还是我的一贯原则,即隔空打牛,敲山震虎,言在此而意在彼。
写的是红楼里的李纨,针对的却是当今社会肌体上的疮痈,或者说是历代社会肌体上的疮痈。
我们现在眼中的疮痈,并非我们眼之实见,也并非当世仅有,而极有可能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路沿袭下来的劣质基因。
这基因和朝代无关,和体制无关,和制度无关,和人性有关。
历朝历代,疮痈红肿、血毒横流之时,也正是有志之士剜肉割疮、刮骨疗毒之时。
其毒甚骇,流布不计地域和时间;其效虽微,我等毋改仁人壮士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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