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人表白的诗经(打喷嚏有人想这个古老恋爱心灵感应学说真的源出诗经吗)
本期话题
在中国民间,人们常常把打喷嚏和思念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说某个人打喷嚏是因为有别人在思念着他。这个关于思念和喷嚏之间的恋爱心灵感应学说最早出自哪里?真是从《诗经》里来的吗?
“切——,”
“耶,哪个又欠你了嗦?”
“欠”是一句四川方言,译作书面语,就是思念。小时候,只要外婆听到我打喷嚏,总要念叨这句话——“哪个又欠你了嗦”。这不免要引发一个小孩子强烈的好奇心:为什么有人想我了,我就会打喷嚏呢?
答案是许多年以后,我才慢慢儿知道的。在《宋诗选注》这本书里,作者钱钟书先生说:
自从《诗经·邶风》里《终风》的“愿言则嚏”,打喷嚏也算是入诗的事物了,尤其是郑玄在笺注里采取了民间的传说,把这个冷热不调的生理反应说成离别相思的心理感应。
诗人也有写自己打喷嚏因而说人家在想念的,也有写自己不打喷嚏因而怨人家不想念的。
梅尧臣在诗里就写自己出外思家,希望他那位少年美貌的夫人在闺中因此大打喷疐:“我今斋寝泰坛外,侘傺愿嚏朱颜妻”。
这也许是要有意避免沈约《六忆诗》里“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那类套话,但是“朱颜”和“嚏”这两个形象配合在一起,无意中变成滑稽,冲淡了抒情诗的气味,“愿言则嚏”这个传说在元曲里成为插科打诨的材料,有它的道理。这类不自觉的滑稽是梅尧臣改革诗体所付的一部分代价。
——《宋诗选注》
经钱先生的指点,我才知道:原来把“打喷嚏”和“思念”这两件事儿联系起来的始作俑者是东汉大儒郑玄,具体地说,是缘于他为《诗·邶风·终风》里的“愿言则疐”那一句所做的笺注。
《终风》的全文是这样曰: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疐。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诗·邶风·终风》
对“愿言则疐”一句,郑玄解释说:
疐当读为不敢嚏咳之嚏。我其忧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
——《毛诗正义》
瞧郑玄说这话的意思,早在他生活的东汉时代,普通老百姓就已经跟我外婆一样,念叨那句“哪个又欠你了嗦”。
郑玄说,这是古时候传下来的老话儿了。只可惜,郑玄没有说明,这老话儿最“老”可以“老”到什么时候?它的发明者又是谁?
原本是郑玄拿了这句来路不明的老话儿去注释《诗经》的“愿言则疐”,可到了后世,印象却颠倒了过来,成了《诗经》为郑玄背书,证明他的那句老话是源出古典,其来有自了。
郑玄用“人道我”来解释“愿言则疐”究竟准不准确,钱钟书先生不置可否——这也难怪,钱先生引用郑玄的这句笺注,意在说明它对后世诗人造成的影响。
无论郑玄的解释对与不对,这种影响已经造成,变为一个客观的历史的存在。再去追究郑玄的对错,于钱钟书先生所要论述的题目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是,对我这个从小琢磨“哪个又欠你了嗦”的人来说,任何可能追寻到这句话的源头的蛛丝马迹,我都不愿轻易放过。可是仔细研究下来,我才发现,“愿言则疐”恐怕还真不一定是郑玄说的那么一回事儿。
《终风》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儿面对一个男人的始乱终弃,所产生的的内心痛苦和烦闷。她的心理变化,我们可以从四章的兴象中解读出来:
首章说“终风且暴,顾我则笑”。什么是“暴”呢?《尔雅》曰“日出而风曰暴”。用它来解释“终风且暴”,那意思该是此时的天空虽已刮起了风,但毕竟还残留着阳光。
诗人用这残留的阳光来隐射男人对女主人翁的挑逗——也就是“顾我则笑”——你千万别相信那阳光般灿烂的微笑是真心的,多变的风只有方向,没有中心,他怎么可能始终围着一个女孩儿打转呢?“顾我则笑”的假象背后,“谑浪笑敖”才是他真实的面目。
果然,那个薄情的男人,他的心思就像这起风的天气一样,变得那么快。一眨眼的功夫,“终风且暴”变成了“终风且霾”。阳光消失了,天空中扬起昏暗的尘土。
可惜的是,已经被“钓上钩”的女孩子却仍未对这个负心汉死心,她还在奢望“惠然肯来?”——他心情舒畅的时候,会不会也来看一看我?
只是无情的现实击碎了女孩儿的幻想。“莫往莫来”,他终究还是没来,而她的天空,此时已是“终风且曀,不日有曀”——阳光彻底被乌云遮住,整个天地都阴沉了下来,甚至乌云的背后,还传来了隐隐的雷声(“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到了这个地步,女主人翁从理智上应该已经清楚,那个男人再也不会来了。
可是呢,人往往就是这样:你明白是一回事儿,你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儿。理性的思维归大脑负责,感情的体验归心灵负责。诗中的女孩儿过得了大脑那关,却过不去心灵这关。
因此诗人说,她在耿耿不寐的时候:
愿言则疐。……
愿言则怀。……
这两句诗存在着形式上的高度的相似性。因此,我们要理解什么是“愿言则疐”,不妨从理解“愿言则怀”入手。郑玄解释“愿言则怀”一句说:
怀,安也。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安也。
——《毛诗正义》
剧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男人怎么可能还把心思放在女孩儿身上?女孩儿又怎么可能相信他而感到心安?郑玄的解释完全不符合四章兴象勾勒的情绪发展脉络。《毛传》说:
怀,伤也。
——《毛诗正义》
“一想到他,我就心如刀绞”。这句痛苦的剖白,才是“愿言则怀”的正解。
我们要注意的是,在“愿言则怀”一句中,“愿”(思念)和“怀”(伤心)两个动词的主语都是女孩儿。从形式上推论,“愿言则疐”也不会例外。
可要是我们照郑玄那样,把“愿言则疐”一句翻译作“他一想念我,我就会打喷嚏”,那“愿”的主语就成了“他”(男子)而“嚏”的主语却成了“我”(女孩儿)。表达形式高度相似的两句诗,在翻译上产生这么大的差别,显然是不合适的。
所以我更倾向于赞同瑞典学者高本汉的判断,“愿言则疐”的“疐”并不是“嚏”字的假借,它的本意是“恼怒,烦闷”。《大戴礼记》说“危乎忿疐”,“疐”字正作此解。
照这样说来,“愿言则疐”一句的本义该是“我一想到他,就烦闷不已”。从“愿言则疐”(烦闷)到“愿言则怀”(伤心),被抛弃的女孩儿,她的心情渐渐失落,就像头上的天空,从阳光明媚到阴沉雷鸣的变化一样。
“愿言则疐”和“哪个又欠你了嗦”,两句话是不搭噶的。后面这句话的源头究竟在哪里,看来,我还得继续找下了……
参考文献:
高本汉《高本汉诗经注释》;孔颖达《毛诗正义》;钱钟书《宋诗选注》。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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