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民谣经典:中年民谣男歌手们
阿水
策划了小河“回到民谣”音乐会的上汽·上海文化广场很意外,双场音乐会开票瞬间被抢空。涌入抢票的大都不是他们长期培养的音乐剧观众,“完全是另一批新的人”。
新只是相对而言。2013年上海万代南梦宫(当时叫“浅水湾艺术文化中心”)初开业,老周、万晓利、小河三人在那边演了一场“民谣三味”,场子很满。这三个名字加在一起好比一道经典菜式,总能让好这一口的人趋之若鹜。十年前,十年后,都一样。
8月14、15日两晚的音乐会,核心还是这帮人,加上张玮玮、陆晨、莫西子诗、小老虎等气味相投的。一场唱他们自己的歌,一场唱新旧童谣,半个剧场的人跟他们一起在晃荡中忘我。运气好的观众两晚都在,前一晚听罢《不会说话的爱情》,后一晚来听同一个人唱德国童谣《土拨鼠》与《游子吟》,品尝时间溪流的清凉。
这群中年民谣艺人,共同构成中国现代民谣的主流样貌。这幅画卷由遍布神州大地的火车轨道连接,欠发达城镇里或纯洁或腥臊的爱情翻滚着,贫穷、渴望、纵酒、惊奇、不安分刺激他们的创作。幽默让苦味回味悠长。
历史分配给他们的角色是美好八零年代的最后守护人。城镇发展的时间差给了他们机会,在歌里保存式微的诗意。
小河与张玮玮(右)
张玮玮还记得第一次见小河的场景。九十年代,西北小青年来到北京,撞见一支乐队在演出。小河弹吉他不用拨片,技术了得。演完玮玮凑过去问:“能不能教我弹琴?”小河眼皮子也不抬,“学这玩意儿干啥呢”。
8月16日下午,他们在文化广场聊到这个。初次相遇的画面从小河的记忆里消失了,他只记得后来张玮玮和郭龙两个“清纯的小伙子”跟他长谈,那时玮玮还有满头的头发,在充沛爱情的驱使下写出“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米店》)。“我现在也洗头”,这是后话。
大家都还怀念以前那个满则溢的疯癫小河,彻夜喝酒,热爱辩论,像萨满一样胡言乱语地拿音乐做实验。
“这个小河是你吗?”“是也不是。”
现在他和玮玮坐在剧场的高脚椅上,黑色细木地板上的矿泉水和保温杯也融入明亮的灯光。张玮玮一直有让说话像写作一样的能力,他拿出半篇小作文朗读和说话之间没有明显区别。他另一个长处是从往事和日常里提取片段,把它们编织在一起并赋予意义。
前一晚他唱《小白船》之前,又一次提到了河酒吧,用“黄金时代”指代这段每周三晚有小河与万晓利固定演出的时间。同样的时期,在陆晨的记忆里是“那时候扔给万总五块钱,他可以唱一个晚上,刹也刹不住。”
河酒吧喝了一夜酒之后,天蒙蒙亮。别人进城,张玮玮出城。出城的早班车上没有其他乘客,他坐在最后一排拉起手风琴,就是那首只剩两三句歌词的《小白船》。此时的逆流而上不得已褪去孤胆英雄的色彩,露出自我怀疑和醉酒后的空虚。事情变得清晰,混在北京搞地下音乐的并不全是理想主义者,还有懒惰和逃避者。把自己塞进汽车里进城工作的人,生活得并不比边缘音乐人更容易。
张玮玮
不管怎么样,这个时期是他们最活跃的创作期。在流行萎缩,摇滚愈发假大空的时候,民谣身兼数职,描摹土地,关注现实,吐露爱情,替麻木的人撕裂情绪,为浅薄的人指出远方。
《回到民谣》的曲目大都来自这一时期,一个他们自己都很难超越的时期。遵循自然规律,这伙人现在变得矜持与谦和。小河不再怪叫,万晓利唱得很少,陆晨不玩朋克很多年,现在朋克是他嘴里玩笑的说辞,和夸张的肢体动作一起遗留下来,像个纪念。
老周唱童谣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他唱歌,也讲了个书里写过的故事。五六岁的时候,他就在上海五官科医院失明。手术花掉一大笔钱,失败了。妈妈抱着他徘徊在黄浦江边,未来渺茫,“儿子我们一起跳下去吧”。“妈,要跳你跳,我要回家。”
“看,幽默有时候能救命。”
万晓利的故事在歌里。“妈妈再给我唱首歌吧/就唱你教给我的童谣/虽然我现在长大了/可那支童谣我忘了”(《妈妈》)。歌里的书包、吉他、北京、天涯海角,又幽幽地映出那段时间的影子,
万晓利
有几年的时间,我对这些拥有共同过去,彼此紧密相连的中年民谣歌手们感到厌烦。他们总是唱那几首歌,讲那段时期的故事,不同仅在于有时候用幽默的语气,有时候充满深深的怀念。他们的新歌也往往没有老歌那么一滴入魂,当然这跟我的年龄增长也很有关系。
可能他们自己也对自己厌烦,觉得要警惕起来。所以摩羯座的张玮玮才不断逼迫自己不要在小角落“称王称霸”,敏感地意识到蜗居大理躲疫后的拘谨。小河才会开始寻找童谣,包括更早的“音乐肖像”计划,戒酒戒痴狂,兴平气和地寻找人与人、空间与空间、时间与时间的关联。陆晨跑去写写画画跳探戈打太极,把洪峰分流成溪水,炒炒菜一支童谣就会浮上心头。
小河寻谣,从北京开始,去过杭州,在长沙短暂停留。年初到上海,因为疫情,逗留的时间比较长。他和团队扫公园,访老人,收了一百多首童谣。他说歌本身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寻找的过程,以及今天的老人和今天的年轻人一起重新演唱,唱给今天的观众听这个当下。
我也问家里长辈要到几首谣曲给他,都是些无厘头的儿嬉,天真无邪,没有旋律,图个口快。老人唱给我听的时候,小河所说的“连接感”其实很弱。如果他们在搜索记忆的时候想到了什么陈年往事,也一点都没有告诉我。
不只是我,还有很多人怀疑这场追寻的意义大于实质。张玮玮说起小河的老“杠友”,“杠友”质疑小河干嘛不写新歌,也不再跟他没完没了地辩论,怅然若失。这样大费周章,是在积蓄能量,还是掩盖当下创作力的不足?还有啊,人必须创作吗?寻找、倾听、沟通可以有相同的价值吗?
为了这个计划,小河需要一次次地在不同场合解释它的意义。这个过程中,他的想法也可能一直在变化。
对参与过的人来说,意义更难以用语言概括。“寻谣计划”第一回的上海现场在雍福会,环境适宜。庭院中央一棵枝叶开张的老广玉兰树下,人们团团围坐。蚊子和溽暑陪伴,雨忍到快结束才落下来。
和两位老人学唱一下午歌非常开心,人沉浸在声音里头,不必要的念头都被滤掉了。当时想到“一期一会”,一席人因缘际会一起唱歌,唱完离席散场,绝大部分人以后不会再遇到,因此更加珍惜。
在《回到童谣》的音乐会,气氛又不太一样。这场的内容和形式都很驳杂,有像童谣的民谣,包含童谣元素的民谣,在上海及周边搜集到的本地童谣,外国童谣,西洋曲调谱写的童谣,解放后的童谣(动画歌曲),完全不是童谣的歌(小老虎的即兴说唱),等等。
一支由上海本地音乐人组成的乐队配合青浦倪爷爷的《救枯苗》,“老龙入水暴雨来”多么开阔。几个小孩组成的乐队帮苏奶奶的《四句头山歌》伴奏,乌青鱼鳑鲏鱼又哭又笑。奚爷爷的《浦东摇篮曲》在广玉兰树下已经学会了,但这次听老人唱时才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认识的唯一一个用“咕咕”(方言)表示“睡觉”的小朋友,已经长成中年胖男。
混乱的美,像学生文艺汇演,意思不在演出本身,在激发出的联想和身边的气息中。
张玮玮刚到上海参加寻谣计划时,已有一年半没碰手风琴,天天只苦练吉他。他抱着手风琴和小河上街时不太自在,当晚问团队要了之前录下的所有童谣,“排练和即兴版本两种”,对比着听。发现无一例外,都是即兴版本更好。
他稍微放心一点了,因为等着他的不是一本正经的排练,而是一群人的尽情即兴,最后演变为在陆晨的带领下乱舞。而玮玮参加的另一支乐队“野孩子”,向来以排练一丝不苟闻名。
聊天会上,小河自己讲了不提前给乐手谱子的原因。他们都是每天和音乐打交道的职业音乐人,而童谣非常简单,排练的话半小时就能完成。这样就容易掉进现代流行音乐划定的范围,这块看似“笼罩整个地球”的领地,通用着和老人完全不同的音乐语言。
于是《救枯苗》便成了这个样子:倪爷爷摸不着的复杂调式和歪歪扭扭的节奏,被乐队即兴编织的弹性蹦床兜住。不可能全部合拍,灵机一动,错了乱了的音乐与山歌之间的距离分分合合,趣味盎然。“音乐中也可以一瞬间没有音。”就像一块块拼出来的乐高玩具,和千疮百孔的现实世界间总有隔阂。
想一想小河的这句话,从前那个千方百计想突破音乐条框的实验音乐人,换了一种方式还在做着同样的努力。
周日下午的聊天会上,观众们也坐在舞台上。这个时候,对中年民谣歌手的厌烦已经没有了。
不喝酒的小河,还是很喜欢和朋友在一起,只是不需要用酒精去挽留自己,维持联系。退出野孩子,闭门练琴的张玮玮,暂无演出,“还需要沉一沉”。一层层的生活痕迹下面,他们还是保有真诚的底色。
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唱歌了。吉他和手风琴能修补什么裂痕,音乐响起的时候才知道。剧场宽广的空间里,一小群人围坐在灯光下。一首玮玮的新歌,一首小河的《九十年代》,一首《米店》。彼此距离很近,小河说的每次和玮玮配合都有新东西,大家也都能感觉得到。越是质朴自然的音乐,在超三维空间里的流淌越是动人。
疫情让张玮玮认清一个现实:特殊时期,“一首歌不如一颗白菜”。变化加速发生,旧的生活方式正被崇拜速度的互联网思维扫除。
这群人掌握一门古老的技艺。他们是修补的匠人,修补自身,修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修补我们遗忘了的生活片段。他们很会迁徙,从前带着流浪的想象,现在肩负巡演的责任,穿梭于不同的场景,每个人按各自不同的节奏往前走。
他们继续抱团,10月假期小河、万晓利、陆晨还要脚碰脚连续在上海1862 LIVE开专场。修修补补缀缀,大家一起步履不停地往前走。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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