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前行的人生需要自己背水一战(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战争大片《血战钢锯岭》再次激起了人们对于战争和“人性”的讨论,而不少人又重温了类似题材的电影《圣诞快乐》(Joyeux Noël)。这部2005年的欧洲电影感人至深,讲述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线战场上,敌对双方的法国、苏格兰和德国士兵在平安夜放下武器,走出堑壕,在中间的“无人地带”一同庆祝圣诞的故事。电影中苏格兰士兵用风笛演奏《友谊地久天长》,目送德国士兵返回堑壕的场面,尤其催人泪下。
电影《圣诞快乐》海报
影片中涉及的许多人物和情节均为虚构,但其反映1914年“圣诞节停战”却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在西线战场的部分地区,协约国和德国士兵在平安夜和圣诞节两天自发地停止战斗,在“无人地带”相见,握手言和,互赠礼品,还有记载称他们甚至进行了足球友谊赛。这自然令双方统帅大为光火,将这种行为视为“通敌叛国”,威胁要用军法严惩,此后在一战中也没有再出现如此规模的自发停战。因此,很多人把1914年“圣诞节停战”视为残酷战争中的一缕人性光芒,它也被作为人类“爱好和平”的象征永远地烙在了大众记忆之中。然而,“圣诞节停战”其实只是一战西线战场士兵生存策略的冰山一角,而这种生存策略与其说是出于“人性”,倒不如说是西线堑壕战的特殊性所致。
西线战场的堑壕战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8月,德国大举入侵比利时和法国边境,西线战场正式开战。英法军队和德军原本都以为战争可以很快结束,没想到在9月的第一次马恩河战役后,战争就陷入僵持。双方在从比利时到瑞士边境的战线上挖掘堑壕,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堑壕战。其间虽然双方都用上了机枪、坦克、毒气、飞机等新式武器,1916年协约国还发动了大规模的索姆河攻势,但都没能打破僵局,双方只是在这条几乎纹丝不动的战线上来回拉锯或对峙,取得的战果也只能用米来计算。成千上万的士兵注定要在寒冷潮湿的堑壕里度过无数的日日夜夜。
一战西线战场并非是战争史上的第一次堑壕战,但其堑壕体系之复杂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堑壕大多因地制宜,英法德三国军队构筑的堑壕体系也不尽相同。但堑壕一般有6到7英尺(约合1.8-2.1米)深、6英尺宽,面向敌人的一侧布有踏台,士兵可以站在上面射击或观察敌情。为了应对炮弹袭击,有些地段会用横木搭成天花板,有时也会在堑壕侧面挖出一些空间,供士兵休息、躲避炮弹,而堑壕前方的地面上会拉起铁丝网,阻止敌军士兵的冲锋。前线的堑壕往往不止一道,堑壕之间会有交通壕相连。
典型英军堑壕体系的俯视图
人类战争史向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战也不例外,历史书中西线战场的主角往往是身居后方统帅部的霞飞、黑格、兴登堡等人。但在堑壕中作战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所幸一战时西欧士兵大多已能读会写,不少人留下了日记、书信、回忆录等个人材料,让后世学者可以一睹西线堑壕里的生活。
首先,在漫长的战线上,不可能每个地方、每时每刻都是枪林弹雨。除了由最高统帅发起的大规模攻势,或者少数长期保持激烈交火的“活跃区”,西线战场上还有大量士兵们所谓的“舒适区”(cushy sector),那里虽然枪炮仍不时你来我往,但基本上比较和平,甚至还有几分惬意。英国官方战史上“每天伤亡300人”的平均数显然不适用这样的地方。
其次,敌我双方距离很近,堑壕之间的所谓“无人地带”宽度从20码到100码不等,但大多在100码到300码之间(码比米略短),更何况双方还会在“无人地带”建立观察哨。这使得双方一线士兵对彼此的情况可以有一定了解:比如对方什么时候分发给养,什么时候吃饭,等等。
再次,长官常常对堑壕中的士兵鞭长莫及。且不说在后方运筹帷幄的官老爷们,就是身处第一线的下级军官,手下可能要指挥50多人;而这50多人往往几人一组,分布在长长的堑壕中,军官不可能时刻都盯着每一个人,这就给了普通士兵相当的行动自由,尤其是在战事并不紧急的“舒适区”。
最后,即便是在“舒适区”也远非“西线无战事”,双方最高统帅的指令层层向下传达,命令士兵在没有展开大规模攻势的时候也要保持“进攻精神”,利用一切机会打击敌人。当然,这种“进攻精神”不一定要士兵冒着敌人的机枪和铁丝网冲锋;除了用迫击炮、枪榴弹轰击和用步枪狙击外,最常见的“进攻精神”其实是对敌人攻击的加倍还击,军官在场的时候尤其如此。
“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期生活,堑壕里的士兵和敌人及长官之间自然会形成一种特别的互动形式。在研究堑壕战士兵生活的学者中,最有名的当属英国社会学家托尼•阿什沃思(Tony Ashworth),他利用了大量双方士兵特别是英军所留下的个人材料,将这种互动形式总结为“自己活,也让别人活”(live and let live)。这句话并不是阿什沃思的原创,而是频繁出现于英国士兵的个人材料:在一段时间内,敌我双方通过某种方式达成默契,你不杀我,我也不杀你。
这种互动形式早在堑壕战一开始、“圣诞节停战”之前就已经出现。双方士兵达成默契,不在对方领取给养、吃饭的时候发动进攻。1914年11月,英军某部会在每天晚上入夜之后向前线运送给养,前线士兵需要派几个人爬出堑壕领取,但他们一路大摇大摆,有说有笑,完全不担心遭到德军射击。一名英军士官写道:“我猜敌人现在也在忙着同样的事情吧;所以一连几个晚上的同一时间,都没有发生任何状况”。吃早饭的时间也是如此。这是双方士兵有意识达成的默契。1915年,一名英军第9师的士兵写道,德军领取补给的时候,士兵涌向堑壕后方运送食物和水的车辆,如果此时英军向他们射击,注定损失惨重,但这并没有发生,因为“如果你不让敌人领取给养,他的解决办法很简单:让你也领不成。”相比之下,运送给养的车队在常规战中往往是首要的攻击对象之一。
这种“默契”在其他场合也会出现。一个名叫弗兰克•霍金斯的普通士兵曾在1914年12月初执行夜间哨戒任务,虽然长官交代他要保持警惕,但他却在日记中写道:“如果德国佬跟我现在一样又冷又湿又困的话,他们应该也不会想要来打扰我吧。”双方有时会组织巡逻队进入“无人地带”,上级本来指望他们能顺手消灭点敌人,或抓几个“舌头”回来,但却常常发生这样的一幕:英军和德军的巡逻队在“无人地带”遭遇,却假装没看见,彼此擦肩而过。1914年11月,苏格兰近卫步兵团某部曾在夜间向德军阵地冲锋失败。第二天一大早,一名英军军官就看到几个德国士兵从堑壕里冒出来,从“无人地带”拖回阵亡或受伤的战友。他命令手下士兵不要开火,自己也跳出去拖回了一名伤员,德军也没有朝他开枪。
“舒适区”堑壕里的生活
其实,士兵一般不会连续在同一段堑壕中待很久,往往过一段时间就会调回后方休息,和其他部队换防。但新接管堑壕的部队并不需要再花时间和敌人摸索出这套默契。按照英军的有关规定,一个营在接管一片防区之前,需由营长带领副官、机枪队队长以及每个连至少一名军官和士官,到该防区熟悉情况。这时,即将撤走的士兵就会介绍“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重要情报。英军第37师一名军官从法军手中接管了一段堑壕,他在日记中写道:“法国人的政策是‘不要吵醒正在睡觉的狗’”,“他们向我们解释了一套敌人也充分认同的规矩:敌人向你开一枪,你就开两枪还击,但永远不要开第一枪”。英军第49师的一名副官也写道,即将调走的部队士兵告诉他,“我们连没有死伤过人。只要你老老实实,敌人就不会向你开枪”。
对于刚入伍的新兵也是如此。他们在接受训练时,教官向他们描述的堑壕是“火炮、迫击炮和步枪攻击昼夜不停,也一直会有敌人挖地道、突袭或采取小规模军事行动”。但他们来到堑壕后,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英军第61师的一名新兵写道:“空气中安静得可怕,只是偶尔被几声枪响打破。很难想象这个地方和‘世界大战’有什么关系——太安静了”。有个别新来的愣头热情高涨,想主动求战,均遭到了老兵的呵斥。英军第47师还有个热心肠的老兵,主动带着新兵参观,他指着对面说:“隔着马路就是德军的萨克森步兵团”,“萨克森团都是安静的家伙,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想打仗,所以我们之间有某种谅解:别打我们,我们也不打你”。
这种“谅解”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全军中传开了,连英军最高统帅部都知道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说法,并大为光火。他们的不满是有理由的:这种“谅解”在堑壕战初期确实涉嫌“通敌”。由于双方有时堑壕离得非常近,可以互相听得见,于是就有人向对方喊话,一开始只是对对方的堑壕生活表示好奇,后来就发展成了约定的停火和联谊。有个目击者回忆1914年的英军堑壕时说,“有一段堑壕在每天早上8点到9点之间,双方口头约定让士兵出来‘方便’,还各自打出一面小旗,提醒对方的狙击手不要开火”。有一次英军士兵还看到德军堑壕打出了一块牌子,上面用英语写着:“东萨里郡步兵团的弟兄们别开枪,你们的枪法太好了。”英军一个营的战史中也记载,有天他们和德军停火两个小时,一开始双方只是互相喊话,夸对方打得好,后来就变成了士兵们从堑壕冒出头来,给对方表演杂耍。互相赠送香烟等礼物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还有爬到对方堑壕去参观的。更有甚者,有的英军士兵真的像电影《圣诞快乐》里那样,向对方通报己方炮火打击的时间,而有的德军士兵不相信德国报纸的宣传,还要英军士兵给他们送份英国的报纸来,让他们“兼听则明”。1914年的“圣诞节停战”只不过是这一切最为突出明显的表现。不过,也有学者指出,“圣诞节停战”也有士兵对长官不满,故意让急于速战速决的长官难堪的恶作剧成分。
不管怎样,在最高统帅部的压力下,这种直接和敌方通讯联谊的活动在1915年之后就很少出现了,而且这在双方距离较远的堑壕中也不现实。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原则却仍旧以一种更为低调、上级更难发觉的形式存在。英军高层不但将几名涉及“圣诞节停战”的军官送上军事法庭,以儆效尤,还逐层传达了“进攻精神”,并要求前线部队每天都记录开火情况。所以前线士兵总是一枪不发,是说不过去的。但很多狙击手和机枪手在向对方开火时常常有意高抬贵手,对方也心领神会,投桃报李。在战史和个人材料中常常会出现例如机枪手故意将子弹射到对方堑壕后面,枪法精湛的狙击手接连“意外”失手等记载。迫击炮手和火炮手由于没有正式下达的进攻指示,可以自由向敌人开火,他们也往往会保持一定的开火时间和频率,让敌人能够把握,以便及时找掩护。有一支英军部队就发现对面的德军每天早上几乎在同一时间都会打来12发左右的炮弹,每发间隔半分钟。有时候炮手打得太狠,坏了规矩,还会遭到战友的排挤。因此,在前线的军官看来,一时炮火连天,好不激烈,但其实半天下来没死伤什么人,因为双方都在遵守“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准则。军官虽然心知肚明,但也无可奈何。
堑壕战:“重复的囚徒困境”?
这种现象当然不是因为士兵们反感战争和杀戮,只要有一方动了真格,破坏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原则,另一方也会毫不客气,还以颜色。有的军官看到手下士兵磨洋工,气急败坏地强逼士兵认真开打,就遭到了敌方的迎头痛击;更不要说像索姆河、凡尔登这样大规模攻势的命令一下,原本“宁静祥和”的战壕又会立刻变成修罗场。这也并非因为双方军队墨守什么堂吉诃德式的“军人荣誉”、“骑士精神”,恰恰是那些有着上百年团史的精锐部队和世代戎马的职业军人打得最狠,其中很多甚至在1914年的圣诞节也照打不误。
英军士兵准备从堑壕里对敌人发起冲锋。这种行动很容易打破“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默契。
倒是许多被临时征召入伍的平民百姓,虽然不能说打仗不卖力,但在战局相持不下的时候往往也不想和自己过不去。而且,他们也很容易和有着同样经历的敌军士兵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而很多时候恶劣的天气和环境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反正战争一时也打不出个所以然,那也就不妨“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了。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初西欧的人员、文化、经济交流已有相当规模,很多德军士兵能讲英语,甚至不少人之前还在英国尤其是餐饮行业中工作过。一战时英军中曾经流行过这样一个段子:一个英军士兵在堑壕里冲着德军高喊了一声“小二!”(Waiter!),结果对面三四个德军士兵下意识地探出头回应道:“来嘞!”(Coming Sir!)。这一因素也有利于双方达成这样的默契。
而美国学者罗伯特•阿克塞尔罗德(Robert Axelrod)则试图用博弈论中著名的“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来解释“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在经典的“囚徒困境”场景中,两名嫌疑犯被分开囚禁,而警方给他们如下的选择:若一人作证检控对方,而对方保持沉默,此人将即时获释,沉默者将判监10年;若二人都保持沉默,则二人同样判监半年;若二人都互相检举,则二人同样判监5年。在不清楚对方选择的情况下,嫌犯最有利于自己的理性选择就是检举对方。
经典的“囚徒困境”是一选定终身的,但阿克塞尔罗德却以西线堑壕战为例,提出了另一种“重复的囚徒困境”(Iterated Prisoner’s Dilemma),假设双方可以多次反复博弈,且具备“友善”、“报复”、“宽恕”等条件,自然可以达成对双方都比较有利的局面:同时保持沉默,各判刑半年。他认为西线堑壕里的士兵,就是通过这样的机制和理性选择,达成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共赢”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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