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心里的皎洁月光(你是我窗口最温暖的烛光)
可能是因为写小说的缘故,我很难称得上是一个感情热烈的人,虚构品某种程度是一种偏得,也是一种消耗,至少对我来说,我把有限的奔腾置于纸上,开拓梦境,生活里经常面无表情。尤其过了三十岁,越发接近中年,一年也难得大笑或者尖叫一回,所以当我的儿子出生,我突然间流下眼泪,看着爱人面孔苍白,竟当着众人去吻她,实在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儿子的生日蛮好,十月十号,东北的秋天通常有很多收成。他如猫一样小,脖子软绵绵,倚在护士的肩上大哭。我极想跟他自我介绍,可是转念一想,自此以后,命运纠缠,不消介绍也会相互了解。他有一双漆黑修长的睫毛,像女孩儿,可是小鸡鸡被护士公开展示,确凿无比。因是剖腹产,鼻腔里有些黏物,睡觉还有点打呼噜。第一晚,我几次起来喂奶,媳妇刀口剧痛,有屁放不出来,可还是几次把儿子抱在怀里,和他聊天。要知道,我这媳妇最不耐疼,在单位午睡,把胳膊压麻了都掉眼泪,而在下最爱睡觉,有点像狗,一旦被人惊醒,攻击性极强。那天夜里,我便清楚,我和她的人生就此改变,不用老师督导,不用父母叮咛,自我便修正了程序,或者换句话说,我们这俩独生子女,漫长的青春期宣告终结。
父亲在世时,母亲常说我和父亲太像,从背影看,几乎是一个人,个头不高,还爱哈腰。而父亲于我,除了父亲,还是领袖,我从小伙伴很少,就喜欢跟着他屁股玩。他会下棋,读书也多,年少时极爱斗殴,下乡时任青年点点长,怀揣两把匕首抓赌。也爱踢足球,司职边路,是个快马。为人相当孤傲,在工厂没有几个朋友,也不爱谈论自己,可是偏爱和我母亲及我聊天,即使在我狗屁不懂的年岁,也跟我讨论国家大事,金庸古龙。吃过晚饭,三口人打扑克,输了刷碗,按理说,父亲是个棋手,打牌应该也不差,可是不知为啥,几乎每次都输,然后就弓着腰去刷碗。据说我出生时,父亲原先等在产房门口,面目冷峻,听说生了,母子平安,竟一溜烟跑到爷爷处报喜,护士抱我出来,没有找到家属。等我回家,表哥摸了我一下,父亲上去踢他一脚,没深没浅,是你碰的?现在回忆,究其一生,似乎别无所求,只是在等我出现,然后把自己的那点本领和人格,全都赋予我,其方式偶尔粗暴,你还反天了?跟你妈怎么说话呢?大多数时候,在潜移默化里进行,想来他极清楚,在他的时代,他的价值被损毁,弹指一挥间,豪情壮志无觅处,大扫帚已把他扫到一边。而我,还有机会,承他的衣钵,追求正直与智慧,也许能替他,更为自己寻个精神上的出路。可惜我终于找到自己的灵魂安妥处,即准备以一生的耐心和执拗,做一个小说家,他却并不知晓,或者我无法确定他是否知晓。当我的儿子出生,家人围绕,指指点点,婴儿微笑酣睡,却独缺他一个。我跑得不慢,也想去跟他报喜,我在心里想象,啊,爸,爸会说什么?面对儿子的儿子,他是否也不允许别人去摸一摸?面对孙子的爸爸,他是否有话要向我嘱咐,常年做父亲的感悟?我以想象为业,可是此时却一边想象,一边阻挠自己,享受眼前的幸福吧,让一切前行吧,领受生活给予的所有东西吧。不要向任何人、任何事发难。
孩子的成长从不含糊,转过年来便会向隅而坐,过了不久,就在地上飞快地爬行,越过障碍,勇往直前,如同电动蚂蚁。有一天发现了天上的月亮,大喜,指着哇哇直叫,让我们同看。又过了几天,突然看着我说,爸。我说,碰巧吧,也许没有目标。他说,爸爸。我问,爸爸的儿子是谁?他拍拍自己。从那天开始,我们的血缘得到了他的确认。有时玩具不好使,气得跺脚,然后拍开我的书房,说,爸。我便去给他修好。他一点点知道了我的功能,类似于哆啦A 梦,家中已无安静之地,家人帮我一起捍卫书房,每次他靠近,总有人把他抱开,可是他比任何人都固执,转头就再次爬来。我的书房于是经常被敲开,有时是尿了一泡绵长的尿,向我展示;有时是遇到了难题,比如爬不上沙发,或者把小车一脚踢到了床下。有时我会因为被打断而恼怒,大部分时候我把他从膝盖下抱起,把书房留给一个未完成的句子。一岁之后,我逐渐发现他不爱看动画片,偏爱看足球和象棋,看到巴塞罗那队的传控,会安静地坐上好一会儿。不久之后,我歪在沙发上看书,他开始和我抢笔,然后在我的书上乱画。我说,这个人叫沈从文,他便集中在这三个字上划拉,一会儿“沈从文”变得一片漆黑,好像敏感词。他喜欢听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尤其喜欢那个掉进缸里的小朋友,每当讲到:有个小孩儿却不听大人的话……他便抬起一条腿,模仿掉进缸里的动作。媳妇正在变成一个坚强的人,通过淘宝和代购,累积了信心,成了奶粉和湿疹方面的专家,一夜起来数次给孩子盖被,却未见消瘦;老人们全都焕发了活力,似乎多年的随遇而安是为了这个孩子积攒内在的光辉,一个个不知疲倦,极其狂热。我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苏联女人,老布尔什维克,一生经历各个时期,十月革命,卫国战争,老了突然有一天说,我不在乎任何信仰,我现在只在乎我的孙子和外孙子,他们是我“窗口最重要的烛光”。现在才知,绝非虚言。
如今儿子已经能在园区里飞跑,和其他小朋友争夺玩具,也有了自己中意的女娃,每次见她就拨开众人和她握手。有天他和妈妈抢夺吃的,给了妈妈一小巴掌。我霍地站起说,你还反天了?众人愣住,看我说,他这么小,知道个啥?我坐下,极想他赶快长大,和我玩扑克,跟我踢足球,我可以去守门,可以去刷碗。也许我在愚蠢地企盼自己老去,但是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能做挺多事情。
本文选自《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
双雪涛等 著
定价39.00元
春风文艺出版社
2018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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