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谷晚上的风景(陈出新府谷清水话)
清水的话
——《西厢记》里的道白与府谷人的口语表达
清水城面东背西,南北通透,每天早晨的第一抹阳光从东山升起,它的各个角落就沐浴在明媚之中。鸟儿从此开始歌唱,牛羊开始探望,老人孩子开始醒眼微笑,沉睡的土地,在人们耕作的拍打声中,也开始吐露芬芳。清水人被水所围,被泉所绕,近千年来,集华夏之正统,享神灵之福佑,终日勤劳精竞,但是,其内心的雍容宽大,就像太阳的流霰一样,彩挂在每个人的脸上、话里。
关于清水的话,我曾写过一篇《府谷方言漫话》的文章,以整版刊登在“榆林日报”。文章虽然以府谷冠名,但是,举证均以生我养我的清水话为依据。我认为,《府谷方言漫话》里,通过举证、论证,和窥情测理,基本解决了当地方言中的字、意、音、写诸问题。所以,今天再写《清水的话》,除了对府谷方言是华夏正声认识的加强外,更主要的是,作为对当地方言高雅优美生动的补充,以此来坚定维护中华文脉纯洁的信心。
方言犹如一座矿山,一个种族的文明、文化之瑰宝尽在其中。不仅如此,她也是一个地方的历史沿革变迁的浓缩。尤其是在一个民族经历重大动荡之后,其文明、文化之遗迹荡然难觅之时,方言就成为有识之士拯救之举的最后凭籍。至少,清水的话就是如此。
“清水城”庙多,戏台多,所以,一年四季中,庙会、古会也多。历史下来,养成清水人爱戏,也会演戏。府谷县剧团自组建以来,从主演到师乐到管理,清水人始终占据一半。这也影响到清水人的表达方式和说词用语。仅以《西厢记》为例,对比之后,你才能知道,清水倒底有多古老,清水人倒底有多古雅。
清水人说,风箱坏了,下午请人来料持一下。
西厢记云,(末云)琴童料持下晌午饭!俺到那里走一遭便回来也。
清水人说,这日儿可没给那个东西好气,叫我把他可好抢!
西厢记云,被红娘抢白了一顿呵回来了。姐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王季思注:抢,上声;董词:“莫怪我抢,休怪我责。”又:“花言巧语,抢了俺一顿。”)
清水人说,这道题可难了,央及(ji)你给我作给下(ha)!
西厢记云,(洁云)贫僧一句话,夫人行敢道么?——对我说:“央及带一分斋,追荐父母”,贫僧一时应允了,恐夫人见责。
清水人说,看人家,穿扮得新格楞撑!
西厢记云,下功夫将额颅十分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王季思注:“挣”与“撑”音近。撑,方言美也。)
清水人说,我款款儿间扑拥了一下儿。
西厢记云,今宵欢庆,软弱莺莺,可曾惯经。你索款款轻轻,灯下交鸳颈。(款款即轻轻也)。
清水人说,不行了,咱就找一个人折对一下,看谁说谎!
西厢记云,谁无一个信行,谁无一个志诚,您两个今夜亲折证。(王季思注:折证,元典章刑部十五有折证章。折证,意即持证、对证。)
清水人说,端详甚了?没见过?
西厢记云,端详可憎,好煞人也无干净!(王季思注:端详,即端相,南词叙录:“端相,细看也。”)
清水人说,东西没了,看炕阁落有了没。(引申为地里的塌坑或所有暗角)。
西厢记云,黑阁落甜话将人和,请将来着人不快活。
清水人说,还没出门来了,就转关儿了(变卦)。
西厢记云,老夫人转关儿没定夺,哑谜儿怎猜破;
清水人说,说的好好儿见,怎见就蹬脱了?
西厢记云,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
清水人说,快点,你违拗甚了!
西厢记云,(红云)我若不去来,道我违拗他,那生又等我回报,我须索走一遭。
清水人说,那娃娃是抱养的,吃不上,穿不上,受折倒着了。
西厢记去,送得人卧枕着床,忘餐废寝;折倒得鬓似愁潘,腰如病沈。
清水人说,去,拿麻稭棍棍引点火。(麻稭,中空雪白,易燃。)
西厢记云,投至得见你多情小奶奶,憔悴形骸,瘦似麻稭。(王季思注:麻稭,谓去皮之麻茎也。)
清水人说,秋风起了,树叶子疏剌剌地响。
西厢记云,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
清水人说,张四走了快一年了,到现在杳无音信,不知道活着丫不了。
西厢记云,自张生去了京师,不觉半年,杳无音信。
清水人说,那小子没明没夜地瞎折腾,不知道贪饕甚了?
西厢记云,重功名而薄恩爱者,诚有浅见贪饕之罪。
清水人说,再不听话,就给下点牙爪。
西厢记云,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警人。
清水人说,硬打捱着把这半碗也吃了,小心路上饿。
西厢记云,硬打捱强为眷姻,不睹事强谐秦晋。
清水人说,走,咱俩一答里看戏喈。
西厢记云,拣一个吉日,了这件事,好和小姐一答里下葬去。不争不成合,一答里路上难斯见。
清水人说,门里出身自带三分。(指匠艺人家的孩子学艺)
西厢记云,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王季思注:身里出身形容以本身所干的行里出身,如出身医门的医士。出身匠户的工匠。)
.......
清水人不仅满口满嘴的戏文清词,就连说话时的声腔语调,也是一色的舞台效果下的抑扬顿挫,清雅妙曼。
近来,偶读一本叫《茶与鸦片》的书,谈到唐宋以来的外交政策,集中一条就是“羁縻”。即“所谓‘羁縻’,就是一方面要‘羁’,用军事手段和政治压力加以控制;另一方面用‘縻’,以经济和物质的利益给予抚慰”。其发音jīmí,其释义“笼络控制”。猛然想起清水人常说的一句话,“你羁縻着点,各人心里都有数”。意思是,你不要太张狂,过分对谁都不好。发音一样,表达一样,只是更注重警告、敲打。联想到此,当时的我简直快懵了。谁能想到,一帮种地拦羊拉碳的农民,个个土眉混眼的老粗,口操之语,竟然是皇朝几千年的对外条纲。事实上,今日大学里的师生们,除历史科外,恐怕没有几个能识“羁縻”为何家东东,更别说历史渊源了。
清水自唐宋明以来,一直作为汉人政权的边陲要塞,是朝廷政策朝纲直达之区,自然,她的语言中浸润着官家的高贵范。自清以后,她失去了重镇的身份,但是,语言中的官范不会消失,只是,连他们自身也不知自己原来是“贵人”。
类似的发现,就是在写“清水的庙”的“萨寺儿庙”时,遇到唐宋建筑的“斗拱”和“出昂”,意思是,“拱”逐级加高,说明“跳”越多,所“出”的昂也多。这样“昂”多“跳”多的建筑就越显高端、宏伟、气派。清水人有句赞美孩子的话,“这娃娃将来有出跳”,“出跳”意即“出息”,“出展”,像楼宇的“出跳”一样,将来能成气候。显然,这是一句专业术语的引申。说明,最初讲“出跳”之人,一定是建筑大师级的,同时,证明清水城居住的一部分人群,是专业技术人员,匠艺人出身。
最近翻字典,发现“曶昕”词条,想到老家有一句,“都几点了,你才曶昕起来了?”这“曶昕”原意即“天快亮”,清水人只是把“名词”引申为“动词”,就变成了“你没按时起床“,既幽默又贴意。
确切地讲,把清水话作“方言”对待,确实是有污尊身,不成敬意。据《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方言”:一种语言中跟标准语有区别的,只在一个地区使用的话。如此说来,清水话自唐宋起,就是官语,无论它的音、调、意均于官家成一统。因为,它的城池、庙宇都是用公帑修的,它的武职文官及兵弁商工匠艺人都经朝廷选派,它的公文堞报都是直达天庭的。所以,它的话语言辞,没有理由不和国体不保持一致。言下之意,清水话从来就是汉人政权标准的国语。只是满清政府以东北音调为基准,清水人难以改变近千年来的习惯,才形成现在听起来的这种不普通。但是,只要这些不着“普通”调的字写在纸上,你会顿然为这些土阁落冒出来的文词丽句而震惊,你也会为现代汉语下的枯燥贫乏而汗颜。
我从来认为,清水人说的话,不属于“方言”,至少是几百年前的官语。她承袭了几千年汉文明的精华,是名正言顺的华夏正声。为此,我曾在“府谷方言漫话”中说过,“有时,真想建议同乡们,人人动笔,写出府谷。因为,从娘胎里起,府谷人就有文采的潜质,忠于方言,刻画神情,标新立异(指主题),文学无非二三事尔。”令人惊喜的是,最近读到两部作品,一为赵瑞云的《清水川》,一为田聪明的散文“忆母亲”。二人同为清水川人,所写也为本地事,其叙述行文为清一色地道清水川语,即所谓“方言”。但是,文词之优美,表达之细腻,情感之真切,让人真正体味到中华文脉的隽永绵长,中华文化的温润豪迈。尽管俩人用纯粹的当地语写作,却感受不到任何粗鄙山野之气,读到的是府谷男人外敛内直的儒雅和豪气。一句话,“走在府谷的沟峁间,你的误会均来自对方的发音,如果把这些写在纸上,你会惊讶,这些不识字的农汉家婆们,都是有着读《经》背《书》的底功,闻着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的墨香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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