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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西篱

世事难料,福祸相依。

上一回,西门庆因在苗青案中贪赃枉法而被巡按参奏。这一回,因翟谦和蔡京的周旋和庇护,西门庆不仅逃离了灾祸,还另外得了两件大好事。

一是旧时纳的三万粮仓钞,户部履约派下来三万盐引,这会给西门庆带来极大的财富。与此紧密相关的另一件大好事是,两淮巡盐点了蔡状元,就是那个曾来西门府打了一个比风婆婆的风口袋还要满的秋风的蔡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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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西门庆在苗青案中的贪赃枉法,是有充分的人证物证,他受到惩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在那个权倾一切的黑暗时代,西门庆没事,秉公执法的好官反倒遭殃。曾巡按不仅没能把西门庆和夏提刑一干恶人打倒,却因反对蔡京的奏本,被蔡京用了手段,罢黜岭表。

话说,蔡京奏本的七大条,比如更盐钞法、改制钱法,行结粜俵籴法,皆是杀鸡取卵的敛财方式,是要将天下万民之才洗劫一空,只为君王无聊的享受。昏聩的道君皇帝照章全收。曾经繁荣的大宋王朝,不久之后亡于金人的铁蹄之下,也就不足为奇了。虽说王朝的覆灭原因复杂多样,不能全怪徽宗一人,但说他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最粗壮的稻草,并不过分。蔡京、童贯等人,就是往骆驼身上加草的人。

这厢,西门庆因得了这两个好消息,便紧锣密鼓地张罗了起来,一边派韩道国往高阳关户部那里赶着挂号领盐引,一边准备大桌面酒席,等待蔡御史的光临。

韩道国现在成了西门庆的得力干将,有好差事特别是出远门的差事,西门庆都会想着他。他一出差,西门庆就更方便去找王六儿鬼混了。其实,就算不派他出差,当着他的面,韩捣鬼也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蔡御史终于来了。上一次,假状元蔡蕴初次拜访西门府,西门庆受翟管家所托,盛情款待,包三陪,送金银,让不名一文的新科状元衣锦还乡。这次,以巡盐御史这样的身份再次光临西门府,蔡御史是得意洋洋的。西门庆此次的接待规格,也较上一次更为周到和奢靡。他不仅与夏提刑一起,出郊五十里迎接,更是在清河县城内请了戏班,吹吹打打,唯恐别人不知道。

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

果然,如他所预期,蔡御史的到来,不仅惊动了全城百姓,更是惊动了整个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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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

其实,此前各衙门已经欢迎过蔡宋两位御史了。

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

只是当时他们并不知道,两位御史会到西门庆家参加宴饮,所以得此消息之后,也只忙不迭地往西门庆家赶。

我觉得,西门庆就是故意这么做的。跟巡盐御史关系这么铁,他西门庆脸上有光,以前他与翟管家和蔡京的关系大概鲜有人知道,毕竟不甚光彩。而现在,蔡京的干儿子,新科状元兼巡盐御史成了他西门庆的座上宾,遮羞布是不需要的了,他可以亮堂堂地告诉所有人,他在朝廷里是有人的。地方官员知道了这一层关系,以后能不高看他一眼吗?还有谁以后敢随便参奏他的吗?

这次与蔡状元同来的,还有一位主管刑狱的宋御史。西门庆拜托蔡御史一定带宋御史一同前来,蔡御史果然就携了宋御史同来。这位宋御史也是蔡京门下,也与翟谦相熟,所以不好。但或许是首次登门有些生疏,或许他并不想与西门庆这样的人有甚交情,又或许初入职场的他还存着几分不羁,不想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所以他只略坐了一坐未等正式开席就要告辞。但想离开,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即使走了,也不能干干净净地走。西门庆留不住人,随即将整两桌酒席全部装在十盒里,宋御史去哪里,食盒就抬到哪里。

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

送礼送到西门庆这个水平,也确实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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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宋御史,这厢蔡御史就更自在了。西门庆派人悄悄地请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来。从上一次蔡蕴的表现来看,西门庆很是知道他最想要什么。来两个妓女,可比多给他银子更能让他满意。

此回中提到几次海盐弟子。盖明朝嘉靖年间,南曲的发展已盖过元代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北戏,其中海盐腔、弋阳腔等南曲唱腔在众多的唱腔中脱颖而出。而大概也就在这个时期,昆山的魏良辅吸收海盐腔和弋阳腔的声腔特点,另创作出一门新的剧种——昆曲。此后一直到清朝中叶,昆曲都是中国戏曲中最重要的剧种。

但海盐子弟不仅仅是唱曲,还要杂耍取乐,还要递酒。

戏子向来被视为社会的底层,不受尊重,实不是唱戏本身的问题,而是他们不仅要唱戏,还要应主人要求,陪吃陪喝陪睡。如果不肯,可能戏也唱不成了。为生活所迫,他们也只好出卖自己,可买他们的人却又看不起他们,是为何故?

这一顿饭,西门庆所费超过千两金银,令人咂舌。红楼梦中,宝钗湘云一顿螃蟹宴费资二十两银子,刘姥姥已经咂舌,说够他们庄户人家用一年了。西门庆这一顿饭,够刘姥姥一家过一世好日子了。

饭吃了,酒喝了,礼送了,妓女也来了,西门庆终于可以说正事了。

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

受了如此厚待的蔡御史,自然满口答应。他有权力了,他要行使他的权力。

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

有专家算过,西门庆的这三万盐引,蔡御史早放十日,他可从中获得近十万两银子的利润。如果早放一个月,利润大概还能翻倍。这顿款待,西门庆花费千两,可一转身,他就赚得十万二十万两,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西门庆首次招待蔡蕴时,并未想到日后从他这得到什么好处,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有财运的。这歪打正着得到的好处,实比他做的其他任何生意都赚得多。而蔡御史名就叫蔡蕴,“财运”的谐音,他自己有财运,也为西门庆带来了更大的财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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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宾尽兴之后,第二天,西门庆亲自送蔡御史出城,并在永福寺摆酒为其践行。此时西门庆已经知道了宋御史的身份,所以蔡御史临行前,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拜托蔡御史与宋御史讲情,蔡御史又是满口应承。而吃拿了西门庆偌大恩惠的宋御史,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没有表示反对。铁证如山的苗青杀人案,就这样不了了之,加在西门庆脖子上的钢刀,就这么轻轻地滑落了。

如果宋御史能坚持原则,不徇私枉法,我们自然会敬佩他。可他这样做的顺水人情,似乎也能得到理解。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如果他真的是忠于职守敢于直言的官吏,怕是在官场上根本混不下去。别忘了,前回的曾御史就因此而被流放岭表,生死未卜。

此时的西门庆,祸事化为乌有,喜事接踵而至,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可谓人生得意须尽欢啊。所以,永福寺里,他就遇到了让他尽欢的僧。

每次一提到胡僧,我就会想到《天龙八部》里的鸠摩智。本来不喜欢鸠摩智,可是跟《金瓶梅》里的这个怪和尚比起来,鸠摩智倒显得有几分可爱了,毕竟人家最多也就是想学武比武而已。

这个胡僧,似乎专门在此等候西门庆。虽然一开始不理睬他,叫一声不答应,再叫一声还不言语。可待西门庆问他是否有药以及是否可以去他家,胡僧都痛快地答应了。是他看出了西门庆的诚意?

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

胡僧到了西门庆家,我们借他的眼睛看到了暴发户西门大官人家里的摆设。

吃了茶,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字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倚,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

瞧瞧西门庆的客厅,挂的是龟背虾须帘,铺的是狮子滚绣球,拜访的桌椅是蜻蜓腿螳螂肚和泥鳅头,简直是个乱杂杂的禽兽世界。这清清楚楚地表现了西门庆的动物性,也说明了西门庆的暴发户审美,有多少钱都不能把他的家变成荣禧堂。

吃了茶,自然是要喝酒吃饭的。因为第二天是李娇儿的生日,所以家里准备的肴馔较日常更为丰富。

李娇儿,在西门庆的所有妻妾中,是非常特殊的一个存在。按理说,妓女被嫖客赎回家做二房的,想必是姿色过人手段了得才情过人,可李娇儿一样也不占,而过了门之后西门庆对她也没有多少偏爱,那么西门庆当初为什么要买她回来呢?而在西门庆死后,张二官又在应伯爵的说合下二百两银子买了李娇儿去,仍做二房。或许是那个时代,买妓女回来做小老婆,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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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胡僧不仅有口福,食量也确实大的惊人。看看他都吃了多少东西:

四碟果子、四碟小菜,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饣皆][饣禾]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一道汤饭(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

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以够了。”

他就是有个骆驼的胃,也装不下这么多吧。一旦装下了,是不是也可以像骆驼那样,几个月不用吃草了呢。

哎,西门庆家,不仅摆设的都是禽兽,吃的也带着赤裸裸的兽性。不知胡僧吃掉了这么多,第二天李娇儿的生日可怎么办呢?而如此兽性的饭菜,恰是为一个曾经的妓女准备的寿宴,可谓恰如其分。

胡僧酒醉饭饱,西门庆马上就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胡僧吃人嘴短,自然是痛快地拿出了内服外用的滋补药品。西门庆还不满足,还想要药方。胡僧自然是不会给他的。授之以鱼即可,授之以渔不必。

作为全书中段最重要的章回之一,此四十九回所包含的内容,对全书后续的走向有着非常重要的提领作用。西门庆之死,李瓶儿之死,都在此回埋下了伏笔,胡僧药就是祸根。可被酒色财气迷乱了心性的西门庆丝毫感觉不到,他所深深迷恋的胡僧药,带着浓浓的死亡气息,开启了他通往阎王殿的大门。他唯一真正付出感情的李瓶儿会因此而早早离世,他自己也根本活不到需要药方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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