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菜市场(养活我们的菜市)
菜市其实不仅仅是菜市,官方名称乃农贸市场,出售农副产品,坊间多称自由市场,进去的货物可以自由买卖,出了这个门就是非法买卖,称黑市或者投机倒把,反正是不能自由买卖,负责买菜的“夫乸”们习惯把市场叫菜市。“夫乸”,丈夫之乸,家乡旧阵时都这么称呼妇女,现在很少听得到了。菜市也只有菜可以自由买卖,农民在自留地种菜拿出来换点油盐钱。肉凭票供应,当然也有高价肉,不过老百姓吃不起。我路过总觉得高价肉才是靓嘢,也想什么时候能吃上一次。菜市在省城广州叫街市,香港也这么叫。我去大城市喜欢去街市逛逛,去外国也一样,我觉得最能反映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活色生香。这几年马云的网络销售极大冲击了实体市场,越来越多的家庭不去菜市了。再过些年写菜市,恐怕没几个人识得了。
记忆中东镇墟有两个菜市,一个在新街与旧街之间的横街窄巷里,我很小的时候去过,那时还不需要我买菜,没有多少印象。另一个就是墟尾桥头,这里也算是新街和旧街的衔接之处,位置优越。几十年很少回去的街坊会发现墟尾菜市是最没有变化的地方。当然说的是菜市还是菜市,就像说“大爷还是大爷”。其他还是变了,门头变了还好像加了层,不过我好长时间没有入去过了。说地头好是因为菜市面西,出门就是人民公园中间那条宽阔的马路,那里实际上是柴市,现在就成了声名显赫的淘金湾。菜市南则就是河堤,那一爿空地逢年过节也成为临时菜市,水泄不通。成担成担的深薯、茨菇、黄牙白摆到密密实实,叫卖声和讨价还价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有菜贩还编了歌谣:“黄芽白、冧又甜,层层白来中间黄……”黄芽白就是大白菜,深薯即淮山。来这里兜一圈哪怕什么都不买,也开心。
菜市还有一个西北门直通旧街墟尾。出去对面就是全墟唯一的粮店。籴米籴油只有来这里,除此之外就去良花坡的粮所,有公几里,实在太远。米是没有自由市场的,统购统销,成年人月供二十六斤三级米,小儿另计。从来没有听说过一级米和二级米。籴米不同于第二样需要肩挑手扛,百步无轻担。粮店门口这一段旧街,自然而然成了东镇墟“最后的堡垒”,早先还有一三七或二四六成墟一说,慢慢的变成日日是墟日,卖三鸟、鸡蛋、白鸽仔等高端农副产品。农副产品就是农村副业产品,主业产品是生产队集体劳动产品,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自己的,凭工分分配。早几年去墟尾荡,见买烧烤炉和木炭最多,过年老相识遇见就说,初一来我家烧烤!联想到满街排队买冻鸡翼鸡脚,唯有一声叹息,外来文化入侵、环境污染、本地农业潇条,令人忧心。
好像墟头也有一个农贸市场,不过不卖肉菜,卖山货土产。我去过一两次什么都记不起了。也会有农民拿些土产沿街兜售,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带红袖章的人总是想方设法抓他们,没收货物,通知生产队开批斗会。那时没有着制服的,戴大盖帽的,红袖章就是权力。好朋友曾经告诉我她们家的一段往事,为了帮补生活,妈妈去菜市买回萝卜加工成萝卜咸,悄悄拿去街卖。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那年头买东西尚且不易,卖东西就更难了,买了再卖弄不好是要犯投机倒把罪的。不过这倒让我想到,自从人类从以物易物开始进入商品交换,交易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号称进入“土豆烧牛肉”共产主义的前苏联如此,当年我们的江西苏维埃和延安时期亦如此。
记得有一次家里竟吃了田鸡,我们叫蛤乸,也就是青蛙。也是神神秘秘的,买卖田鸡既违反市场管理规定,也是售卖违禁品,田鸡是益鸟受保护。后来看刘晓庆主演的《芙蓉镇》,里面有个情节,做工商管理员的男主拿在街上没收的食油去看未来岳父,岳父又气又高兴,毕竟失去的油又回来了。看了觉得很真实。有一段时间严打,学校里的红卫兵也上街执法,我被挑选做便衣,专去人多的地方盯梢。派出所长先培训我们如何识别坏人,有一位同学跟踪形迹可疑人一直跟到了县政府,没敢再跟进去。后来所长说那人是领导,只不过长得有点像坏人。也有同学自己人盯梢自己人,因为都是专往人多的地方钻,游手好闲。后来,工作上有两次与警方有过密切交集,他们奇怪地说,怎么觉得你像受过专业训练似的。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在战斗中成长。
小时候对菜市印象最深的是,市场东南角落那一摊粉皮档。每次经过都喉头流口水,那时不是经常都可以吃得起的捞粉的。档口是前店后厂那种,档主是个油腻男人,长期浸润在蒸米粉的油烟当中,气色很好,牛气冲天,十足老板范,虽然那时不兴叫老板。好像他卖的不是粉皮而是貂皮。我的推文多次写了偷米换粉食,写的就是这个档口。多少个晨曦,神色匆匆的中学生从河对岸走进菜市,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米来,档主接过来用杆秤过秤,再秤一板粉,浇上豉油花生油,学生就在摊上狼咽虎呑吃起来,吃完心满意足回去上课。初中的时候班里开过一次批斗会,批判一位惯犯同学,他家是卖蛇的,早餐就是两只煮蛇蛋吃不饱,就偷家里的米换粉皮。母亲告到班主任那里,就开批斗会,这次批斗我不太积极,因为他请我吃过一次粉皮。我写这个,看得大家都心情起伏,估计都没少干这事,谁没年轻过呢。
与粉皮档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是食品公司的猪肉档,占地几百平方。猪肉档是菜市的灵魂。我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不在这里排队买过猪肉的。天未光就被大人从床上拖起来去排里三层外三层的队,寒风刺骨,冷得打震,墟丁隔夜就用砖头占队,排到我们总要近午才轮得到,好猪肉早就买光了。家乡最推崇猪肝瘦肉汤,瘦肉很难买到,猪肝更难。文革期间流行早请示晚汇报,卖猪肉先诵读语录,许多老人家没文化诚恐诚惶,就更让孩子去排队。开买前要读两段语录,虽然简单但都是半白话文,一句是“六畜猪为首”,另一句是“要大养特养其猪”,老人不懂“奇猪”是什么猪。我成了我家排队买猪肉的主力队员,我人老实本份,从来不敢插队,买回来的猪肉肥多瘦少,不能令家人满意,内心几多委屈和忿懑,久而久之性格都扭曲了。
菜市最好的摊位在正门,却被一班镇隆墟丁所霸占。镇隆是二十公里外的旧县城,我曾经上传镇隆旧街老照片,引得一班文化学者非要让我带路去考察。镇隆仔的韭菜种得好,占领了东镇市场。后来一个韭菜仔和我做了同事,今年国庆在茂名聚首深情回忆当年用廿八寸双梁单车车韭菜去东圳墟卖的故事,他得意地弦耀种韭菜的本事,“十棵快菜有二两”,他说。家乡把韭菜叫做“快菜”,生长速度快,割了又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并不“久”。就像家乡把猪肝叫“猪湿”,并不“干”,广州把猪肝叫“猪润”也是一样的道理。韭菜炒豆饼是家乡特色菜,总让我神魂颠倒。豆饼是介乎于豆腐与豆干之间的一种豆制品,只有家乡才有,或者说家乡的与别处的不一样。我也是近年回去才听闻讲豆饼是高坡的好。高坡好像近北界,没去过没有什么印象。
我还记得一件往事。排队买猪肉时看见一位隔离班的同学帮人摘菜,下手特别狠。这同学也是一个墟丁,我和他不熟。单位食堂来买菜,等候在旁的一帮老人会一窝而上帮助摘菜,报酬就是剔除的老菜梗归己。那天好像摘的是蕹菜,也就是通心菜,那位同学摘菜时,往自己篮里装的比摘好的还多。这位同学后来去了外国发展。每每同学聚会说到他,我脑子里就会浮现他在菜市帮人摘菜的身影和动作,也会想到那时爱看的一本书,书名叫做《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现在的人,不看这种书了,也不写这种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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