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贫困深度(街角社会澜沧江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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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民桑培要到镇上采购粮食,出发之前,他在自家的仓库里搜罗了几个大的牛皮和布袋子,把它们叠起来放进车后备箱。它们在家里闲置了很多年,满是尘土,商店里出售的东西都有轻便的一次性包装,实在也用不上它们,但这几年他又把它们翻了出来。为了不把垃圾带回草原上,在镇上,他总是让店家把东西直接装进自己的袋子里。

桑培所居住的地方,在青藏高原海拔4000米的一个偏僻山谷里,那里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若是从州府玉树开车,要颠簸四五个小时才能抵达,但是易耗的包装袋和塑料瓶罐早就随着牧民的摩托和越野,遍布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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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牧民和僧人一起清理草原上的塑料垃圾。 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为采访对象供图

2016年,这个山谷里54户300来位牧民决定要彻底清理遗留的垃圾,他们花了整整7天,从各个山沟里收捡来的垃圾装了24车之多。为了禁止塑料使用,他们又从各家的房屋和帐篷里,清理了750个塑料桶,有的桶原本是用来装汽油等生活用品的,在草原上,却被用来盛放酥油、酸奶。

桑培的改变来自山谷里的德伽尼姑庵主持降央西然,在藏传佛教中,他被称为堪布。当高原上许多村子还在为漫山遍野的垃圾所困,中国的城市连推行垃圾分类都举步维艰时,堪布却提出了一个看起来激进的目标——做高原上第一个“零废弃”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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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迦位于玉树的尖作村,那里有一寺一庵,和星星点点的房屋、帐篷错落的排列在河谷的两侧,那儿还是澜沧江的源头,本该是真正的净土,但有研究发现,全球的海洋垃圾绝大部分来自于十条河流,发源于青藏高原的三大江河黄河、长江和澜沧江竟都在其中。那些垃圾管理不善、人口众多的下游城市自然是一大原因,但如果有在青藏高原旅行的经历,就会发现源头的污染不可小觑。

北京零废弃联盟的发起人陈立雯在青海考察,看到的是一个完全被塑料制品所垄断的草原。各式各样的瓶装饮料挤占原来奶茶、酥油茶在帐篷里的统治地位;一向秉持传统的寺庙也非例外,僧人们的日常用品同样充斥着廉价的塑料,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不同,许多的祭祀用品也抛弃了传统可降解的材料,改用便宜但难以处理的塑料和化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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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客人时,藏族家庭里常常摆满了各式饮料。

45岁的堪布也曾经酷爱瓶装饮料,走到哪都常拿着雪碧。除了讲经,他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学习藏医药,骑在马背上,谁家有病人就去谁家。后来他发现,牧民们生各种各样过去不常见的病,他开始把这些和正在逐渐改变的饮食与生活方式联系起来。

遍地垃圾影响到的不仅是人,堪布还曾看见天上飞的秃鹫脚上叼着塑料袋,河里的鱼被垃圾缠住,牛羊杀了胃里竟然也残留着塑料。“佛法讲,生命生存要依靠环境,也教育人不要去伤害任何生命,”堪布说。后来,他给人看病就多了一项内容,除了给药,还要劝解人们放弃垃圾食品,更不要用塑料的一次性包装。

一些环保组织和社区的志愿者开始关注高原的垃圾治理问题。在玉树的许多社区,捡拾垃圾都是环境治理的第一项内容,形形色色的社区志愿组织因此而生。

但是,堪布降央西然想要走得更远。在他心里,“零废弃”虽然是个外来词,但传统的游牧生活本来就是“零废弃”,他只是想要回归传统。

青藏高原上,牧民们吃牦牛肉、喝牦牛奶,把牦牛的粪便收集起来生火取暖,最传统的帐篷也是牦牛毛编织的。原来堪布骑马给人看病,他装草药的袋子也是牛羊皮做的。只是过去20年左右,才被外来工厂的产品取而代之。

桑陪记得,2016年4月,堪布把寺庙附近各户的代表召集到庙前,解释长期吃垃圾食品和乱扔垃圾的坏处,这些东西堪布在各种场合已经宣扬多次。但那一次,堪布问,“牧人过去是怎么生活的?塑料这些东西过去都不用,那我们就不用,从寺庙开始。”

第二天,庙里的塑料制品就先被清理出来,堪布又在藏药房取缔了西药。他说,西药的包装留在草原上也是垃圾,如果是小病,藏药可以医治,如果是大病,也看不了,牧民们都会到镇上的大医院去。

僧人在社区里受人尊重。青海本地的民间组织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多年来在一些社区推动垃圾减量,秘书长东周说,很多时候他们说多少话,也不及堪布活佛们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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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布站在收集起来的垃圾堆旁边。

不过仅仅堪布一人做表率还不够,东周又协助寺庙组织了两场活动。先是播放介绍海洋垃圾的纪录片,影片里说扔到澜沧江的垃圾流经六个国家,最后又到了海洋里。然后又请来专家讲解加工食品存在的健康隐患,让牧民们动手调配那些看起来可口却多了各种添加剂的饮料。

桑陪觉得这些东西给了他很大的触动,他坐在客厅沙发上说,“原来这些饮料都这样调出来,我们以为外面买的贵的才好,没想到还是自己传统的东西好。” 他家的茶几上,零食早已替换成了更传统的藏区食物,盛装零食的盘子也都换成了木盒子、铜盘和陶瓷盘。

他的父母经营着山谷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除了卖摩托车的零配件,每个月饮料和零食的销售还能有一两千元,小卖部逐渐就没了生意,他只好把存货给批发商退了回去,小卖部关停。

除了可以贩卖牦牛换得收入,在德伽,牧民们每年春天都会上山采摘虫草。玉树的中小学还给学生放“虫草假”,小孩子们都纷纷加入这只草采摘的队伍,给家里补贴家用。对于桑培来说,虫草换来的现金对维持家庭开支更为重要,这让他觉得关掉小卖部并不是特别大的损失。“因为也知道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他说,只有孩子们会念念不忘,不过他们做不了主,也没办法。

相反,桑培现在也着实看到了“零废弃”的好处。堪布组织大家监测周边的动植物,他发现“原来河道里都能见到垃圾,现在觉得水干净了,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

禁了瓶装饮料,但堪布觉得他还得让大家喝上可口的东西。六月满山鲜花盛开时,他带着人上山采桂花。淡粉色的桂花晒干入茶,满口清香,回味甘甜。

到了九月,高原上的秋天转眼就要走了,枯草渐长。寺庙和协会从成都请来农业专家,帮助他们搭建一座小型的蔬菜大棚。专家说,堪布交代,不仅要种出来,还得摒弃杀虫剂化肥,只能用草原上最天然的养料——牦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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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左)和牧民一起晒牛粪。 澎湃新闻记者 柳婧文 图

牧民们原本都在自家屋前有一小片菜园子,但只能在短短的夏天两个月吃上,堪布盼着大棚里长的蔬菜能多供应几个月,让僧侣和周边的牧民们吃得更健康一些。这也是他“零废弃”计划里的一步。他解释说,那些被化肥和杀虫剂催大的食物,不仅对人身体不好,回到地里,对土壤也是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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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庙里的尼姑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学习做手工皂。 澎湃新闻记者 柳婧文 图

草原毕竟不是自给自足的社区,厨房的油盐酱醋、卧室的洗漱工具和穿的衣物都要从外面买,总有一些垃圾产生。在德伽,堪布鼓励大家尽量物尽其用,实在用不了的,再拿到镇上的垃圾处理厂回收和填埋。

在衣食住行的细节上,堪布也希望做得更好。他的一把牙刷原来用几个月,现在要用两年,衣服鞋子也号召大家买结实耐用的,不要穿几个月就扔掉。有志愿者给环保学堂送去容易降解的竹浆卫生纸,但是堪布看见东西放在那里就总有人拿去用,他干脆禁了卫生纸,让大家还是用传统的方法解决卫生问题——就地取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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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布(左一)和东周(右一)坐在刚刚筹建的学堂里。

堪布还和牧民们商量,在寺庙旁建了一所德迦环保学堂,这样社区有了交流议事的地方。学堂是个L型的藏式建筑,建在名为“鹰山”的山腰上,一砖一瓦都是僧人们到镇上拆迁房里收集来的废料。在学堂里,牧民们选出代表成立了他们的环境监测小组,细分为植物、动物、水源监测和环境教育组。

去年10月时,监测小组的两位成员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雪豹,这只雪豹被安置在学堂里,成了学堂第一位”客人“,后来被转移到西宁野生动物园救助,取名“凌霜”。凌霜的救助情况由动物园在网络上播报,虽然德伽的牧民们看不到这些,它却得到成千上万人关注。

在堪布眼里,他们所做的这些工作,都和佛法教给他的道理相通,草原是牧民的,但也是野生动植物的,“可是它们不会说话,我们这就是在帮它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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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和堪布希望今后“零废弃”能够推广到高原上更多的社区,不过至少近期看起来还挑战重重。德迦所在的尖作村有超过300户牧民,真正参与“零废弃”的只是紧靠着寺庙和尼姑庵的45户。东周发现,距离城镇越近的地方,推广就越难。

在玉树另一个紧靠州府的村子,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统计发现那里的17户牧民为了庆祝新年,仅是购买瓶装饮料就花去了15万元,他们也找来同样的专家讲解饮用高糖饮料的坏处,几番工作做下来,总消费减少却禁不了。东周说:“我问他们能不能不买,可大家说要是来了客人家里就会没有面子。”

东周与其他环保组织交流经验,人人都觉得德伽的故事虽然美好,但对于其他社区来说,目标未免过于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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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环境研究所的项目官员彭奎说,在那些离城市不远的社区,随着生活习惯和欲望的改变,零废弃就很难在短期内实现。他所在的机构同样在玉树的社区推行社区环境保护,“相当于零排放,很难大范围推广,却是追求的终极目标和观念。”

在玉树的其他寺庙,瓶装饮料仍然大受欢迎,不仅如此,红牛和可乐等等,还被进献到了佛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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