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月问道麻黄梁(大年月问道麻黄梁)
张敬民先生,是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媒体专家和管理者。同时也是一位勤奋耕耘、风格鲜明、富于创新,积极探索新媒传播的作家。在《黄河文创》及多个网络新媒上登载推送的一系列作品,得到了广大网络作者、读者的关注和好评。从本期开始,《黄河文创》开设【大年月】专栏,将陆续登载推送张敬民先生的作品,以飨文友。
“大年月”这三个字,是张敬民先生在一件旧器物上看到的,当时他就感到很震撼。不知道主人在写下这三个字时,究竟记录了怎样不寻常的时代。在他看来,可以“大年月”堪称者,社会或家族必正经历变迁之大事,否则难负其重。就人生而言,何尝不是如此,细细品味,有许多事情亦是生命中值得记载的“大年月”。故而以此为栏题,记人记事,留下你、我、他那一个个不容忘却的“大年月”。
再见到王一明,已是三年之后了——即2018年的秋天。他还是那副打扮,身着浅灰色的麻布对襟褂,头发背着,脸上架着近视眼镜,操着满口的东北口音。他还是那么的随和谦逊,而且举止言谈之中愈加显得淡定平和了。想必,这就是陕北麻黄梁风霜雨雪的磨砺塑造,久了,定了,也就平了。
其实,自从王一明发誓,要在麻黄梁扎下十年潜心作画的那刻起,质疑的目光就从来没有淡去过。即便是一年两年过去了,人们还是不肯放弃关注,总想用时间来印证心里萌生着的“不确定”,直至追至现在还严正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我肯定,这种疑惑与猜测会伴随着王一明切切实实走过去十年方可罢休。人们的质疑,其实是在求证,言必行,行必果,不到等着看见结果的那一天定不会释然。
从2012年到今天,满满的六年过去了,坐在我面前的王一明,谈到往事仍然焕发回当初的激情满怀。这也是我想知道的,虽然清楚他是为了老师的一句话而付出了十年扎进麻黄梁这样的行动吧,可来龙去脉的详情并不知晓。今天正得这样的机会,从头梳理事情的原委倒也极其必要。
画家王一明一
那是2012年的秋天,山水画大家贾又福先生带着弟子们到西安出席画展仪式,提出想找处“有特点”的地方写生。在画家眼里,“有特点”这三个字可不是一般的清淡,尤其是从贾老先生的口出,就更显其“百般挑剔”之独特了。之前,他和跟随自己十多年的弟子王一明等人曾跑过不少地方,几乎每到一处都要去找寻,但均未有心仪情注的理想所在。照王一明话说,美是美,就是找不到蕴藏其中的动心之处。这次来到西北,同样肩负着如此使命。有当地画家推荐,陕北高原的榆林地区有一个叫麻黄梁的地方,高天厚土,地貌独特,值得去看看。王一明有些担忧,从西安到麻黄梁要走六七个小时的车程,一路颠簸,怕年过七旬的老师吃不消,万一到了那儿瞧过还是一个不中意,那可就……贾先生却认真地点点头:“去看看!”就这样,他们一行十几人来到了麻黄梁。
确如所言,麻黄梁独特的地貌景象震撼了画家的心!它不是人们一般概念中的黄土高原,历经千百年风雨剥蚀的莽原大地沟壑纵横,坡梁一重叠着一重,沟沟峁峁像被撕裂的伤痕裂开一道道深沟,那受强烈冲刷而形成的状若枯槁鸡爪的土流,在阳光的照射下似凝固了的斑驳血浆。尤其在傍晚,夕阳强烈的光焰把千沟万壑映照得一派辉煌,令人热血沸腾,甚至惊艳到喘不过气来。这是何等的壮美啊!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地连着天,天连着地,置身其间,人生何畏。
黄河岸边人家 45×96cm 2018年
贾又福和一同前来的弟子们都欣喜异常,整整两天奔波在麻黄梁上写生。就在离开那日的傍晚六点多钟,已在黄土塬上站了许久的贾老先生仍“定”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写生。王一明来到身边,提醒老师按计划该动身启程,连夜返回西安了。闻声,贾先生立定原地未动,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远方。片刻,他声量不高却很深沉地说:“一明啊,麻黄梁是个不一般的地方。如果……”老先生顿了顿,又强调道,“我是说如果,你能在这儿趴上十年,艺术上乃至人生定会有大的提升。”
王一明谙熟老人家的做事为人,先生一般不多言多语,一但话从口出即有“玄机”,必定深意蕴含其中。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老师在“点化”自己,那个寻觅许久的千载难逢的机缘到来了。王一明望着先生,认真地说:“老师既然这样说了,那我今天就当着大家发誓,在麻黄梁趴上十年!”
贾先生眼含微笑地看着学生的脸,又加了一码:“当真?”
王一明会意一笑,应声到:“当真!”
此言既出,时机尚好。当着相随而来的十几位弟子的面儿,贾又福先生当即与王一明立下“军令状”。
这时,烈焰一般的夕阳气势如虹地斜扫在麻黄梁那排山倒海的沟沟梁梁上,久已蓄势的王一明薪火点燃,面对如此壮美景象心潮澎湃……
跟我回忆起当时情景,王一明的心情仍不能平静。他语气激昂地表述:“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2012年的10月5日。秋高气爽,夕阳打在沟壑峁梁上,才知道什么叫残阳如血,什么谓之为壮观。与大自然产生的那种共鸣,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自强不息,什么是厚德载物!”
牧归图 45×96cm 2017年
那一天,他们师生们回到西安已是凌晨。王一明一夜无眠,脑子里不住地罗列出一个个问题。的确,一句话说出容易,真要付诸行动可就件件具体了,头一桩摆在面前的就是怎么做家人的工作。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在夜晚安静的灯光下,王一明对爱人说:“我有个想法,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
妻子不以为然地点头笑笑。
王一明又说:“咱们要离开十年,去陕北的麻黄梁住。”接着,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妻子见丈夫一脸认真,沉静思量。说来这已不算什么“意外”,专修美术史的她从东北南下深圳再“漂”到北京一路伴随,深深懂得丈夫在艺术道路上的苦心追求。只是又要离开好不容易才在北京安顿下来的家,心中真有些难舍,毕竟他们儿孙三代热热乎乎都生活在这里。稍倾,她只说了一句话:“这事要跟儿子商量一下。”
……
作为同道中人,夫妻俩人可谓心有灵犀。他们敏感地知道到艺术创作上的机缘来到了,可毕竟人生不过百年,十年不算短,况且这一去并非走马观花,也不是每年逢好季节开着车跑几个月写写生拍拍照,而是要在人烟荒凉的黄土坡梁上安家落户,寒暑星辰地扎下来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得一天天过,谈何容易啊!但是,他们更清楚贾又福老师话语里深藏的用意内涵,用“趴下十年”解决一生的问题,又是何其的短暂,值得倾尽所有去付出!
执着的追求,长久的蓄积,机缘到来,决定人生改变的关节点往往就在那一刹那!
二几天之后,王一明和爱人一同踏上了前往麻黄梁的旅途。原本想着去几天,摸摸情况再从长计议,哪知这程竟驻留了整整一个月。
到达麻黄梁的当天,他们先找到镇文化馆的馆长曹振林,一周前也正是这位“当地通”作为向导跑前忙后的。老曹不善言谈,很少有对话,即使说出一句也只有几个字,像电报用语一样节省。他个儿不高,身子很墩实,红褐色的皮肤透出陕北高原人的特质,还有那不会遮掩的憨直纯然的微笑。可老曹慧秀于心,十分明白这对北京来的画家夫妇一旦落户,麻黄梁为世人所知的机会可能就会来到了,那这块沉睡的土地将被唤醒。(事实上,正如曹振林这位最基层的文化馆长的卓识远见,那时少见人烟的麻黄梁如今已成为闻名中外的画家、摄影师的创作基地。) 他不吭不哈地忙前跑后,一连几日陪着王一明夫妇爬梁翻沟、走村串户,寻找那方可容身栖息的位置理想的艺术圣土。最终,选址落定在双锁山村田家园小队的一处岇梁上,不过若要安身立命于此,必征得已多不见踪影(都外出打工或住进城里)的农民同意,还得在生硬的峁梁上推出平地砌砖盖瓦新建“家园”。面临的如此多的软硬工程,难度不亚于城里的房地产开发,甚至比意想的还要难。
“好脾气”的老曹开始发挥身为当地人的优势,连日泡在双锁山,拉上队长挨家挨户把村民找来,讲明情况,沟通思想,统一意见,有的人流走外地就想尽一切办法通讯联络,直熬到最后一个人同意。所涉事宜全部谈妥,王一明从镇上雇来的三辆铲土车开上了田家园,一时间隆隆的轰鸣声打破了荒僻多年的沉寂和清冷,就连对面峁塬上独居的老羊倌也天天手搭凉蓬住足长久瞭望。这一开工,卯足劲儿便推了二十七天,夫妻二人既是监工统计员又是端茶倒水带搬运的小帮工,眼睁睁见证那坚硬的峁塬上啃出了一块十几亩大的平地。王一明像个憧憬满怀的孩子,反复踱步丈量脚下粗砺枯槁的土地,幻想着那即将在黄土与蓝天之间竖立而起的艺术殿堂,心中生出无比的冲动和喜悦。他说:“搞艺术的人,心中必得怀着虔诚的圣神和崇高的梦想与愿景。天天暴晒,摸爬滚打在风沙里,我同妻子真没觉得苦,反而充满了无比的喜悦与期待,渴望工作室一夜之间建成,将全部身心倾注于笔墨情愫里。”
哪知,就在这时,一辆汽车载着几个后生来到工地,一阵沙尘卷过露出高原人暴怒的面孔。他们不由分说,勒令停工,强行要将王一明夫妇逐出双锁山。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对显得文弱的外乡人不知所措,任凭怎么解释说理,来者死死咬定不答应,声称是专程从城里赶回的村民,决不同意租赁开掘这块土地。一直守在工地的曹振林出面调解,没有任何效果,只好找来田家园的小队长评判。这才知来者的意图并非无理取闹,而是担心这对所谓北京来的画家身份有诈,甚至有人猜测他们乔装打扮是为地下的煤炭和古墓而来。
事态已难以控制,村民们闻听越聚越多,纷纷反悔当初的承诺,表现出了“被侵”之危的强烈的土地意识。一切都无济于事,王一明夫妇只得息事宁人,披着像血一样殷红的残阳退出工地。解铃还得系铃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里的麻烦通通交给曹振林,他们返回北京静候消息,结果究竟会怎样,只有天知道。画家夫妇心中焦虑,清楚地知道如若无果,不仅已经刷卡付出的工程费打了水漂,而且觅得许久的“机缘”将失之交臂,铸成甚或是一生的遗憾!这整整一个月的历经在王一明的生命里无法抹去,就其绘画艺术生涯更会是一组具有特殊符号意义的数字:2012.10.17-11.17。
三2013年的春节马上要到了,就在这辞旧迎新之际,老曹的电话也到了,通报与镇、村、小队都沟通妥了,最终结果同意租让那块儿从来没有长起过庄稼的岇塬。王一明很干脆,说:“那好,过完年我们就上麻黄梁。”
刚出正月十五,王一明夫妇再次来到双锁山,托老曹租间老百姓的土窑住进去,草签过租赁合同,清明不到,地刚解冻就开工建设了。他们按照当地的习俗,破土、砌墙、上梁……烧香、放炮、筵饮……一项不离宗法,样样照着去做。王一明整得明白,这是入乡随俗,顺应自然,更包含着对当地百姓生活的纳接,以及理解与尊重。既然来了,就该把心贴近这块土地,学着当个农民。
一开始,他们并不懂得这里的人情世故,费了好大劲去找建筑队、备料场,可发现买回来的砖头总比实际价格贵,雇车运输路过一些村镇都要留下“买路钱”,常导致窝工,影响施工进度。后来,从北京跟来的儿子点醒父亲,索性把所有的工程都交给村里的百姓乡亲,一切的麻烦均随之迎刃而解。对此,现今的王一明深情理解:“生存在那里的老百姓不容易,都指望着揽下我的建房工程挣点儿钱,也许这能解决他们一年的生计。能帮一点是点,实在太应该啦!”说这话时,我从他透过眼镜的眸子里看到了不蒙一丝杂尘的真诚。王一明从纯朴的农民身上看到了人性大爱的圣光,他不能忘记对面岇塬上的那位老羊倌儿,八十多岁了,腿脚又不利落,有一天竟翻沟爬梁地来到工地,从怀里掏出粗麻纸包着的甜饼塞给王一明,关照这城里的后生多吃点儿,别累着。从油渍已经浸透纸面的情形看,这包糕点一定是孝顺的亲戚特意买来的,老人家没有舍得吃一口。王一明的心震颤了!
一年之后,老羊倌儿去世了。王一明翻沟爬梁来到对面的岇塬上,按照当地的风俗为老人家送葬。他供上专门买来的糕点,燃起高香鞠躬行礼,仰对苍天祈愿这位一塬之隔的邻里乡亲西去走好……
三月动工,八月竣工,“王一明工作室”终于坐落在麻黄梁上。王一明请来风水先生,按着老黄历定了个吉日,8月29号这一天喜迁新居。这天,大红对子门窗贴,锣鼓鞭炮震天响,院里大桌小桌摆满酒席,全村老少和四方朋友全被邀来,把酒欢颜,不醉不还。
大功告成,一家人喜极而泣。
明天,王一明将迎来真正安家落户麻黄梁的第一个黎明。
四
麻黄梁的纵横沟壑开始浸淫进了王一明的画笔,同时也以庄严的沉默考验着画家的心。劳碌了半年的妻子必得回京处理些家务事,临走时,饺子、馒头、面条做了一冰箱的半成品,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孤身留守的丈夫饿着肚子。而平常从不料理家务的王一明,并不觉得日子有什么难耐,整天欢喜地守着麻黄梁写生,任画笔不停地墨色流动,只顾闷头吸吮大自然带给艺术的滋养,根本顾不上愁是个啥滋味。
半个多月过去了,事务缠身的妻子未能如期返回。王一明把冰箱里的食物吃了个尽光,又在屋里的角角落落翻寻能够充饥的任何东西。他开始体会哈姆雷特的那句话: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当然,事态远没有那么严重,但对成天晕染于笔墨中的画家来说,为混饱肚子而焦虑的“生存危机”袭上心头。幸亏有曹振林的接应,隔三差五地开车上来,捎带点蔬菜什么的充饥解困。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连阴暴雨真的像个囚笼一般困住了王一明。
秋后的陕北高原阴晴无常,险恶莫测,才刚阳光毒烈地暴晒着干裂的土地,烤灼得皮肤生疼刺痒,转眼之间便乌云滚滚压顶,大雨倾盆而泻。王一明后来才从当地文献资料查得,麻黄梁一带的气候条件恶劣,冬季冰雪封冻,春天风沙肆虐,夏季酷热干旱,秋天洪灾泛滥。他形容:“头前还是大太阳烤着,转瞬天就黑压压一片了,连气都透不过来。开始雨点似铜钱往下砸,紧接着就像端着脸盆、澡盆往下倒,洪流滚滚,泥沙俱下。如果遇上冰雹那就更不得了了,硬得像铁疙瘩,人畜躲闪不及会被打死。这我才知道,野土梁上掏出的一个个小洞洞干啥用,是专为应急避难的。正是有了如此魔兽般险恶的自然塑造,麻黄梁才被撕咬成今天这样的独特地貌。”
这天,烈日当头,王一明正在塬上写生,黑云滚着雷声不期而至,瞬间天像漏了一样雨水滂沱。他逃回家中,紧闭门窗,看着风雨任性地暴虐,越发感到饥肠辘辘、身心清冷了。哪知雨一连下了几天,本就没有道路的塬上泥浆横流,人若行出定是冲落沟底不见踪影的下场。王一明受困家中,听天由命,每天只能省着吃所剩不多的水煮方便面,盼着老天爷早日放晴。住在镇上的曹振林也很焦急,电话不停的往过打,问这问那,生怕画家有个闪失。至于其他,他也望天兴叹,无能为力,车进不了山,人攀不上塬……
风停雨驻,总算熬出天日。困兽一般的王一明在交加风雨中好似重新活过来,恨不得立刻冲下山去回归到烟火人丛,可是他还是休想迈出屋门寸步,外面泥泞不堪,根本没有什么“道儿”可供艰难跋涉,即便是匍匐爬行也是枉然。真不知如此“饥寒交迫”的难耐还得熬多久?就在这时,王一明透过朦胧的光影瞄见远远有一个人影正朝这边蠕蠕移动,过了好一阵才看清那是村里辍学的小羊倌。他推着独轮小车,装满了土,两脚没进淤泥里,手攥铁锹吃力地垫出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见画家出现在门前,扯直嗓子吼喊:“王老师,好个哇?咱这天底下最灰的地方,下过雨,不垫土就出不来。”
王一明谢着羊倌,眼已模糊……
五一年、两年……画家的笔在麻黄梁这块土地上沉静下来,那墨色也渐渐吃进了峁梁沟壑的黄土层中,浸染于宣纸上呈现出别样的气象。2014年到2015年,王一明画展《寄情麻黄梁》《苦行探道》分别在北京、山西、山东等地举办,以独特的笔墨语言汇报了尊师一诺“趴”在麻黄梁的磨练与苦探。看着弟子修艺精进,贾又福老先生感叹:“不容易!”王一明懂得恩师这句话的分量与深意,从当初选景时的“不一般”到今天寄情白宣上的“不容易”,其中包含着多么沉积厚泽的蕴涵与苦心。
王一明很坦白地说:“我自己内心不是没有动摇过。开头咬咬牙,坚持一年两年还行,可新鲜劲一过了靠什么坚持?它不是光坐在那儿写生那么简单,天天吃喝拉撒要过活呀。实在说,生活方面的苦还扛得住,最难熬的是寂寞、孤独。”说这话时,已是他在麻黄梁趴了六年之后,语气恳切、平和,强调这是第一次向朋友坦露自己曾经有过的内心彷徨和意志畏惧。
冬天的麻黄梁是又一番景象,裸露的土地荒芜萧瑟,满眼都是瞭不见头的洪荒、迷茫。时逢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一片,更是绝望地没有尽头。往往这时,狂风相随而至,卷起冰寒的雪渣和冻土的沙粒横扫一切,抽在身上鞭挞一样生疼,手脸常会拉出血口子。面对严冬麻黄梁,王一明深陷孤独,内心蓦地被划得生疼。他望着冷冰冰的沟沟梁梁,扪心自问:“王一明啊,你干了个啥?好好的北京不呆着,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别人能老婆孩子热炕头,你怎么就非得拖累家人陪你一起受这罪?舒舒服服的日子你不过,图个啥?”王一明懊悔当初决定的轻率,根本没有料到接踵而来的重重困苦和难以忍受的孤寂。然而,当这个苗头一露出,他立即会坚决打住,虽不止一次反复,但最终还是重新夯实意志挺立在那里。学艺必先做人,是尊师教诲。大丈夫即已鼎言承诺,就必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搞艺术的要有崇高感和使命感。艺术殿堂是神圣的,不脱胎换骨掉几层皮,真正超凡脱俗,定难以攀登。”王一明如是说。每当内心泛起彷徨和孤冷时,他总会以古圣先贤孟子的名言激励自己:“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艺术创造的追求与境界的攀升亦同。
王一明醒悟,面临的一切磨难正是在修炼自己的定力,这也是有成就的艺术家修为的不二法门。他把写生之余的大量时间用来精读古籍经典,还买了描写陕北生活的小说、当地文献、民歌光碟等“恶补”。他要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由动入静,由外观内。“青灯之下静心读书,吸吮中华文化的营养,这在北京是绝对做不到的。就艺术滋养而言,在山里待一年胜过在城里住十年。”这就是王一明的切身感悟。他说,“定”字对各行各业都特别重要,人要心想事成必得有“工匠精神”。而“定”的根基何处,就在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积淀当中。“定”、“静”、“安”、“德”、“慧”是根脉,《大学》开篇即把其中的道理讲明白了。我们的老祖宗太智慧、太伟大了,不能数典忘祖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王一明眼中的麻黄梁变了,那些凿刻下世世代代苦难的沟沟梁梁、峁峁壑壑,凸显出深邃而博大的苍凉之美——神秘、凝重、庄严;危难、艰险、坚韧;创造、崇高、辉煌。王一明十分虔诚地说:“我把麻黄梁的沟壑当作一本书、一本经来读,你同它交流的越多,它带给你的就越多。透过它,我看到了大自然的魂魄,感受到了民族的精神!”
六与山川为伍,与彩云为伴,以日而升,以月而落,瞬间就过了六年——王一明的言谈镇定、自信,听似轻松快意的语气里抒发出沧桑岁月磨砺而塑铸的丰满。
2017年11月,《高天厚土民族魂——王一明山水画展》在太原艺术博物馆举办,60余幅展现麻黄梁不同风采的墨彩作品面世。2018年9月,王一明的新作又相继在北京 “三度半艺术空间”展出。这些作品除了艺术表现的独特性,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尺幅大,将陕北黄土高原浓烈的气息强劲吹来,气势磅礴中蕴藏着神秘的意境。尤其令人惊喜的是,王一明透过自己的眼睛发现了深埋在黄土中的“秘密”,笔墨下的千沟万壑有了生命的流动,点线的晕染弹出了肌理的张力、韧劲和力量。这也正是中国绘画传统中所讲的“皴法”。可以说,每一位成功的画家都是创造了自己独特的皴法才成就为大师的,纵观历朝历代绘画史莫不如此。
明月之诗 96×180cm2018年
我把自己的观感说出来,王一明会心地笑了,这正是他希望品鉴者读到的。中国画讲究气、韵、神,王一明恒“定”下来,品咂中华传统文化的汁液,描摹大自然造化的精灵,内外兼修,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美,用心灵的感悟去自己发现,“踏踏实实提升修养,看山是山,继而看山不是山,然后看山还是山,望前而行,渐变升华。”为此,他专门刻了一枚图章——“自家灯火”。
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孤独、痛苦的,因为有强烈的愿景追求。他们为自己树立了高远的目标,同时也给自己布下很多的难题,别人已表现出的东西不可仿不可袭,复制重复必死。唯有用自己的心灵去体察和发现独特之美,倾注生命为之燃烧,方可矗立起一座具有符号标识的峰峦。王一明深知其中的奥秘和道理:“不能用传统的语言符号去印证当下现实的自然的东西。艺术是用自己心里的文化积淀,用你对笔墨理解的艺术规律、美学规律,然后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用一颗虔诚之心、崇拜之心面对大自然,与大自然对话,和大自然处朋友,这样才能发现自己想要的、新的未知的、与别人不同的东西,这是艺术的核心。”的确,选择麻黄梁对于王一明来说是艺术乃至人生的挑战,
梦中情怀系列 180×96cm2003年
以前他的画茂密繁盛,追求的是梦幻的东西;但上了麻黄梁,他必须做出艰难的改变,丢掉过去所熟悉的熟练的成熟的笔法,在陌生与苦恼中重新去攀爬、去摸索、去探求。对此,王一明颇有感慨地道出四个字:“甘苦自知”。
在中国,有一位被称为“苦瓜和尚”的人,至今虽历经数百年,其笔墨丹青仍是一座仰止高峰,画论亦犹如明灯照亮后人。他便是清代中国山水画巨匠石涛。王一明在麻黄梁六载寒暑风雪的磨砺,对这位先师所言“笔墨当随时代”的精神感悟尤甚——作为画家,追求的东西要同这个时代甚而这个时代的风帆紧紧系在一起,其思想境界要代表一个时代的标识。作品要随时代而生,几十年、几百年之后,人家一看作品就知道是什么时代的产物,是那个时代的精神追求。一切艺术都要有追求、有境界、有标准,画家的笔墨要代表当代人的审美态度、审美情趣,以及人文、精神、价值取向,这离不开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中华民族的文化有她独特的历史标识,是精神价值的核心。新时代必得要有新时代的标注,新时代的印标。画家要有崇高的灵魂,积淀文化学养,升华思想境界,拥抱生活热土,睁大自己的眼睛发现大自然的独特之美、时代的流变之美、生命的极至之美。
“笔墨当随时代”——王一明与陕北麻黄梁朝夕相处的六年,遵循实践着这句话,备得其慧,深惠其德。他说:“我把麻黄梁当作一部天地人生的大书来读,从沟壑峁梁表现的危机、苦难、坚忍中,我发现了它蕴藏的流动之美,苍凉之美,特别是在阳光瞬间照亮的那一刻,就像万马奔腾,就像滔滔不绝的黄河水一样奔流不息,滚滚向前。从中,我读懂了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我读到了生生不息的民族之魂。”
面前的王一明,让我又想起了第一次相见时我写过的那句话:苦行探道铸丹青,嚼碎笔墨入画幅。
我想,到如今已越来越少有人再怀疑王一明“趴下十年”的诺言了,因为那原来被人视为遥遥难及的岁月只剩下四个秋冬,可谓“指日可待”。然而,王一明笑笑,平静地说:“麻黄梁对于我来说已不是十年,而是一辈子。”
画家王一明,把自己搁在了沟壑纵横的黄土梁上,其行为已不光关乎于艺术,更关乎于生命。
作者简介
张敬民,作家,高级记者。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现任山西广播电视台党委委员、副总编辑,山西省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
60多部作品获国际及国家级等奖项。荣获首届“范长江新闻奖”提名奖,山西省劳动竞赛委员会荣记个人一等功、二等功,山西省跨世纪学术和技术带头人,山西省优秀专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获“山西省八十年代青年精英”、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全国“十佳百优”广播电视理论工作者、“全国广播电影电视系统先进工作者”等称号。
出版《《西口大逃荒》《美国孤旅》《西口在望》《划破夜空的灯塔》《土耳其并不遥远》《东张西望》《凡音之起》《库布其》《今夜无人入睡》《行者践》《行者说》等著作。
编剧的电影故事片《声震长空》获第八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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