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回避妻儿片段(弘一法师发现韩偓墓道故事)

1933年深秋,几位身着粗衣芒鞋的僧人走在泉州古城西郊外的潘山古道上。此时,夕阳西斜,芳草漫道,长亭隐约,蝉声如潮。一僧侣哼起几声清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是当时甚为风靡的歌曲《送别》,此情此景颇合歌中意境。

同行的一位清癯僧人默对斜阳,淡然一笑。他便是《送别》的词作者李叔同,一代高僧弘一法师。这是他剃度前告别红尘的一首骊歌,多少往事已然飘逝,多少情结早已释怀,耳畔蓦然飘来这熟悉的旋律,心头不免泛起一番异样的滋味。

弘一法师回避妻儿片段(弘一法师发现韩偓墓道故事)(1)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1880-1942),是著名音乐、美术教育家,书法家,戏剧活动家,是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图为1935年冬弘一大师在韩偓墓道前留影。

韩偓赞泉州为南国桃花源

泉州刺史建书院挽留

韩偓(842-923年)既是晚唐一有名的诗人,也是一清高的仕人。他早年诗风绮丽,故有“香奁体”之称,晚年则感时伤怀,多发慷慨悲凉之声。他为官高风亮节,不善阿谀逢迎,朱全忠废唐称帝,建立梁朝后,韩偓不愿附逆助虐,便如闲云野鹤般地浪迹天涯。

时任威武军节度使的王审知素来仰慕韩偓的文采与人品,唐天祐二年八月(905年),当王审知闻知韩偓飘泊到江西抚州时,便遣人诚邀韩偓入闽。过尤溪时,韩偓看到战火过后的村落已成焦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水自潺湲日自斜,屋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韩偓一路走来,心境一片荒凉。

而当他走近泉州城池时,南国旖旎的景色顿时驱散了他黯然的情绪,他凭直觉认为这就是他寻寻觅觅已久的桃花源地,有诗为证:“中华地向城边尽,南国云从海上来;四序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这是他对泉州的最初印象,也是时至今日泉州最为有名的一首标志性的古诗。

为了挽留惯于飘泊的大诗人韩偓,也为了延揽更多的文人雅士,王审知的二哥,时任泉州刺史的王审邽在泉州西郊潘山兴建了一座书院——招贤院,这是泉州最早的书院。在招贤院,韩偓受到了王审邽父子的礼遇,长年的飘泊之后终有绝好的容身之处,于是他发出了“尽道途穷未必穷”的感叹。

招贤院依山傍水,北有清源山巍然屹立,南有晋江水逶迤东去,筑有馆舍楼轩,水榭亭台,更有四季花香,竹林环绕。闲暇时可穿过曲折的竹径到晋江放舟垂钓,观云听涛;兴来时可约三五雅士聚于一堂抚琴唱和,吟风弄月。

在此期间,韩偓不时诗兴喷涌,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此地三年寓寄家,桔篱茅屋共桑麻。蝶矜翅暖徐观草,蜂倚身轻凝看花。”闲情逸致,溢于言表。五代时代,中原板荡,闽南则偏安一隅,诸多名士自中原来泉避乱,栖居招贤院,传播中原文化。

据《晋江县志》载:“时中原多故,学士故老多避乱来依,审邽遣子延彬作招贤院礼之。如韩偓、李洵、郑戬、王涤、翁承赞、夏侯淑等,皆赖以全。”潘山招贤院遗址是泉州历史文化最为深厚的一片土壤,“海滨邹鲁”的文脉应追溯于此。

在这一片被芳草湮没的文化废墟上,弘一法师感到一些欣慰又有些感伤,欣慰的是他栖身在这片被中原文化熏陶的古老土地上,感伤的是这片曾经文人雅聚的所在早已零落废弃。在弘一法师看来,这一切皆为缘分。

弘一法师回避妻儿片段(弘一法师发现韩偓墓道故事)(2)

每提名字心生欢喜

韩偓与泉州是有缘的,他从千里之外飘泊到泉州,并终老于此。韩偓与他也是有缘的,他们曾是名噪一时的青年才俊,中年时又厌倦红尘俗事,晚年后隐于闽地,时而为文,时而修禅。韩偓在《游江南水陆禅院》曾写道:“关河见月空垂泪,风雨看花欲白头。除去祖师心法外,浮生何处不堪愁。”韩偓在泉州晚年的生活是“蔬食修禅,冥心至道”, 单凭这一点就与弘一法师有诸多契合,这就是隔世的缘分。

佛家讲究缘份,而缘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弘一法师历来惜缘,何况他与韩偓的缘分似乎是隔世修来的,这就更值得珍惜。这层缘分因文缘而起,当然也应由文事延续了。正因为有了这段宿缘,才为上世纪30年代的泉州文坛增添了一段佳话。

自从在潘山古道边意外发现了韩偓墓道碑,弘一法师又数次前去踏勘,希望能找到韩偓的墓茔,经数次找寻,终在南安丰州葵山之麓找到了韩偓墓。墓碑阴刻楷书“唐学士韩偓墓”,系清末举人曾遒所书,因风侵雨蚀,字迹难辨。

弘一法师嘱南安俗家弟子高文显重新以朱漆摹涂碑刻,并募集善款修葺了墓园,算是还了自己的一个心愿。不久,他又致信高文显:“韩偓居南安久,墓亦在此,是为尊邑最胜之古迹,仁者暇时,宜编辑《韩偓评传》,想仁者必乐为提倡也。”为了给韩偓作传,弘一法师足迹遍及韩偓在闽南游历过的各个地方,他想用行动来续他们之间的缘分。

1935年秋,弘一法师追寻到惠安,并在惠安松洋山意外发现一首韩偓当年游历时所作的诗,诗曰:“微茫烟水碧云间,拄杖南来渡远山。冠履莫教亲紫阁,衲衣且上傍禅关。”这是《全唐诗》所遗漏的,大师反复吟诵,感叹不已:“诗格高超忠愤,可以断定是孤臣亡国后的悲歌。”韩偓驻锡永春陈山岩时,于山上建一小亭,每逢月夜,独携七弦琴,在月下抚琴,伴清风舒怀。有诗写道:“每日在南亭,南亭似僧院。人语静先闻,鸟啼深不见。行簪隐士冠,卧读先贤传。更有兴来时,取琴弹一遍。”

韩偓晚年的诗禅味十足,这是弘一法师所心仪的,那种闲云野鹤般的隐居生活是否是他心中向往的桃花源呢?当弘一法师得知陈山岩尚遗韩偓所题石刻对联“千寻瀑布如飞练,一簇人烟似画图”时,甚为欢喜:“偓能弹琴,昔无记载。偓之笔迹他处绝无,今闻陈山岩有联及诗,雪山寺亦有诗,可谓稀有,至用欢怀。”言辞间流露出对一代诗人的推崇与仰慕,那或许更接近一种惺惺相惜的文人情怀。

九日山的东北方有一座山峰,山顶上有一巨石裂成八瓣,状如莲花,故名莲花峰,这里自晋代就盛产绿茶了。韩偓曾在莲花峰写下《信笔》一诗:“柳密藏烟易,松长见日多。石崖觅芝叟,乡俗采茶歌。”想必那是一个茶叶飘香、茶歌如潮的季节,韩偓走在莲花峰上,一边品味着石亭绿茶的香韵,一边观赏着如真似幻的烟柳,感受着茶禅一味的意境,那确是人生至真的快乐。韩偓似乎对九日山特别钟情,他喜欢在九日山一带漫游,晚年更认定这是他栖止的理想地点,便在葵山之麓的报恩寺旁建舍定居,自号“玉山樵人”,或品茗弹琴,或耕地砍柴,享受退隐的山野之趣。

弘一法师曾多次与高文显、温陵梅石书院的李钰等同游九日山,他们游莲花峰、登高士峰、吊姜相坟,畅谈韩偓的诗品与人品。韩偓的那首《赠僧》尤让弘一法师感触颇多,诗曰:“尽说归山避战尘,几人终肯别嚣氛。瓶添涧水盛将月,衲挂松枝惹得云。三接旧承前席遇,一灵今用戒香薰。相逢莫话金銮事,触拨伤心不愿闻。”

九日山下有西晋太康九年留下的延福古寺,寺中有一高僧为“唐帝旧人”, 韩偓常到此寺与高僧说佛论禅。那天韩偓遇见僧人便触动了“故君故国”之思,于是题诗相赠。我想,假如时空真能穿越,那么弘一法师与韩偓定然能成忘年之交,或许能再续一曲高山流水的雅韵。弘一法师自己也说了,他与韩偓不知道有什么宿缘,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无限地欢喜”。

心生欢喜即为缘。佛家讲缘分,求圆满,弘一法师当然想把这种缘分做得圆满一些。他在居住的晚晴室中设立韩偓牌位,时常焚香上供。1941年春,他自知时日不多,催促弟子高文显尽快完成《韩偓评传》,以旌表韩偓一生忠烈,并亲自作序,又为《香奁集》辨伪。他在序言中作了如此评价:“胜进居士为撰偓传,以示青年学子,俾闻其风者,励节操,祛卑污,堪为世间完人,渐以熏修佛法,则是书流布,循循善诱,非无益矣。夫岂世俗文学典籍所可同日语耶?”

《香奁集》为韩偓所著无疑,那是他在年轻时的文集,其中尽显奢靡之风,不乏绮词艳句,那也是他人生片断的真实写照。而在《香奁集》是否为韩偓所作的争辩中,弘一法师固守己见:“《香奁集》多为淫靡艳词,韩偓乃忠烈刚正之人,不可能写香奁之作。”

弘一法师回避妻儿片段(弘一法师发现韩偓墓道故事)(3)

在弘一法师眼中,韩偓已然是一个毫无瑕疵的完人,是容不得世人枉加诋毁的,虽然这或许有些一厢情愿。大师由儒入禅对人情世故早已淡漠,而对韩偓的缘分却那般难以释怀,这不免让人嘘唏。纵观大师一生,能动其情怀者,几人能够?我想,假如韩偓地下有知,也该感激涕零才对!我不知道,这是韩偓之幸,抑或是弘一法师之幸?

一年后的晚秋,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温陵院晚晴室,他临终前写下“悲欣交集”四字绝笔。为何而悲?为何而欣?颇费思量。在清源山千手岩东北侧的弘一法师墓前的崖壁上,有一幅赵朴初题写的石刻对联:“千古江山留胜迹,一林风月伴高僧”。

这个曾被誉为“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文艺大师,这个中国近现代最杰出的一代高僧,就如一颗耀眼的星辰陨落在泉州北郊清源山上的一片芳草之中。而在清源山西侧不远处的葵山之麓,则安息着被誉为“唐末完人”的一代诗人韩偓,那是千年之前陨落的另一颗文坛巨星。他们曾来自遥远的北方,又在不同的时空辉映过泉州的历史文化长空,最终又陨落于泉山晋水之间,成为一个城市的文化之魂。这是否就是他们之间的千年宿缘?

岁月易老,沧海易枯。如今的潘山古地已是楼房林立,交通纵横,一派繁荣景象。弘一法师当年走过的古道长亭已荡然无存,连那方曾让弘一法师伤怀的韩偓墓道碑也无从找寻,而那处曾群贤雅聚儒风浩荡的招贤院遗址也难觅踪迹。

年初,一个知名房地产公司在泉州西郊进行大规模土地征迁,据说被拆迁的泉州榨糖厂是在潘山招贤院的废墟上建起来的。在平整土地时,那强大有力的铁手刨开了一层层的积土,挖出了许多的破砖残瓦。

考古专家从一片片的瓦砾上辨认出了一层层的文化层,据说时间跨度自唐末到明清不等,让人很直观地看到泉州历史文化土壤堆积之深之厚!先后出土了大量陶器残片、油灯残片、烧窑器具,以及一些刻有神秘图案的古建构件,让人产生了很多遥远的联想。于是,专家从一个个残破的灯柱烛台上推测:此处应是古代时的一处书院。于是,一个挑灯夜读寒窗烛影的画面浮于我的眼前。这,或许就是消失已久的潘山招贤院了!

然而,一切尚未定论,挖掘机仍在刨地。那天,夕阳西斜,秋风正起,有人报料:潘山施工现场又挖到一古石碑了。职责所在,我急忙联系泉州市博物馆专家及时赶到工地。站在遍地瓦砾的工地上,我的心也是一地碎片。从土里刨出的石碑上刻有“来台”二字,据查这是潘山天公台的一方石碑,天公台即教徒朝觐圣地。

历史上潘山一带曾有招贤院、招贤桥、招贤亭、威惠庙、南外宗正司赵不应墓地等古迹,如今大多湮没于岁月尘埃中,成为文化的碎片,只有赵不应墓前仅存的一尊石将军仍守望着这片即将消失的墓园。考古专家们在布满残石破砖的废墟上翻找着,希望能翻出一些实物来更进一步佐证招贤院的存在,而我则更希望能找到那方遗落已久的韩偓墓道碑石,那可是见证弘一法师与韩偓千年宿缘的实物!然而,除了散落的满地瓦砾,我们一无所得。

此时,夜幕四垂,秋风送来阵阵草木清新而芳香的气息。我寻香而去,只见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满着刚被砍倒的一些花草树木,这些正在枯萎的草木散发着袭人的香气与感伤的气息,原来挖掘机正在平整那片本是茂盛的山坡地。

站在潘山天公台遗址上眺望四周,北面清源山依然伟岸,南面晋江水仍在奔流,而一条宽阔的江滨大道则把潘山与晋江远远隔开。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俯瞰山下悠悠的晋江水,我微弱地低吟了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旁边挖掘机的轰鸣声盖过了一切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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