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哲艺金马奖(专访陈哲艺你要准备好)
记者 | 刘睿欣
编辑 | 李芳
7月底在平遥见到陈哲艺时,他的新作《热带雨》还未首映。相较于2013年的《爸妈不在家》,陈哲艺的第二部长片似乎让大家等得太久了。久到《爸妈不在家》的小男孩“家乐”变成了中学生“伟伦”,久到陈哲艺自己都怀疑:“再不加快速度,难道我要40岁才拍完第三部影片吗?”
相同的演员班底,不同的人物关系,或许是《热带雨》带给观众最简单、直接的冲击。陈哲艺在新作中大胆又无奈地再次选用许家乐和杨雁雁两位主演,并试图把两人长期以来在生活和影像里建立的“母子”关系打破。在《热带雨》里,伟伦(许家乐饰)是阿玲(杨雁雁饰)的学生,同时也是她的孩子、丈夫、情人。
延续前作对当代家庭和情感的关注,陈哲艺在新作里描绘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危机——事业上,她所教授的中文课在新加坡的教育体制中不受重视;婚姻中,多年尝试仍然不育的现实使得夫妻双方的感情日益冷淡;生活中,瘫痪不能自理的公公、新马两国政局和身份的拉扯又让她疲惫不堪。于是在新加坡的一个延绵雨季,她与学生伟伦产生了复杂而又隐秘的情感。
从某种角度看,《热带雨》可以称作是陈哲艺的又一次个人表达。《爸妈不在家》的灵感来源于陈哲艺儿时与菲佣的故事。到筹备《热带雨》时,陈哲艺正与太太考虑生育的必要性和时机。这段经历让陈哲艺观察到,有时候生育并非只是因为单纯喜欢孩子,或是迫于家庭压力,有时候它也是一种生理需求。“我太太说出的东西我都很震惊,她说如果生不出小孩,她会觉得自己不是个女人。”
在片中,陈哲艺还加入了华语世界的文化元素。胡金铨的武术电影、成龙的海报、汉字“帮”和“笑”,以及铜管乐队对《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致敬,华语观众在观看《热带雨》时或许会获得更深的感触。在平遥首映期间,陈哲艺也与界面文娱记者谈起这次放映对他的特别意义:“他们看到的细节更多。华人的一些传统、价值观、氛围,我觉得是只有华人观众才能感受得到的。”
坐在陈哲艺对面采访时,记者常常会感觉对面坐了一个华人导演。在英语环境成长,接受西方教育的陈哲艺,似乎有一颗儒家、传统的内心。陈哲艺自己也不解:“我的电影比很多国内导演还华人,这个不是我选择的,里面流的血液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如果思想上我不是这样的话,好像就可以拍一个好莱坞大电影了对吧?”
那陈哲艺会去拍好莱坞大片吗?
听到这个问题,陈哲艺突然变得很开朗:“不排斥,李安都跑去那里了。”但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也有自己的担忧:“我觉得你要准备好再去进行,真的,电影太容易拍坏了。随便去一个电影院,十部电影九部都是烂片。所以我常常拍片都很担心自己把电影拍坏,能够拍好真的是很难得,能够拍坏真的是太容易。我拍了两部电影之后都不觉得自己会拍电影。”
界面文娱对话陈哲艺
界面文娱:《热带雨》距离《爸妈不在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新片为什么准备了这么久?
陈哲艺:本来创作就比较慢,第一部电影花了两年时间去写,这部电影花了三年,甚至连筹备的事我都会花很多心思去弄。光是找演员就找了一年的时间,再加上找景什么的。因为对我来说,房子本身也是一个人物,不管是光照射进来的感觉,还是后院跟房子那个感觉,一个空间要有对的气质。
比如后面阿玲回到马来西亚老家,光是那个房子和老家我就花了几乎半年的时间去找。还有阿玲跟老公、家翁住的那个房子,我在写剧本时就已经构思出窗外要有树跟绿叶,这样下雨的时候才能看到叶子在飘动。这些都是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影像表达,所以在执行上我不可能找个房子然后种棵树吧,那我要等十年吗?我有我的坚持,而且我们讲究精准,所以画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选择。
界面文娱:刚刚说到选角,两部作品采用了相似的班底,这个选择应该是非常大胆的。
陈哲艺:对,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最后会这样,因为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想要用许家乐还有杨雁雁。筹备《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其实我们就大筛网地去了很多小学,然后看了大概有八千个学生,最后选了三百多个。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给他们上表演课、做工作坊、做即兴表演,慢慢地有点像真人秀这样,从三百个淘汰到五十个,最后就剩下十个,许家乐就脱颖而出了。
所以这次,我也跟我的选角团队说想用一个新人。因为对我来说,18岁以下的年轻人都不是专业演员,就算他们有学过表演或者什么,也是根本没有技巧的。所以我们就去很多中学看学生,15岁的有,16岁的也有,甚至有些14岁的。和之前一样,我也会抽时间回新加坡,每个周末给他们讲课、做工作坊。弄了大概八个月,我们都找不到适合的“伟伦”。
然后我有一天就在翻社交网站,看到一张定妆照,许家乐跑去拍了一个电视剧。其实我也没有认出是他,只是刚好那个照片是穿中学的制服,我就觉得这个人味道跟气质都不错。结果制片说这就是我们之前的许家乐,他长大了,脸长开了,也长高了一些。当然他也没有很高,其实他挺矮的。我们就把他叫进来,让他跟其他同学们一起参加“真人秀”。很快就看到他非常突出,非常亮眼,所以我们就决定用许家乐。
决定用许家乐之后,我就不会想要用杨雁雁。不想用雁雁当然有两个原因,第一雁雁她本身的性格跟阿玲的特质、气质是很不一样的,她是很豪爽、很直接的现代女性,而阿玲是比较委婉、传统、温柔的。
另外他们之前演母子,怎么可能这次找雁雁跟家乐演床戏,所以我怎么都感觉不对。之后我们就在新马一带看了很多不同的女演员,不管是舞台剧演员、电视剧演员,或者已经退休的演员,是有找到接近的,但是都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最后我就发剧本给雁雁,我说我觉得你不适合这个角色,但是你要不要来试一下?我跟我的团队跟她试了好几场戏,发现还合适的。
界面文娱:我去看《热带雨》之前先复习了一下《爸妈不在家》,所以当时看的时候特别有冲击。
陈哲艺:我觉得没有如果没有《爸妈不在家》,或者说可能最近没有复看的话,你可能也认不出家乐。他有变帅一些,不过最近又变丑了,因为他最近吃胖了。
其实家乐身上有一种自信跟帅气,我常跟家乐说你不是英俊的演员,但是还蛮好拍的。而且你会想看他,镜头也会想看他。
界面文娱:影片里的武术片段看上去是他本人上场的,这个设定是为他修改的吗?
陈哲艺:对,我们这部电影完全没有用替身,而且我不相信用替身这回事,该打针的就打针,该习武的就习武。
我没记错的话,之前的那版其实是游泳队,后来选择用许家乐之后,才变成了武术学生。因为《爸妈不在家》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在舞台上表演武术。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好有自信,而且有气场。但是这几年他已经没有练武了,所以我就找他之前的教练,他教练刚好也是训练国家队的。所以我就跟教练说,一定要把他训练成可以拿金牌的水准。
我拍东西通常会一拍到底,就算我有不同的镜位,也不会前面拍一点,后面拍一点。整个套路就是需要耍完,所以你没有那个体力的话其实是很累的。我们训练了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在训练前期,他的体能还不够好,你会看他一直在喘气。本来后空翻他是完全做不到,家乐常常跟我说:“Anthony(注:陈哲艺英文名)我不行。”他怕,他不敢做后空翻。不过武术或者说体操,只要你做过一次就不怕了,通常就是这个样子。
界面文娱:在中国,很多儿童演员会牺牲学业发展演艺事业,这在新加坡常见吗?
陈哲艺:专门做演员吗?可是新加坡没那么多戏拍。如果是好年份的话可能一年20部,平均可能一年8到10部,上院线的每年最多5部、6部,新加坡的产量是少的。
界面文娱:因为两部其实还挺凑巧的,正好拍到家乐的童年和少年,有没有考虑之后再找他拍戏?
陈哲艺:对,我最近有跟他讨论。因为我拍了他小学,拍了他中学,我觉得我应该拍他成年礼,拍他一个长大的感觉。新加坡所有的男生都需要当兵,18岁的时候要去当两年兵,我自己本身也当了两年兵。这个是很独特的,所以我想拍一个他当兵的故事。不过许家乐1月6号就要去当兵,他跟我说他已经收到信了。
界面文娱:首映之后我听到了一些比较有趣的评论,比如说您的作品里面父权是缺失的,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陈哲艺:我觉得所有的男人,甚至我自己,本身是永远不会长大的,这是我最近这几年对男人、女人的一种观察。大家觉得《热带雨》里我拍的是女性,其实我对男性也有很多体会跟观察,这一部就有展露出来,之前的《爸妈不在家》也有。
我们华人社会都是以男生为重,重男轻女,然后从小跟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家里以后要靠你。所以我觉得男生都喜欢做决定,都希望自己是一家之主,台面上一定是自己最大。但这几年下来,我观察我妈妈、我太太或者我周边的一些女性,发现其实很多时候虽然她们外在看起来比较柔软、温柔,可能没有那么刚,但是其实在很多事上比男生更坚强。我反而觉得很多男生,他碰到真正问题的时候,不管是事业上、婚姻上、感情上,或者发生纠纷,处理方法很多时候是逃避,而不是面对,不然就是把女生推上去背黑锅。我感觉男生通常是这个样子,这些在我的戏里面也有体现。
界面文娱:就有片中有一场撞车戏,伟伦就直接下车跑去坐公车了。
陈哲艺:对,我觉得很多时候男生还是会做一个缩头乌龟。最后需要去面对事情和问题的,都是女人。你看男生女生分手的方法就知道了,男生就宁愿发个简讯去分手,也不愿意当面说这件事。
界面文娱: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现在还不成熟?
陈哲艺:我觉得我有一颗很特别的赤子之心和童心。我老妈还有我太太常常跟我说我很幼稚,我也觉得我很幼稚,我就是很幼稚、很天真,所以我还能够拍这样的电影。因为我是带着很纯、很天真的眼睛去看待我的人物,我不会一进来就背负着一种批判或者有色眼镜。所以为什么我可以把世界、社会、人、人物关系拍得写实、赤裸,也就是这个样子。接下来如果真是去拍了第三部,就变成我的成长三部曲。我觉得我永远都是里面的小男孩,我心里面有一块家乐,有一块伟伦,拍中学生时我就18岁,我感觉我永远看到我的人物里面有我的影子。
界面文娱:其实说到人物的话,我们对杨雁雁这个角色还有疑惑,觉得她的人物弧光不是特别明显,您怎么看待这个女性角色?
陈哲艺:她是从马来西亚来的,这也是我对周边人的一些观察。新加坡其实一半以上的中文老师都来自马来西亚,他们大部分是从乡下或者比较小的地方过来的,不像我们新加坡人从小在大城市长大。所以他们都比较淳朴一点,比较传统一点,而且都是华校生,因此比较儒家一点,我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生。但是我不觉得她是被动的,我也不觉得她是软弱的,我觉得她心里面有一种坚定和坚韧。因为如果没有这个,她早就离婚了。但是她一直很坚持地去照顾这个老人,而没有直接把他丢去老人院。
界面文娱:是的,而且他老公还有姐妹。
陈哲艺:对对,如果你看这部电影的话,你应该会觉得Andrew(注:阿玲的老公)或许也提过把父亲丢去安老院,但是阿玲决定就在家里照顾老人。她一定是有做这个决定的,不可能是被嘱咐或者是老公要求她照顾他的爸爸,不是,你看她照顾他的方式其实是有一种爱在里头。
另外她也是很坚持想要教好这一帮不在乎中文的学生。通过打针、吃药、打荷尔蒙,她很希望有个小孩。她也很希望可以挽救这个婚姻,我觉得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坚强。
界面文娱:其实我们都在猜想,最初是她自己想要小孩,还是来自于老公或者家庭的压力迫使她想要一个孩子?
陈哲艺:我自己在我的太太身上看到的就是,女人到了一个年龄之后会有一种母性,可能是荷尔蒙的因素。她需要一个东西照顾,或者需要抱着一个婴儿,这个母性需要通过某种方式抒发,所以要一个小孩也不是单纯因为喜欢,其实也有生理的因素。当然也不单单是这个,华人家庭里面本身也觉得结婚、生子理所应当。我觉得她一定是双方面的。
界面文娱:那她最后有怀孕,是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陈哲艺:不是说象征意义,是我觉得必须要有的结局。她一直盼望有一个孩子,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微笑是在做梦,她抱起那个小孩的时候,之前我们根本就感觉不到她的任何喜悦。所以我觉得你最后必须给她一个东西,你必须给她希望,让她可以往未来走。她花了那么多时间,花了那么年盼望的一个东西,哪怕是神来之手也必须给她。
我希望我的片子最后还是有曙光和希望的,我不是一个悲观者。虽然现在全世界看国家、看社会都觉得非常悲哀或者悲观,但是我还是相信希望,相信人生会有阳光。
界面文娱:就梦见小孩那场戏,小孩的啼哭马上接暴雨声还挺有意思的,您在雨这方面是怎么运用的?
陈哲艺:我一开始写剧本的时候,片名就叫《热带雨》。也就是说,我在创作构思的时候,概念上就已经决定把这个片子设定在新加坡的雨季。新加坡是热带国家,其实没有四季,全年的温度非常炎热,唯一有气候转变的就是在雨季。雨季在我小时候是12月,现在可能已经改到1月、2月,甚至有时候推到3月。这4到8周的时间,每天都会下大雨、打雷、刮风,甚至这几年也有洪水现象。应该说我觉得“雨”其实蛮适合去形容阿玲的这个心境。
而且你看最后一场戏,她不是跟妈妈一起晾被子吗?你看到她把剩下的水挤出,就感觉她是把她的过去、她的包袱都挤出去,或者重新洗掉了。所以雨水有它的意义,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它也可以象征我这几年对新加坡的一些感触。
界面文娱:您应该最近回新加坡比较少了吧?
陈哲艺:也还好,我每年至少回去三个月到四个月的时间。来来回回的,加起来也有三四个月。如果拍片的话就更长,可能半年到八个月左右。大家对新加坡的印象可能是大太阳、热带国家,汗流浃背,但是我片子里面的新加坡就是湿答答、冷冷灰灰,有点冰冰的感觉。我自己觉得新加坡这几年变得越来越没有温暖了,可能人与人之间少了很多人情味。
界面文娱:因为我初中的时候去考过新加坡的中学,所以我特别能感受新加坡教育上对其他民族或者对中文的排斥,您在片子里也谈到了这些社会问题。
陈哲艺:我觉得现在挺严重的,就是新加坡华人年轻一代完全没有自己的根,不知道自己的原点,也不会讲华语。就好像这次平遥有一个选片人,他就是非常典型的在新加坡成长的华人一代。你跟他讲一句华语,他尽力说,但还是更习惯回你英文。
我在新加坡长大的时候,我们家不讲中文,我跟我爸妈都是讲英语的。而且我爸妈都是英校生,所以我爸爸跟我去医院,他都不会写我的中文名字,他连他自己的中文名字也不会写。我从小只看英文报纸,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遇到一个很好的中文老师,就开始很喜欢中文,后来10岁的时候参加了中文的舞台剧,所以开始做演员。
界面文娱:雁雁这个角色跟您小学遇见的中文老师有什么关系吗?
陈哲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中文老师,我也没有喜欢过老师。而且我那个老师就是大大咧咧,常常会骂我们、打我们。其实我这一生中不管是中学还是小学,所有的中文老师都会打我们,就是听写一个字错就会打一下。
界面文娱:影片里有许多华语地区的元素,比如汉字、武术,您有感觉到这部片子在华语地区收到的关注比西方国家更高吗?
陈哲艺:所以对我来说在平遥放电影蛮有意义的,因为之前的观众很多都是老外。比如温哥华电影节、伦敦电影节,只有平遥是第一次所有观众都是华人,所以他们看到的细节更多。华人的一些传统、价值观、氛围,我觉得是只有华人观众才能感受得到的。西方观众可能看了后会觉得很特别,但是他们摸不清背后的含义,或者说它的历史背景。其实很多西方的影评人和观众还是有被电影打动的,但是他们看到的可能不是华人的那个东西。
界面文娱:《热带雨》和《爸妈不在家》都入围了很多国际影展,两次去国外参展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陈哲艺:都不错,但是我觉得《爸妈不在家》跟这部作品不一样。我自己看到的是,爱电影的人都很喜欢《热带雨》,就是很会看电影的人、懂电影的人还有影评人都很喜欢,他们都觉得它是一个更加沉稳、成熟的作品。但是以普通观众的视角来说,哪怕是很喜欢《爸妈不在家》的观众,哪怕看《爸妈不在家》的时候还是中学生的观众,他们会觉得《热带雨》没有《爸妈不在家》那么讨喜。因为它毕竟讲的不是一个10岁顽皮小男生的故事,它实际讲的是中年女人面临的中年危机。所以我感受到的是口碑都很好,大家都喜欢。但是喜欢的人可能不同。不过现在只放给影展观众,还没有真的放给普罗大众,所以很难真正知道。
界面文娱:您最近主要是在英国拍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吗?
陈哲艺:没有,我现在在改编两个小说。一个不是我自己改编,我是导演,跟英国的编剧在合作,那个是一部电影。另外一个小说我自己在改编,是一个四集的迷你电视剧。
界面文娱:您预计以后的创作重心会在哪里?
陈哲艺:我觉得都会。我其实在英国那边有好几个英语的项目,可能之后还会加入一个美国的项目。我也正在发展一个中文片,就以中国大陆为背景的中文片,应该也是一个家庭剧。
界面文娱:您好像特别关注家庭这方面的。
陈哲艺:我觉得我的电影永远都离不开家,我最喜欢的电影其实都在拍家。哪怕是时事剧,哪怕是小津安二郎,我感觉就算有朝一日我去拍科幻片、类型片,它还是会讲到家。
界面文娱:《热带雨》和《爸妈不在家》里两个家庭还挺相似的,充满矛盾,暗流涌动。
陈哲艺:我觉得每一个家庭都是这样,你不觉得吗?虽然看上去非常健全,但是它背后都有很多矛盾跟冲突。就像阿玲跟她丈夫这个婚姻,不是我不想他们继续在一起,而是我觉得一个婚姻经历太多的挫败和伤口之后是很难补回去的。
之前我做考察的时候,也跟很多妇产科医生谈过,其实很多面对生育问题的夫妇,如果他们经历过人工受孕、打针、吃药、动手术这些过程,三年到四年间没有成功,或者有了小孩但不幸流产,通常一半的夫妇都会离婚。因为他们整个感情跟婚姻只有挫败,没有之前交往的美好跟甜蜜。如果一个婚姻只有对彼此、自己的指责的话,是很难维持的。所以从第一场戏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婚姻最后还是得结束的。
界面文娱:那在您的创作里面,您觉得阿玲最后的困境解决了吗?
陈哲艺:我觉得人的困境永远不会解决,我们只能睁眼面对。她不会因为雨过天晴,回到老家,人生就永远不会再有问题。但是至少她能重新找回自己,重新开始,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
界面文娱:您觉得她对伟伦的情感到底是怎么样的?
陈哲艺:这个就是我的电影里面在摸索的东西,所以我的电影里面讨论的东西很多。我讨论一个家的定义是什么,原本阿玲家不是很幸福、不是很健全、不是很完美,但是这个小男孩跑进他们家之后,感觉阿玲、小男孩跟老人又形成了新的一家人。他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但它就像一个全家福,那家的定义到底是什么?这两个人的关系真的是情侣吗?还是阿玲只想要一个小孩,伟伦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照顾的一个小孩吗,或者他是她缺失的丈夫?换伟伦的角度去看,因为他父母亲常年在国外打工、做生意,阿玲是不是他缺乏母爱的替代,或者他只是青春期?
而且伟伦又是一个没有太多朋友,被孤立的小孩,可能阿玲就是他的第一个对象。所以我觉得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模糊、非常复杂的,它没有那么单一,真的。
界面文娱:在您个人看来,生育算是一个家庭必经的环节吗?
陈哲艺:我觉得不是说必须,而是我觉得在全球,不管是什么社会,生育一直都是人类从起源开始就很在意的东西。不管是埃及、印度的古庙,或者中国的求子观音、求子符,都会讲到生小孩。因为人类要继续生存,必须要传宗接代,不然他就断层了。不是说你要不要,但是人类本身起源就必须生育,生存就是这个样子。
界面文娱:不过最近我身边生育的人好像越来越少了,您有这种感觉吗?
陈哲艺:我刚生了小孩,但我有一些导演朋友,他们结了婚不想要有小孩。他们会直接说我不要,也可以跟其他朋友的小孩去玩。不过我跟我太太都很爱小孩,一直想要有小孩。
界面文娱:您对家庭的概念是比较完整的三人,或者五人、七人?
陈哲艺:我刚刚结婚满十年,因为我是很早婚,25岁就结婚了,所以这部电影对我来讲也很个人。这么多年以来,我跟我太太一直想要生孩子,她自己身体上也有一些问题,所以还蛮辛苦的。但是她有时候说出的东西我都很震惊,比如她说如果生不出小孩,她会觉得自己不是个女人。作为一个在国外住了12年,在国外留学,读经济学硕士、博士的知识分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我觉得生育是生理上给她的冲动,不是思想上的。到了一个阶段,你会想要做妈妈,这是我这几年的观察,可能你还没到那个年龄。
我甚至在英国有一个邻居,她没有结婚,而且她也没有男朋友,但是她自己就做了人工受孕生了一个小孩。她觉得她想要做妈妈,即使她没有男朋友或者丈夫。我跟她说,做单亲妈妈不是会很辛苦吗?她说她想要享受做妈妈的感觉。
界面文娱:是不是您自己的观念还是比较传统?
陈哲艺:我觉得我是一个蛮矛盾的人。我在新加坡长大,之后住在国外,接受西方教育,算是很西化的。但我感觉我心里其实蛮儒家、蛮传统。不过我觉得人生本来就是充满矛盾,有矛盾才有电影,没有矛盾就完全就没有张力,没有戏剧了。
界面文娱:但是您这个是观念上的矛盾。
陈哲艺:对,但是这个观念不是说我选择去那么想。为什么我会那么传统?不是我选择的。很多人会说我虽然是新加坡人,是个华侨,但是我的电影比很多国内导演还华人,这个不是我选择的。因为如果我回了新加坡,我也不会跟你讲中文,我就直接开口闭口英语,回到英国也同样的。所以我觉得这个东西,里面流的血液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界面文娱:或许和您童年的经历有关系?
陈哲艺:但是我从小是在很英语的环境长大的,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订过中文报纸,一直到今天。我现在35岁,从出生到现在,我爸爸我妈妈都是跟我讲英语的,而且我爸爸都是听英语的流行音乐,披头士那些。
界面文娱:那您儒家的那种内心是从哪里来的?
陈哲艺:我也想知道,这个可能找个心理医生可以发现一下。
我小时候读的算是一个很传统的华校,虽然所有的新加坡学校都已经改成英语学校了,但是以前是一个华校。所以我在中学的时候还需要学什么你知道吗?书法、围棋、紫薇斗数,就是中国算命、风水什么的。我还记得我们学校其中一个校歌是《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但周围的同学都不是像我这样的。
界面文娱:还真挺特别、挺玄的。
陈哲艺:那搞不好,如果思想上我不是这样的话,好像就可以拍一个好莱坞大电影了对吧?
界面文娱:你会去拍好莱坞大片吗?
陈哲艺:不排斥,李安都跑去那里了。但是不是现在,现在去拍可能会拍出一个很烂的电影。我觉得你要准备好再去进行,真的,电影太容易拍坏了。随便去一个电影院,十部电影九部都是烂片。所以我常常拍片都很担心自己把电影拍坏,能够拍好真的是很难得,能够拍坏真的是太容易。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年轻人都觉得,拍一部广告、几部广告、几个短片就可以拍电影了。我拍了两部电影之后都不觉得自己会拍电影。
界面文娱:获得这么多认可之后,你现在还不这样觉得吗?
陈哲艺:我接下来要拍一个英国片,我觉得好难,我还是觉得很难。
因为我不是在复拍我之前的作品,永远都是在挑战新的东西,不管是题材或者是人物、手法,你都会有新的一些想法、目标、企图要达到,所以它会越来越难,而不是越来越容易。
我现在去电影学院教课,我常常跟他们说你以为越研究越容易吗,其实越研究越难。很多导演反而越拍越烂,你有没有发觉有的到了巅峰时期的导演,甚至大师级的,为什么电影会拍成这个样子?你完全不明白。当然如果他只是拍他之前的东西,是会容易一点。但是你永远看到的是前方,你想做的是新的东西。除非你可以停留在过去,那你就拍之前那个片子的英文版、韩国版、日本版……但不可以这样,真的,我觉得太难了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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