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大提琴演奏直播(专访大提琴家王健)
三年未见,很多人惊讶地发现,大提琴家王健的头发变白了。因为疫情演出减少,他索性让头发自然生长,不再刻意打理。如今,从生活到舞台,他都毫不掩饰白发,坦然面对年龄焦虑。
在国际舞台驰骋多年后,王健多了一重全新身份——上海音乐学院管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3月下旬,他将从欧洲回到阔别三年的上海,回到母校上海音乐学院执教。
与此同时,王健也将重归乐迷的视线。4月28日,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他将奏响归国后的首场独奏音乐会,带来疫情三年来悉心研究的大提琴作品。
贝多芬、德彪西、肖邦的大提琴奏鸣曲,是这场音乐会的重头戏。
贝多芬一生为大提琴与钢琴写了五首奏鸣曲,数量不多但意义非凡。他让大提琴与钢琴从附属关系转变成了互相成就的拍档关系,平起平坐,王健要演奏的是《C大调第四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作品102之1)。
“在这里,大提琴和钢琴是两个独立的主体,像两个高超的舞手同时在翩翩起舞,不像其他奏鸣曲是一主一副,一个领舞一个衬托。”王健感慨,贝多芬的作曲技巧令人震惊,对作品高水准的要求也超过了大多数作曲家,“达不到这个效果他就不会写进去,所以贝多芬原谱的涂改痕迹很多,说明他要求非常严格,敲敲打打,不停在改。”
第二首作品是德彪西《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作品135),旋律优美,十分好听,“我们有些刻骨铭心的感受是做梦时得到的,在没有理智、没有逻辑的情况下,这种感受往往更加直接、更加刺激。这部作品就有这样的特点,提供了短暂的印象、色彩、情感,没用太明显的框架去规范,但是留出很大的想象空间,给你刻骨铭心的记忆。”
在王健看来,德彪西的作品也体现了法国文化的特点,那就是怀疑一切,什么都不绝对化,努力看到事物的另一面,比如在悲哀里找黑色幽默,在快乐时取笑快乐,不像德国文化那样追求真理、注重认可。法国的德彪西和德国的贝多芬同台,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如果要问最喜欢听哪位作曲家,王健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肖邦,“因为他的音乐最适合我的性格。”“巴赫的作品对你的审美观和精神世界是有要求的,肖邦的作品会让你觉得,生活的酸甜苦辣、那些莫名其妙的伤感、那些不足一提的忧虑,都是珍贵的,人生是值得好好感叹一下。”
除了钢琴,肖邦最爱的乐器也是大提琴,为大提琴写了好些作品。音乐会上,王健将带来肖邦《g小调大提琴奏鸣曲》(作品65),录制第一张唱片时,他便毫不犹豫选了这一首,“因为我最爱它,实在太好听了,波澜壮阔,悲喜同源,两种纠结的状态穿插在一起。”虽然在国外已经演了很多次,但在国内演,王健还是第一次。
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再到印象派,三部作品反映了三位作曲家迥异的作曲风格和鲜明的音乐性格。在此之前,王健和乐团演协奏曲的机会更多,很少开独奏音乐会,如今国内的市场慢慢打开接受度,他打算日后多演一些有意思的独奏作品。
归国后的王健还是会住在从小长大的地方,亦即现在的衡复音乐街区,可以走路去上课、去演出,“这是非常幸福的事。”
王健近期演出现场。
【对话】
把练琴当成修行,在心里建小木屋
澎湃新闻:以前常年在世界各地演出,飞来飞去,有过想按暂停键的时候吗?
王健:当然有,曾经有两三年,每年七十多场音乐会,真的好累。最近三年演出非常少,我又变得很期待。
独奏家是非常孤独的。我认识很多独奏家朋友,有些人就因为受不了孤独早早退出了,有些人会时不时地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看起来怪怪的。
我善于孤独,从小就不怕孤独,一个人的时候很坦然,没有任何不适。从这一点来说,我的性格很适合当独奏家。有时候,对艺术的冥想、对艺术的感受、对艺术的震动,必须是一个人孤独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音乐是让你看到内心世界的最好载体。音乐可以让你的内心世界展开,你可以尽情翱翔,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你的灵魂一定是孤独的。
澎湃新闻:这几年没怎么演出,会不会害怕被大家遗忘?
王健:我读过一本心理学的书,作者说,人一辈子最渴望的不是钱财,而是得到他人的认可,说得太对了!每个人都渴望被人认可,但是,不管是谁都会被人遗忘,这是早晚的事,除非是改变人类命运的历史人物。想到这一层面,我就觉得被遗忘是宿命,不如就坦然一些。
澎湃新闻: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人很容易焦虑,被外界影响,你是怎么保持自己的定力和节奏的?
王健:每个人都会焦虑,我也不例外。很多时候你只关注到自己在焦虑,而没有想是什么让你焦虑。你仔细想想,会突然意识到,那些让你焦虑的事其实很无所谓。我会焦虑,但我比较能想得开。一个人得有上进心,但过于上进会让自己很累,所以这是一个平衡的问题。
澎湃新闻:不演出的日子里,你在芬兰的日常是怎样的?
王健: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是想好女儿中午和晚上吃什么,我做菜比较多,她喜欢吃中国菜。看看书,看看电影,玩玩游戏,和朋友聊聊天。我不是小资的人,不会去喝咖啡逛博物馆,超级宅。我们住在湖边,客厅一眼望去就是湖,不用出门,抬眼就能散散心。
再就是练琴了,每天保证三四个小时。我会有目的地挑作品来练,比如我想追求音乐上的哪些颜色,或者分句的方法,或者技术的精进。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这几年练得比较多,因为很容易就跟它交谈起来,不需要其他乐器伴奏。
澎湃新闻:你把练琴当成修行,在心里建造一个小木屋,像避难所一样。
王健:我想每个音乐家都是这样的。小时候不太能认识得到,到了一定年纪就知道,你创建的音乐世界、你组建的这么一个小木屋,是你唯一的财富,别的都是假的。特别是到了后半生,我们练琴都不再是为了演出,而是为了追求某种境界,不停地把心里的房子装饰好、维护好。
这几年心无旁骛地练琴,带来的变化是积极的。特别是去年11月开始,我每周都会在线上和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上课,从学生身上也学到很多。我从很早开始就自己教自己了,分析和理解是我的强项。但是,说给自己听不太需要有逻辑,说给学生听就是另一回事了——怎样有逻辑地总结经验、传授经验,并让学生理解,是很难的。我现在变得更加理论化了,会把自己的经验、窍门、总结理论化,让学生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内理解,抓住关键。
王健近期排练现场。
越是天才的孩子,越是不能扭捏他
澎湃新闻:回到上海音乐学院教书,回到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让人想起了你和余隆、李伟纲李宏刚兄弟的少年友谊。
王健:哈哈,我比他们小四五岁,小时候和伟纲打过好几次乒乓球。我经常在院子里见到余隆,性格好,长得又帅,伟纲哥俩也是学校出名的帅哥,三人都是上音的校草。小时候当然很仰慕他们了,但是年龄差四五岁,还是比较难玩到一起。
那时候真的很单纯,根本没想过大家日后可能有的成绩,也根本没想过会当独奏家。我们没有独奏家的概念,也不知道独奏家有怎样的生涯,只想着把琴拉好,因为那时候没有音乐市场。后来到了美国才知道,好家伙,有人一年可以演七八十场甚至上百场。
澎湃新闻:听说你要回国了,他们都是什么反应?
王健:当然很开心了。其实从疫情开始,余隆就整天替我操心回国的事情,是出力最多的一个人。这次回上音教书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促成的,他知道我有回国照顾父母的需求,热心帮忙联系了好几所音乐学院,但他什么也不往外说。
我和伟纲平时会谈论音乐,互相了解对方的音乐品味,喜欢什么样的演奏风格和传承。我们会聊老的唱片、老的演奏家,喜欢互相推荐那些被忽略的伟大音乐家。音乐史上充满了令人惋惜的例子,有些伟大演奏家默默无闻,并没有被大家充分认识。商业和艺术永远不是最匹配的,一个人音乐事业的辉煌,绝不能等同于艺术上的成功。这件事让我们很懊丧。
澎湃新闻:不仅你回来了,上海四重奏也回国教书了,你怎么看这种回流的现象?
王健: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以前很多音乐家在国外求学或有成就后留在国外,其实是不正常的。放眼世界,90%以上的德国音乐家、法国音乐家都住在自己的国家,实在没办法才跑去其他地方。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很多伟大音乐家被迫跑到美国,才给美国带来了古典音乐的爆发,现在他们又慢慢回到欧洲去了。
中国以前没有古典音乐的市场,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成绩斐然,虽然市场还没有完全成熟,也不能和欧洲或美国市场完全平起平坐,但是趋向已经很明显。所以只要国家持续欢迎我们回去,我相信很多在国外深造或有建树的音乐家都会慢慢回到中国。中国这些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一个国家越成功,吸引的人才会越多。
澎湃新闻:从你的观察来看,国内的古典音乐教育还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
王健:我希望市场再扩大一些,能有更多演出机会,尤其是小型演出。就像伦敦、柏林、巴黎等大城市,角角落落里遍布着音乐会。只要有一个空间,一百来个听众,就可以组织一场音乐会,大家一起度过美好的几个小时。
我们在交响、歌剧等大型演出方面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如果小型演出不能扩展,年轻一代音乐家成长和成熟的能力就会减弱。在国际比赛上,西方选手的演奏经验往往远超国内选手,因为他们整天在演出,知道在台上会犯什么错误,知道怎么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国内选手就缺实战经验。小型音乐会可以给孩子们更多的演奏机会,机会越多越好,要遍地开花。它们也不用像交响演出那么隆重,可以更随意一点,更普及一点。
澎湃新闻:做老师了,你会特别渴望遇到天才或神童吗,会不会想培养下一个王健出来?
王健:为什么要再有一个我出来?天下的天才太多了,但有时候又觉得太少了,因为真正能成才的天才是很少的,夭折率很高,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原因。有些孩子拉起琴来好像天堂在跟你说话,长大后这种神韵就消失了。
有时候是被老师教坏的。有些老师急于用理论去武装孩子,结果把他的感觉给摧毁了,感觉一摧毁,再多的理论都是废话。音乐是感性的,感性为上。你只要有感性,你永远可以往前走,没有感性,寸步难行。
所以我们看到一个天才时,往往非常谨慎、非常珍惜。我们知道说错一句话,会对这个孩子造成很大影响。越是天才的孩子,越是不能扭捏他,你要尽量让他自我生长,但是当他自我生长到了一个不正常或不好的方向,你要果断下手。这是非常矛盾的事情,我们碰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王健和女儿。
有独立思考能力,生命力才更旺盛
澎湃新闻:父亲是你在音乐上的开蒙老师,我们都听过五分钟的练琴故事,他在教育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王健:他的教育理念永远是,不给你鱼,只给你鱼竿,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不是教我怎么去做,而是教我怎么思考,用我的思维方法、思考能力去找到自己的路,这是他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很多音乐家小时候非常出色,但到了二三十岁就停止进步,不再变化,因为他们不会自己教自己,没有自己改变自己的能力。我一直保持着自我思考的能力,这样生命力才会更旺盛。
小时候,父亲最爱问我一个问题:你觉得应该怎么办?他会先问我,这个地方你觉得自己拉得好吗?我不知道,他会让我唱一唱,感受唱歌和拉琴的异同。拉得不如唱得好,我会想为什么,原来是弓速控制得不好,所以音会抖来抖去或有重音,听起来断断续续。拉琴若想像歌唱一样,就不能断断续续,一定要连起来,我就会去追求怎么连起来,胳膊怎么动都要自己去想。
父亲一直强调,你要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先从大方向、宏观角度思考问题,再一层一层往下去实现,不要折腾了半天小东西而忘记了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澎湃新闻:他什么时候开始放手让你走自己的路?现在还会提点你、敲打你吗?
王健:十三四岁就不太管我了,正逢叛逆期,开始和他争吵,不愿意听他的话。那时候他已经做到了他应该做的事情,已经教给我思考能力了。
他现在当然还是会提点我,但是非常小心。我们对别人的批评,会比较平静地对待、比较容易去接受,因为不伤你。父母的批评、不满、失望其实是很伤人的,因为我们最在乎父母的看法。有人把父母的话当作耳旁风,那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者逃避,因为很在乎,所以表现得不在乎。
澎湃新闻:一路走来,哪些老师对你影响比较大?
王健:奥尔多·帕瑞索教了我整整八年,对我影响特别大。我和老师的相遇很巧合,他来上音开大师班,听我拉琴后许了我口头的录取,我去耶鲁大学后一直跟着他学习。
帕瑞索教学最大的长处在于,你根本听不出谁和他学过。另一位美国名师,他的所有学生我一听就知道跟他学过,在我看来这是失败的象征,等于他把他那套理念套给了学生,但这套理念适合每一个人吗?不是的。
一个老师最重要的是让学生发挥所长,这一点帕瑞索做得非常到位——他的学生没有两个人拉琴一样,他的目的是让你变成更好的自己,而不是变成他人完美的复刻。我现在上课也这样要求自己,尽量让学生的风格变得更好,而不是强加另一种风格。
澎湃新闻:你从小就被很多大师发现和提携,斯特恩的获奖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甚至改变了你的一生,那么怎样的孩子才会被看到呢?
王健:我后来读过一篇采访斯特恩的报道,问他当时怎么会把一个大提琴的孩子放在了影片的结尾,而不是拉小提琴的。他回答,他的演奏打动了我,这是关键,能够打动人的音乐才是最高的境界。对我来说也是这样,如果一个人的演奏能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有触电的感觉,突然心打开了,就是最高境界了。
当然每个人的要求不一样。比如当比赛评委,有同事更看重完美或风格,而我最重要的标准是被感动。如果一个人感动了我,我会给他加很多分,相反,有人演奏精湛无比,我最多觉得好厉害,会很快忘记,而那些感动过我的演奏,我会记一辈子。
澎湃新闻:这种感动你的时刻多吗,让你感动的音乐人多吗?
王健:音乐上不能说很多,但是在生活当中很多。如果非要问我的演奏为什么被大家喜欢,可能就是因为我这方面特别特别敏感,就像看电影,我肯定是第一个流眼泪的。很矛盾,我的心不柔软,但我特别容易被这种人情味感动,被人性中的善良感动,这是天生的。现在网上为了赚点击率,经常会编一些故事,你知道是骗人的、煽情的,我还是会掉眼泪,很傻。
澎湃新闻:女儿开始学琴了吗,到了什么水平?
王健:没有,她不肯学。北欧的教育是放养型,这个年龄的孩子只会玩,不像中国孩子从小就学很多东西。我想做虎爸,但根本做不了,没这个环境啊。中国孩子去学奥数,不觉得奇怪,因为朋友都在学。这里没有班,也没人教,如果你找人教,孩子会觉得很奇怪,凭什么,朋友都在滑滑梯。我觉得两个极端都不对。国内在培养孩子上有点极端,小孩那么辛苦,哪有什么幸福感可言。北欧是什么都不管,女儿马上上小学了,预备班什么都不教,天天玩,也太过分了。
我反正尽量给她放点音乐吧,懂得音乐非常关键。好比一个特异功能,戴上音乐这副眼镜,你可以看到生活中的缤纷色彩、美好色彩、幸福色彩。
那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能不能听懂古典音乐,能不能理解作曲家?音乐是感性的,作曲家没想让你理解他,唯一的是希望你有感受。很多学音乐的人就是因为努力去理解,用一大堆理论武装自己,忘了去感受,反而走歪了,彻底搞砸了。音乐就是感受的,而不是拿来分析和理解的,分析和理论是手段、是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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