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的春回大地(庚子年的夏天2)

庚子年的夏天【2】

原创 方鸣 荟萃苑 前天

来自专辑

庚子年的夏天

庚子年的春回大地(庚子年的夏天2)(1)

《南巡盛典》中苏州狮子林园插图

编者按:在北京西山的一条隐秘山谷里,距今已经整整六个甲子,也是在一个庚子年的夏天,竟隐藏着一个幽居的老人鉴藏中国千余年来书画国宝的巨大秘密,欲知如何,请阅下文——

庚子年的夏天 之二

◈ | 方鸣

谨以

此文

纪念

孙承泽写作《庚子销夏记》360年

06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或可再加上一句:寿者乐园。在退谷建园的寿者孙承泽,便是当然的山水园艺师。不过,孙承泽更喜爱的却是倪瓒笔下的狮子林,入藏了他的《狮子林图》,日日观之,处处游之,沉浮于水墨之间。

倪瓒,号云林子,元代最著名的山水画大家,名列元四家,擅画幽林疏落,旷野清远。天下的文人墨客莫不尊崇倪云林,文徵明的父亲文梁就是因为耽迷于他的《秋山雪霁图》,遂建一怀云阁,又改名文林,撷取“云”、“林”二字。文徵明的画馆也承袭父意而挂匾停云馆,又因循倪云林的《狮子林图》,画了一幅《拙政园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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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石刻像

孙承泽也是对倪云林最为偏爱,甚至说,收藏家以有无倪画论雅俗。孙承泽自以为经眼其画最多,自然最有心得。他精心收藏的《狮子林图》,水木清华,户庭幽邃,敖世轻物,不污于俗,“为云林得意之作”。画中钤有孙承泽的鉴藏印章,那并非只是证明他已到此一游的签证,而是他的生命的殷殷落痕。

孙承泽太了不起,他还藏有倪云林的传世名作《六君子图》,并说倪云林的生平妙迹无如此图。图中所画松、柏、樟、楠、槐、榆六树,天真幽淡,寂寥超逸,行列修挺,疏密掩映,是为六君子,画上并有元四家之首黄公望的题诗:

远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拥坡陀。

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

《六君子图》画有六君子,《狮子林图》却另画一君子。倪云林一生作画,据说从不写人,空林、空舍、空山、空水,在他眼中,莫非世间竟无真人君子?惟《狮子林图》里画有一诵经之人,岂非云林子之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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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倪瓒 六君子图

倪云林一生画出了太多的枯木寒水,《狮子林图》却是他唯一的园林画作。其时正值元季乱世,诸多文士避世入禅。倪云林也是悟禅之人,“逃于禅,游于老,据于儒”,就语出自他的《立庵像赞》。故尔,我猜想,画中的孤茕一人,或为邀他绘画的如海禅师,也有可能,那隐出的君子,其实就是云林子入禅的自画和自赏。

狮子林,建于元末,是苏州著名的古典园林,1373年,年已73岁的倪云林过游狮子林,曾赋诗一首:

密竹鸟啼邃,清池云影闲。

茗雪炉烟袅,松雨石苔斑。

心静境恒寂,何必居在山。

穷途有行旅,日暮不知还。

日暮不知还,倪云林又持之澹澹诗笔,对景造意,绘写了《狮子林图》~~柴门梵殿,长廊高阁,丛篁嘉树,曲径小山,给狮子林留下了一幅殊可珍赏的历史原图。画中的图景是狮子林的临照,笔墨的气息却是云林子自家的天香。倪云林画《狮子林图》时,距他的离世已经不到一年。他终于要燃尽了生命的余烬,而以云林的残墨,给历史涂抹一纸别样的园林寒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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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倪瓒 狮子林图

阅画日久,孙承泽却是已把狮子林,看作自居的退谷,又把画中廊庑间手持经卷的君子,视如平日诵经的自己,恍惚间,竟已觉得,此图是倪云林只为自己所绘,甚或就是自己的前世之笔。寿者孙承泽沉浸狮子林以至如此,谁说不是寿者乐园呢。

而此时,远在苏州城里的狮子林,在时光的斜照里,却已是逐岁蒙尘,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

07

孙承泽之后,却还有一个寿者,更加痴迷于园林,更加贪恋于《狮子林图》,他就不只是真人君子了,更是真命天子,如此这般,此人便只能是乾隆皇帝弘历。

乾隆在位六十年,居然心系《狮子林图》一甲子,御赏于斯,查考于斯,品鉴于斯,弘扬于斯,直把倪云林的《狮子林图》列为“上等收一”,后又编入宫廷书画集录《石渠宝笈》。终其一生,乾隆曾两次御笔临摹《狮子林图》,又十次御题画幅。乾隆固然是据有历代无量名迹的书画皇上,却更不枉为坐拥狮子林的帝国狮王,只因那一园,只因那一图。

孙承泽离世后,《狮子林图》遂递藏于退居柘湖的詹士府詹士高士奇。高士奇同为收藏大家,受到孙承泽的影响,也写了一本著名的书画消夏之作——《江村销夏录》。高士奇精赏《狮子林图》,还在画幅上钤上了“高詹士”和“竹窗”两枚私印,雁过长空,影沉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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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销夏录》

《江村销夏录》编于康熙三十二年,但书中并未有《狮子林图》的记述,此画其时或已传入他家,或已归藏清府。再往后,初见于清宫文献时,便已是乾隆四年。这一年,乾隆御题了一首《倪瓉狮子林图》:

借问狮子林,应在无何有。

西天与震旦,不异反复手。

倪子具善根,宿习摩竭受。

苍苍图树石,了了离尘垢。

声彻大千界,如是狮子吼。

此时,乾隆还在困惑之中,倪云林画幅中的狮子林,应在无何有——究竟在哪里?从来没有一幅画如是狮子吼,能让他如此念兹在兹,念念不释。

又过去了整整十八载,到了乾隆二十二年,在第二次南巡途中,乾隆依据倪云林的画本,踏遍了整个苏州府,才终于寻访到了已然衰颓败落的一代名园狮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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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狮子林一景

此时,我都不禁要为乾隆暗自赞叹!乾隆,一个狮子林里的守梦人,终于让孙承泽、高士奇,让狮子林里所有的赏园人魂有所归,梦有所依。然而乾隆却只是说,我今能找到狮子林,幸而有赖于《狮子林图》啊!又喟叹道:“翰墨精灵,林泉藉以不朽。地以人传,正此谓耶”。

我欣赏乾隆的为人与为言,林泉藉以翰墨,名园赖以故人,狮子林之所以重现天日,还不是因为倪云林的一纸名画,自然也是由于乾隆的襟怀与痴绝。

皇帝都不贪功,岂容他人染指?明代画家杜琼曾仿画了一幅《狮林图》,笔墨颇有云林韵致却不说明情由。乾隆反复参看二图后,两次题跋直言不讳:“倪家粉本杜家摹“,“布景笔法全似云林又不言”——对呀,你抄了人家的画,你怎么都不言语一声呢?由此也可见出,乾隆真是一个明君。

乾隆传旨,参照《狮子林图》,重修狮子林。还让词臣画家钱维诚依照修建的狮子林,摹画了一幅《狮子林图》。后来又授意宫廷画家方琮、董诰,也先后仿画了《狮子林图》。在以后的历次南巡中,乾隆必携图游观狮子林,以图观景,以景赏图,由古来今,由今返古,臻享园中之乐,极尽画事之趣。

但是,乾隆又已不满足借南巡游观狮子林了,更想日日只为园相守,夜夜住观狮子林。于是,乾隆又下了昭令,在京城长春园和避暑山庄文园两地,以倪云林的画图为蓝本,先后兴建了两个狮子林。从此,南北三个狮子林,便让乾隆触目即景,步步赏心,也遍地婆娑着漫天的云林风月。

乾隆尽赏倪云林的《狮子林图》,却疏忽了画幅上的一枚孙承泽的印章,更记不得,曾经有一个退谷的幽人,早已收藏了他的心物经年,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又过去了许多朝事,当寒鸦飞临在紫禁城的黄昏,当《狮子林图》终被收进了古物陈列所,却有一人,真书古雅,道合神明,在堆叠的文牍上,一遍遍书写着孙承泽的名字,他就是退翁孙承泽的影子,退翁周肇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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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弘历 仿倪瓒狮子林图

08

前面说过,孙承泽在《庚子销夏记》中,记叙了他之所藏《狮子林图》和《六君子图》,其实,孙承泽原本还藏有倪云林的另一幅《徐卿二子图》,谁知他后来竟拿去与人换取了吴镇的名画《松泉图》,所以便未能在画记中写载其状。

我未见过倪云林的《徐卿二子图》,只知有唐代诗人杜甫的《徐卿二子歌》,“君不见徐卿二子生绝奇,感应吉梦相追随……”,想必此图应是杜诗的画传吧,却甚是不解,倪云林何时去改画人物了?其实,明代大画家董其昌早就说过:“倪云林生平不画人物,惟《龙门僧》一帧有之。”这样说来,《徐卿二子图》、《龙门僧》,再算上《狮子林图》,倪云林绘写人物,至少已有三图。

虽然《徐卿二子图》仍是未知,但是,所换取的吴镇《松泉图》却绝对是画史经典。孙承泽早年仅见过《松泉图》的沈周临本,日后若能得到吴镇的原本,肯定会在所不惜。何况,孙承泽既已藏有倪云林的两幅传世名画,若仅以余粮去接济他人,又换来吴镇的置顶之作,岂不正好?想必是更偏爱吴镇一些吧,他后来甚至还以赵孟頫的《芭蕉美人图》,交换了吴镇的另一幅《鸳湖图》。孙承泽的不少藏画就是如此地腾笼换鸟得来的。

吴镇,字仲圭,自号梅花道人,与元代画家黄公望、倪云林、王蒙齐名,并列元四家,却终生不仕,卖卜为生,仅以诗文书画自娱,其画风苍茫沉郁,其画韵简淡高洁。临终前自垒坟墓,自书墓碑。我曾寻访到魏塘的梅花庵,在吴镇的墓碑前,长久地怅叹,不尽地伤逝。

吴镇一生与岁寒三友为伴,尽取松竹梅的风韵。画梅,临风带雪,停霜映日,花细香舒,离披爛漫;画竹,枝枝著节,叶叶著枝,风晴雨露,翻正偃仰;画松,扶疏曲直,耸拔凌亭,矫若游龙,高潜入云。冥冥中,我竟觉得,吴镇才是松竹梅的真身~~松的风骨,竹的风影,梅的风神。

吴镇画松,最早的是一幅《双松图》,双松耸立,枝干龙钟,相互顾盼,俯仰向背,其缘起或是荆浩的《双松图》。旧传邺都青莲寺的高僧大愚曾写诗向荆浩乞画,诗中写道:“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荆浩果真画了两棵松相赠并回诗道:“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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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吴镇 双松图

这个故事,传之久远。北宋的郭熙早早听说了,就先画了一幅《双松图》,后编入《石渠宝笈》。至清中期,郑板桥也据此画了一幅《双松图》,并有一题:“松柏之在岩阿,众芳不及也……松柏之质本于性生,春夏无所争荣,秋冬亦不见其摇落。”

如果说,吴镇初画《双松图》还是摹古,那么,十年之后,他画《松泉图》,则全然是他自己的性味。画幅上的题诗也写得甚佳:“长松兮亭亭,流泉兮泠泠。漱白石兮散晴雪,舞天风兮吟秋声……”孙承泽称此画“境界甚奇,以淡墨作一坡陀,巨泉飞落其上,又以古松一株夭矫覆之”。又评说画幅上的长篇诗题:“诗、字俱劲逸不可一世,可谓灵心独绝,不可以画笔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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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吴镇 松泉图

寥寥数语,字字如炬~~境在一个“奇”字,心在一个“独”字,松在一个“矫”字,泉在一个“飞”字,诗在一个“逸”字,字在一个“劲”字。孙承泽的画评,钩玄提要,皆为点睛之笔。

北宋丞相王安石留下的两句诗,也似可借来题画,尤可抒其高古之气:“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龙甲虬髯不可攀,亭亭千丈荫南山”。想必王荆公的《天香云峤图》也是如此气象,此画同录于孙承泽的《庚子销夏记》。

09

明人恽向这样说吴镇:“仲圭所不可及者,以其一笔而能藏万笔也。”如此,吴镇便是一笔藏万,亦是万笔归一。

吴镇的《松泉图》,与十年前的《双松图》相比,减了一松,却增了一泉,这一增一减之间,画意却有万笔的不同。一松,才愈见其高;一泉,才愈见其逸。一松,才愈见其静;一泉,才愈见其动。一松,才愈见其独绝;一泉,便在这画幅之上,除此草木之扶摇,更添了水韵之润泽;除此瑟瑟之松风,更添了潺潺之清音。

松之在石,石之在崖,崖之在涧,涧之在泉。有松而无泉,是为景;有松而有泉,是为境。景为物景,不过物象;境为心境,乃为心象。心象,亦即是董其昌所倡言之——意中象。

孤嶂石飞,横崖泉落,一松欹斜,树影欲高,只是,这一株孤松却似曾相识。忆得唐人景云有一首《画松》诗:

画松一似真松树,且待寻思记得无?

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

想不起是否在天台山上曾见了,也许,古干槎枒,奇崛竦立,只是来自于遥远的记忆影像,而那影像或许原本就是吴镇其人,禀性孤耿,清高持节,犹如这一株遗世独立的孤松,高入云表,岁寒不凋。

史上画松的名家甚多——

在李唐那是苍劲,在马远那是雄奇;

在赵雍那是旷远,在钱选那是意趣;

在唐棣那是汲古,在王蒙那是蓊郁;

在戴进那是浑朴,在沈周那是诗意;

在唐寅那是风情,在吴伟那是恣肆;

在陈淳那是隽永,在仇英那是仙逸;

在弘仁那是出尘,在梅清那是清怡;

在李鱓那是工致,在乾隆那是御笔;

在倪云林那是孤寂。

倪云林小吴镇二十岁,两人寿数相当,运程相近,性情相仿,气节相似,行跡也多重合,却都高标迥立,孤洁自好,并无较多过往。倪云林画松,皆如其性之孤冷。不过,他晚年所作的《幽涧寒松图》,瑟瑟幽涧松,清荫满庭户,是松泉景致,然而,又是别样的林泉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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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倪瓒 幽涧寒松图

本应是交心的至友,却少往来,竟同陌路;本应是一念的知己,却未相知,也是憾事。然霜天万类,各表其美,方为天地;凡世间之物,各历其时,才是春秋。倪吴二人,若论相交,可谓咫尺天涯;而其墨戏,又是天涯咫尺,两人之间,有着太多的相和与不和,相同与不同。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倪云林擅长焦墨,古淡天然,枯笔清奇,惜墨如金,常见疎木寒烟;吴镇喜用湿墨,皴斫分晓,氤氲浸染,滋润融浃,总是遥岑浮黛。二人所绘松泉,云林荒寒,吴镇幽致;云林枯疏,吴镇清润;云林萧落,吴镇苍茫;云林冷逸,吴镇雄浑。

取吴镇的《松泉图》,尽可比对倪云林的《幽涧寒松图》,其景相异,其境相映。两幅名画,观瞻其一,已是大观;再观其二,则为观止。妙观吴倪两家的松泉石上流,始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又知天地有大美而不同,再知天地有大美而不尽,还知天地有大美而不现~~

原来倪云林的《幽涧寒松图》,孙承泽和周肇祥两个退翁都无缘以见。只是吴镇的《松泉图》,孙承泽专此写下几行文字,便付予风月。风长月久,流年飞逝,时间的摄影机终于拍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周肇祥在古物陈列所展开画图,并将这几行已渐褪色的昔日文字,仔细读过:

吴仲圭一代高士,绕屋植梅,隐居读易,知元之将乱也。自称梅花和尚,喜画竹而松尤妙,备见孤高特立之致。《松泉图》,尚见沈石田临本,今见庐山真面目矣,退谷八十一老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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