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到周室向老子问礼(三月初三吾与点也)
熟悉《论语》的读者都该知道,《论语》是语录体著作,每一章长短不一,但大多相当于微博,不超过140个字,相对凌乱。但《论语》中有一章,全文315字,具有完整的故事,人物鲜明,对话精彩,意味深长,那就是《侍坐章》。其中有关三月三上巳节的遐想,更是中国文化史上著名的公案。
《侍坐章》里出现的人物一共有5个,除孔子外,还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这几个学生,孔子问他们的志向,然后他们都表达了各自的志向,孔子对子路的志向表示的嘲笑,对曾皙的志向表示赞同。事后,受宠若惊的曾皙特意留下了听孔子评述另外几位同学,这就是《侍坐章》的故事。
《侍坐章》原文如下——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学员绘画《侍坐章》(一)
学员绘画《侍坐章》(二)
为了便于理解,接下来的解读将不再完全按照原文次序,而是将孔门弟子的志向和孔子的评述一一对接,最后重点分析孔子附和曾晳的原因。在此之前,首先是开场白——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陪着孔子坐着。这四个人的概括如下——
子路:仲氏,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比孔子小9岁。
曾皙:曾氏,名点,字子皙。曾参的父亲,约比孔子小20多岁。
冉有:冉氏,名求,字子有,比孔子小29岁。
公西华:公西氏,名赤,字子华,比孔子小42岁。
孔子说:「我年纪大了,也没人再任用我了,但你们都还有机会。你们总抱怨没人赏识你们,那么如果有人赏识你们,你们将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负呢?」
这时候,孔子的大弟子,性格直爽的子路开始说话了。子路说:「一个拥有千辆战车的中等国家,处于几个大国之间,外有敌军侵犯,内有灾荒之乱。让我去治理,只需三年时间,就可以让这个国家的人民都勇敢,并且懂道理。」孔子对此一笑置之。事后,曾晳问:「您为什么要笑子路呢?」孔子向曾晳解释:「治理国家应该礼让为先,但子路这些话却一点也不谦虚,所以我笑笑他。」
接下来是冉有表达志向:「方圆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国家,我去治理,三年以后,能让他们富足。至于教会他们礼乐,那还要等贤人君子。」事后,曾晳问:「冉有说的不是治理国家吧?」孔子却说:「怎见得地方小就不是国家呢?」
再下来是公西华表达志向:「我不敢自称有本领治理国家,但我愿意学习这些技能:祭祀,或者与诸侯会盟时,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貌,当一个小小的司仪。」事后,曾晳问:「公西华说的不是治理国家吧?」孔子却说:「有宗庙,还要与诸侯会盟,怎么不是国家呢?凭公西华的本事,如果他只做小司仪,那谁有资格做大司仪呢?」
最后,轮到曾晳表达志向了,曾晳这个人,多半是有点狷狂的(他孝顺的儿子曾参曾被他殴打),在孔子点名让他表达志向的时候,他铿然一声把正在弹奏的瑟放下,然后卖了一个关子,说:「我的志向,和三位同学都不太一样。」在孔子的追问下,他才缓缓道来:「我希望在三月初三,带上新衣服,协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少年郎,在沂水里洗完澡换上新衣服,再去舞雩台上沐浴春风,最后唱着歌一起回来。」孔子听后,对曾晳表示认可:「我赞同曾点这个主张。」
也许曾晳也没想到,老师居然会附和自己,所以突然变得不太自信了。他特意等三位同学都走了,然后一个人留下了探一探老师的口风,他问孔子对子路的看法,对冉有的看法,对公西华的看法,却始终没问对他自己的看法,实在是耐人寻味。也许是遗传,曾参面对孔子「吾道一以贯之」的开示,也没有追问一句「这一以贯之的是什么」,而是自以为是地解释说「忠恕而已」。
因为孔子没有对「吾与点也」再加按语,所以后世解读也不尽一致。
朱熹在其《论语集注》里,对曾晳赞叹有加,说他「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还引程子的话把曾点提到尧舜的高度——「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因为担心过于拔高曾晳,又在后面加上程子的另一段话——「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其后,王阳明也有类似表述,认为曾晳狂人,不小心说出了圣人气象,所以得到孔子的肯定。
宋明理学私淑思孟学派,曾参是子思的老师,曾晳是曾参的老爹,所以有机会总要夸一夸曾家人的。何况在至圣孔子明确表达「吾与点也」的时候。但也有人表示异议,比如小说《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九回,就借安老爷之口,表达了对朱注的不屑,还将曾晳批评一顿。原文如下——
四贤侍坐言志,夫子正是赏识冉有、公西华、子路三人,转有些驳斥曾皙。读者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曾皙的话说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听得这番话,觉得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伤心蒿目之词,不是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
钱钟书先生在《小说识小》一文中分析安老爷这段话「词辩尖新,老宿多称赏之」。进而考证出这段议论,版权在袁枚那里,出自《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四《〈论语〉解》之四,原文如下——
「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问酬知也。曾点之对,绝不相蒙。夫子何以与之?非与曾点,与三子也。明与而实不与:以沂水春风,即乘桴浮海之意,与点即从我其由之心。三子之才与夫子之道终于不行,其心伤矣。适闻曾点旷达之言,遂叹而与之,非果圣心契合。如果契合圣心,在子当莞尔而笑,不当喟然而叹。
钱钟书指出「此《儿女英雄传》之蓝本也」,还摘录了古来与袁枚意见想通的观点若干以为佐证。袁枚此说,颇有市场,王绘春主演的电视剧《孔子》就采用此说。
综合两家意见,虽然我看不惯理学家们把曾晳捧上天,也不同意才子们把曾晳和二三子踩在地上。孔子固然有万丈雄心,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气概,但他也确实时时浮起归隐之想,比如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比如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长沮、桀溺也把孔子归为「避人之士」,并希望他也称为「避世之士」。当然,孔子有自己的理想,他认为如果天下有道,倒不妨躲起来享清闲;正因为天下无道,才应该出来努力一下。
最关键的是,「暮春者,春服初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所描绘的,并非归隐之乐,而是一派富有生活气息的祥和画卷。孔子要恢复礼乐,要为政以德,要富之教之,其最终目的不就是重建乐土吗?曾晳的狷狂之言,无意中触及了孔子的梦想蓝图,这才是孔子附和曾晳的原因吧。至于孔子的梦想蓝图是怎样的,不妨读一读《礼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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