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立书信完整版(马三立口述整理)
四代艺人
我马三立,一九一四年农历八月初六出生在北京。祖辈世居甘肃省永昌县,是回族。曾祖父在运河粮船上当船夫。一八六零年,也就是清朝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咸丰皇帝逃到热河;当时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闹得很凶,所以民间又有“长毛赶咸丰”之说。兵荒马乱,运河上的粮船烧的烧,沉的沉,我的曾祖父赖以干活谋生的路也就断了。我的祖父马诚方没有可继承的家业,漂泊江湖,靠着一部《水浒》,托庇三十六位梁山好汉的福气,说评书居然糊住了口,而且娶妻生子,进了北京城,安了家,落了户。
在拾样杂耍中,评书是很古老的一门技艺,唐、宋时代就有了评话,据《武休旧事》所记,南宋临安有名的“说话”艺人就有九十六名之多。明代《桃花扇》传奇里的柳敬亭,也是评书艺人。我的祖父说书是在清同、光朝代,据说,评书艺人也就是从这个朝代开始有了门户师传的家谱,排字起名,辈辈相传。我的祖父排“诚”字,起名马诚方;“诚”宇以下还有“杰”、“伯”、“坪”、“岚”、“豫”,经数辈才传到“存”字辈。现在天津知名的评书老艺人姜存瑞,就是“存”字辈的。因此,“诚”字这个辈份是很高的了。我们马家的子孙作艺,就是从祖父马诚方说评书而开始的。可惜我生也晚,对祖父说书的情况,没有得到任何印象,只知道他善说《水浒》,把宋江、晁盖等梁山好汉都说“活”了,可能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在拾样杂耍艺门中享有一定声望,并且广交游,结识了一些艺友。我的父亲没有继承祖父说书的衣钵,而拜在春长隆、恩绪的名下,学了相声。春长隆和恩绪在相声门中,辈份可能也不低。
相声起于哪朝哪代?有人考证,春秋战国时代的宫廷小丑俳优,就是相声界的老祖宗;也有人说,汉朝善于讲笑话的东方朔是相声界的祖师;还有人说,相声是清咸丰年间,落魄北京的文人朱少文(绰号“穷不怕”)创始的。朱少文在模仿人声及鸡鸣犬吠的口技的基础上掺入故事,发展成单口相声、对口相声、三人相声,使之成为一个曲种。我对于相声的老祖宗究竟是谁,没有考证过。不过,说相声的如同唱戏的供唐明皇的塑像那样,也供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他的相貌跟唐明皇有明显的区别:唐明皇没有胡须,他却有五绺胡须,据说他就是东方朔其人。我见过这尊塑像,也给他作过揖,叩过头。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说相声的似乎也有把他和唐明皇供在一起的情况。至于穷不怕朱少文,作艺生活的年代,离我们不太遥远,所以关于他说相声的传说很多。据说,最初他是打个小花脸,数板说笑话或小段故事,发展成为单口,他传留下来的段子,有《饽饽名》、《百鸟名》、《百兽名》等等。后来,他又根据评书、戏曲的故事情节,编成段子,用说、学、逗、唱的技巧,创出相声这一行,并且带了徒弟,传了代。
我父亲虽也算是朱门弟子,但他的师父春长隆、恩绪不是朱门中人。恩绪是阿彦涛的徒弟。春长隆和恩绪是两个旗人,阿彦涛也是旗人。恩绪与春长隆是半路出家说相声。正由于是旗人而又半路出家,所以他们说的相声,多少有些与众不同。
清朝,对于编入八旗的世袭充当士兵的人称作旗人,而汉人对一般满族则统称旗人。春长隆和恩绪是属于前者,还是属于后者,我没有考证过。只是听父兄和相声界前辈说:春长隆、恩绪二位都度过燕乐升平的日子,不仅见多识广,而且精通吹拉弹唱,善于插科打诨,肚子里还有点舞文弄墨的才气。而两人都是家道中落以后,才鬻艺京津,靠说相声、评书糊口。
对于恩绪,我知道得略为多一点,因为他就是我的外祖父。在北方的相声界里,都知道有位老前辈名叫恩培,殊不知恩培也就是恩绪。恩绪更名恩培,是因为清德宗载湉登基当了皇帝以后,帝号光绪,“绪”字便身价万千,只能御用了。为避圣讳,恩绪就改名恩培。恩培说相声以后,艺名“大恩子”。恩培对穷不怕朱少文很崇拜,可能由于他自身是旗人的关系,并没有拜入朱门,而师承了阿彦涛。阿彦涛在同、光年间,也是一位比较有影响的相声艺人。看来,同、光年间,由于旗人已经走下坡路了,吃皇粮享特权的黄全时代已经开始崩溃,所以,落魄江湖而鬻艺的就比较多了。据说:阿彦涛、春长隆、恩培等旗人说相声,比较明显的特点是:从所说的内容到表观手法都趋向文雅,创出了许多属于文字游戏的段子,如《打灯谜》、《对对子》、《朱夫子》、《批三国》、《八扇屏》、《窝头论》等。讲求幽默尔雅,取笑而不庸俗,在相声中属于“文哏”类别。
我的祖父马诚方与阿彦涛、春长隆、恩培都是同时代的艺人,而且又是好朋友,所以当我父亲九岁的时候,祖父就让他拜了春长隆为老师,学相声,满师之后随恩培作艺。恩培收的徒弟都以“德”字排名,我的父亲取名马德禄。在这一辈艺徒中,成名的有名噪京津的“万人迷”李德钖,有技艺造诣较深的玉德隆、焦德海、张德全、周德山、刘德治、李德祥等;他们这八个师兄弟,在清末蜚声京津,有“相声八德”的称谓。这“八德”,无疑的都是恩培的得意传人,其中我的父亲马德禄就是他的宠徒之一。
据说,我的父亲十二岁的时候,随师父卖艺于北京天桥、鼓楼一带的市场上,艺名“小恩子”。他已经满师了,难度大的单口、一般的双口以及三人群活都能拿得起来。他能逗,能捧,“贯口活”、“子母活”、“倒口活”、“柳活”都能使。可是跟着师父撂地、下场子,他只能“挑笼子”。说相声“挑笼子”的,与唱戏的角儿的“跟包”有些相象,但又不完全一样。“跟包”背着角儿的行头靴包,拿着包头用具的提盒子、饮场的壶碗等等,是专门侍候角儿的,后台扮戏,台上饮场,都是“跟包”的活。“挑笼子”的虽然也提一个提盒,里面放上说相声的道具折扇、手绢,唱太平歌词的竹板,还有拍案的醒木,也有喝水的壶碗等等,但是无须侍候扮装及饮场。“挑笼子”的既要干演出的一切杂活,如打扫场地、摆凳子、打水、敛钱等,还要为师父“使活”,或捧或逗,或在师父说累了的时候“垫场”,说个笑话,来个单口,或者唱段太平歌词。小恩子把这一切都做得很好,同时又以活儿磁实,为人老实厚道,博得了师父的信赖与喜爱,于是就由徒弟而变成了快婿,恩培将亲生闺女萃卿许配了他。恩培成了我父亲的岳父,也就成了我的外祖父。这就是我的父亲马德禄说相声并以相声技艺传家的渊源。
我和我的哥哥马桂元都跟父亲学相声,可以说是家传。不过,哥哥马桂元是自愿从业的,而我却是被迫“下海”,不得己而为之。且不管是自愿还是不自愿,反正我们兄弟俩都成了马家第二代的相声艺人。
我与哥哥马桂元说相声,都不是父母的初衷。这里须要插叙一下我的母亲的情况:我的母亲恩萃卿,习唱京韵大鼓,为生活所迫随父撂地卖唱。旗人家的闺女,落魄到卖唱,自己觉得实在寒碜,所以非常忌讳说自己是旗人。而我们也象她忌讳说自己是旗人那样,忌讳说母亲是唱大鼓的。正由于这种忌讳,“马三立的妈是干什么的?”从我的嘴里没有说过,母亲的职业是“保密”的。在旧社会里,说相声、唱大鼓比唱戏更被轻贱,所以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母虽然都是颇有点名气的艺人,而且各自怀有一身技艺,可是吃“开口饭”的屈辱,“下九流”的帽子,压了几辈子,就恨不得脱离这个行当,把更换门楣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哥儿俩的身上,所以哥哥马桂元和我都是自幼念书,上学堂。马桂元还是天津东马路甲种商业学校的毕业生,父母指望这个长子“学而优则仕”,可是生在相声马家,来来往往的既无“蓝衫”,更无“紫蟒”,大都是说相声的。耳濡目染,说、学、逗、唱,信手拈来。“贯口活”的“趟子”不管多长、多拗口,他说起来不费劲,嘴皮子利索,气口好,他又有记性, 单口、对口、群活,有机会说上一段,味道真“正”。我的师伯、外祖父的得意弟子万人迷李德钖看中马桂元,劝我父亲说:桂元是个说相声的料,瞧他说嘛是嘛,学嘛象嘛,唱什么有什么味儿,看来“命里注定”吃这碗饭!父亲也看出来这个长子很难当官作贾。“强扭的瓜不甜”,只得依从儿子的志趣,让他说相声,马桂元一方面拜李德钖为师,一方面接受父亲的家传。经过这样两位名师的亲传、调教和他自己的刻苦钻研,年轻的马桂元在京津两地崭露头角,相声技艺对马桂元来说,可算得上“无不通晓”。他说相声最大特点是含蓄,不论说什么“火爆”的段子,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听众被逗得笑破肚皮,他却纹丝笑意都没有,用今天的舞台术语,可能就叫做“进入了角色”吧。这种风格,本来是外祖父、父亲说相声的传统特色,马桂元继承而又有所发展。加之,他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不仅能改编,还能自编自演,得心应手,特别是对一些文学性较强的段子,如《反八扇屏》、《文章会》等,咬文嚼字,耐人寻味。马桂元说的单口《三近视》、《贾行家》,对口《吃元宵》、《醋点灯》、《学四省话》,都很精彩,脍炙人口,同行折服。可叹的是他生不逢辰,落在旧社会这个黑染缸里,刚刚露了一点头角,荷包里也刚刚有了一点点钱,就染上了吃喝玩乐的劣习,今天戒了大烟,明天又抽上了白面,终于弄得贫病交迫,一九四二年病死在天津,还不到三十岁。
马桂元之后,我经历了一段坎坷的生活。我没有挣扎到高中毕业,就辍学而说相声,鬻艺以维持生活。我的启蒙老师就是我的父兄。所以我和兄长马桂元,是马家相声的第二代传人,也是马门作艺的第三代。
第四代就传到了我的子侄——我的侄儿,马桂元之子马敬伯,和我的儿子马志明。
马敬伯现在是长春市曲艺团的相声演员。他的父亲马桂元死后,家业萧条,一无所有,就由我抚养。我送他上小学,而后又上中学。我看他的声容相貌很象乃父,伶俐聪明,善于模仿,是个说相声的材料。从一九四六年开始,我就在自己的家门中收了这个徒弟。我是主张“因材施教”的,所以在教敬伯说相声的时候,我非常注意按乃父、乃祖的路子给他“开坯”。后来,他比较擅长“文哏”,由于有中学的文化基础,所以也能编改一些段子,整理一些传统节目。在东北的一些文艺刊物上,每当看到署名马敬伯的习作或有关相声的文字,我就感到很高兴。
我的名下有八个孩子:五女三男。说相声的是老大马志明,其它七个,有当教师的,当医生的,当技术员的,当服务员的,当干部的,从事于曲艺的仅有一人。姑娘家说相声,我是不以为然的,再说就是解放后也不发展女相声演员,所以我的五个女孩不在考虑继承父业之列。至于三个儿子是不是都来说相声呢?尽管这哥儿仨都喜欢相声,小时候,都嗲声嗲气地说:“我姓马,长大了跟我爷、我爹一样说相声!”可是,我总觉得他们虽然是马德禄的孙子,马三立的儿子,却并不一定都能说相声。我认为:说相声要有一定的条件,有一定的“天分”,如果说话口齿不清,脑子反映不灵,学什么都是“陕西胳膊直隶腿”,只会胡逗乱哄,那就不能说相声。我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孙糟蹋相声这门艺术。我对三个儿子能不能说相声,从他们幼年就开始观察。后来,老大马志明学戏,进了天津市戏曲学校,毕业后应工是武花,演武花脸和小花脸的文戏。至于老二、老三就没有入文艺这个门。老二搞无线电技术工作,老三在戏院搞服务工作。老大马志明在武打翻跟头中,腰部受了伤,一九六一年改行相声,调到天津曲艺团跟我学。我看他从上小学就爱好文艺,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尤其喜欢戏曲、电影,还有一个特殊的兴趣,就是读字典、词典,字词、成语、典故记下很多,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开玩笑,叫他“活字典”。我就“因材施教”,教他练以说为主的段子,如《地理图》、《报菜名》、《八扇屏》、《夸住宅》以及《开粥厂》、《卖五器》等等,和一些高难度大的“贯口活”。
关于马家四代人作艺的情况,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能记录下来的也就是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老艺人,许多人说不清自己的身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真正的籍贯、姓名也都全然不知不晓。他们有的是自幼跟养父母长大学艺的,有的是被拐骗落入江湖的,也有的是艺人收养的孤儿孤女,你叫他们如何说得清自己的身世呢?我能够说出曾祖、祖父、父母是干什么的,能够知道自己原籍是甘肃永昌,从这一点说来,我比前辈、平辈的许多老艺入幸运。但是,在漫长的卖艺生涯中,我们依然都是苦海中的同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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