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海鸥老人的一首诗 秋水翁孤独的守夜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我曾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故乡风岭村。我把脚上穿着镶有白边，并沾有黄土的布鞋丢在了一个醉酒的夜里，一条肮脏的街巷中——自那以后我的脚上就满是塑料品的味道。我把身体一下子抛入到城市的风尘里，从此以后，我的梦就越来越遥远，——梦里触不到的地方，也许是白日里期望达到的某个方向，也或许是梦想和欲望，但那一定不是故乡。若干年前，我带着弟弟爬上故乡最高的建筑物——一座悬在山顶用于灌溉的渡槽，我站在那里的顶端处，眺望远方时突然就想到自己的梦想来，——但那时候只望见莽莽苍苍、一望无际的远方，却看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的眼前是一片迷茫。弟弟站在下面，仰头大声地问：“大哥，看得到好远？”我低头回答：“看得不远，只有梁子。”“能看到北京吗？”弟弟继续问。我没有回答，只听见山弯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一阵一阵地细弱下去……一个人容易记住生命里的快乐与幸福，却把苦难潜藏，或者因为愧于启齿，所以选择遗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是在夜里孤独的时候想起过去的某些事，某些人，还有那只默不作声的老狗，以及散落在天空里的星星。　　

那时候，我像故乡里的一株野草，随着风雨胡乱地生长。我不知道我还会在风岭村生活多少年，也许是十几年，或者是一辈子。村里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山弯里哪一片土地是属于我的？哪一片田地应该由我去浇灌？或者哪一棵树应该由我去砍掉？夕阳落山时我应该扛着锄头，走进哪一栋屋檐……我只是像草一样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像狗一样地在田野里疯跑、撒欢，又像猪一样做着不劳而获的梦。有一天，陪我一起守夜的老单身汉王四在夜里做梦了。他说：“勇娃儿，好好干，以后风岭村的好坏就看你的了。”我想继续听他说出原由来，然而耳边却只是一阵呼噜，连着梦中的放屁声一齐被黑夜稀释和摊薄了去。王四的梦想在风岭村里，他的土地，他的汗水，他的孤独的身影，以及他梦想的婆娘，一辈子都停留在那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也许他死了，他的梦想就实现了。那一夜，我似乎有些激动，总是睡不着。我爬起来，坐在窝棚里，呆呆地望向外面：秋夜，无声而深邃，宽广又宏大，把夜里的一切都吞噬得了无踪影。遥远的天空里，有许多的星星，没有云，满天的星斗粒粒可数。我从窝棚里向外望，深蓝的天空就只有窝棚口那样大。星星一下子就融进窝棚里来，它们像久违的朋友，与我挤在一堆，然后相互对望，彼此沉默。我知道它们在等待着我的诉说，或者期盼我能告诉它们新鲜的故事。然而我却迫切地希望看见一颗星星从天空中坠落下来，然后划破长空，拖出长长的光斑，霎时亮瞎整个山村的夜空。——多少年来，我一直都没看见过流星划破长空的景象。后来我的期盼没能实现，所以我就猜想那些美好的景象也许只留存在孩子的梦里面，或者是热恋的人的甜言蜜语之中，他们把星空描绘得越唯美，越动人，就越不会获得什么好的结局。梦一旦破灭，留下给人的只有无声的哭泣和一大堆的谎言。　　

星星就散落在天空里，无声无息，静默而含蓄，它们那淡淡的清辉，使人看得久了，眼前便是一片模糊。书本上那些在银河里“眨呀眨”的星辰，都是骗人的鬼话，只停留在童话里。我很庆幸，我的童年一直生活在风岭村的现实中，这让我体会到更多的生活苦难，却从未想到过童话世界。白日里，我总跟随父亲去田野里劳作，一年四季，从未间断过：春天我去小河边割草；秋天我去山坡上砍柴。我知道春种、秋收、夏管、冬藏里的故事。我常常把草当作朋友，我对它们说了好些心里的话，我说得久了，父亲就会大骂：“勇娃儿，你个短命的，还坐着干嘛？还不快去把种子丢了！”然后我才明白，只有丢下种子，才能看到希望。种子的生命里，每一次浇灌，都是汗水和雨水的混合体，那不是童话，那是成长的印迹。童话的美好常常让人忘记，成长的苦难却永存于心。我对着那天边的星星说出自己的梦想：未来的风岭村，也许有一片天地是属于我的。我现在就要规划一下它的未来，——在哪片土地种上苞谷，又在哪块土地种上麦子，在最好的田里种上稻子，然后迎娶村口的谷子为婆娘，生一堆儿子，过一种男耕女织的生活……

我不敢大声说出来，我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了去。尽管这样的天地间，除了星星和月亮，仅有一个单身汉，一个窝棚和一只老狗。但我不敢大意：那只老狗虽然沉默无声，却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明天，风岭村里所有的老狗都知道了我的想法。后来有好几次，我走过村口，路过谷子家门口时，她家的那条大白狗不再摇着尾巴向我跑来，而是下死眼地盯着我，眼里冒着凶光，有一种随时都会扑向我的动机。那时候我既害怕，又担心，我怕失去谷子，那样我的梦想就不完美了，甚至破碎掉。我想星星应该是最能保守秘密的。它们远远地散落在天空上，而且是昼伏夜出，无法与村里的任何东西交流。一个东西离人间越远，就越可靠，同样，一个只会在夜间出没的东西，才能耐得住寂寞。星星其实并不寂寞，在瀚海无边的天空里，它们的光彼此辉映，却永远保持着距离。好一阵，我从窝棚中再次出来，夜已深，四周静寂萧然。我抬头寻找着月亮的足迹，原来它在云层中睡着了，我却孤独地难以入眠——只有天空上的满天星斗，无声也无息地陪伴着我。　　 2022年3月13日于新都

*作者简介：秋水翁，原名王勇，出生成都金堂。 喜欢文字，热爱生活；享受生活，感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