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人物形象(暴力假正义之名横行)
《水浒传》有一段精彩的故事,讲的是渭州城小种经略相公府提辖鲁达仗义出手,救助流落在渭州的金翠莲父女,当街打死一个屠户的故事,施耐庵把这段故事叫做“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历来,这段故事被高度评价,认为鲁达惩恶除暴,行侠仗义,是十分正义的行为。然而,我认为,施耐庵写这段故事绝非赞扬鲁提辖的暴行,而是谴责鲁达仗势欺人,当街行凶的恶霸行径。同时,也借此揭露抨击当时军阀恶霸为所欲为,鱼肉百姓的社会乱象,引出梁山大聚义,反抗宋徽宗,揭示《水浒传》“替天行道”主题,书写梁山好汉的英雄故事。
绿野老道通过细读文本,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段故事出发,来细细评判一番《水浒传》中的鲁提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水浒传》中的暴力是如何假正义之名横行,从而赢得喝彩的。我们为“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喝彩,究竟对还是不对。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评析:寻衅滋事
《水浒传》中,与人斗殴的情节描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可谓最精彩、最可读的一节。施耐庵在这段故事中,层层推进,把鲁达的鲁莽与不讲理写得淋漓尽致。同时,在鲁达的霸道不讲理中,又把这个蛮横之人写得有几分狡黠。
鲁达到了郑屠的肉铺,并没有拿金翠莲的事质问“镇关西”,而是走到跟前,叫了一声“郑屠”。正在看着十来个刀手卖肉的郑屠,看见鲁达来了,赶忙从柜台里出来,冲着鲁达唱喏,请鲁提辖宽恕怠慢之罪。叫副手搬条凳子,请鲁达坐下。
这个细节交代了鲁达与郑屠的关系,双方应当是十分熟悉的,平日里大概也是这般交往。而且,鲁达应当是郑记肉铺的常客。所以,鲁提辖一到,郑屠显得十分恭敬,打躬作揖,搬了条凳子请他坐下。书中写道,鲁达经常去酒肆茶楼,可以随意赊账。大概也是郑屠的老主顾,不然,郑屠怎么知道鲁达要坐下来呢?这里有没有茶喝,更没有酒吃。
鲁提辖果然坐了下来,说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立即应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看来,鲁达真的是经常光顾郑记肉铺了,否则,郑屠便会问,今天是那阵风把提辖大人吹来,亲自来买肉了?
鲁达原本就是来寻事的,见郑屠招呼手下去切肉,便喝住了,要郑屠亲自动手。郑屠哪敢怠慢,毕恭毕敬答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这个细节说明,郑屠很有点怕鲁达,这样的主顾得罪得起吗?开罪了鲁提辖,经略府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而且,郑屠的手艺应当不错,大概也是凭着这份手艺做大了肉铺,带了十来个徒弟,成了渭州城的土财主。
郑屠切了十斤净精肉,熟练的用荷叶包好,问鲁达:“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郑屠之间套路熟悉,做生意倒还真有点默契。而且,北宋时期做生意大致也是这般操作的,官府采买只顾点货,那时便有“快递哥”负责送货了。《东京梦华录》就曾经记载了这样的事情,客人进店喝酒点下酒菜,“即使人外买软羊、龟背、大小骨、诸色包子、玉板鮓、生削巴子、瓜姜之类。”鲁达在潘家酒楼喝酒,店家也是这么操作的,鲁达听到间壁有啼哭声,搅了他们喝酒的雅兴,便把碗碟全部丢在地上,酒保一见,赶紧上前询问道:“ “官人要甚东西?分付买来。”
鲁达与郑屠很熟,郑屠也深知鲁达的路数,操作流程十分到位。但是,鲁达是前来寻衅的,自然不按套路出牌了。见郑屠包好了十斤净精肉,便又要切十斤净肥肉,不要带一点精肉。郑屠不解的问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郑屠真的跟鲁达很熟,也通过鲁达而熟知经略府的饮食习惯,小种经略相公大概喜欢吃馄饨吧。
切好了十斤净肥肉,郑屠照例要遣人送进经略府。此时的郑屠还是按照往常的规矩,老老实实的与鲁达做生意,并没有被激怒,没有给鲁达打人的机会。于是,鲁达又要切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这等无理要求,郑屠就不理解了,笑着对鲁达说:“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消遣,意思是捉弄, 拿关系比较近的人来捉弄,以打发空闲,消闲解闷。看来,鲁达与郑屠的关系的确不错。
但是,鲁达根本就不是来“消遣”郑屠的,而是来打人讨说法的。好不容易等到郑屠有点不满,便立即抓起两包肉泥,劈头盖脸的打在了郑屠的脸上。
如此欺人,郑屠顿时大怒,便从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早有准备的鲁达,一步腾挪到大街上,一场精彩的斗殴便开演了。
这段描写,说明鲁达与郑屠之间的关系十分熟络。鲁达利用了这层关系,却并不问金翠莲的事情。鲁达其实并不需要问明白金翠莲与郑屠之间的事,折腾了这么许久,一句话都没提到“强媒硬保,虚钱实契”。看来,鲁达此行的目的,不一定就是为了金翠莲。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评析:血腥暴力
却说郑屠拿了把剔骨尖刀,要与鲁达交手。一个屠户竟然敢与渭州城小种经略相公府的提辖打架,而且敢持刀行凶,此人还不是个恶霸吗?绿野老道却说,郑屠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因为鲁达的官职没有那么吓人——这是后话,容后再叙。况且,鲁达如此欺人,搁在谁的头上都按捺得住“无明业火焰”。
鲁达原本是军官出身,一身好武艺,且通过“消遣”激怒了郑屠,是打有准备之仗。郑屠赶上前来,左手要来揪住鲁达,却被鲁达按住了左手,一脚将他踢翻在大街上。郑屠不是对手,但却不惧怕武将打扮的鲁达,撇开金翠莲的挑唆不说,这样的郑屠可谓不畏强暴了。
郑屠倒地,鲁达立即在他胸前踏上了一只脚。举起醋钵儿大小拳头,不容郑屠分辨,照着郑屠的鼻子就是狠狠的一拳。此时,施耐庵这样描写道:
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鼻子遭到击打,最难受的感觉就是酸,然后才是痛。鲁达这一拳竟然打出了这般味道,可见其下手之狠。郑屠鼻子歪在一边,鲜血迸流,如打翻了油酱铺一般,一塌糊涂。
吃了这一拳,估计一般人恐怕就当场丧命了。即便是扛打的,大概也是深度脑震荡,迷迷糊糊的了。郑屠被打得晕晕乎乎,挣扎不起来,口中只说“打得好”。郑屠很死硬吗?大概也是。但若是打得轻,不服鲁达倒还说得过去,被打成这样,难道还不许别人哼哼吗?
鲁达听了郑屠的说“打得好”,越发气恼,竟然还有不向我求饶的?于是,大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
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
这一拳打得更凶,更是要害,郑屠眼珠都被打出来了。施耐庵以“财帛铺”来描写郑屠大脑中的反映,以“红的,黑的,绛的”这三种颜色,从外观上描述了郑屠的受伤程度。郑屠被打,先流出了红色的血,然后,血的颜色越来越深,最终流出了绛色的血。以我们这里的话说,郑屠的老血都流出来了,这是要死人的征兆。鲁达的这一拳,身体素质稍好的人也扛不住,当街死掉十分正常。
郑屠还真是条汉子,被打成这样,神志尚且清楚,便开口讨饶了。然而,鲁达却不依不饶,又开骂道:
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
应嘴不行,讨饶也不行,反正,鲁达就是不讲理,不打死郑屠不罢休。有人说,鲁达是失手误伤人命,但是,从鲁达的出手情况看,明显有故意打死郑屠的嫌疑。因为,渭州城只能有一个“镇关西”。
鲁达不饶郑屠,接着,第三拳便打了下来。这一拳比前面两拳更凶更猛: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读到这里,还有人说鲁达是失手误伤人命吗?对着太阳穴如此下手,这可是致命死穴。而且,鲁达下手十分重,竟然将郑屠的大脑打得轰轰响,好比全套水陆道场,热闹非凡。
尽管鲁达是带着“义愤”前来教训郑屠的,下手有可能不知轻重。但是,军官出身,习过武的鲁达难道不知道哪个部位要取人性命?因而,绿野老道坚信,鲁达是要坚决的打死郑屠。激情之下,对郑屠下了死手。
打死人之后,鲁达恐怕就清醒过来了,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
我相信这是鲁达真实的心理活动,但是,打人之时却是晕了头,照死里下手。三拳打死郑屠,可谓拳拳致命,绝没有失手的情节。打死了人,却为自己开脱,鲁达算不得好汉,而是一个充满血腥暴力的恶人。
鲁达自知理亏,知道打死郑屠毫无理由,于是就跑路了。鲁达为自己的跑路找了一条毫无道理的理由:吃官司没人送饭。
《水浒传》中有杨志杀牛二,武松杀嫂杀西门庆都是主动投案,他们难道不怕吃官司?不担忧没人送饭?因为,杨志、武松杀人是正义之举,可以坦然面对,不怕道义上的谴责。而且,这两人敢作敢当,也赢得了广泛的同情。鲁达打死郑屠,施耐庵就不赞同,在这段故事中,就是把鲁达写成了恶霸行凶。
但是,由于假定了鲁达是行侠仗义,郑屠就是渭州城的“镇关西”。所以,鲁达的血腥暴力便赢得了一直以来的喝彩、点赞。
实际上,渭州城真正的镇关西不是郑屠,而是另有其人。假若我们搞清楚谁是镇关西,再来评判“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恐怕才能对鲁达打死郑屠是行侠仗义还是霸道恶行作出公正的评判。
谁是《水浒传》中的镇关西
却说鲁智深、史进、李忠在潘家酒楼喝酒,遇到了金翠莲父女。金翠莲拭着眼泪对鲁达说:
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
从金翠莲的话中,读者了解到郑大官人就是“镇关西”。这个镇关西的确很霸道,“强媒硬保”、“虚钱实契”,等于是强抢般的霸占了金翠莲。读到这里,不由得人不生气,痛恨“镇关西”这个恶霸。如此,便为鲁达打死“镇关西”找到了充分理由,这样的人确实该打,打死也不足惜。
但是,说郑大官人就是“镇关西”,只是金翠莲的一面之词。从上文解析之一的文本来看,鲁达与郑屠十分熟悉,渭州城还有这样一个“镇关西”,鲁达如何不知?那么,鲁达为何与郑屠很熟呢?这要从鲁达的官职说起。
书中交代得十分清楚,鲁达当时是小种经略相公府中的提辖。需要注意的是,《水浒传》中还有杨志、索超、孙立做过提辖。索超、杨志当时是“入班做了提辖”,从比武的情况看,是入了军官班,与徐宁的“金枪班”相仿,施耐庵把这两人写成了武将。孙立则明确的被写成了登州“军马提辖”,也是武将军官。鲁达的提辖与这几个提辖不一样,是“小种经略府提辖”,是为经略府服务的。
小种经略相公在鲁达打死郑屠之后,也证实鲁达是老种经略相公拨来的“帮护”提辖,也就是经略府的内勤人员。从鲁达平素的行为来看,他的地位并不高,经常出入茶肆酒楼,身边竟然无一个随从。鲁达整天喝茶吃酒,施耐庵在这段故事中,实实在在的写了一个真提辖。
《宋史·职官》中说,“守臣带提举兵马巡检、都监及提辖兵甲者,掌统治军旅、训练教阅,以督捕盗贼而肃清治境。”,这是北宋时期的事情,提辖并不是一个官名,而是由守臣兼任的一项工作职责。到了南宋时期,具体来说是南宋绍兴年间,宋金重开边境榷场,这才有了提辖的官名。《文献通考·职官考十四·杂买杂卖务》中说:“绍兴六年,诏杂买务杂卖场置提辖官一员。”
提辖,实际上就是管理买务杂卖场的官员。施耐庵在《水浒传》中把提辖分为两类,以“提辖兵甲者”这个职责写了杨志、索超、孙立这三个提辖,借用南宋时期的官名,写了鲁达这个提辖。鲁达其实就是一个管理经略府买务,管理渭州城杂卖场的货真价实的提辖。因而,他与郑屠混得非常熟,按照现在的话说,郑屠就是鲁达管理下的一个经营户。而且,经略相公府的猪肉,大多应当是从郑屠的肉铺采买的。正因为如此,郑屠非常熟悉经略府的饮食习惯,也熟知鲁达买肉的套路。
鲁达寻衅,郑屠可以忍让,大家彼此都很熟,消遣就消遣吧。但是,鲁达却不是来消遣的,而是来取人性命的。两包肉泥砸在脸上,欺负人到家,换谁也不怕谁,大不了生意不做了。
鲁达与郑屠是这样的关系,难道不知道此人的行为?假如郑屠真的叫“镇关西”,一贯的霸道渭州城,鲁达早就打上门去了。因为金翠莲说郑屠是“镇关西”,因而激怒了鲁达,渭州城怎能有两个“镇关西”?原来,渭州城真正的“镇关西”不是别人,就是鲁达自己。
《水浒传》中渭州城的“镇关西”就是鲁达,即便是金翠莲没说假话,也是把郑屠错当成了“镇关西”。或者说,郑屠暗地里也以“镇关西”自居,但却是个山寨版的。这样讲有道理吗?
关西五路廉访使就是“镇关西”
鲁达在渭州城只是个负责买务杂卖场的提辖,但是,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那里,鲁达却做过关西五路廉访使。
却说鲁达一脚踢翻了郑屠,在他胸前踏上了一只脚,举起醋钵大小的拳头,大骂郑屠:
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鲁达这番话,道明了他来到郑屠的肉铺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金翠莲,而是为了“镇关西”。所以,他是来寻衅打人的,绝不是行侠仗义。鲁提辖的话说得明白,他才“不枉了叫做镇关西”。鲁达没有说假话,在施耐庵的笔下,关西五路廉访使其实就是“镇关西”的代名词。
《宋史·徽宗本纪》中说,政和六年(1116年)“改走马承受公事为廉访使者。”也就是说,廉访使者(也叫“廉访使”)是由走马承受公事改过来的官名。宋徽宗为何要改这个官名呢?
《文献通考·职官》说:“走马承受,诸路各一员,宋仁宗时置,以三班使臣及内侍充,隶经略安抚总管司。无事岁一入奏,有边警则不时驰驿上闻。”这个官职原本隶属经略安抚使所辖,但是,由于直接向皇帝入奏,经略安抚使也得“遇军兴差发军马,具数关报走马承受。”因而,走马承受往往不接受经略安抚使节制,经常干预边事,大肆收受贿赂,欺压百姓。宋徽宗对此忍无可忍,屡次下诏严厉斥责,改掉了这个官名。
但是,官名改了,廉访使者的恶行却没有改掉:
宣和五年,诏:"近者诸路兼访官,循习违越,附下罔上,凡边机皆先申後奏,且侵监司、凌州县而预军旅、刑狱之事,复强买民物,不偿其直,招权恃势,至与监司表里为恶。自今犹尔,必加贬窜。"(《文献通考·职官》)
由此观之,关西五路廉访使者就是一个十足的“镇关西”。鲁达曾经做过关西五路廉访使,所以,施耐庵就把他写成了“镇关西”。并且,借鲁达的话,道明了《水浒传》中真正的镇关西就是渭州城的鲁提辖。
有观点称,鲁达的这番话说的不是自己,而是老种经略相公。因而,这样断句:“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为了给鲁达辩护,让暴力假正义之名盛行,竟然罔顾文本做如此篡改,实不可取。
上文讲到,廉访使是由走马承受改过来的官名,是由经略安抚使管辖的一个官员,级别肯定要小于经略安抚使。如果按照为鲁达辩护的那般断句,老种经略相公岂不是官越做越小了?施耐庵可没这样写,直到鲁达打死郑屠之后跑路,延安府还是老种经略相公坐镇。
廉访使者一般由“以三班使臣及内侍充”,按说,鲁达几乎是没有机会做到这个官职的。但是,因为这类官员就是恶霸,所以,施耐庵才把鲁达写成了廉访使者,写明了鲁达就是《水浒传》中的“镇关西”。
由此推及,鲁达赊账便是“强买民物,不偿其直(值)”,打死郑屠便是“招权恃势”而为恶。如此暴行,为何却总是能得到正义的点赞呢?
暴力如何假正义而横行
金翠莲在潘家酒楼讲述了郑屠“强媒硬保,虚钱实契”的恶行,这样的郑屠确实也是渭州城恃财欺人的一方之霸。但是,他却没有能力“镇关西”,在一个小小的提辖面前都毕恭毕敬的。说他“附上罔下”却也没错,但所“附”者却是真正的镇关西。这就是郑屠的悲哀,附镇关西反倒被镇关西打死。郑屠确有恶行,因而,鲁达行凶便被正义“初始化”了。
但是,金翠莲接下来的话,却又不对了:
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
金翠莲说得明白,她与郑大官人生活在一起不到三个月,“他家大娘子”便将金翠莲赶打了出来,再也不允许与郑大官人“完聚”。不仅如此,还要追讨原本就没有的三千贯典身钱。
读到这段文字,再回想金翠莲日后与赵员外的结合,可以想象,当时的有钱人确实都买小妾,但却基本上是作为“外宅”,并没有娶到家中。郓城县押司宋江,也曾经与阎婆惜“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所楼房,置办些家火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
所以,郑大官人虚钱实契买了金翠莲,大概也是安置在外宅。这事终究没能瞒过郑屠的大娘子,这个悍妇知道郑大官人私养外宅后,便将金翠莲赶打出来,不容她与郑大官人团聚。不仅如此,还要追讨原本就没有的三千贯钱冤枉债。
金翠莲的这番话,被一股脑的读成了郑屠作恶。金翠莲的诉求,大致有两点,容她与郑屠“完聚”,免掉三千贯冤枉债。然而,鲁达却并没有完全满足金翠莲的愿望,而是凑了十五两银子,发付金翠莲父女回东京。这爷俩愿意回东京吗?出了渭州城,金老立即与古邻一道去了偏远的雁门县,金翠莲还是要为生计着想,便又做了赵员外的外宅。
《东京梦华录》中,介绍了汴京城的京瓦伎艺,其中说到:“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诚其角者”。《水浒传》中的金翠莲、阎婆惜等,大概都是从京师下到“基层”,以伎艺谋生的下层女子,她们的愿望就是典身与人,与郑屠、赵员外、宋押司这类的人做外宅以免“生受”。
这样分析金翠莲,倒不是说她们不该被救济,而是说,鲁达其实并没有把金翠莲的话听进去,并没有满足金翠莲的诉求,打人打得毫无道理。而且,鲁达打郑屠时,最后才说“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即便如此,强骗金翠莲难道就得被打死吗?
然而,鲁达慷慨出手,资助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金翠莲,济贫助困,当得起侠义之名。因有此义举,鲁达打死郑屠,便彻底被正义化了。
救人是救人,暴力是暴力,这是两回事,暴力不能假正义之名横行。鲁达救助金翠莲,是正义之举,打死郑屠则是借金翠莲之事泄个人私愤,要夺回“镇关西”的名份,霸占“镇关西”这个名头。所以,在拳打郑屠之前,鲁提辖大骂道:“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在鲁达的眼中,渭州城还有谁敢与自己叫板?操刀的屠户都是“狗一般的人”,这不是史料中“招权恃势”的镇关西(廉访使)吗?
镇关西打死一个“狗一般的人”,当然毫无正义可言。梁山好汉一句话不对头就要杀人,现实中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谁又敢骂别人是“狗一般的人”呢?这样骂人岂不是太欺负人了吗?
施耐庵如何评价《水浒传》中的暴力
上文讲到,杨志、武松的暴力行为虽然情有可原,但这两位好汉却是敢作敢当,投案自首。施耐庵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绝不赞同如此暴力行为。即便是正义的杀人,也得有个说法。后来,在写到武松帮助施恩醉打蒋门神时,施耐庵同样是评判态度的。书中特别交代了孟州牢城的黑暗,交代了施恩的背景和恶行。
孟州牢城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管营公子为了霸占孟州道,坐地起黑,便以“吊盆”、“土布袋”迫使囚徒就范,供他驱使。施恩自己曾经告诉武松:“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拚命囚徒”在孟州道做黑恶经营,竟然连过往妓女都不放过。
武松帮助这样一个黑恶势力,打走了另一个恶霸,孟州道上的商户更陷入了黑暗之中。书中写道:“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
醉打蒋门神很精彩,似乎是“拳打镇关西”的另一个版本,但武松这样的暴力行径能假正义之名而行吗?武松醉打蒋门神是以黒制黑,所以,做了行者的武松自认为“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这就是施耐庵对待暴力,对待黑恶势力的态度。
鲁达当街行凶,暴力伤人性命,即便郑屠也是渭州城的恶霸,也是以恶制恶,绝非正义的行为。因而,施耐庵写杨志、武松杀了人,官府以“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为之开脱。此处的“义”讲的是正义之义,《水浒传》通篇讲“忠义”,所谓的忠义,就是施耐庵要强调的主题“替天行道”。
施耐庵以“关西五路廉访使”这个特殊的符码,把鲁达写作了镇关西,也通过这个官名在历史上的行为,来反映北宋晚期的吏治腐败。从这个意义上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肯定也是非正义的暴行。
《水浒传》也是一部充满宗教色彩的传奇大书,施耐庵极有可能就是个佛教信徒。因而,负案逃亡的鲁达被赵员外送上了五台山。五台山僧众一见鲁达,一齐反对剃度他:“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
书中没写郑屠相貌如何,而是我们依照金翠莲的话,把他想象成了“貌相凶顽”之人,于是,呈现在舞台荧屏的郑屠就成了“镇关西”的模样。施耐庵在五台山这一节故事中,特地补写了这一笔,鲁达才是这般凶顽之人。
智真长老也赞同僧众的话,说:“(鲁达)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在智真长老的眼中,鲁达确实就是个“凶顽”之人。
五台山僧众没有冤枉鲁达,入了佛门后,大闹五台山,打伤僧众,打坏金刚,把佛门之地搞得乌烟瘴气。鲁智深继续“凶顽”表现,在五台山继续“镇关西”的暴力行径。然而,遗憾的是,这一段被施耐庵深刻谴责的暴力故事,却也赢得了喝彩,也被认定为“正义”的行为。
施耐庵交代,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故事发生在宋徽宗宣和元年(公元1129年)二月,这一年的正月,宋徽宗下“革佛诏”,掀起了一场禁佛毁佛的运动。革佛诏引起了佛门的强烈不满,一批僧人要辩论“革佛诏”的是与非,为首者如日华严、明觉等七位僧人便被杖杀。宋徽宗下诏收缴佛经中与道教相抵触的部分予以焚毁,大肆破坏佛教设施。
《水浒传》中,施耐庵以“待诏(皇帝身边的人)”定下的六十二斤禅杖重量,表明嘉佑三年(1058年)梁山妖魔出世,经历六十二年后,就是宣和元年。以鲁智深吃狗肉,怀揣狗腿打伤僧众、毁坏金刚来谴责宋徽宗。赵佶生于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这一年干支壬戌,属狗——施耐庵都把宋徽宗写成了一条狗,难道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不是暴力?难道这样的暴力也要假正义之名而横行霸道?
李卓吾说:“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这样的评价,简直就是在亵渎施耐庵,亵渎《水浒传》。李逵沧州城杀死无辜的小衙内,施耐庵连续用了两个佛门符码来谴责李逵的暴行,乃至兽行。难道李逵倒还成了梁山第一尊活佛,真不知李逵哪里尊佛敬佛了。难道沂岭之上拔掉泗州大圣祠(观音祠)的香炉不是毁佛行为,反倒是敬佛了?
“朱仝误失小衙内”故事的大背景,被施耐庵设计为“时过半月之后,便是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斋之日”。这一天有个佛家典故,说的是目连为救地狱中受苦受难的母亲,求救于佛祖。佛祖告诉他,在七月十五这天,以盂兰盆盛百味果蔬,供养十方僧众,借助十方僧众的法力救母。在七月初一的这天,朱仝带着小衙内去看河灯,先去了地藏王菩萨的寺院,然后才到河边。地藏王菩萨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发誓地狱无鬼才成佛。
盂兰盆节也是道教的中元节,从七月初一起,地狱之中解除鬼禁,直到七月十五。因而,这一天“修设好事”,祭奠先祖,为逝去的亲人祈祷解除地狱之苦,放河灯就是其中之一。
李逵在这一天杀人,而且是杀了四岁的无辜小孩,当为佛、道所不容。但愿《李卓吾评水浒传》是一部伪书,如此假正义之名行暴力之实,不是《水浒传》的读法,施耐庵绝对不会宣扬暴力。
暴力不可假正义之名横行
智真长老力排五台山僧众之议,剃度了鲁达,原因是鲁达“,上应天星,心地刚直”。因而,鲁达入了佛门,大闹五台山之后,便开始步入正道,与梁山好汉一起“替天行道,保境安民”。《水浒传》中,鲁智深与武松攻打曾头市正东大寨,与正北大寨的杨志会师,射杀了副教师苏定。
曾头市一战就是梁山好汉抗金的预写,照夜玉狮子的主人便是后来灭掉北宋的金国王子斡离不。在“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故事中,施耐庵借小种经略相公的话,隐伏了鲁达将投入到抗金战斗中:“日后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历史记载,二龙山三大头领中的杨志就是个抗金英雄,在种师中帐下任“选锋首”,与金国王子斡离不大战榆次。
鲁达原本就是种氏经略相公的部下,必定也会与杨志一道,出现在“边上”杀敌立功。此时,便不再是鲁达,而是经过修炼,将成“正果”的鲁智深。
梁山好汉都是江西信州龙虎山伏魔大殿中误走的“妖魔”,是带着天然的“魔性”来让宋徽宗“夜眠不稳,昼食忘餐”的。因而,鲁达一出场,就是朝廷体制内的“镇关西”。鲁达打死郑屠,实际上就是北宋时期吏治腐败,欺压百姓的一个缩影。仅从文本来解读,鲁提辖的行为也已经远远超出了行侠仗义的范围,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暴徒行径。
当然,不必苛求鲁达有强烈的法制意识,“镇关西”本身就说明了当时的吏治腐败,金翠莲的事即便是诉诸官府也难以得到支持。但是,施耐庵设计的就是“镇关西”打死了郑屠,这件事情的本身就是非正义的。不能因为“梁山好汉”而把所有的坏事都说成好事,把“妖魔”的暴行乃至兽行假以正义之名而津津乐道。以暴制暴不值得提倡,更不值得为之点赞。
文学便是人学,任何一个人的成长历程,都是曲折的,不可能一出世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所作所为都是正义之举。也不能把英雄的事迹倒推回去,把英雄成长过程中的曲折全部都说成是英雄之举。
《水浒传》是一部深刻反映北宋时期社会矛盾与人文精神的文学作品,其中的梁山好汉都有三段式曲折的经历,都是从“妖魔”成长起来的“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英雄好汉。因而,不必纠结鲁提辖就是“镇关西”,打死郑屠就是暴力行径,不能先入为主,翻开书就认定鲁达就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好汉。
同样,也不必刻意美化所谓的上上人物,作恶就是作恶,行善就是行善,需要有一个是非判别。如此,才能深刻理解《水浒传》的实质本义,真实的解读每一个梁山好汉,让这部伟大的著作继续流传,体现其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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