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房伟猎舌师(名家名作房伟猎舌师)

一 行动定在晚上七点整骆宁安下午一点二十分,到回龙街住处,最后一次看望妻女她们正收拾行囊宁安点燃香烟,蹲坐在青石板,看着负责行程的老鲁将行李一件件地搬出,放在院子天井旁绿萝郁郁葱葱,散发出香气不到盛夏,天不够长,天边有了些影子,皴皴地染去,映衬着祥和安宁院子不大,宁安花了不少心思,种满花花草草,有虎耳草,二月兰,月季,还有株黑皮桑树,有些稚嫩,但已舒展开身子,不用几年,就是一番亭亭如盖的景致了雨天在屋檐下,喝清香淳口的龙井,听听雨声,给女儿梳头,读几卷《文选》,晚间烧锅爽滑可口的豆腐,想来是惬意的事,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名家名作房伟猎舌师?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名家名作房伟猎舌师(名家名作房伟猎舌师)

名家名作房伟猎舌师

行动定在晚上七点整。骆宁安下午一点二十分,到回龙街住处,最后一次看望妻女。她们正收拾行囊。宁安点燃香烟,蹲坐在青石板,看着负责行程的老鲁将行李一件件地搬出,放在院子天井旁。绿萝郁郁葱葱,散发出香气。不到盛夏,天不够长,天边有了些影子,皴皴地染去,映衬着祥和安宁。院子不大,宁安花了不少心思,种满花花草草,有虎耳草,二月兰,月季,还有株黑皮桑树,有些稚嫩,但已舒展开身子,不用几年,就是一番亭亭如盖的景致了。雨天在屋檐下,喝清香淳口的龙井,听听雨声,给女儿梳头,读几卷《文选》,晚间烧锅爽滑可口的豆腐,想来是惬意的事。

今夜过后,如果骆宁安还活着,等待他的将是艰苦的流亡生涯。如果不走运,小院将是他最后的美好回忆。宁安贪婪地望着这两年辛辛苦苦积攒的小家当,内心充满苦涩。人是向往安逸的动物,哪怕极大的苦痛屈辱,人也要寻找活下去的借口。就在这个小院,两年前的冬天,母亲和兄长一家,被日本人的刺刀挑死。母亲被刺穿喉咙,血流了一地,渗入青石砖缝,怎么冲洗,骆宁安都能看到小小的、刺眼的红点,闻到刺鼻血腥味。那是生养他的母亲的血,任何园林美景都无法遮蔽。骆宁安闲下来常在这院子坐到天亮,不停地抽烟。他没告诉妻女,无数黑夜,他都能看到血色像油漆般堆积在夜空,老母和兄长、嫂子、侄儿,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血淋淋的。兄长被井绳活活勒死,双手愤怒地伸向天空。嫂子下身赤裸,仰面朝天,葱绿的棉袄破烂不堪,肚皮上积淀着日本人骚臭的尿液。侄儿一大截粉红色肠子被日军生生地拽出,就横在他的脚边,慢慢变得黑紫。死去的亲人一言不发,就这样定格在惨烈瞬间,在他的眼前不断重复播放。

骆宁安成为南京日本总领事馆的厨师有一年多了。南京被占领之前,他就是松涛楼颇有名气的淮扬菜厨师。骆家祖上在金陵也是读书人,出过举人秀才,但到了宁安父亲这辈,败落得厉害,只在国小当语文教员,勉强糊口。宁安幼时聪颖,旧学颇有底子,后来到新式国中读过几年。不知为何,宁安突然退学了。众人都劝,但也有明白人,知道宁安父亲突然过世,大哥做布匹生意,又被贼偷了几回,家里非常困难。宁安避过乱哄哄学潮,安心去松涛楼学厨师。对读书人来说,无论新旧,君子远庖厨的看法都存在。很多人认为宁安是堕落贱业。南京餐饮业,规矩也多,有严格师承关系和厨艺派系,但几年时间,宁安硬生生地从一个门外汉成了技艺精湛的名厨。他娶妻生女,生活也算自在。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打南京城,母亲和兄长一家死难。宁安的妻子和女儿,侥幸逃过劫难。宁安在中华门附近的房子毁于战火,只能搬到回龙街兄长原来的住处。日本占领南京,六个星期不封刀,大部分难民逃到国际安全区。母亲和兄长一家,死在宁安眼前。宁安泣血哭嚎,几天不吃不喝。妻子和女儿担心他被灾难击垮。谁知宁安突然停止绝食,走出家门,意外地在日本领事馆谋到厨师职位。领事馆对挑选服务人员非常严格,需要两代以上南京本地人,且有当地绅士做铺保。这些中国人要不懂日语,这样不能泄露领事馆机密,但要聪明伶俐,长相顺眼。宁安去面试,副领事对他非常满意。宁安向领事馆讨要了良民证,暂保妻女平安,在血腥乱世挣扎下去。

寒冬过去,宁安第一次见到领事馆的厨师长虎太郎辽。日本人成立维持会,后来又有梁鸿志政府,南京秩序慢慢稳定,但宁安看到日本兵,还是忍不住哆嗦,不知是气愤还是胆怯。领事馆后厨,宁安和一群刚应聘的厨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厨师长。宁安个子中等,面白身长,算是标准的中国美男子,但遭逢亲人大难,此刻憔悴消沉。宁安站在人群中,听到“咔嗒”“咔嗒”缓慢的木屐声。循声看去,一个精瘦的老头穿着日式料理服装向他们走来。老人个子矮,腰杆异常挺拔。他的头昂着,目光沉稳威严,脸如刀砍斧削般硬朗。他走路也一丝不苟,似乎不会踏错一步似的。

谁能告诉我,料理奥义是什么?老人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发问。

厨师们窃窃私语。这些厨师大多来自中国,也有少部分日本料理师和欧美西餐厨师。

大家交头接耳,对日本老头的发问感到迷惑、好奇。每个人都对厨艺有不同理解,但当众讲出来,还颇让人踌躇。

老人点了几个厨师的将,回答无非“让人尝到美味”“感到满足”“人生美满幸福”之类,老人皱着眉,并不满意。最后,他看向了宁安。

宁安想了想说,名厨王小余曾协力袁枚做《随园食单》,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尽物之性以表其美于人,是为厨之道。

老人目光闪烁,说,你这中国厨子有些文化。以物悦人,还是以人悦于人,尽物之性以表其美,不过伺候人的功夫。只有日本料理,才真正接近厨艺奥义。

宁安不置可否。老人见他似有不服之意,又转脸向众厨师说,我是你们的厨师长,日本京都的虎太郎辽。今后要和诸位共同服务于领事馆。诸位辛苦了。

虎太郎恭敬地向大家行礼。

他又对宁安说,这位中国师傅,我们各自做道菜给大家品尝,再讨论这个问题吧。

宁安百般推脱,虎太郎执意要比,只能定下题目,比肉类烧制。宁安索性也不再想其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能违拗这日本家伙呢?他自应了这营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但日本人如此嚣张,只好豁出命来应付。

宁安做的是泥炉烤鸭。副领事爱淮扬菜,尤喜松鹤楼泥炉烤鸭, 宁安恰是做鸭子的高手。上选一岁苏北鸭,又肥又嫩。宰杀完,去毛,洗净,天香斋上好酱油腌制半小时。宁安拿出特制烤炉,点上炭火,将鸭子从下到上穿在戟形铁叉上,左手运转如飞,不停翻动铁叉,右手根据火候,不断在鸭身刷蜂蜜、植物油。这手绝活儿是一心二用,考验厨师对火候的把握。鸭子烤透,宁安开炉子。喷香的鸭子,色泽金黄。

宁安又耍起刀工,用锋利小刀揭鸭皮,待肥鸭焦酥酥的皮剥落,鸭子像洁白天真的少女显露了胸怀。宁安再用大一点的刀,专门削肉。他的速度很快,刀随腕转,如乱雪纷飞,不多时鸭子变成骨架。他把鸭肉放盘,搭配香葱、姜丝等佐料,骨架做了汤,这就是“一鸭三吃”,周围一片喝彩。宁安听出,喝彩的大多数是中国厨师。泥炉烤鸭虽是烤,但方法和风味全不同于北方烤鸭,也算淮扬菜精品。

虎太郎也已完成。他的料理相比宁安简单了很多。这个瘦小的日本厨师,将一块上好的奈良牛腰肉,先进行简单处理,配比大料后腌制,然后以陶制器形进行反复捶打,再加以刀工处理,酒精炉爆火炙烤,端了上来。

中国厨师都撇嘴。不就是烤肉?大家先吃宁安的鸭子,肥而不腻,皮焦脆,肉软濡,汤清爽。大家赞不绝口。要吃虎太郎的烤牛肉,虎太郎却喊,先等一下。只见他飞快端上火炉,一盘冰屑,搭配芥末、辣酱等十余种日本佐味品。大家伸着筷子夹牛肉,谁料虎太郎刀工极快,看似成块牛肉,竟幻化成透明蝉翼似的极薄的肉衣。

虎太郎飞快夹起肉,先以火炭速烤,然后包裹冰雪,蘸上调料,填送到嘴里。大家依样学来,立刻感到鲜嫩的、带点血丝的牛肉,甜美生鲜,入口即化,二次炙烤的热度搭配冰雪和刺激性调料,仿佛在舌头上开“冰火两重天”的舞会,将肉本身丰富的味道都绽放在味蕾之上。大家仿佛能感到,狂牛奔于火场的狂悍霸气,猛虎笑傲雪原的无上自尊。

料理被大家吃光了。但对两道菜的优劣,大家并未出声,而是一起看向虎太郎。只见他缓缓地说,优秀的厨师要有杀手的冷静和屠夫的坚韧。你们不是揣摩客人口味的、谄媚的厨子。你们要做舌尖的征服者,美食的王者!

厨师们都吃了一惊,未理解虎太郎的意思。他又说,中华料理博大精深,特别依靠中国丰富无比、变化多端的食材,更是花样繁多。可惜,中华料理失去创造力,一味腐败奢华,不重营养,重油,重繁琐工序。料理不仅满足口舌之欲,更让人清洁,严肃,奋发。

虎太郎拿出把银灿灿的日式小厨刀,说,这是我的老师,京都料理大师五十岚本辉赏我的。将来哪位师傅能做出令我敬佩的料理,我将转赠予他。

虎太郎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宁安。

屈辱,这是彻底的羞辱!宁安呆立现场,脸色惨白,内心有声音狂喊,我不服!不就是

烤牛肉吗?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把我十几年精通的手艺否定了。这算什么?但冷静下来,宁安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讨厌的日本厨师有几分道理。但将厨艺和亡国联系,让人的自尊心难以接受,更何况洛家刚有至亲死于日本屠刀之下。

宁安用指甲扣掌心,鲜血溢出。他本恬淡随和,却第一次有了和人争胜的心。

老鲁拉了宁安一把,示意他该走了。

宁安丢了烟头,迅速离开小院。他甚至不敢回头,他很怕妻子担惊受怕的眼神,更害怕女儿稚嫩的呼喊。他们悄悄走到街角,老鲁握着他的手说,猎刀,领事馆门口见。

俩人分开,宁安独自走去。下午阳光正好,天蓝蓝的,行人慢吞吞的,小贩们懒洋洋地叫卖着小吃,毗邻的小商铺,各式烟卷也摆了不少,似乎风光还好。南京似乎还是那个南京,丝毫没有两年前人间地狱的模样。但宁安知道,那只是表象,满街飘扬的日本小旗,提醒他屈辱的经历。宁安的步子越来越沉重。他本不必要这样。他可以安逸苟且地活下去,凭着手艺,他还能在乱世活着。

宁安思绪乱如麻团。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必须和敌人战斗。此刻,他仿佛看到母亲和兄长一家人,正在云彩旁边冷冷地望着他,似是责备,又似是鼓励。

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打破了厨师的底线。今晚,他将害死很多人。尽管,这些都是该死的日本人。他还记得,当初他拜在松鹤楼最有名的师傅顾八爷门下,面对祖师爷易牙的画像,他的第一个誓言,身为飨子,绝不以厨艺害人!如今师傅过世,他却成了顾氏淮扬菜门里的败类。想到师傅对他的殷殷期盼,宁安心如刀绞。

他没有放弃复仇。他进入领事馆,不是那么简单。他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但老鲁找上他,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加入军统,代号为“猎刀”。他要为惨死的中国人复仇。

老鲁三十多岁,公开身份是调料店老板,常年穿件油渍麻花的大褂,身上有股酱菜、花椒味。他的“宝瑞调料园”也在南京城开了快十年,颇有信誉。宁安当厨师,没少和他打交道,但谈不上是朋友。宁安瞧不上他猥琐的劲头。老鲁有个绰号叫“鲁大料”,人胖,眼小,见人就弯腰作揖,讲恭维话,还兼任自治会保甲长。这么滑头滑脑的小商人,谁也想不到竟是隐藏极深的军统南京区的特务。老鲁向他表明身份,他还以为开玩笑。当老鲁拿出对宁安的委任状,他再也不敢说“鲁大料”是个肤浅的家伙了。

“啪!”老鲁将一把黑黝黝的手枪拍在桌子上,笑嘻嘻地说,骆师傅,你有三条路,一条是杀了我,向日本人领赏;一条是我们一起杀鬼子;最后一条,是我枪毙了你。我们军统在敌后提头过日子,你了解我的秘密。不是自己人,只能处理了。

宁安想到惨死的家人,把牙一咬,答应了。

你要隐藏好,给冤死的同胞报仇!老鲁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宁安却感觉那双浸泡酱菜的手臭烘烘的。老鲁也看出了宁安的嫌弃,尴尬地抽出手,自嘲地说,你这读过圣贤书的厨子,别瞧不起人。大家都是庖丁、易牙的门人。你们上了锅台,我们在后厨罢了。宁安连忙摆手,说只是不习惯罢了。老鲁狡黠地笑了,又说,大厨还是老实人。咱们往后都是同志,管他前厨后厨。哪天我要是牺牲了,你可要给我做道大菜,好好祭奠一下。

宁安进入领事馆,跟老鲁学习了很多特工技能,如开锁、盯梢、显影等。宁安在这方面远不如他的厨艺。他观察领事馆来往人等,画出领事馆内部构造图。他甚至溜入领事办公室,拍下了一些文件。当时非常凶险,领事回来,遇到他在办公室门口,非常怀疑。好在他平时为人低调,厨艺精湛,领事对他印象不错,这才盘查几句,放行了。这让他的后背衣服几乎湿透。他常将情报用明矾水写在白纸上,送到关帝庙神像后的一个小洞。

显然,宁安不适合当间谍。他胆子不大,不够机警灵活。“猎刀”是赝品,到底只是“厨刀”。早上,宁安五点半就进入领事馆准备早饭。他总能第一个看到虎太郎。如果抛却民族仇恨,宁安很佩服虎太郎的敬业精神。他满

头银发,严肃认真,年过五旬,异常注意仪表。他说厨师的仪表,决定食物的心情。虎太郎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做饭,钻研做饭,没有太多嗜好。他的厨师服一尘不染,做料理时准备手套和口罩,不让脏东西污染自己和食材。每次吃完饭,他和大家打扫厨房,将每个脏盘子和碗弄得干净闪亮才罢休。他令人发指的敬业,让领事馆所有厨师对他既敬畏,又害怕。没人和他亲近,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食客的评价。宴席散罢,个子矮小却异常挺拔骄傲的虎太郎,背着手,笑着走过每个食客,询问他们的就餐感受。

虎太郎仅有的爱好,就是清晨锻炼刀术。虎太郎夫人早亡,有两个儿子,参加日本陆军,都已死在华北战场。虎太郎丝毫看不出老鳏夫的颓唐,反而多了几分决绝气息。虎太郎的刀法不坏,据说得到三刀流大师黑木重信的训练,有较专业的身手。他用刀术锻炼身体,也磨砺心志。晨曦,领事馆后院的翠绿草坪,宁安总能看到老厨师挥舞着日本刀,不停地旋转,劈砍,飞舞。他的手腕灵活地抖动,无数尘埃在清冷寒气之中漂浮在他的四周,仿佛飞奔舞蹈的野马,被快如闪电的刀分割成无数染着红光的残影。想来虎太郎神乎其神的厨艺刀工,也得益于此。宁安在他练刀结束后,上前询问料理安排事宜。

虎太郎讲述了几句,突然问宁安,骆师傅,你进入厨界多少年?

宁安说,大概有十年了。

听说你是读书人出身?

我读过中学,但家境不好,就退学了。

想没想过,学习日式料理精华?

宁安想也没想,就说,我出身江南淮扬菜顾氏,没想另投名师。虎太郎师傅,我是佩服的,但骆某不才,并不等于中华料理无人。您的料理奥义精深,也只是在日本罢了。

愿闻其详。虎太郎来了兴致。

宁安侃侃而谈:“料理有地方性和世代性,如人有种族之差别,古今之别。唐宋喜鱼脍,那时日本尚无刺身。明清八大菜系已成规模,皆为各地域和世代之精华荟萃。川喜辣,鲁爱咸,粤好甜,是各地口味和地理气候风物不同。无辣,则无以祛除湿热,川人的体质就会受损。怎能用繁复腐败可概括?”

宁安吃惊的是,虎太郎并不生气,而是略带欣赏:“美食不可媚人,而只能魅于人。我无贬低中华料理之意,只为激发你的斗志。强者的美食有容纳百川之力,日本和食是自中华、欧洲、日本本土延绵接近数百年的汲取,才成就了今天的日式料理。”

“我才疏学浅,不能领悟您的微言大义。”宁安再鞠躬,心里却颇有些意动。中国厨师大多在名贵食材和花样翻新上下文章,少有深究其内在玄理。

那您是不能学习日本料理了?

宁安沉默着,气氛有些难堪。

虎太郎冷冷地摇头:“这便是固步自封。我二十岁成为高级板前师傅,在京都菊见楼指挥十几个调理师,曾为朝香宫亲王做寿宴。我以苦练多年的刀功和对食材、时节和自然的协调著称于日本。你要学,还要看我是否肯教!”

虎太郎擦干汗,昂首步入领事馆的后厨。

宁安在领事馆度日如年,但毕竟有了稳定工作。收入稳定,妻子便重新收拾兄长家的小院,女儿也嚷着去重新开张的小学上课。每天宁安回家,都能闻到诱人的烟火气,看到女儿天真的笑脸。不同的是,宁安每次上下班,都要受到日本兵盘查。女儿的小学,也开设日语课程。他们是“亡国奴”了。

任务一次次传来,宁安不堪重负。新鲜劲头过了,每天提心吊胆。他晚上做噩梦,梦到被日本兵抓走,被日本刀砍断脖子。他想报仇,妻儿却让他牵肠挂肚。他想杀日本人,可想到杀人场景,心惊肉跳。夜深人静,他甚至偷偷地后悔,一时冲动加入掉脑袋的组织。宁安每天买菜,去山东路菜市场,必然经过宝瑞调料园。他们是单线联系,宁安看到调料园摆出“朝天椒到货”的牌子,就知道有新任务,才去和老鲁接头。老鲁很机警,从不让宁安亲自去调料园,而是看到信号后,去关帝庙传递情报,约会碰头。

宁安和老鲁说了几次,说自己不是特工人才,让他介绍宁安去前线,好歹真枪真刀地拼杀,也比提心吊胆强。老鲁笑着说,晓得啦,骆师傅是专业厨子,业余间谍。谁让我们的特务都没有好厨艺,进不了领事馆?等不了多久,有重大任务给你。做完后,你全家撤退到重庆。我都安排好了。

听老鲁这么讲,宁安的心里却更不安了。重大任务肯定艰难凶险至极,但也没有别的办法。老鲁听说虎太郎和宁安斗法的事。他恨恨地说,日本兵欺负人,日本老厨也看不起中国人。骆师傅,找机会给中国人长脸,灭一下老厨的威风。

你的厨师做得越好,越少人怀疑你。老鲁又露出狡猾的神色。

宁安苦笑不语。他和虎太郎极少讲话,但工作配合还算默契。一天,领事馆宴请要转道归国述职的本多丰繁大佐。本多大佐隶属于第十二军第十旅团,是一名善战勇悍的联队长。他长期驻守山东济南,但近来山东的敌对势力发展很快。他忙于征伐,饮食不规律,落下了严重胃病。山东乃鲁菜之乡,口味偏咸,喜放酱油和重料,本多不习惯。日本料理偏生冷,他的胃也难以承受。此次他吃了宁安的淮扬菜,非常舒服。他要求宁安出来见面,要在述职回到华北后,将宁安带到济南,专门负责给他打理饮食。

宁安拒绝了。他不能离开南京城,理由是照顾妻女。本多不耐烦地让他带上妻女一起去济南。

对不起,我不能和您去。宁安还是拒绝。

本多大佐喝了不少酒,脸上浮起凶戾的神色。他眯起眼说,厨子,你知道我们在战场上怎么称呼支那人?

呛骷颅!大佐有些微醉,我们喊着这个名字,砍下他们的头。

本多大佐又说,我们和支那军人艰苦作战。他们非常狡猾。夜间行军,他们有时就藏在急行军的队伍里,也会说几句日本话。这时就要看后背有没有草鞋喽。中国人混在我们联队里,我捉住他,让他盘腿坐着,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所以头被砍掉,人往前倒,身上没有一丝血。我的副官得了性病,据说脑浆可治疗。他就把那脑袋劈开,用饭盒煮着吃啦。

宁安笔直地站着,汗水已湿透衣服。他咬着嘴唇,不吭声。副领事和其他工作人员都悠然地喝着茶,没有劝阻的意思。

大佐上前,拍着宁安的肩膀说,让你走非常简单,把你的妻女送到南京慰安所,就在孝陵卫附近。洒一高!没有命的,开放!开放!

大佐哈哈地笑着,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美好往事,嘴里还喃喃自语着“洒一高”。宁安不懂日语,但这一句他几年间听很多日本人讲过,就是来性交的意思。两年前,日本兵喊着这样的口号,强奸并杀死了母亲和嫂子。宁安平静下来。他早该死了,死在两年前。当时他躲在角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兵杀死母亲和兄长一家人。他是懦夫,藏在常春藤后,连哭泣都不敢出声。那天晚上,天下着小雨,不像雨,也不像眼泪,那是耻辱的血。他像行尸般活到现在,能报仇,是造化,不能报仇,就是命。他认了。

大佐不能这样做。

宁安听到生硬的汉语在耳边响起,回头看,竟是虎太郎。

虎太郎面无表情地站在宁安身边说,骆师傅是领事馆厨师的主要干部,领事馆外事接待非常繁忙,大佐要走他,我们很多任务无法完成。

大佐愣住,悻悻的,又扭头看副领事。副领事漫不经心地说,本多君,你去本土述职,回来还要一段时间嘛。我再劝劝骆师傅,毕竟故土难离。实在不行,我再派给你其他优秀的淮扬菜师傅。

本多大佐不再难为宁安,但仍狠狠地瞪着他,直到被其他军官拉走。宁安缓缓地退出宴会厅。春日阳光炽热,宁安仰着头,碧蓝的天空像泛滥而出的海带滚汤,腥甜,浓郁,刺鼻,宁安一阵眩晕,蹲在地上干呕。

虎太郎走过来,叹了口气。宁安问,为何要救我?

你是优秀的庖人,虎太郎说,应死于厨台之前,而不是被武人屠戮。

这也是理由?宁安没好气地想,虎太郎还真痴迷于庖肆之艺。不管怎样,虎太郎毕竟救了他。宁安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大病了一场,大半个月才慢慢恢复。

老鲁等宁安病好了些才约他见面,安慰了一番。宁安回领事馆工作,被告知有一场非常重要的宴会。虎太郎厨师长向副领事提出,要和宁安比试中日不同厨艺。副领事留学欧美,在帝国大学当过文科教授,也在南京多年,是日本外交界有名的“老饕”美食家,听闻如此建议,欣然同意,让宁安和虎太郎各自做出拿手菜肴,让大家评鉴。

副领事传下话,春意越来越浓,就以“春”为题吧。

宁安不想比赛。他担心影响任务。自从参加军统,他从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他想复仇,也想早些结束折磨,在大后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但副领事的命令,也不好违背。

副领事的夫人菊子,是温婉秀美的日本女人。她对待领事馆的中国人很关心。副领事的小公子洋平,不喜日式料理,爱吃中餐。洋平只有7岁,天真可爱,体弱多病。副领事特别嘱咐宁安,让他给洋平做些可口的。洋平出生在中国,日语似乎还不如汉语好。每次见到宁安,总跑过去抱住他的腿问,宁安师傅,有好吃的吗?宁安本不是口吐莲花之辈,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洋平,内心总涌动着无限关爱。

傍晚,宁安收拾完厨具,正准备回家,菊子夫人匆忙地走来,焦急地对宁安说,骆师傅,洋平吃不下饭,你能否帮他单独弄点?宁安点头,却并没有动。晚餐是虎太郎做的日系料理。他还专门给洋平做了饭。宁安若主动答应,似是对虎太郎的否定。更何况,副领事刚给他们下达比赛的命令,但菊子夫人焦急的样子又让他于心不忍。正在踌躇,虎太郎走来,对宁安示意,骆师傅,能否帮我看看洋平?为何我的料理他吃不下呢?

宁安看到虎太郎谦虚的样子,也不好反驳,就一起去看洋平。洋平躺在长沙发上,看上去恹恹的。宁安回头问虎太郎,厨师长,请问您为洋平准备的和食是什么?

虎太郎说,洋平食欲不振,身体代谢慢。我炖了梅子味噌汤,用于开胃,并为他特制了乌龙汤面,用鲜鳜鱼熬的高汤,非常滋补。洋平依然吃不进去。

宁安想了想说,您的对策总的来说没错。洋平食欲不好,您以梅子酸刺激胃肠蠕动,鱼汤鲜美,也很营养。这方案针对大人可以,但孩子胃力弱,不适于刺激,更适于调养。和食偏寒,洋平从小吃中餐,乌龙面对他来说还是硬了一些。

虎太郎不住点头,认真地对宁安鞠躬说,受教了。

宁安看着虎太郎,心慢慢放轻松了。洋平也翻身下沙发,欢笑着说,宁安师傅,给我带好吃的了吗?马上就做好,宁安笑着回答。虎太郎和宁安商量洋平的食谱。虎太郎身为厨师长,原本不需要对小孩的饮食如此用心。宁安在那张严肃甚至有几分刻板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特殊的理由。他小心地提出用文思豆腐汤搭配虾球鸡蛋饭,虎太郎又添加了几条建议。洋平嚷着要看宁安做饭,菊子夫人只好带他来到后厨。宁安师傅,什么是文思豆腐?洋平问。

宁安认真地解释说:“中国人将豆腐叫小宰羊,是说它非常鲜美,苏东坡有云:‘煮豆为乳脂为酥’,文思豆腐是乾隆年间扬州僧人文思和尚所制。用刀将豆腐削成细如丝线的丝,软嫩清醇。香菇、冬笋、火腿、鸡脯肉,有助消化和滋补,细细地切丝,用雏鸡炖清鸡汤,糖和淀粉勾芡。此道菜难在刀工和火候,刀功还需虎太郎厨师长,我是不如的。”

虎太郎也不推辞,他拿出特制日本厨师刀。不一会儿,各种辅料就切好,豆腐丝散在清鸡汤里,如银河散发的银亮光丝,又点缀各类辅料,真是五彩缤纷,闻起来香甜浓郁。

汤好了,这边宁安焖的米饭也差不多了。他选用上等鸡头米,饭焖得偏软,适合孩子。鸡蛋饭是传统日本和食,不过加了虾仁。他们将饭端上来,不是用碗,而是用带槽的红木板。这样做出的饭更软和,宁安用类似做蛋糕的小模具,将鸡蛋和北海道甜虾茸倒进去蒸熟并固定。等米饭好了,把那些甜虾球和鸡蛋粒倒上去。

就是鸡蛋饭吗?洋平忍不住说。菊子夫人赶紧拉住他,对宁安和虎太郎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小孩子不知深浅,两位做出的鸡蛋饭一定是最好的。

宁安和虎太郎相互看了看,小孩子心急。宁安很快拿出一碗小球状东西洒在饭上。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小球渐渐融化,包裹住虾球和鸡蛋粒,冒出阵阵芳香。虎太郎又在饭上撒了青葱、梨片,煞是好看。洋平欢呼,先是小口吃,后来迫不及待地用勺子盛,很快吃了一大碗。

到底是什么?菊子夫人说。虎太郎做了解释。原来是熬煮鸡脯肉凝结的鸡肉冻,加了法国红酒提鲜。这是宁安从欧洲菜式得来的灵感。

这些料理是中国菜,还是日本菜?洋平天真地问道。

宁安和虎太郎都窘住了。文思豆腐是淮扬菜,却是日式刀工;鸡蛋饭是日本料理,却有西洋烹饪法和中国模具。这真是很难说清楚。

洋平吃罢晚饭,已是晚上九点多。虎太郎请宁安在领事馆外的草坪散步。暮春天气,晚上风还凉,街面不见几个人。远处看去,领事馆灯火辉煌,日本太阳旗在墨绿色天幕随风摆动,光滑结实的大理石地面和精美的石柱相映衬,显得雍容华贵,并提醒着所有中国人,这里是征服者的住所。

宁安呆呆地站着,对虎太郎说,先生,我不想和您比厨艺。

虎太郎和宁安争执起来。他可能是认为宁安害怕了,言语有些讽刺的意味。宁安血涌面皮,可恶的日本老厨!刚生出的好感也烟消云散了。宁安攥了攥拳,强忍着回应说:“我不过是普通厨师,乱世挣扎求生罢了。至于中华还是日本,谁第一很重要吗?”

虎太郎愣住了。他没想到宁安如此态度。

宁安又说,两年前,南京城破,我的母亲和兄长一家惨死家中。侄儿小志如果活到现在,也该和洋平差不多大了。

虎太郎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许久,他才说,战争不好。我也不喜欢战争。铁兵和铁志,都丧生于华北。但没有征服,就没有反抗,也没有进化。日本是为中国和全东亚的进步牺牲自己。

什么?宁安指着飘扬的日本旗说,没请你们来!你们杀了我的亲人,还说帮助进步?

虎太郎看着平时温顺的骆师傅此刻如同被激怒的刺猬,眼睛通红,随时要扑过来。

你可以举报我,宁安说,让宪兵抓我吧。

虎太郎面色凝重地说,希望您放下仇恨,全力以赴地准备比赛。如果您放弃,或输掉了,就请拜我为师;如果我输了,将离开中国,永不回来。

宁安冷冷地点头,独自向家的方向走去。他的头脑中,一会儿是可爱的洋平和谦和的菊子夫人,一会儿是惨死的侄子小志和嫂子,一会儿又是虎太郎疯狂的眼神。洋平快乐地生活在南京,成为人上人的主人,小志却被抽出肠子,惨死家中。这世界为何如此不公平?也许,对于虎太郎来说,他真的并不在意什么大东亚战争。他要的是厨艺上的无限精进与完美对抗。国家的事他并不在意,他只是要一场精彩绝伦的厨艺比拼。

他仿佛看到拖着肠子的侄儿与身穿破烂旗袍的嫂子,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他猛地回头,远处钟楼的钟声突兀地响起,好似地狱的号角。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又密又厚的叶片间,漏下无数路灯碎光,将两个青黑色影子分割成一块块的,时聚时散,浮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仿佛两团虫子组合的人形。风吹时虽然模糊,但风一过,又是纤毫毕现的真实。

宁安没有恐惧,只有内疚。侄儿和嫂子一定埋怨自己。这么久,难道你忘记了血海深仇?你还想回去过苟且偷安的小日子?你是不是想逃避?

第二天下午,宁安见到老鲁,将比赛的事说了,坚定地说,要好好准备,打败日本人。

老鲁笑眯眯地听他讲完,不答话,只是拿出碟腌渍黄瓜片,“咯吱咯吱”地咀嚼,吃下几块,才斜着眼看宁安说,怎么,不想撤退后方了?

宁安脸一红,坚定地摇摇头。

老鲁拍拍手,淡淡地说,骆宁安上尉,你是军统南京情报站的军人,不是挥舞菜刀的厨师,一切都要服从安排。

难道上级不同意我和日本厨师比赛?宁安急切地说。

一定要比,老鲁目光冷峻,十几天后,领事

馆举行外务省次长清水留三郎招待会,活动由副领事主持。总领事倔公一,陆军中将山田乙三,还有很多南京城内日本政军界高级人员参加。军统南京区尚振声处长已下达命令,我们的任务是毒死所有日本人。

接到这个终极任务,宁安非常不舒服。但真正执行,则有相当难度。日本宪兵对后厨看管严格,每天入货,都有专门人手看管。这种大型宴会,也会有专门检验的人负责,还会有能闻出毒品味的日本警犬。除去这些,选择毒物也非常费思量。如需致命,须是氰化钾这样的剧毒,但毒杀数十人的化学物品,成功带入南京,再带入领事馆,难度也不小。而且,毒物的发作时间,投放方式和剂量,都需精心设计。

经过周折,老鲁搞来了一种俗称“醉仙桃”的神经性毒物。该毒物由中药萃取而出,发作时间比较长。俩人还拿老鼠和猴子做实验,了解毒物的发作间歇与具体时效,以便投毒后争取时间全身而退。有关行动计划,俩人也反复推演,力求万无一失。

春天的风慢慢暖了。领事馆内喜气洋洋,几十个南京城日本显贵被请了来。外交仪式结束后,副领事笑着宣布比赛的事。来宾非常好奇。宁安在众人身后,偷眼看到上次的本多大佐也在邀请行列,显然是国内述职刚回来。本多铁青着脸,并不讲话。宴会商定,由副领事带领几位贵宾,组成试吃陪审团,对两位大厨的菜肴评点。菊子夫人和洋平也挤在人群中,看两位大厨比赛。骆师傅,你一定会赢!小洋平用中文喊着,惹得很多人去看。

虎太郎身着墨绿色日式厨师服见客。他今天为客人准备的是日本传统“怀石料理”系作品。相传,日本禅宗和尚因提倡少食,常难挨寒冬,故常用衣服包裹了烧得温热的石头放置怀中,以暖胸腹,故此得名。菜系共十四道菜,先端上的是“先付”和“八寸”,都是时令开胃小菜。一个不大的粗瓷白底盘,青萝卜雕刻的鲜艳梅花枝,配以洋葱、白萝卜切的极小碎丁为雪花状,覆盖其上。一个青柚对半切开,内囊去除,中间填塞丁状嫩笋和条状洋芋根,柚子蒂上还覆盖几片青翠欲滴的叶子。

先付可有名目?副领事问。

虎太郎恭敬地说:“配有日本小俳句——踏雪寻梅,君觅春留何处?”

众人只觉青翠可口,齿颊留香。小菜虽不复杂,妙在契合春之绿,及迎春待客之意,且有抛砖引玉之功能。宁安一边忙着布置菜品,也留意虎太郎的菜品。见了这道“先付”,宁安倒也不觉惊讶。日本料理,细致处做到极致。

越过众人,宁安发现虎太郎正在凝视他,目光咄咄。他只平视过去,没有畏惧。

下一道“八寸”是下酒小菜,却是青陶瓮形器皿盛着,古朴浑然的气息悠然而来。古早酱油煮熟的小块黑杜父鱼,小黄瓜丁拌的北海道甜虾,红白相间的姜芽,昆布包裹的日本真鲷鱼块,水晶糖蒜头,翠绿苦瓜球,外加几个红艳夺目的朝鲜辣椒。

好呀,一个日本军官兴奋地拊掌说,酸甜苦辣咸麻,未闻主菜,已有舌尖百种滋味!

此为“春来冬去,笑对人生百味”,虎太郎说。

众人鼓掌愈热烈。宁安不得不承认,日本老厨的料理,令人钦佩。菜肴一道道地上来,越来越快,每道菜都有好听名目,色形味俱全,却不夸张奢华,只契合“春”字做文章。不一会儿,怀石料理的高潮——主菜“强肴”上桌。只见一个大大纯白海贝瓷鱼形浅盘,盘中有假山造型,还有各种蔬菜雕成的树木,葱丝粘成的灌木丛,冰激凌做成的瀑布和小河,下铺薄薄冰片,烟雾缭绕,恍如仙境的微雕盆景。副领事带上眼镜,仔细看去,发现盘中有块黑黝黝的食物,像块石头,毫不起眼,不知为何物。

副领事大人,请进箸。虎太郎躬身行礼。

众人屏住气息。宁安暗想,日式怀石,强肴无非煎肉或鱼,本非常简单,为留住食物原始味道,难道这个菜还有其他古怪?

副领事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邀请其他贵客一起。本多大佐倒不客气,用银筷夹起食物,大口咀嚼。正当大家惊讶,本多却突然停止吞咽,表情仿佛凝固住了。

噎住了吗?宁安身边的中国仆人悄声说,还是很难吃?

大家议论纷纷。虎太郎不动如山。副领事见状,也去夹那食物。

老鲁和宁安多次见面,商量行动细节。老鲁也疏散亲属,暗中将酱菜园抵押给典当行。这次行动,宁安没有十分把握。领事馆守备森严,虎太郎对饮食又十分精细,要投毒,就要考虑恰当的时机和方法。宴会开始前,宁安这些厨师每次进出领事馆,都会被搜身检查,想要带包毒药进去,难度很大。老鲁决定亲自出马,以送调料为由,将装毒物的密封料包贴上标签,混在其中送进去。

人算不如天算。事到临头,还是出事了。

下午三点半,宁安来到领事馆门口,等老鲁送货。过了约定时间,并不见人。宁安心急如焚,怕出事,急急地跑去宝瑞调料园,“朝天椒到货”的牌子不在,宁安发现店门口几个卖香烟的小贩。说是小贩,但不叫卖,只沉着脸,抄着手在袖筒,盯着店门口。店门冷冷清清地开着条缝,有点黑,隐约看着有人。

宁安的脑袋“轰”地发响。老鲁暴露了。老鲁被盯上,宁安也就危险了。

暮春,天气有些热,宁安的汗挤出来,脑子急剧旋转,到底怎么办?转头就走,带着全家人过流亡日子,命保住了,任务肯定完不成。不走又怎样?他和老鲁是单线联系,上级是否清楚他都不知道。他冒失地进去,不过多送条命罢了。

“叮叮”,门帘子栓的铁三角瓦不断作响,脆生生的,往常宁安最喜欢这声音,如今听着,如同催命符咒。宝瑞调料园是山东街不大的门头,黑匾额,蓝漆门,门口蹲着两只石麒麟,收拾得不甚干净,酱菜的咸香气,辣椒的辣味,还有花椒麻麻的气息,都慢悠悠地渗透出来,倒是烟火气十足。门被推开,一个胖大的男人举着牌子,一路跑,一边唱着什么。几个小贩装扮的暗探,都扑过去。宁安也骇了一跳,斜斜地看着胖男人从身边闯过去,肩上还有块银圆大小的豆腐乳污渍。阳光刺眼,宁安皱着眉,男人是老鲁,他手上举着的正是“朝天椒到货”的牌子。

老鲁不理睬宁安,只带着几个暗探兜圈。他面带微笑,将牌子举得高高的,不断摇晃。他踩踏街道蔬菜摊,踢飞了卖馄饨的条案,唬得几只花白相间的母狗“嗷嗷”乱窜。

宁安紧攥着手,牌子上“朝天椒”几个字辣得眼生疼。仔细听去,老鲁用南京土语唱的是“盐水鸭子香,文思豆腐嫩,辣椒爆炒大肠辣,油煎鸡屁股美吆,鸭血粉丝汤最爽滑……”

老鲁兜了两个圈子,猛地停住,一头撞到调料园的石麒麟上。青石雕的麒麟,右边全染红了,没有碧血,只溅出了红白相间的脑浆,惹得暗探们大骂晦气。

宁安呆呆地站在远处街角,心里没有痛楚慌乱,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半条街的人都拥去看死尸。宁安缓缓地调转头,朝关帝庙走去。宁安不知老鲁什么时候被暗探盯上的,但想来自己暂时安全。老鲁举那块牌子,无疑暗示他把毒药藏在平时俩人交接情报的关帝像后面。老鲁拿自己的命成全宁安,完成这任务。他又想了想老鲁唱的歌谣,心下也有点明白。那不是什么暗语,是老鲁对宁安的最终遗言。宁安将来在他的坟头烧几道好菜,让他在阴间也能大饱口福。

老鲁唱歌真难听,纯粹是破锣。宁安却泪流满面。

后来他才知道,老鲁,鲁大料,真名叫鲁光复,民国光复那年生人。

十一

副领事细细地咀嚼,一会儿沉醉,一会儿兴奋。本多大佐也不讲话,只是加快进食,俩人眨眼间就吃了好几块。副领事停筷子,问本多大佐,感觉如何?

太好吃了!本多毫不犹豫地赞叹,真是难以形容的食物!

难以形容?宁安奇怪,为何有这样的评价?副领事也说,的确难以形容。吃起来有肉味,鱼味,土豆、鲜藕的味道,但竟然有巧克力味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虎太郎严肃的脸上露出微微笑容,说,这道强肴也是应了日本的和歌“上瀑布飞溅,蕨菜正发芽,春天已来临”。我用透明猪肉衣内裹鱼肉泥,土豆泥,鲜莲藕泥,切成方块状,先上笼屉蒸,再入油炸,出火后,裹上芥末和咖喱、洋葱碎等,投入融化的巧克力奶。巧克力冷却快,迅速将炙热的肉味锁住,等客人们咬开,肉和鱼,蔬菜的热气腾腾的气息马上涌入口腔,搭配物性热的巧克力,如突然喷发的富士火山,锐不可当!

这么神奇!客人们也赞叹。宁安身边的中国仆人和厨师都伸长了脖子,充满好奇。一个青年中国厨师对宁安说,骆师傅,虎太郎太厉害了,我们能胜过他吗?

宁安也说,这道菜的奥妙,还在于吃完火山再去吃旁边搭配的,冰激凌做成的白雪、小河与瀑布。这个虎太郎,总要把味道刺激做到极致!

众人如梦方醒,又是一阵感慨。本以为虎太郎给众人的惊喜就到这里了,谁料最后一道菜,本是“汤盖物”,也让虎太郎做出了非凡花样。

一个灰陶烧制碗,碗边刻着红白相间梅花。虎太郎揭开盖,副领事看去,是玉米甜汤,汤汁清亮,泛着玉米成熟的清香,是解腻开胃的良好食品。奇特之处在于,盖物的钵外另有极精细的刀功雕刻而成的弥勒造像,闻闻,是用胡萝卜雕刻,细致处如眉毛和脸上的纹路,都活灵活现。再仔细看,胡萝卜又是雕刻好后蒸熟的。

副领事轻轻地挑起卧佛,一下子散开了,头,脚,肚子,胳膊,腿,都滚落在黄澄澄的玉米汤里。副领事咬了口,感觉这胡萝卜佛里面另有乾坤!

吃起来不像胡萝卜呀。副领事嘟囔着。

虎太郎说,我用刀剔除胡萝卜雕的内瓤,填上茭白、草莓和大樱桃、苹果做成的馅,自然风味不同。这道菜有个名目,叫“佛浴春江”。

众人静下来,突兀地又爆发出热烈掌声。副领事赞许地说,这不仅是厨艺,而且是生活的艺术和想象力了。虎太郎先生已超越了厨技对饮食的理解。

几个大人物也纷纷赞许。本多大佐说,我在日本国内也见不到这样神奇的料理了。这场比赛不需要支那厨师出场了,因为胜负已定!

副领事并不认同:“我们期待骆师傅有不同的精彩表现。”

虎太郎也示意让比赛继续。宁安不答话,只拍拍手,厨师们陆续上菜,小菜部分,是传统腌菜根,毫无出彩之处。接下来的菜,却出奇了。一个红木盒架被端上来,下面有只炉子。副领事看到,盒子之间有冰雕刻的横棍,棍上有极薄的鱼片,又在木盒底部放有一只古拙黑陶大碗,内有清亮汤汁,不知为何物。主菜四周,还搭配几碟青黄翠绿各色调料。

这菜怎么吃?副领事只觉无处下嘴。本多大佐对此不屑一顾,认为故弄玄虚。虎太郎眼睛一亮,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它并未最后完成,宁安向前一步说,用火柴点燃最下层炉子,是只酒精炉。不一会儿,青花瓷大碗的清汤煮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着奇异香味。更奇特的是,冰雕的横棍被热气所蒸煮,慢慢融化了,鱼片“扑通、扑通”掉入汤中。

现在刚刚好,诸位品尝吧。宁安说。

副领事迫不及待地挑起块煮好的鱼片,在调料里蘸,又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他闭起眼不说话,脸上表情不断变换。本多好奇,也品尝鱼片,还用大汤勺喝汤,脸上露出舒适的表情。其他贵宾也上前品尝。

副领事睁开眼,拍着餐桌说,鱼肉细腻可口,刀功不错,有鲜嫩羊肉感。汤也极为鲜美,一个字,鲜!新鲜到了极致!

本多并不说话,但脸上也显出慎重的表情。其他人议论纷纷,大多不明所以。虎太郎赞许说,盛器选择得好。中华烹饪,盛器多奢华,骆师傅选的却是小掘远州烧制的日本陶器,是所谓“濑户物”,更能凸显鱼和自然的关系及鱼的本味。生鱼刺身本是东瀛名菜,难的是刀功和食材。刀功已有几分功力了,鱼我看不是东瀛金枪鱼、鳟鱼、鳜鱼,而是中国东北大马哈鱼,鱼肉质地韧性而细腻。以冰为支棍,冰镇鱼片的鲜美,冰融化而鱼片入滚汤,可结合鱼和汤的鲜,调料也讲究。

众人恍然大悟。宁安又解释说,此冰雕棍混合海胆泥。汤也是特制,用的是南京青龙山的山泉,调料有牛膝草、蒜蓉和鸡蛋泥、古早酱油做的酱汁。正如副领事所言,这道料理是表现春天大自然的新鲜气息。

它有什么名目?本多急忙问。

泉涌鱼儿跳,春暖故人来。宁安沉声说道。

十二

下午4时15分。宁安在关帝像后,终于找到那包印有“精细盐”字样的毒物。宁安想起老鲁的种种好处,潸然泪下。宁安这才觉得饮食没有贵贱,山珍海味和简单小吃,甚至不那么上台面的猥琐低等食材,没什么本质区别。料理都是给人幸福。

他的心更坚定了。毒物害人,为厨界大忌,饮食杀敌,则义不容辞。他匆忙地赶回领事馆,已是4时40分。领事馆值班宪兵正对今晚宴会食材和各种配料进行认真细致的检验。宁安看到,调料袋子被整个翻出来,一只警犬嗅着气味。宁安内心狂跳,幸亏老鲁没将毒物混在里面,否则很可能被翻捡出。此刻那毒物仿佛长在身上,紧紧地扣着他的肉。

虎太郎走来,对宁安说,骆师傅,准备好了吗?

宁安点头。虎太郎又说,怎么如此紧张,是不是菜品准备不全?还是担心输掉比赛?

宁安冷冷地说,输赢都是我自己的事。厨师长,我们前台再见吧。

此时,一个宪兵走来,要搜查宁安身体,遭到了宁安的拒绝。我天天出入领事馆,你们也都检查,为何还要再搜查?这是对我的侮辱!宁安抗议说。

宁安非常紧张。他和门口卫兵熟悉,刚才进来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有认真搜查。但如果此刻检查,肯定要露馅。

不用了!虎太郎阻止宪兵,你们是侮辱优秀厨师。不要再这样了。

见到虎太郎如此说,宪兵不再纠缠。不知为何,看着虎太郎信任的目光,宁安有些内疚。他的确不配厨师的称呼。他马上就要变成无耻杀人犯,一个用厨房杀人的坏家伙。

不要想太多,虎太郎拍拍他的肩膀,安心比赛吧。

宁安无言,他真想扭头就走,离开这里,再也不管军统这些事,但老鲁那张胖胖的笑脸又从脑海里飘了出来,盯着宁安。宁安叹了口气,就算是地狱之行吧,总要有人下地狱。如果他不幸死了,就让他在地狱里做个好厨师吧……

下道菜是什么?副领事发问。宁安收回思绪,又招呼手下厨师上菜。下面主题都有关鱼,有“鱼肚乾坤”(肚里乾坤大,春风岁月长),糖醋黄河鲤鱼(桃花春水问鲤鱼),锅塌太湖银鱼(万点春色愁如海,火树银花盼归人)。

叉烧长鱼方,也得到了大家的好评。比赛烤肉之后,宁安痛定思痛,对烧烤类的菜肴多动了些心思。传统淮扬菜叉烧长鱼方,主要原料是中国河鳗。这次宁安选用的是日本深海的大海鳗。具体做法上,则延续淮扬菜系特点,如选用鸡虾茸为辅料,豆腐皮作包裹鳗鱼块的外皮。但烧制过程注意保持鱼块原始风味,不是用豆腐皮裹鱼,用稻秸秆烧制、平锅煎烤,而是直接将鳗鱼置于热旺酒精炉急烤,不用油刷,烤至八分熟,火速拿出,用薄如蝉翼的豆皮包裹,鸡虾茸也是大火急蒸熟,裹在第二层,再以青翠生菜裹在最外面。用油少了,鸡虾鲜味,海鳗原始的新鲜口感,都非常浓郁,又符合养生规律。这道料理可以说是集合中日烹饪理念,推陈出新之作,得到了一致好评。

真是难办了,副领事咂咂嘴,骆师傅和虎太郎师傅平分秋色。

虎太郎高出一筹,本多大佐说,日本料理精髓表现得非常充分。反观中国厨子,虽有出奇之处,但风格不鲜明。我是武人,只依照简单的想法说出来。

一位外务省官员显然欣赏宁安,却不好驳本多的面子,只问宁安,这是最后一道菜吗?

还有最后一道饭食。宁安转头向着厨师,只见四个厨师慢慢地抬着块铁板走上来,铁板上盖着一个精钢半球式的东西。

这是什么?副领事好奇地上前,要摸那钢半球。

不要!烫呀。宁安阻拦,还是晚了一步,副领事触摸到半球,触电般地缩回去。本多被唬得竟扯出军刀,仔细看去,却是副领事手指被烫起水泡。

呛骷颅,怎么回事?本多怒吼,你要谋害帝国外交官?

十三

宁安没有害怕,反而平静地让其他厨师散开。他对本多大佐说,这道菜装置是我设计

的,请远距离观看,小心烫伤。

这是食物装置,大佐不必害怕。虎太郎也说。他对这道出场惊人的料理,也颇感兴趣。

本多大佐将信将疑,离远了一些,但军刀依然拉出半截。

宁安将钢半球上的一个帽轻轻扭开,呼呼的白色蒸汽喷了出来。宁安这才慢慢掀开盖子,本多大佐赫然看到,大铁板上盛着些金黄泛白的食物,还“吱吱”地冒着油和莫名香气。

包子!铁板的生煎包!副领事急切地说。

您尝尝看。宁安微笑着鼓励。副领事看去,包子热气腾腾,金黄的煎裙非常漂亮,包子皮宣软,很薄,但并不破。副领事轻轻咬下,一股油汪汪的汤汁溅了出来,直滴在他的前襟上。副领事越吃越快,全然不顾包子有些烫嘴。他一口气吃了四个,这才停下来,抹了抹嘴唇,闭上眼,似乎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境界和情绪之中。

到底怎么样?本多大佐忍不住问副领事。

副领事睁开眼,眉开眼笑着,叹了口气说,真是美好的滋味。

虎太郎也迫不及待地登上台,他看到包子个头不小,圆鼓鼓的,底下是金黄色煎炸裙边,饱满,皮薄,被里面的汤汁鼓起,像一个个白胖胖的嫩娃娃,挤挤地坐在一个个金黄色莲花台上。这水煎包据说用水和油来蒸包子,水干了,成了煎,既有水蒸的汤汁和包子皮的劲道,又有煎的脆爽可口。

虎太郎咬了口包子,很快发现不对。这不是寻常包子,它有两种馅,一种是上等鲅鱼茸,另一种是鲜牛肉。还有几片韭菜。肉羹切丁,塞在馅里,煮熟后融化成汤汁,被保存在包子里。这本没什么稀奇,但奇在韭菜香压制住肉的油腻,肉香和鱼香又冲淡了韭菜的辛辣。两种馅做的馅团被包裹在汤汁之中,彼此冲突又融合,好似熟透的草参,濡烂得入口即化,又有几分筋道。

虎太郎问副领事,您觉得这道饭如何?

副领事放下筷子,感叹地说,心和胃都是热的。那种感觉,好比深春之处,一人一舟独行于日头之下的湖水。日头温热,却不灼人,春之湖水,氤氲水汽,碧波荡漾,独坐船头,独饮醉人酽茶,独听水打乌船,好不快哉!只不知,这奇怪装置有何用?

宁安解释说,传统煎包都是用平锅,水和油混煎,外加锅盖。这个装置是利用加热铁板,快速抽走半球内密封空气,造成真空密封加热,能迅速蒸干水分,减少煎包肉馅熟烂时间,保持食材新鲜口感,让汤汁更香甜。

众人都为匪夷所思的装置和宁安精妙的设计而叹服。大厅响起了热烈掌声。

这盘包子也有名目,叫“锦绣山河处处春”。宁安最后说。

和了吧。骆师傅和虎太郎师傅旗鼓相当,不分胜负。副领事宣布。

十四

晚上7点30分,精彩厨艺比拼之后,日本总领事馆外事招待宴会正式开始了。

宁安偷偷地换下厨师服,从领事馆后门溜出去。宴会菜单早已备好,宁安也安排十几个厨师分组料理。他最后回首春夜天幕中黑暗高大的领事馆,骑上早准备好的脚踏车,向燕子矶笆斗山江边码头方向狂奔。总领事馆在鼓楼区,至码头有相当距离,半个多小时,宁安才到达码头。早埋伏在这里的军统特务赶紧招呼宁安上船。小船静悄悄地停泊在不显眼的地方。昏暗的灯光下,宁安甚至似乎看到妻子和女儿焦急期盼的身影。

骆师傅不辞而别,有违中国君子之风。一个急切的声音突然从宁安身后冒出。

宁安惊悚至极,忙回头看,虎太郎瘦小的身躯显现出来。接应的军统特务也大惊失色,忙掏出枪,警觉地查看四周。但此处为码头非常偏僻的地方,除了这个小老头和他骑的一辆脚踏车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再出现。

厨师长,你怎么在这里?宁安说,插在衣兜里的手也紧紧地握住勃朗宁手枪,枪还是老鲁送给他的。

虎太郎没有回答。他的衣襟全湿透了,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息着,显然追踪狂奔的宁安,对五十多岁的虎太郎来说并不轻松。

虎太郎又喘口气,才沉痛地说,骆师傅,干这个不适合你。你只是优秀的厨师。宴会开始,本想找你聊天,却发现你仓皇而出,就跟踪至此,也算是相送吧。

宁安不答,手抢攥得更紧了。他太大意了,居然没发现身后有人。

虎太郎又说,这一路我都犹豫,是不是要举报你的不法行为,但我还想亲口问问你,为何违背厨师原则,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丧尽天良?宁安不怒反笑,日本兵闯进南京,奸杀嫂嫂,又奸杀我六十多岁的老母,这算不算丧尽天良?

虎太郎语塞,讷讷地说,战争总难免伤亡和个别不法士兵。

宁安冷笑说,真是笑话,老虎吃了麋鹿,还要和它和平。老虎的和平,不过是被吃的动物不要乱喊乱叫,搅扰了它的心情罢了。

虎太郎叹了口气,又说,战争是不好的。但你不该利用厨艺滥杀无辜。

无辜?宁安说,我杀的都是日本高官和高级汉奸特务,何来无辜?

你在食物投毒?虎太郎又问。

我把毒物混在四坛绍兴老酒里。宴会开始,毒物才会慢慢渗透,这毒发作慢,现在估计领事馆已乱作一团。我不杀害无辜。宁安说。

老鲁和宁安商量细节,宁安坚持不在饭菜里动手脚,而是在酒水里做文章。他的理由是,如果饭菜有异味,日本人可能很快停止食用,起不到效果了。他不想让下毒破坏厨艺比赛。另外,他实在不忍心毒死洋平和菊子夫人。妇女儿童一般不会在宴席饮酒,他们可逃过一劫。

一个厨师,以毒杀人,总是罪孽。虎太郎说。

这我知道!宁安打断他,我永远退出厨师界。但我不后悔。给本多大佐那桌高级军官的菜品,我以豆腐配白萝卜,笋搭鸡肝汤,汤里有我特制的药。这些杀人狂魔即使活下来,终生也不再有味觉。军人杀命,书生诛心,料理猎舌!

你好可怕。虎太郎脸色惨白,苦笑着说,我不过是行将就木的老厨,妻儿都死于战争,这世上牵挂的就是一身厨艺心得。我想找个传人,结合日本料理和中华烹饪美食的奥义。现在看来,不过是幼稚可笑罢了。

宁安向虎太郎深深地鞠躬,低声说,您是令我尊重的厨艺大师。下辈子吧。但愿下辈子中日之间不再有战争。

宁安回头,迅速登上小船。接应的特务也赶紧发动小船。此时虎太郎拿出个小包裹向船上抛去,大声喊,送你做纪念吧,但愿你能找个好的厨艺传人!

借着星光,宁安发现是那把虎太郎引以为傲的银厨刀,热泪盈眶。船快速移动,黄浦江两岸风景在黑暗中迅速奔向远方。乳黄色月亮仿佛大海船,伴随着不知将奔向何处的命运。灿灿星光若漫天蔷薇,宁安隐约看到,黑黢黢岸边似长满无数粉红色巨大舌头,在微风中摇曳。有中国人的舌头,也有日本人的舌头。兄长一家,还有死去的老母,都站在舌头之间,微笑着冲他挥手作别。他们神态安详,不再是狰狞血腥的样子。虎太郎瘦小挺拔的身影,依然屹立在空无一人的码头,如孤独的猛虎,一点点地退隐在时间的惊涛大浪中……

十五

1939年深春,南京日本总领事馆举行外务省次长清水留三郎招待会,发生震惊中外的厨师投毒案。总领事倔公一,陆军中将山田乙三,还有众多南京城内日本政军界高级人员等数十人中毒。宫下玉吉和船山已之作等数人中毒不治,于次日身亡。

经日本特务机关严格搜查,发现领事馆厨师骆某留书一封,内书投毒报国仇家恨,乃个人行为云云。经检捕,发现该中国厨师已从燕子矶笆斗山码头秘密潜逃南京,不知所终。

消息传到日本内阁,产生极大反响。日本总领事、副领事被撤职遣返归国。总领事馆厨师长、著名日本料理大师虎太郎辽引咎剖腹自杀。

再据日本特务机关追查,中国厨师实为军统特别人员。此行动代号:猎舌。

(刊载于《当代》2017年第4期)

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十月》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文艺批评、小说、诗歌等三百余万字,小说被选入201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等六部,现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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