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诞辰回忆录(汪静之诞辰120周年)

□汪刚柳 整理

汪静之符竹因一共有九个孙辈。我们都曾有幸跟他们一起或长或短地生活在一起。今年是爷爷汪静之的120年诞辰,我们一起通过口述和记述来纪念他和奶奶。

汪老诞辰回忆录(汪静之诞辰120周年)(1)

在北京拍摄的全家福 1956年

【北京干面胡同】

1952年,汪静之离开上海复旦大学,搬到北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后于1956年转为中国作家协会专职作家。在北京期间住在东城的干面胡同,直至1965年与夫人符竹因搬回杭州。

玫玫:

1956年

这一年我出生在北京这个古老的围有厚厚城墙和几座雄伟城门的城市。城中有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公公姥姥和三阿姨小阿姨。那时三阿姨正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就读,小阿姨应该是在中央美院附中,公公则是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

三阿姨进产房看到新生的我,出去到医院走廊里对爸爸说:“像你”。

我出生的第二年,三阿姨美院毕业分配到上海美影厂,她也就此离开了公公姥姥在北京干面胡同的家。

1963年

这年我上小学。我自己对公公姥姥家的记忆就从这会儿说起吧。

自小,每逢周末,妈妈爸爸都会带我们去姥姥家。常常是我们推着妹妹的儿童车一路走去,每次都是要在那儿吃过晚饭,才回到只隔一条胡同的遂安伯胡同的我家。姥姥做的红烧肉和烧的绿菜豆腐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

这个时候我上学了,放学后常常就一转弯儿,走到姥姥家去点个卯。

姥姥家的院儿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宿舍,坐落在干面胡同中间路北。西邻不知是个大杂院儿还是什么宿舍,东邻是个外国人的居所,或教堂机构。姥姥家院子中只有三户人家,对门儿便家有四个姑娘,最小的叫卞小琴,跟我姐姐雁雁一样大,和我们上同一所小学。

院中南墙东墙以及后院儿的南墙下,都沿墙根儿种着花草。记得都是那种我叫“夜来香”的,因为每逢夏天到夜间大圆叶子的“夜来香”就会开出洁白的近半尺长的一朵朵一簇簇的花儿,在漫长幽静的京城夏夜中散发出无尽幽香(小阿姨后来纠正我们说那是玉簪花) 。姥姥家夏天夜晚的另一个记忆,当然就是纱窗外爬上爬下的、让我怕怕的小壁虎们。

后院儿没住户,只有花草、土地和一个小山坡,小山坡儿上有一棵巨大的枣树。每年秋天,我们就会在大枣树下捡到无数红红大大甜甜的枣儿吃,这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枣儿。

姥姥家是西房,右手北墙开门,两室一套。一进门,是小阿姨周末回家时的睡房,她那时多数应该是在中央美院住校,有时星期天我还会去美院找她玩儿。这间房也兼起居室、餐厅。入内进二道门,便是公公姥姥的卧室兼书房,房内除了窗门,四围靠墙好像都是高高摞满的书架或作书架用的木箱。最高一层之上,在天花板下面,总是摆着一排大罐子,里面满装着姥姥自制的各种果脯。每次放学后到姥姥家点卯时,姥姥一定会给我吃那些好吃的果脯,当然同时还要品尝公公自制的好吃的甜酒酿。

对面卞家楼下地下室,有较大的空间,内设几家公用的厨房和厕所。记得姥姥下到地下室,总是(也教我们)用折好的纸夹着公用的灯绳开灯关灯,厨房和厕所的灯绳是用两张不同的折纸。姥姥是我讲卫生的第一老师。姥姥讲话永远是那么轻声轻语温柔和善,带着那个浓浓而亲切的临平乡音。

到姥姥家玩儿是我童年最爱干的事儿,除了姥姥总给我好吃的东西,还有听公公唱读书,他总是坐在窗下他书桌旁的藤椅中,手捧一书唱读。无论我们怎样在旁走动讲话,他都全然无觉。他唱读的声音总是让我感觉安宁,至今还会在耳边回响。在那儿还有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一本本反复阅读妈妈小时侯的有插图的童话故事书们。后来妈妈告诉我,那套丛书是她年少时写英文作文得到的商务印书馆赠予的奖品。

记得我在姥姥家读书或作功课时,一岁左右的小荣表弟就在我旁边的深红漆方饭桌下的地板上玩儿。没大人在旁边时,姥姥就用同样深红漆的方凳子们挡在桌子周围,使关在桌下的小荣表弟不会爬到危险的地方去。记忆中,小荣是个非常安静的小孩子。

公公有时会带我出门买东西,多是药品、杂志、糖果一类的。他总是一出院门就会立刻拉着我的手,在胡同里走,直到我们进了商店的门才会放开。常去的有干面胡同西南口上把角儿的副食店。记得他总会令我惊讶,就是他买水果从来不挑选,不上下左右检查果子上是否会有虫子洞,就只是从大木盒子里拿起一个算一个,直接放进售货员的铁秤盘里。要知道那个年代,种植一定是少用农药,因此水果有虫洞是常事儿,所以矮矮的七、八岁的我,在公公的手臂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下面有虫洞的果果放进秤盘,请售货员秤份量收钱……至今未忘当时我那份儿焦虑心态。

1965年

记得好像是冬天,公公姥姥和小荣表弟搬离北京去了杭州,我再也不能去干面胡同的姥姥家了,姥姥家的一切,那夏夜的“夜来香”,纱窗上的小壁虎,甜甜的大枣儿,好吃的饭菜果脯甜酒酿,安静乖乖的小荣表弟,亲爱的公公和姥姥,都一起远远地离开了我……小阿姨也已毕业分配去了太原。我美好的童年结束了。

小荣:

在所有的孙辈之中,我是公认的最接近也是最亲近爷爷奶奶的,因为我在11个月大时,小我一岁的弟弟云闪即将出生,父母和爷爷奶奶商量后,由父亲将我从广州送到住在北京干面胡同的爷爷奶奶家。

之后爷爷奶奶一直为我充当父母之职,直到1973年我10岁时回到广州。

我父亲于1972年得以离开湖南醴陵,回到广州被分配到708部队工作,安顿好后,便将我和弟弟从杭州的爷爷奶奶家接回,自此,我们三姐弟和父母才第一次全家住在一起。

我在北京住到三岁半,大约1965年秋冬或是1966年初,爷爷退休,带着我和奶奶搬到杭州。

北京的记忆只有一件事,便是有一天奶奶晚上没有回家,幼小的我极端焦虑,满院子找,还到地下室去找,却哪里都没有找到奶奶。搬家去杭州时,途经上海,住在三姑姑家,第一次见识这么大的房子,有木地板,房中有一架很大的钢琴。

雁雁:

公公和姥姥,是我对外公和外婆的称呼,叫了一辈子,很顺口,很亲切。别人会觉得不对了,有点儿南辕北辙了啊!为什么不是“姥爷姥姥”?因为他们是南方人啊。为什么不是“外公外婆”?因为我是北京人啊,因为同学都叫姥姥啊。我小任性,姥姥随和便依了我,而公公坚持也就由了他。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家人,随性。

跟北京有关的,我主要讲一些姥姥的事情和回忆,不过真的很少,我还启发我妈妈讲一点姥姥的故事,结果她想了半天,也说姥姥的故事特别少。

姥姥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特别少,特别闷,但是她的头脑特别好,而且性格也特别善良,是一个特别慈善、温暖、可爱的人,感觉跟她之间没有距离感。姥姥特别朴素,从照片上看,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非常朴素。还有就是她特别干净,不仅是穿戴干净,她的思想她的行为,都是特别干净的,朴实而干净。在我的回忆里,姥姥从来没有轰轰烈烈地做事,没有吵闹过,也从没有严厉地惩治我们。其实姥姥很聪明,很多事是她拿主意的,但是她并不张扬。

我小时候对姥姥的记忆非常清晰,很多记忆是画面的。我小时后上爸妈的机关托儿所,在北京和平里,地坛公园对面。1958年,因为爸妈义务劳动,参加北京人民大会堂和十三陵水库的修建,我在托儿所全托,周末也不能回家,姥姥就去托儿所看我。

脑海中的画面是我在托儿所的很高的铁栅栏里面,手抓着栏杆,姥姥站在栏杆外跟我说话,她走的时候我就一直看着她走远。现在我的脑海里还很清晰地看见她走到街的拐角处,回过身跟我再见。这个画面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时候我家住在遂安伯胡同,离公公姥姥家相隔半条胡同,记得当时姥姥家的干面胡同划在史家胡同小学区,那是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最好的小学。为了让我能进史家小学,姥姥让我住在她家,可是到我入学时,学区重新划分,干面胡同被划进了遂安伯小学,我并未能如愿上史家小学。

不知为何,我上了小学之后,仍然住在姥姥家。姥姥家不大,一个房间,用木板隔开成两间,里间是一个大床,一张桌子和两个柜子,就没地方了。外间有一张书桌在窗口。我上小学一年级,学汉语拼音,要写aoeiuü,aoe全是圆的,可是我怎么都画不圆,气得我直哭。我记得特别清楚,用田字格,a写一行o写一行,e也写一行,姥姥就特别有耐心地教我,她坐在我旁边,帮助我,仅是a就写一大张纸,o和e也是各写一大张纸,终于写圆了,再写到本子上。

姥姥家窗下,种了一排玉簪花,虽然我小时候记得它是叫夜来香。每到夏天傍晚,白色的花开放香气四溢。另外,也是夏天傍晚,书桌边窗子的纱窗上会爬上来小壁虎,灰色的背,白色的肚皮和小爪子,极其可爱。

【杭州望江新村】

汪静之于1965年携夫人符竹因及孙子小荣离开北京,回杭州隐居,住在杭州望江门外的望江新村。

1966年,汪静之的长女、儿子和二女儿,相继离开各自的城市,他们的子女便一一被送到杭州,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照看。

八十年代初,汪静之符竹因搬去浙江大学附近的曙光新村。孙辈们因为工作和生活定居在各地乃至移居国外。偶尔回到杭州,对祖父母外祖父母的探望和跟他们的小住,尤其亲切难忘。

雁雁:

1965年,小阿姨大学毕业了,两个月后,公公和姥姥悄悄地回杭州隐居了。毕竟西湖与他的诗歌和他们的爱情紧密相连,他们爱恋西湖,他们会见容于西湖的。

杭州望江门外市民杂居的居民区里,居住着白发苍苍的老诗人,没人认得他是谁,也没人想追究他是谁,他们被世间遗忘了,奇迹般地成为未受任何冲击的“五四”老人。

1969年,住在杭州姥姥家的时候,我上八一中学。因为我从北京来,学校还让我当广播员,参加宣传队。一次老师家访离开时跟我说:“你家怎么有那么多书啊?”也许老师只是感慨,毕竟那个年代难得能看到那么多书了,尤其是那些老书。

1979年,第四届全国文代会召开,浙江省文联工作人员找到望江门,街道云:不知道汪静之是作家,他不声不响,只是每天来看报,从不说话。

1986年3月19日,姥姥因病逝世。公公曾对妈妈说:“你们的母亲是死于贫困......”

抗日战争时期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都很艰苦。回杭州后,津贴更少,生活更拮据。他们非常节俭,衣服用具破旧不堪,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家里灯泡只有8瓦。抽屉里总有许多一面空白的废纸,包括牙膏盒、药盒、包装纸,都用来写草稿、写备忘。每支铅笔用到握不住为止。公公还常常会为排长队买到划算的食物而高兴。但不管多难,他们总会在需要时力所能及地帮助邻里和街坊,好像是一种本能。

我们家孙辈九个孩子,小时候都在姥姥家住过。上世纪六十年代,七个孩子曾经同时住在杭州望江新村的姥姥家,约有半年,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十四岁。公公姥姥接纳我们,保护我们,给予了我们家的欢快和温暖,而孩子们的天真和可爱,聪明和顽皮,也带给了他们无尽的欢乐。

我们那时完全不知道公公姥姥其实是那么苦那么难,他们也从来没有让我们感受到过任何的窘迫和不堪。我还记得那段时间的很多小事情,点点滴滴。

公公特别爱吃酒酿,他会自己做。酒酿发到刚好时很甜,小孩子都能尝一口,醇醇的香甜,特好吃,那个味道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不会消失。慢慢地酒酿的味道凶起来,小孩子就没份儿了。公公就喜欢凶的,越凶越好。长大以后知道,姥姥不许公公喝酒,他就自己做酒酿来过把瘾。那时跟公公出去,他会在路边小店买一小罐甜酒酿给我当零食,我很享受,他自己不吃。

在姥姥家,每天一次饭后发糖,每人一粒黄豆大小的,是那时的“奢侈”了。做错事要“罚糖”,表现好有奖励,罚糖的机会更多些,被罚的都会很难过,奖励难得,也会很得意。

记得一次是什么地方闹水灾了,公公提议一个月不发糖,把糖钱捐给灾区,我们都赞同。晚饭后是全家一起聊天的时候,七嘴八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特别热闹。有趣的是,最后要有一个总结,今天都说了些什么,从哪儿说起的,怎么就说的这儿了……最小的表弟小荣记性特好,会把当日话题的来龙去脉都讲出来,让大家吃惊。小荣出生十一个月就到姥姥家了,是跟着公公姥姥长大的。

最快乐的当然是跟着公公游西湖,孤山、白堤、苏堤、三潭印月、玉泉、龙井、灵隐寺、宝石山、雷峰……

一次去灵峰看梅花,公公说,从前梅树稀少,树上的花也稀少,要到幽深的地方去找才能看到,所以叫“灵峰探梅”,现在满山满坡都种了梅树,开满了花,根本不用探了。

他还带我们去看每年一次的钱塘江大潮,公公说他年轻的时候年年都要去,他见过的钱塘潮,潮头有两丈高,像一堵长长的高高的墙横着移动,隆隆轰鸣,震天撼地。后来看到的钱塘潮,都没能有过公公讲述的那般景象了。

记忆中,公公在家里大部分时间是坐在书桌前的藤椅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微微地摇动着身躯,用古音轻声哼唱着似歌的韵律,这种时候是不能打扰的。那时我就想,诗是歌,是要吟唱的。我有幸见识过“吟诗”这种已经消失了的文化,也感受过那种吟唱带来的恬淡和宁静,十分美好。

回想起来,各种艰难中公公和姥姥都保持了他们秉性里的清正与优雅,挺伟大的。

小荣:

我从三岁开始有记忆起,直至十岁,因为年纪小,又总是自己一个人,从不出去跟别人玩,我的童年记忆都是有关我自己的,主要就是跟爷爷的很多书打交道。

那些书我一本一本地找出来看,通常看得莫名其妙,看完插回去。爷爷的特历殊经,藏书广泛,他收藏的一些早年出版的童话、神话——包括但丁的《神曲》,俄罗斯神话故事,等等,给我的印象都很深。

有一套讲现代中国革命历史的《星火燎原》,十几册,每本大概一寸厚,也令我印象深刻,我在十岁前已经全部将它看完了。

在杭州望江门的爷爷奶奶家中,我的记忆主要集中于在许多沿墙的书架上找书看。爷爷的书里都写满了笔记,重要的和喜欢的都被他用红笔圈起来或是下面画了线,还写上文字。

每一周或每隔十天爷爷会带我去西湖游玩。他逛西湖有大圈和小圈之说,小圈是从湖滨开始走白堤和苏堤,大圈是西湖外围杨公堤。他会准确计数,告诉我这一圈是多少里。每隔一个确定时间间隔,会带我去知味观吃一次小笼包子,爷爷是很爱吃肉的。夏天时,他会带我去官巷口的某一个冷饮店吃一次冰淇淋。这些初时只有我和爷爷两人。

玫玫:

1969年5月前后,妈妈教我们打好行李,送我们姐妹仨乘火车到杭州公公姥姥家暂住并上学,因为爸妈要去河南农村。

阳光温暖的杭州,美丽妩媚的西湖,是公公姥姥最爱的地方,也是我们的安全庇护所,更有可爱的表弟妹们,也都因类似之缘由,同住公公姥姥家中。我们一行七个兄弟姐妹,欢天喜地同聚一堂。遗憾小闪太小不能来,卫星当时还未出世。雁雁最大上八一中学,小荣还小,中间的我们,玫玫、畅畅、蔚蔚、小柳、小红,都上望江门小学。记得在姥姥家中,我们还自己办报,印报(用复写纸),自写文章自画插图。

我们姐妹仨,住公公姥姥的至友曹珮声来访时住的睡房,两张棕梆床、一张竹床沿墙排开,靠窗摆着做作业写信的桌椅。窗外左右是两座居民楼,中间是它们的院子,院子后面是通向买菜小街的小路。记得一日,我正站在窗口眺望,突然见到表弟畅畅在两楼之间的小路上,从右向左,即从小街方向,向回家方向飞奔而过,紧跟身后同样飞奔的,是一条大狗!时值夏天,畅畅穿着短裤,狗的嘴巴就快碰到他飞扬在身后的双脚!我好替畅畅捏一把汗……我从来没看到过他跑得这么快。

姥姥每天早晨五六点就起身,在朦胧的黎明中到楼后小街上买菜,她每天要给全家九口人作饭。雁雁和我负责洗自己的和小红妹妹的衣服。公公每天晚饭后给大家发糖,每人都得到一样的。但是如果哪一位那天不乖犯错,就会被公公罚糖,即得不到任何糖。

小柳婊妹在楼外跑来跑去(是公公给小孩子们规定的每日户外锻炼),一不小心跳到楼旁路上,差点儿碰到橡胶厂的卡车,被罚了糖。还有一次,十二岁的我不听话跟姥姥顶了大嘴,也是同样下场被罚糖。后来想起那时惹姥姥生气伤心总感到愧疚。记得有一次某地发洪水,公公姥姥及大家一致同意,停止发糖两星期,省下钱支援灾区。记得那两个星期过得特慢。

自小我迷跳舞,公公差不多每周带我去杭州歌舞团,跟功顺阿姨学练舞蹈基本功。记得是走进望江门,在城内走很远才到。记得路上有时公公谈起安徽绩溪的老家,他总是会说等将来家乡通了火车,我带你回去看看。此外,公公还常常谈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益处。

1969年冬天,爸爸妈妈在河南为我们打好了前站,十一月,妈妈来杭州接我们三姐妹,辗转上海南京武汉,先坐长江渡轮西进,然后转火车北上,去到河南明港与爸爸妈妈团聚。记得是好不愿意地离开了表弟表妹们,还有很要好的同学汪雅仙和陈丽亚。我们再次远离了亲爱的公公姥姥。

小红:

我管外公叫公公。很奇怪,我家的叫法是不合常规的,外婆叫姥姥,随着北方人的叫法,而外公却叫公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称呼。

公公姥姥家先是在北京,住在干面胡同,离我家住的遂安伯胡同很近,能走到。我那时年纪小,虽然对去公公姥姥家有点印象,但都是很模糊的。

真正认识公公姥姥,是我8岁时住在杭州的公公姥姥家那半年开始的。那是1969年5月前后,我记得很清楚,在路上庆祝的人群中遇见熟识的小朋友,我告诉她们我要搬去杭州住了。我们在公公姥姥家住到同年的11月,妈妈来接我们离开杭州去河南。

我小时候对公公的印象,从形象上看,他老是穿着一件汗背心,一个大大的裤衩,脚上是一双很厚底的木屐,在杭州望江新村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木屐便发出很响的“跺跺跺”的声音。公公经常摇头晃脑地吟诗,用一种腔调,既不是唱歌也不是朗读,就是哼着吟唱。每到周末,他会叫我们一起画画,他在旁边看着。每天晚饭后,公公给每个人发维他命,是几粒小药丸,外加两三颗糖果。如果谁做了错事,就会被罚糖,罚掉一两颗糖。

公公对所有的后辈家人都很关爱。虽然我觉得我那时并没有特别受到公公的宠爱,因为两个姐姐年长我好几年,都很成熟很优秀,公公姥姥与她们交流,就如同对成年人一般把她们当作可以说话可以询问的对象,而我年纪小,又极不爱说话,记忆中公公姥姥是不常跟我说话的,我通常只是作为群体的一员被照顾。

尽管如此,公公对我的关爱还是无时不在能感觉到的。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我跟父母住在河南,每隔一段时间,公公就会给我寄一批小人书,在当时什么都没有很艰苦的情况下,公公极其关心我的文化学习和发展。

小柳:

我是1967年夏天到杭州爷爷奶奶家的,这个时候,我快满七岁要上小学了。6月初我妈妈带着我和小弟弟小闪坐火车到杭州。我父母跟爷爷奶奶商量的结果是,将我留在杭州上小学。因为爷爷奶奶在杭州隐居,生活艰难但却比较平稳。

爷爷奶奶家附近的望江门小学,每天上午上课,中午放学回家。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全世界的小学都是这样的,这个杭州郊区四季青公社的小学能相对正常上课,在当时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每天下午都是自由、充足的时间让我看书、画画、跟弟弟和后来从北京上海来的表哥表姐妹们玩耍。我们一起出自己的报纸,一起排演《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让爷爷奶奶给我们当观众。还有一个观众是在爷爷奶奶家住过的曹奶奶——曹珮声先生。

尽管爷爷奶奶的生活非常艰苦,但是他们竭尽所能,让所有的孙儿女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学习,发挥自己的想象和创造力,健康地成长。最让我受益的是爷爷的书籍,他在几十个木箱里放置的古今中外的小说诗歌。我囫囵吞枣读尽了这些文学书籍,《艳阳天》《吕梁英雄传》《红楼梦》《林海雪原》《神曲》,以及莫泊桑、巴尔扎克、乔叟、安徒生等作家的作品……什么都看。最喜欢的是一大批儿童读物,包括了希腊神话、北欧神话和当代的欧洲儿童故事,也有中国古代故事,有着好看的线描插图,简直百读不厌,这些儿童读物是大姑姑小时参加全国儿童画比赛得到的奖品。

在爷爷奶奶家住到1972年春天,爸爸妈妈带着小弟弟再次来到杭州,将弟弟留在杭州,把我接回,跟着父亲在湖南醴陵住了几个月。后来父亲恢复工作,我们便一起回广州。一年后,爸爸去杭州接回两个弟弟,自此我们全家五人才第一次住在一起。

再次回到望江门的爷爷奶奶家,是1977到1978年准备高考那一年。我独自陪着爷爷奶奶住,在杭州第七中学上高三。因为要考英文专业,加上之前高中的课程我没有好好学,数理化基本不会,只好一边上学一边自学英语和数理化,当然还要学习高考的其他课程,真正是争分夺秒,变身学习狂魔。一年寒窗的结果是我考上上海外语学院英语专业,并通过所有考试获得高中毕业文凭。爷爷奶奶很欣慰于我的自强和努力,爷爷时常跟人说起我是如何勤奋自学的。唯一让他不满的是,我在报高考志愿时,鬼使神差临时更换了志愿,把爷爷属意的复旦改成了上外。我至今感觉愧对爷爷,让他失望了。

准备高考的一年中,我偶尔会去电影院看一个电影,作为学习中的放松和调剂。上世纪70年代末,电影院时常放一些中外老电影。我看完回家,会把电影的故事讲给爷爷奶奶听。他们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紧张处,他俩眼巴巴地看着我,纯真得像两个孩子。

去上海上学之前,有一个画面像油画一样,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两位历经沧桑世事的老人,伏在八仙桌上,那么淡然、安详,在轻声聊着什么琐事,暗暗的昏黄的灯光照在他们的头上。

畅畅:

我的母亲汪伊霓是汪静之和符竹因的二女儿,我是他们两个外孙中年长的那个。我和妹妹习惯称呼爷爷奶奶,而不是外公外婆,因为那时候既没爷爷也没奶奶,妈妈说就随舅舅家的表弟表妹叫爷爷奶奶吧。好像妈妈跟爷爷讨论过,获得爷爷同意,妈妈说这样叫亲近些。

我对爷爷奶奶的回忆,都集中在我和妹妹徐蔚一起住在杭州望江门新村的那段时间。

那时,我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工作的父母,要去上海奉贤,我和蔚蔚被送去爷爷奶奶家。我在杭州时是上小学三年级,离开时我在上小学五年级。在那异常艰苦的特殊时代,有大约三年的时间,我们跟大阿姨和舅舅家的好几个表姐妹表弟们一起,挤在爷爷奶奶只有三个房间的公寓里。多数时候是四个孙辈,孙辈孩子最多的时候一共是七个,多到每一个房间都睡了几个小孩,多到我都回想不起来我那时被安排睡在哪儿!

爷爷奶奶对子女对后辈全心全意的关爱,令他们来者不拒地接纳了所有需要他们的孙辈,尽管他们的收入微薄,而子女们自顾不暇给他们的支援也很有限,他们却竭尽所能,让孩子们吃饱穿暖,教孩子们读书画画,让我们在身体上和精神智力上都健康发展。

每天爷爷都会叫我们读诗,记得我们朗读的诗里有很多是爷爷专门写给小孩的儿歌,朗读之外还要抄写。这对我们那个年纪是很好的学习。

不仅是书本意义上的读书,爷爷奶奶对我们孙辈的爱好,也十分关注并给予实际支持。我在杭州时,对吹笛子产生了兴趣,爷爷就为我买了我此生第一支笛子。这把笛子我至今珍藏着。记得那时跟爷爷奶奶家住在一个门里的,还有一户人家,这家的男孩年龄比我大一点,会吹笛子,我还跟他学了一段时间。

还记得有一段时间,爷爷鼓励我在休息天去看电影。他会给我买票的钱,我就坐电车到官巷口的电影院排队买票看电影。

爷爷对自身的学习,也毫不放松。我记得他,每天都要看书、看报,并用红蓝铅笔在书报上做记号。还要吟诵诗词,有时低吟,有时激昂,情绪随内容起伏变化。他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图书馆,他告诉我,他只看两种书,一种是文学书,另一种是医学书。

说几句我对奶奶的印象。奶奶话少,脾气好,整天忙于家务。那时候买菜要早起,晚了有些鱼、肉就卖完了。冬天,奶奶的手总是长着冻疮,非常辛苦。奶奶每天能坐下来的时间,除了吃饭,就是一天三次的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她有一个小本子,每天都会详细记录天气预报的内容。她说,一方面是锻炼自己的听写能力;另一方面,可以给爷爷出门办事有个参考。

蔚蔚:

爷爷时常给我们布置作业,安排我们做家务。记得他还叫表姐念小说给我听,让我一边听一边看着字,这样认识了很多字。有时候发一些纸,给我们画画。这些纸都是废物利用的,有些是书的扉页,有些是装药的纸袋。

有一次,爷爷发了三张纸,我每张都画了,然后交给爷爷。爷爷说,三张都画得好,就是画得太小了,要画得大,要顶天立地!这个也很管用,要不然,画的很小,缩在纸中间,鬼头鬼脑的,不好看。住在爷爷奶奶家时,每晚爷爷给我们每人发三颗糖。当时,买糖是有配给的,但是小孩去买可以买三块糖,爷爷就叫畅畅带着小荣去买糖,又叫小柳带着我去买糖。

爷爷的书橱,都是用木制肥皂箱子摞起来,上面贴着纸条“概不出借”。爷爷有一次吃完饭聊天讲故事的时候说到,为什么用肥皂箱,是因为抗日战争期间,逃难时书都没法带走,以后如果再打仗,用肥皂箱装书就可以带走,不会再把书丢下了。贴“概不出借”的纸条,是因为《水浒》借出去没有还回来,当时又买不到《水浒》,很伤心,所以就再也不借书了。197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爸买到了两套《水浒》,一套自己留着,一套就去送给了爷爷。

那时爸爸妈妈经常来杭州看我们,爷爷很喜欢听他们讲一些有趣的事。有一个人,姓俞,是一个小偷,他跟人们介绍自己的时候,总是说我姓俞,偷字旁边少个人,爷爷听得哈哈大笑。

小闪:

我对爷爷奶奶的记忆全是在杭州爷爷奶奶家时那一年,应该是1972-1973年。

1972年,我父亲汪飞白和我的妈妈带我从广州去了杭州爷爷奶奶家,将8岁的我留在杭州,接走了已经在爷爷奶奶家住了五年的姐姐。

在杭州我跳了一级,和长我一岁的哥哥在一个班,上小学三年级。我从三岁起就和妈妈住在外婆家,因为妈妈身体多病工作辛苦并且只有小学一年级的文化水平,又因为父亲不在身边,我基本上除了上学就是一个小流浪汉,在广州莲华井的外婆家附近玩耍,家里流传的我小时的名言就是“妈妈返工,我随街返工。”在学校理所当然是一个差生。

在杭州的望江门小学上学后,我一跃而成为班里的第二名,仅次于永远是第一名的哥哥。改变的原因,一是爷爷对我们的教育,二是爷爷的藏书。

记得初见满头白发的爷爷,我心里挺害怕的,觉得这是个很凶的老头。其实后来发现爷爷并不太严厉,倒是面目慈祥的奶奶看着我们说:“看着我的眼睛,我能看出来你有没有说谎哦”,更让我心里发怵。爷爷每天会叫我和哥哥背诗,记得多数是他自己写的诗。小孩嘛,记性好,几遍就背会了,然后就可以玩了,所以丝毫不感到压力。印象很深的还有每天晚上听爷爷吟诗,感觉是类似黄梅调般的曲调,悠然随意。我一直觉得这是唐宋便流传了的吟诗曲调,后来听兄弟姐妹们说其实是爷爷自编的曲调,但是爷爷已经不在,不能知道了,可是这般的古风意趣,至今难忘。

在爷爷奶奶家,我发现了宝藏般的藏书,众多的中外小说以及童话神话故事,给年少的我们提供了无尽的文学和精神滋养。不管是什么书我都会找出来看,最喜欢的是众多外国神话童话故事,这些故事对我的影响极大,当然也使我的语文水平一跃千丈,变成一个成绩很好的小学生。

在爷爷奶奶家的时候,有不少生活上的趣事,为我的童年加入了色彩斑斓的回忆。爷爷每天晚饭后给孩子们发糖,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三四颗彩色糖纸包的硬糖,是我们每天的甜蜜享受。

我是一个顽皮的男孩子,从小自由散漫惯了,总是不能记得守规矩,一不小心就受到责罚,被爷爷罚了糖,幸好总还有一两颗糖没有被罚掉。那时非常羡慕哥哥每晚能发到全数的糖。有一天哥哥对我说他这不算什么,说完带我去姐姐的床头,掀起枕头,看到下面囤积了二三十颗糖,也许更多!我被强烈地震撼到了。

被罚得厉害的一件事情我还记忆犹新。那时放学后,我和哥哥有几次不回家偷跑出去玩,走到吴山或是钱塘江边之类的地方。有一次我们沿着铁路一路玩到了火车站附近,被邻居看见向爷爷奶奶告发了。因为这是很危险的事,爷爷奶奶特别生气,我们被罚了不少糖。

在望江门爷爷奶奶家住的这一年,是我童年极难忘的时光。后来长大成人,当兵成家,与爷爷奶奶的来往就少了。最后一次到望江门的家,是当兵期间,那时爸妈也已搬去杭州住在杭大新村,晚上我突然到达杭州城站,靠着小时的记忆,找到望江门爷爷奶奶家,敲敲窗户,窗内两位老人,惊喜地迎接我。

卫星:

上小学前以及上学后的假期,我常在外公家住。每天晚饭后外公都要发糖,每个孩子能发到几颗糖。一般我们拿到糖就吃掉了,可是舅舅家的表姐居然攒了一瓶子糖!

记得外公逗我玩时,会在衣服口袋里放一块磁铁,再拿一个搪瓷的盘子放在口袋外面,盘子被磁铁吸住便不会掉落。他每天会坐在窗口吟诗,声音很独特,给我印象很深。

外公会做酒酿,常常倒腾用糯米做酒酿。这说明虽然外公不太能喝酒,但是他却时常爱喝一点,喝完脸会发红。

对外婆的印象是她永远在不停的操劳,做事情很细很慢,她总是忙着什么,老是不歇着。记得外婆四五点钟就要起床去菜场买菜,经常是要排队的,回到家做饭做家务,一刻不停。

外公外婆很关心时政。大概是1976年的时候,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多事,记得外公外婆常常焦虑地交谈。我很小,不知道他们谈什么,可是那种焦虑给我留下印象。另外外公外婆特别关注每天的天气预报,天天要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要把每天的气温记下来,通常这是外婆的工作。记录了气温,还要和往年的作比较,可见外公很怕热,一到夏天他会忧虑。每年夏天他会参加文联组织的去莫干山避暑。有一年,就是高考那一年,我还跟外公一起去千岛湖避暑。

【热爱西湖】

小闪:

熟悉爷爷的人们可能知道,爷爷一生热爱杭州西湖,经常徒步游览西湖,徒步既是细览西湖美景、锻炼身体,也是因为经济困难,坐车买票要花钱,家中孙辈众多,吃穿住行花费不菲,爷爷微薄的退休金很难支撑,子女们在外,付出的很有限,必须能省则省。

爷爷游西湖最常走的是大圈和小圈,从所住望江门经河坊街走到柳浪闻莺,向西到苏堤,再经孤山白堤断桥六公园回家,此谓小圈。

从花港观鱼走西山路,经岳坟北山路再到六公园,此谓大圈。每每到了柳浪闻莺,爷爷必定在湖边的长椅上面湖久坐,我和哥哥快乐地在大草坪上追逐玩耍,捉虫观蚁,开心不已,却总是不解爷爷一动不动在看什么。

现在我自己已近老年,才真正领悟那是看西湖最美的角度。杭州动物园那时很小,也在柳浪闻莺公园内,小孩子喜欢看动物,可是因为进动物园要门票,爷爷难得带我们进园。

真正特别酷的一件事情是,至少有两三次,爷爷到学校,跟老师说,家里有事情或是奶奶身体不适,要接汪霜荣汪云闪回家。然后就带上我和哥哥直奔西湖去了。我们在西湖边痛快玩上一天,晚上回家奶奶也啥事没有。这说明爷爷内心其实觉得,直接在湖光山色的大自然美景中嬉戏,对小孩子的心智发展益处更大。

卫星:

印象最深的是,外公最喜欢杭州最喜欢西湖,非常喜欢在杭州游山玩水。只要住在上海的三阿姨一家来杭州,或者有别的表哥表姐在,外公都会带我们去西湖玩。我那时很小,还没有上学呢,小孩子嘛,出去玩都是喜欢的。

一般的线路是这样,在西湖边租一条船,划到岳坟去,在岳坟下船,然后买大肉包做午饭。外公去哪里都是走路,去西湖也是走路去,他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绕西湖走一圈是多少里路。那时候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外公已经快八十岁了。他对杭州和西湖的热爱,我觉得原因是这里承载着外公的青春,有他的朋友还有他的爱情。

外公很爱听老虎叫,带我去动物园,一定要等到下午四点多钟,那是喂老虎的时间,喂老虎之前老虎要叫,他要等着听。因为我很小,才四五岁,我就很害怕。有一次,等来等去老虎没有叫,我们就说走吧,走到门口时老虎叫了,他居然还要回去!记得当时我心里对他很不满。

小柳:

爷爷极其热爱西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率领全家人一起游览西湖美景。奶奶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类出游,现在想来她实在是太忙太累了,一大家子的吃穿住行全都靠奶奶一手操持。

应该都是春夏秋季,爷爷永远带着一顶白色木髓遮阳帽,像一个老绅士,将军一般威风凛凛走在前面,手中会紧紧牵着一个最小的孩子,其他的孩子们便叽叽喳喳尾随着。记得我和表姐妹们偷偷管他叫白虎团团长。

从望江门一路向西,走豆腐桥过护城河,经清河坊走到解放路官巷口一家餐馆,在临街的窗口买一口袋肉包子,这是我们的美味午饭。走到西湖边,准备吃饭时,所有小朋友排好队,伸出一排小脏手,爷爷拿出一个装满酒精的小玻璃瓶,往每一只小手上滴几滴,并嘱咐大家搓手时一定要所有手指都擦到酒精。我现在随身的小包里必须有一小瓶消毒液,在外面吃饭前一定会用它搓手。

我们游遍了西湖各景,游览间,爷爷会找一处景色美丽的地方,找长椅坐下,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和小时候的事情。最心心念念不忘嘱咐的是,以后要写诗,要当一个诗人。

如果去柳浪闻莺,爷爷会算好时间,在四点左右动物园喂狮子老虎的时间,等在那时尚在园中的动物园门外,找长椅坐下,等着听狮吼虎啸。偶尔我们也会进园看动物,那时小小心灵里的喜悦,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次在公园里,记不得是柳浪闻莺还是花港观鱼,我们在树荫下地上发现了很多大片薄薄的黑色植物,有点像木耳,却比之更大且薄。爷爷说是地衣,可以当菜吃的。我们采摘了很多,回到家中,记得奶奶用它炒了鸡蛋,真是天下美味,好吃极了!

爷爷不仅热爱西湖,也带着我们在西湖上领略和体验自然的美好和神奇。

玫玫:

星期天公公总带我们兄弟姐妹们去西湖玩,常去的是六公园(包括动物园)、白堤、断桥、宝俶塔、平湖秋月、孤山、岳坟、三坛印月、灵隐寺,还有钱江桥和六和塔等。午饭常是湖滨的肉包子,偶然还会吃我的最爱,杭州街头的油煎臭豆腐。

小红:

公公经常带我们去西湖边游山玩水,他特别特别爱西湖,不停地说,要所有的孙辈以后都必须在杭州工作,全部都围着他最爱的西湖。那时候去西湖,在湖滨坐船去三潭印月,去孤山、平湖秋月、虎跑九溪十八涧等等,我都印象非常深刻。

1976年夏天,我大姐雁雁从内蒙古的兵团回北京,她和我加上我的朋友叶云结伴,先到青岛,从那儿坐海轮到上海,然后去了杭州。

在杭州,公公必定带我们游西湖,绕湖一圈。他走得特别快,没有人能够跟上他的步伐。那一次他开始给我们讲故事,回忆他的旧事。公公的记性惊人,每每让我惊掉下巴,比如他会说,某年某月某日应修人说什么,某年某月某日冯雪峰说什么,等等。

这一次我跟公公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每天晚饭后公公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故事,雁雁和叶云可能白天走累了,有时就会走神,而我却始终很认真地听。

公公注意到我这个认真的听众,他便也说得很认真,他的目光第一次放在我身上,让我受宠若惊,终于我不再是一个群体里最不起眼的一员。

【卫生和安全】

畅畅:

爷爷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极重视养生。每天晚饭后,爷爷会给每个小孩发几颗药片,维生素、钙片、鱼肝油俱全。他对饮食的荤素搭配,也很严格要求,尽管当时食品和副食都是配给,需要各种粮油肉票,但是爷爷奶奶每天都会有营养搭配充足的饭菜让孩子们吃饱。

爷爷,非常喜欢吃酒酿。他用两个比一般搪瓷杯大不少的搪瓷缸装酒酿,外面用旧的棉袄裹着,让它继续发酵。每天用干净的勺挖一点出来,放在炉子上温一下吃。吃完就提着两个大搪瓷缸去买。我记得,我爸妈干校休假来杭州看我们,爷爷带着我们出去玩。午饭时刻,他会在安排好我们的午餐后,独自离开,去附近的酒酿店吃酒酿当午饭。

此外,爷爷也很重视运动。他要求我们每天围着公寓楼跑步,跑几圈。舅舅家的表弟那时比较瘦,爷爷说多运动能够促进循环,加强消化。

小柳:

爷爷走路走得极快,出门办事、游览西湖都是徒步走路,一来省钱二来锻炼身体。在家不出门的日子,爷爷早晚作一套他自创的体操,日日坚持,从不间断。晚上睡觉前,他常常用热水泡脚,泡很长时间,期间会叫奶奶来加几次热水,边泡脚边看书。这是他极其享受的时光。

爷爷极为嗜好烧得十分咸香的红烧肉,但是他不偏食,吃饭时,他的第一道菜永远是一小碗切得碎碎的炒青菜,不放盐,称之为“淡菜”。吃完青菜,他才开始心满意足地吃爱吃的红烧肉。

小荣:

有一次出游,停在岳坟,那次已经不是我一个人了,有别的孩子,但是不记得是哪几个兄弟姐妹了,爷爷在饭店买馄饨,爷爷是很注重卫生的,他看到烧馄饨的胖大嫂一等水开就加冷水,反复几次,这样温度便不足以高到杀死细菌,他叫胖大嫂不要马上加冷水,要等水开一会把馄饨煮透。出游中每到吃饭前,爷爷会拿出随身带着的小瓶酒精,给每一个小孩手上倒上一点酒精。我那时很讨厌这个环节,觉得这个行为很怪异,与众不同,特别是周围的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们看。当然时至今日这在世界上已是很常规的做法了,爷爷是很前卫的。

小红:

公公爱说的另外一个话题是养生,教大家保命哲学,并且身体力行。最后一次见到公公是1994年我去杭州看他,吃饭时他的面前摆着几十个小碗,一个是三片姜,一个里是一勺醋,一个里有几颗黄豆,一小碗煮的软烂的青菜……全天下大概只有我外公会这么吃饭。

因为注重养生,当公公上世纪八十年代分配到曙光新村一楼稍大套的居室时,认为一楼会受到汽车废气污染,便要放弃,这时舅舅请我劝说公公。因为我学的是大气物理专业,又是考上的北京大学,公公此时对我刮目相看,以我为骄傲。我说因为小区有围墙,汽车废气对二楼污染最严重,一楼反而是安全的。公公完全接受了我的劝说,说小红上的是北大,她是专家,我听她的。在此事上我立了一大功。

畅畅:

爷爷非常注重安全,危险的事情他绝对不做,他也时常这样教导我们。外出行走时,特别是过马路,他一定会紧紧牵着小孩子的手。

记得一次舅舅家的表妹,没有好好看清来往车辆,跑到马路中间,一辆大货车紧急刹车,停在她面前,司机跳下车,情急骂她,好像还有车窗玻璃破碎了,之后还送她回家,把事情告诉了爷爷奶奶。为此事爷爷重罚了她,罚了她好像一年的糖!

那时生活艰难,每天晚饭后,爷爷发给每个小孩几颗糖,这是我们每日的甜蜜享受。如果我们调皮或是犯了什么错,爷爷会说“罚糖”!罚一年的糖,应该是最重的惩罚了。

当时碰巧我妈妈来杭州探望,替表妹求情,最后爷爷开恩,“减刑”到好像只罚糖一个星期。现在跟表妹谈及此事,她说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情,看来是惩罚得太轻了!

爷爷家附近有一个铁路道口,有火车经过时,警铃响起,两根黑白相间的杆子会放下来,等火车开过后放行人和车。有一次,爷爷带我们外出,走到道口,刚好赶上两根杆子放下来了,不一会儿火车就来了。可是,这次火车不像往常一闪而过,而是越来越慢,后来干脆停下了,挡住了道口。这时就听路人说,压死人了。我们当时好害怕,不知所措。可是爷爷觉得是安全教育的好时机,拉着我们,随着人流走过去……那真是一次印象深刻的交通安全课,我当天饭都吃不下。每每想到这些,那个场景时常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蔚蔚:

第一次去爷爷奶奶家,爷爷就讲了许多怎么讲卫生、怎么注意安全的事情,比如从外面回家要洗手,饭前便后也要洗手,还有就是拿剪刀要拿剪刀头那边,这样就不会戳到自己,递给人时剪刀头也不会对着人,我现在给人递剪刀,也是这样,别人都觉得挺好挺安全,要不剪刀头对着人,人家会觉得很可怕!

记得爷爷带我们去看被火车轧死的人,此情景终生不忘,意识到一辈子这么一瞬间就没了,后悔都来不及了。很可怕,但是也很管用,懂得了一定要珍惜生命。他还经常告诫我们不要独自去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的话要成群结队去。真的,爷爷教的都是一辈子都管用的事。

【勤俭勤劳】

畅畅:

爷爷奶奶为了培养我们从小爱劳动,提高动手的能力,每个孩子都给安排了家务活。我们会帮奶奶摘菜洗菜、刷碗洗锅之类。那时候,米里的沙子比较多。奶奶教我们,用淘米的脸盆,将淘好的米放在水里晃动,把沙子沉淀下去。然后,一点一点捞到锅里。这样吃饭的时候就不会咬到沙子了。另外,男孩子还被要求干一些体力活。我记得我会时常派去楼后不远的小街上去买米,装满米的布袋就扛在肩膀上扛回家。

那时家里用的是煤球炉子,买煤球也是分派给男孩子的重体力活。我记得,买好了煤球,要将盛满煤球的筐子放在一个四轮小拖车上拉回家。有一次小车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倒翻了,撒了满街的煤球,我一颗一颗把煤球捡回筐子。

因为爷爷奶奶是从生活动荡和困难时期过来的,他们很节约很简朴。他们的艰苦朴素对我的影响很大,时至今日,我家的衣服只要还能穿,还没有穿破是不会丢掉的。有些能修补的,不影响美观的,就修补一下继续穿,完全不同于现下流行的文化。有事外出,如果不是很远或者有急事,都会选择步行或是搭公交车,而不打车。这些在现在来讲,其实都无关乎钱,而是成了一种习惯。

小柳:

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家,孩子们都会被要求帮忙做家务。我的基本厨房技能都是奶奶教的,比如切菜时,左手握菜时必须五指内缩,防止不小心被菜刀切到。洗菜时要看一下菜叶两面是否有虫。我的缝纫基本功也是奶奶教的,如何穿针引线、如何缝扣子补衣服……如今拿起菜刀,拿起针线,耳旁便响起奶奶的谆谆教导。

【对待挚友】

卫星:

很小的时候听外公回忆,他的一位好友,应该是某位左翼文学家(因为我年纪太小,不记得名字)被关到监狱里面,遭受酷刑,被开水从头上浇下来,牺牲了,然后他就哭。因为他哭了,所以我就印象很深。

外公还回忆鲁迅曾跟他说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适合写爱情诗了。所以他从此不再发表爱情诗。当时还是少年的我心里对此颇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毕竟那个年代也许不仅仅只有现在主流知识界所缅怀的“大师辈出,文人风流”,也有它残酷的一面。这样也更容易理解为什么他后来写了一些歌颂无产阶级的诗文,虽然在我看来这是他并不特别擅长。

畅畅:

我住在杭州爷爷奶奶家时,记得有一段时间,家里住了一位老奶奶,爷爷奶奶叫我们称呼她曹奶奶。后来知道,她便是爷爷的同乡至交好友、也是胡适先生一生中很重要的一位女性,曹珮声先生。

在我那时看来,曹奶奶虚弱而年迈,但是令我惊奇的是,她似乎力大无比,竟然能够一手拄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单手拿起一满盆水。有一天,我看到曹奶奶桌上有一张纸,纸上写着:“驷不及舌”。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问曹奶奶。她说,驷就是四匹马拉的车,跑得很快,可是跑得再快,也追不回来说出口的话,也就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意思。

小柳:

记得小时候住在望江新村时,爷爷经常在睡梦中哭喊,奶奶会大声把他叫醒。很多次听到爷爷说又梦到好朋友牺牲了。他的好友至交应修人、潘漠华、柔石等,都是被国民党逮捕杀害的,好友郁达夫是被日军在印尼杀害。

【对晚辈的影响】

小柳:

跟爷爷奶奶一起住的五年里,正是我学习成长形成自我人格的关键年纪,他们对我的影响至为重要。

记得家里打破了瓶子或是瓷碗之类,爷爷会用报纸把碎片小心包起,然后他带着我走到公寓楼后面的小街上,找到一处,是两个房子之间很窄的一道缝隙,将报纸包塞进缝隙间一个小洞里。他跟我解释,玻璃和瓷器的碎片很锐利,随便扔到垃圾里,也许会伤到收垃圾的工人。

将剪刀递给别人时,一定要握住合起的剪刀,用剪刀把对着别人递出去。将剪刀头对着人,极不礼貌也很危险。

这类关切他人把他人放在自己前面的行为,贯穿爷爷奶奶的一生,也是对我们做人的言传身教。

畅畅:

虽然,我在爷爷奶奶家只住了大约三年左右,但是正好是一个人成长的关键年龄段。爷爷奶奶给我们的多方面的教育和熏陶,让我终生受益无穷。

玫玫:

要说影响,姥姥给我的是善良和勤劳,是对我此生建立为人基线的影响,而公公给我的是平等和自由,是对我此生建立为人原则的影响。

我一向不苟地忠实追随公公平等的影响。记得儿子很小时,我做饭分食,平均份量质量,全家上下人均一份。终于有一天丈夫说话了:“我比他大那么多……”我看看丈夫和旁边比他矮小两三倍的儿子,自此对“绝对平均主义”进行了一些调整。公公平等的影响,对我可说是根深蒂固,从自家分食到对宏观的人类社会,无论地位年龄性别肤色文化的不同,皆平等待之。

公公自由的影响,不能不从他《蕙的风》的诗篇说起。年轻自主的他就是那么无羁于传统的诗歌形式与思想滞固,直抒情怀地唱出自己爱恋欢欣的心歌,如一阵春风吹进一百年前的中国社会,自由、无羁、欢欣,多么好又多么熟悉。不知公公对我此生原则性格的深刻影响,是否也加之我们体内流淌着同一的血脉?

【杭州曙光新村】

蔚蔚:

我长大成人之后,在爷爷家住的时间比较长的是1989年和1991年。有一段时间,爷爷每天练字,给每个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写对联“呼吸湖光饮山绿,饱餐柳色醉莺啼”,爷爷希望子孙后代都喜欢西湖。我们现在都珍藏着爷爷给我们写的手书。那时已有电视,爷爷喜欢看电视剧,特别喜欢看悲剧,每每看完都要感叹许久,连说“真可怜啊!”

爷爷每到晚上就要吟诗。白天看报、看大众医学、喝茶听广播等等,晚上看电视剧,看完后等大家都睡下了,他就开始吟诗。我跟我妈说,爷爷是白天无所事事晚上念念有词,妈妈告诉爷爷,爷爷笑着连声说,说得好说得好!

有一次舅妈来家里,拿皮尺给爷爷量身,说是要给爷爷做西装短裤。两条裤子做好后,爷爷穿上新做的短裤,很高兴,说我这一辈子,除了在童子军穿过短裤,以后再也没有穿过了。后来我在《汪静之先生纪念集》里,看见爷爷和潘漠华的一张合影,他是穿短裤的,应该就是他说的在童子军的时候。可惜第二次穿短裤没有留下照片。舅妈还拿来两盆昙花,爷爷从没有看过昙花,晚上昙花开放,便把花拿进屋,大家赏花。可惜的是,这两盆昙花放在一楼院子里,被偷走了,就看过这一次的昙花一现。

卫星:

外公外婆八十年代从望江新村搬到曙光新村后,我就很少去住了。高考前我去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外婆已经不在了,我跟外公住。他那时不太跟我交流,我准备高考复习很忙,而外公那时也很忙,奔波筹办湖畔诗社纪念馆。为了筹办纪念馆,经常有人要求他写对联之类,外公便天天练字。那时大阿姨和姨夫吴佟也在杭州陪了外公一段时间,外公经常讲诉以前的事情,他们便录音下来,准备整理。每当这时我也会在一旁听着。

小柳: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结婚后住在浙江大学新村的教工宿舍一号楼,离爷爷住的曙光新村很近,步行5到10分钟吧。我和先生时常会带着婴幼儿时的女儿去看看老人。爷爷也总是想着我们,有好吃的就会叫照顾他的帮工拿来给我们。我们没有电视,爷爷竟然把他的电视机搬来给我们,女儿小时候看得乐此不疲的黑猫警长、蓝精灵这些动画片,就是在爷爷的电视机上看的。爷爷还一如我小时候那样带领我们去西湖赏景、去老和山探梅。

碰到我先生出差,他就叫他的女帮工来陪我,说我一个人晚上在家不安全,他不放心。明明他这个八旬老人更需要人照顾,他却觉得更应该照顾我。

爷爷奶奶就是这样,永远以他人为先,永远以家人为先,以他们并不强壮的身体和极其贫困的条件,为家人后代遮风挡雨。

【永远的怀念】

玫玫:

1984春夏之交,我有个机会南下去上海看望三阿姨一家,再辗转去杭州看望久违的公公姥姥。我永不会忘掉的是,我短短的访问,从一进门见到姥姥起,我就一直哭,一直哭到最后告别。其间,插有我绕水塘走土路回访了我们的小学校;公公去后面小街买回肉包子作午饭;但我的哭泣却一直未停,就是停不住。姥姥轻轻的话音至今还在耳边:“玫玫怎么啦……玫玫怎么啦……”那温柔亲切的姥姥的临平音。后来知道了,原来那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我亲爱的公公姥姥。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大洋彼岸收到妈妈转来的公公写给所有子孙的遗嘱,是一首讲述人生经验和劝告的长诗。我很有兴趣地阅读,又讲给不久后我初遇的丈夫。

他至今还会提起:记得你外公的长诗中说,夫妻俩若长期两地分居,婚姻会生变。至今我也还记得的是,不要烟酒娼赌盗一类,和配偶最好要找教师或艺术家。记得女儿出生后,我们就计划等她大一点儿到两岁时,就带上她,我们全家去杭州看望太公公。因为我想亲口告诉公公,我差不多像是遵循了他长诗中的劝告,我的丈夫即是老师又是搞艺术的。但是女儿长得太慢了,她还不到两岁时,公公离开了我们。

我的四个梦:

懵懵懂懂成长于时代变迁之中,公公姥姥就像爸爸妈妈一样,我时刻都感觉着他们的存在,却不记得梦到过他们,直到下面要讲的:

梦1

夜晚,姥姥半靠在床上就着床边的烛光看书,突然,"啪!"的一声,书从姥姥手中坠落到昏暗的地上……一两个星期后,从杭州传来姥姥摔伤的坏消息,这是我记忆中姥姥唯一摔坏的一次。

梦2

干面胡同姥姥家院中的小山坡上,布满了开着细碎小白花的灌木丛,姥姥在温暖的阳光中,微笑着从白花灌木丛中一条弯弯的小路上,向着我走下来,几个星期后,姥姥突然地离开了我们。

梦3

那是女儿一岁多时,我起床从卧室走进起居室,看到一个人正在努力地用刷子给起居室的一面墙刷一层新的米白色的油漆,听到我进来,那人回头笑呵呵地看着我,原来是公公!!就这么出现在大洋彼岸我家小小的陋室中,那么精神焕发、阳光灿烂地笑着,令我内心充满了欢快和温暖。

没过几个月公公就走了,我永远都后悔没有早点回杭州去看公公。

梦4

公公走后的几年,我到公公姥姥现今的居所去看望他们,我走在一条安静的不很宽的街上,街两旁是两排粗壮但不很高的梧桐树,下午的阳光从茂密硕大的绿叶丛中穿过,照射到街面上,闪映出一块块微微晃动的光点。

我向右转离开林荫道,走过一片不大的有草丛点缀的空地,眼前矗立着公公姥姥居住的深棕色偏旧的木房。我转向木房右侧,轻轻推开木门,门没有上锁,房内是一个大通间,靠近门口,有厨房锅台灶具和水缸,还有方桌和竹凳,借着窗户光线,可以看到房间深处有大张的竹床,四周靠墙有橱柜书架等。房内没人,记得像是公公姥姥知道我要来点卯,只是临时出去一下,一会儿就会回来。我站在房中离门不远的地方,巡视着木房内的每一样物件,想像着他们在其中的生活,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梦,是我对公公和姥姥最后的回忆,也是我和他们永割不断的联结。

蔚蔚:

再说几件爷爷的逸事:

抗战结束后,爷爷一家回到上海,住在复旦大学,奶奶在静安寺一所中学教书,因为距离太远,过一星期才回家一次。我妈妈就负责给爷爷、小阿姨跟她自己三个人做饭,我妈特别怕洗菜洗到虫子,就叫爷爷洗菜。

这件事奶奶一直当笑话说,说爷爷向来谁的话都不听的,就听霓霓一个人的!爷爷以前是抽烟的,可是我妈不喜欢烟味,不让他抽烟,他就不抽了。我觉得他听我妈话的原因,一是我妈有很长时间一直是最小的女儿,直到小阿姨出生,第二是因为我妈从小特别听话。大阿姨也跟我说过这个事,说大阿姨和舅舅小时候什么话都不听,爷爷说什么他们都反着来。对这个很听话乖巧的二女儿,爷爷就一向言听必从。

上世纪八十年代时,爷爷有一次到上海参加作家协会的会议,这次跟潘漠华的弟弟潘应人见面,后来应人就常到我家来。应人跟我妈妈说,“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天真的人。”

小柳:

1991年1月,我带着两岁的女儿,到美国波士顿与我先生团聚。走之前,爷爷说,好吧,去美国见见世面,不过,以后一定要回到中国,中国人不能离开自己的祖国。他为我写了一副字:铭忠刚柳心恋西湖景,呼吸湖光饮山绿,饱餐柳色醉莺啼。爷爷静之于西湖。这副字现在挂在我家门厅里。

1996年他病得很重,我给他打电话,说我回来看你吧。爷爷说,我现在生病,你回来的话,我不能陪你去西湖。这样,你明年再回来,那时我病好了就可以带你去西湖玩了。那年10月10日爷爷去世了。

小红:

回想起来,虽然我跟公公没有长期生活在一起,但是我能真正体会到他对我们的关爱,不是张扬的,却是发自内心的真切的爱,我心里对他的感情是很深的。

2004年我和二姐梅梅携子女去杭州,到孤山梅林祭拜公公姥姥,他们的骨灰便是撒于此地,因为那是公公姥姥爱极了的梅林和西湖,置身林中,我痛哭不止,心中满满是对他们的怀念。时至今日,每当想起他们,我依然会被怀念淹没,泪流满面。

小荣:

高中时从广州回到杭州,我已经长成为一个高个青年,爷爷奶奶对于这个从婴儿时带大的孙子,现在能够轻易地从高处取下衣物或其它物件,感到惊奇和自豪,这是他们不借助长杆和叉子无法做到的。

此后我在杭州上学和工作,也时常跟爷爷奶奶相处,帮奶奶做饭、洗衣服。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在爷爷和奶奶最后临终的时刻,都是只有我一人相伴,为他们净身更衣,独自送他们去到彼岸世界。

【后记】

今年7月是爷爷汪静之的120年诞辰纪念。我们九个表兄弟姐妹通过对爷爷奶奶的回忆,表达我们对爷爷奶奶的爱和怀念。这些回忆主要通过口述记录整理,也有少部分是笔述。

对爷爷奶奶的回忆让我们回到童年和青少年的时代,让我们久远的记忆,因为一起参与的共同回忆,变得丰富立体生动起来,如同一个黑白电影渐渐变成了彩色电影,历历在目。

记得奶奶曾经跟我说,人是通过人们的怀念而获得永生。因为回忆和纪念,他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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