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沉默音乐(我的沉默同类Ⅷ)

我的沉默音乐(我的沉默同类Ⅷ)(1)

仅仅两个半小时,我也做了一场长梦,这种奇特的天赋由来已久,梦境之光怪陆离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从何忆起。我梦到许多过去的人,他们毫无瓜葛且互不相识,不知我是怎么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在梦中会晤。他们身上有一处相同:都是已故的人。我的父亲、外公、那未曾谋面的早逝的姐姐、早年出国后来在异乡车祸身亡的朋友……诸如此类。我那位朋友先开口的:你过得好么?看着他停留在十来岁的稚嫩面庞,我不知如何撬动自己干涸皲裂的唇,我沉默着……飞机下降的颠簸震醒了梦中的我,清醒后的我有一种说不上的愧疚。仅仅一周,我偏离了赎罪的唯一航线,除了零星的几页翻阅与潦草的几行记录,我没有其他适宜的行为。我在匆忙赶路,表面行程充实,实则身心空虚,我在白白消磨自己的生命。我原想把这份愧疚吐露给第二人,可一想到对方那不解跟鄙夷的不信任神情,我就退缩了。凡与我心中所念有关的事务,能让人获得稀有的自由,心静、心净;但也毫无例外,那都是清贫的、惹人围观的、引人嘲讽的。别丢人了好么?眼下,只有默默补偿以减轻罪过。

飞机停止了滑翔,我也停止了起伏。机舱至候机楼的那段路,我承认我走得很艰难,或许是上天对面目可憎的我的惩罚,我的心跳加剧,太阳穴也猛烈摇动,我早已习惯,可一种悲观还是油然而生。这样走着走着就死掉了,我会有不甘,我还有太多事没做,太多罪没赎,即使我活得够久了。我千篇一律的生活常常因某个事件的介入升腾起微弱的希望,让我以为有所转机,就像我回忆起从未降临过的爱情和沉浸于从不属于我的成功一样,即使料到这又是一场无结局的空欢喜,一段衔接上一场白日梦的续篇,我的心还是会在无动于衷的等待中狂跳不止。活到中年,上一辈的事,我愈加无心、无空过问,父亲走后,我对之前想不通的一些事也有了新的看法,并渐渐悟出一个谈不上道理的事实:命运的起落总是公平分配于有限的人生,某一阶段过于喧嚣,沉浸在轰轰烈烈的浮华里,而不深扎生活、潜心耕耘,那么这份高调终将被数年后的浑浑噩噩、死水般的平庸所取代——甚至是之前预想不到的糟糕结局。原来瞧不起的低调之辈,韬光晦迹,厚积薄发,竟后来居上。徒留他们守在旧屋,于贫寒、懊悔中终老。生活最可怕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好不容易有了希望最终却还是……熄灭。看不到希望的曙光,睁着眼在无尽的黑夜失眠,这不痛苦,真正痛苦的是,就要天亮了,离光明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个失眠者竟睡着了,并且长眠不起。又想起那句话:在一切言语或笔墨的哀伤中,最可悲的莫过于这句话:它本应可以。“本来、应该、可以”,被“如今、仍然、不行”的“我不配”击得粉碎,你还是什么也没有,你还是什么也不是。

初冬的深圳湾,这天艳阳高照,他低着头走在灰白的石板路上,不愿抬头,也不敢平视。倒不是担心阳光刺痛双目或是遇到熟人,只因抬头可见各式高楼林立,平视则见三口之家幸福依偎,这些,都与他无关,只会让那间出租屋更显破烂,对未来更感无望。他是矛盾的,他怕自己改弦易辙,所以只得继续低头,至少瞒过自己,瞒过此刻。美丽的海湾、蓬勃的这座城市,这里的一切热闹,和他有关么?四十不惑,他依然困惑。从南海之滨的小渔村到国际化大都市,从草根之城到资本之城,深圳,今年也四十岁了。它用五光十色的霓虹将你招引来,又在漫漫长夜吝于施舍你一丝慰藉;它让人升起希望,也让人陷入绝望。特区四十周年灯光秀的时候,那些耀眼的风景他只是刷刷图片看个稀罕,俨然置身城外的局外人;窗外,是城中村握手楼对面人家的晾衣架。再绚丽的灯火也照不进这里,暖不了一颗冰封的心。年轻时的他背井离乡来这里,倒不是被它浮华的外表所欺骗,只是他清楚那个家是回不去了,去哪里都一样。他不可能违背誓言滚回老家,干着三千块一个月的工作还要招架应接不暇的人情世故,尤其一想到父亲那张脸,“别人家”、“谁家”那帮古怪的长辈、邻居,这种想法更是让他打了个冷颤。去省城昆明照样也要租房子,还没深圳赚得多,于是他就从大学宿舍直接搬到了这个离老家两千多公里的新居所。“来了就是深圳人,深圳不把你当人;留下青春你就滚,买房才是深圳人”,这些戏谑又冷酷的标语也会让他深感不安。像西西弗斯一样用余生匆忙奔波,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样的生活他不是没想过,尤其08年那阵房价一万多的时候。可后来历经岁月,不再追求世俗成功,也不打算用种种牢笼囚禁一生的时候,他便丧失了这种斗志。暂不提房价涨到了九万一平,即便现在还是一万一平,他也照样买不起。像他这样的失败者该是黯然离场,重归故里,他却依旧赖在这里。深圳是繁华的、富饶的,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从内心深处他也没想过自己跟它有何关联。深圳人?行走在深圳街道的人,谁知道谁是谁?是不是深圳人,有没有房产证,有没有户口,没人来盘问你。深圳,其他任何一座大城市,从来都是,来去自由,没人逼着你来,你来了,也没人拦着不让你走,路都是自己的。没有迁徙就没有人类文明,今天的人类和历史上他们的祖先一样,不安分的天性刻在骨子里,不甘满足现状,总想到更心仪的地方过更宜居的生活。他不清楚深圳是不是他心目中最终的理想沃土,但在某种程度上,他相当感谢深圳收纳了自己。那些吹着椰风走在大梅沙的晴朗白天、在大排档的烟火缭绕里吃着海鲜的醉人夜晚,他已知足,毕竟这些都是老家没有的。有时,洗澡后他会在深圳湾骑车,微咸的海风吹着他的头发,渐渐烘干,他像一只慢慢晒干的咸鱼,哼着无名之歌,差一点跌进海里。

刚一开机,振动声便此起彼伏地嚷起,我真想像很多年前那样“啪”地一下合上翻盖,可我做不到。这些嗡嗡的信息都是我老板发来的。这个跟我同姓的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竟小我五岁。在我扳着手指头数得过来的请假日子里,会跟正常工作日里一样频繁艾特我,让我一度误解请假也能人工照支。忘了讲,我是一家外贸公司的会计,陈老板是我的上司。我在这家公司待了足有九年,我很感激它一直没赶我走,从老板接手他父亲这间公司起,就一直没换过会计,或许是嫌太麻烦,或许是缺乏必须换的理由,也或许是……根本没有什么或许。生意做得越大、位置越高的人越不会在意无关大局的细节,也只有我,天生也好,职业习惯也罢,非要精确到每个数字,事事都要反复确认,搞清楚来龙去脉。总之,老板一直留着我的饭碗,也因此我从未有过换工作或是转行的想法。现在的我,创造力欠缺,亦无冒险之心,单单凭经验维持按部就班不出岔子的生活,任何盈余或是误差都会令我手足无措。多数情况下,我其实没有什么特殊或强烈的情绪,偶有不甘心、不服气,为自己如今的沉默与懦弱、自己当初为何没有据理力争,仅此而已。有一天被公司炒了,我还真不知能去哪里,一个别无所长的四十岁打工仔,该是投简历都没人瞧的残次品吧,毕竟现在奶茶店都只要28岁以下的,35岁以下才真正算劳动力,有的地方买房资格就卡在35。猛然间,我勘破了老板迟迟没赶我走的内情:我沉默与懦弱的天性使得我行事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更不会轻易挪地,即使这份忠诚并非我本意,只是一种巧合。所以,我在这家公司干得越久,越是祈祷它不要倒闭,眼看陈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好了,我只求干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心智的自由仰仗于物质基础,哪怕是百年前伍尔夫这样睿智超前的女子,也曾讲: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得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钱要每年五百镑,房间必须能上锁,拥有财务自由才能有闲暇去写作,有了空间自由才能独立思考。我,一个无名的公司小雇员,也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像她那样去读书去思考,思考自身及世界的过去与未来,让思维的鱼线沉浮在涓涓水流中……这样的时光短暂但尚存。每晚临睡前的须臾,我回忆着表面毫无波澜的这即将逝去的一天,戴着镣铐漫步在幽深的草丛,构筑着脆弱又倔强的内心。至于白天,思考总是没来由地闯入的无数个间隙——洗脸时、讲话时、站立时、走路时、敲键盘时、接电话时、擦眼镜时……我愚钝的脑袋分毫不容许我一心二用,一旦这种要命的思考开始,就无法同步进行另一件事。对方讲话,我看到那人的面部肌肉跟嘴一直在动,却听不见声;我在回答,却不过脑,只是重复套话虚话组成的一套说辞。因此在白天,我无法采撷集存那些零星的灵光乍现,顶多是几粒古怪的石子、几枚模糊的硬币,眨眼就被扔进了大梅沙。我敏感的内心始终被世俗的喧哗纷扰着、骚动着,年轻时那个叫做“梦想”的闪耀着圣洁光环的水晶球,日渐浑浊,于是我将它锁进匣子并束之高阁,不再谈及它,因那不过是痴人说梦。我用极简主义的荒唐掩饰这间出租屋的寒酸,环顾空荡的四周,我想起五百年来困扰世人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女人中间不会出现莎士比亚般的天才?或者,加上跟他同性别的人类,为何世间只有一个莎士比亚?现在没有,以后大概率也不会有。“莎士比亚般的天才,不会出现在辛苦劳作、目不识丁的卑贱者中”——伍尔夫百年前的结论,今天仍无法反驳。莎士比亚像一个谜,留下浩瀚作品,却只字不提写作时的心境。那个陈旧的年代,没有访谈,没有报道,他没有轶事秘闻供人消遣,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只能通过他遍布在字里行间的身影揣摩他本人的心境——“无有杂念,亦无所牵挂”,与同时代作者相比,他的怨恨、愤怒与厌恶都不为外人所知。由此,他的天赋不受阻滞,他的内心原始净透,他的笔下没有酸楚、说教与痴心妄想,他的语言紧随思维,自由流动,无拘无束。

我的沉默音乐(我的沉默同类Ⅷ)(2)

伍尔夫在英国蒙克屋(Monk House)的书桌,1929年她在此写作《一间自己的房间》

“下飞机了吧?记得今天把出口退税额报给我。”这是老板发给我的第一条信息,再看看发送时间,我不得不感慨有些人天生就是当老板的。月末,也是季末、年末,这个最最恐怖的时点,何止是出口退税,结账前跟出纳对账了么?凭证做完了么?销项的发票填开好了么?进项的发票都认证了么?增值税和所得税都算好了么?地税都计提了么?纳税申报了么?还有报表……我的手开始哆嗦,二十年来被财务专业支配的紊乱神经再度紧绷,各种数字、分录、凭证、报表、税种、财务软件一下子涌上来,压得我心口直堵。“学财务好找工作”,当初我不知信了谁的鬼话,脑子一短路就报了会计专业,后来才清醒这是给自己挖坑。学会计,考各种证,会计的证书多到令人发指,会计从业资格证都取消了,现在考初级就能入行,高中毕业就能考,无关专业年龄,真没必要大学四年耗在这上面,毕业出来还不是账都不会做。干会计不需要学历给你镀金,除非你要考公务员,那还不如学个汉语言文学或是英语这种万金油。我厌恶会计,并且坚信终有一天会计这个专业、行业会从地球上消失。不是没想过转行,只是除了做账制表,我好像什么也不会,就连做账的时候,我也是机械地按步骤操作,记不住了就翻翻陈年旧账,反正除了我,也没人愿意看这些老古董。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何要这么做,我只是一个不用思考的执事者,我也无须思考。有句话:当无法用语言表达时,请举行仪式。过去的一些晚上,我将手机、钥匙轻放进口袋,生怕自己打破了夜的静谧,关好灯、锁好门,我饱含仪式感地离开这间并不是家的办公室,甚至伴有几分离家的惆怅。这不合时宜的惆怅无从说起,也不必言说,纵使长久以来我病态地依赖着语言。那落满灰尘却从不清洁的办公桌,按键迟钝屏幕频闪的计算器,以及那台除了我没人肯动的存储着各种无趣数据的台式机……这一切,都是我无法割舍的命运共同体,每当我走进这间狭小的办公室,坐在我那吱吱作响的办公椅上,我就像回到了抵御严寒的避风港。我想哭,为那亲手书写的一本本账簿,为我逝去的九年岁月,我不想承认,我爱这里,爱这里同样令我恨的所有——或许只是因为我没其他东西可以去爱,我找不到什么东西值得我去爱。什么样的爱是人的灵魂真正追寻的呢?又是什么东西匹配得上人类“高尚”的爱呢?泛黄的账簿页,办公室的门锁,回家途中浩瀚的夜空,街头偶遇的一只流浪狗,一个荒唐的念想……爱什么都没有差别,倘若人必须给予爱。

“喂,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后面乘客的催促令我意识到自己挡住了狭窄的下机通道,我赶忙道歉。我的脚卡在回忆的泥沼里,泥泞到忘我。老板计算好了我下飞机的时间,并且要我今天就给到他数字,这意味着之前今天的请假是作废了,我加快脚步赶往地铁站,看了下手机:5:45,现在回家放行李、洗漱,再去公司,应该来得及。想到老板这么早就醒了,突然间我也没那么困了,我是被压迫久了规训惯了么?我不知道。到了一定阶段,人成熟与否就与年龄关系不大了,我见过不少人年纪长于我心智却像几岁幼童,也有不少年轻人思维之缜密、逻辑之流畅令我叹服,这其中天生智力与知识储备是决定因素。在过去,尤其是古代,一个人越是活得久智慧就越多,这也是人们尊敬年长者的原因,而现在,知识在原有体量的基础上迭代更新并加速传播,其庞杂到一个脑容量惊人的人一辈子拼命活、玩命学也不过是窥豹一斑。所以,老人不一定是智者,反而“变笨”了,并且发觉年龄越大时间过得越快,这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于是不再学习,吸收的知识越来越少,时间密度也变小了,所以易卜生讲:“年轻时种下什么,年老时就收获什么。”说到知识,就不得不提教育,穷人连钢琴都买不起,小孩也抬不起头,有钱的话你写SCI论文时同龄人大部分还在备战高考。我的老板便是如此,先天不差,加上后天优势,生成一股能让人充分信任的魄力,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领导特质,也或许纯粹是财富堆砌出的自信。在持续不长的某段时间里,对于这位能主宰我时间的老板,我是妒忌的,妒忌他尚未入世便拥有的一切,而这一切只因他有一位来深圳来得足够早的父亲。十几万一平的房价,没有年薪百万都不敢望一眼,而他从小就住在南山的学区房里,不需要为“搞钱”以及无人扰的“一间自己的房间”而慌慌张张、忧心忡忡,变得俗不可耐。这一点老板从不讳言,他曾讲:“我是深圳人,更准确讲,我爸是。我生长在这里,能以一种旁观者心态看这里的人生百态,不是我本人有多厉害,只是因为我爸来得早。”三十多年前,一位热血青年来到了这片热土,那时候深圳遍地是工地、城中村,尤其关外,只有大大小小的厂子,治安极差,街上随时都有抢人的摩的,晚上出门看不到人影,可谓群魔乱舞。这位青年带着乡下人的倔强与冲劲,打算拼死到关内闯一闯,谁说种地的不能翻身,只要能闯出一片天,游走在危险边缘又如何。危险的另一面是生机,底层想改变命运,那个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野蛮生长的年代提供了绝佳的机遇。改革开放叠加地产红利,没赶上是你命不好,赶上了抓不住是你没本事。故事的结局便是今天,我来到当年这位热血青年创立的公司,成为他儿子麾下享受“福报”的一员——好在我老板不是整天把“福报论”挂在嘴边的某些人。从同事们的八卦闲聊中,我得知他小学就在一所老牌私立学校就读,那学校涵盖小学中学,现在还在,他打算要他的女儿也念那里。同事们查了下学费,学校官网“低廉的学费使普通家庭的学生获得理想的学习机会,另见学费细则”的陈述下,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学费参考:幼儿园约8.6万/学年、小学约9.6万/学年、初中约12万/学年、高中约12.9万/学年,还没包括餐点费、住宿费和押金,这是“双语卓越班”的费用,要是“国际实验班”,每学年再加4-5万不等,当然,这点学费对招生简章中的“普通家庭”其实不算什么,大不了就是“交学费”了呗。我老板后来在里士满大学商学院读的本硕,在这所学校毕业生走向里算好的了,毕竟是美国有名的私立文理学院,学费一年6万多美元,折合人民币40多万,也算中游。这比那些在这读了十几年后来去了什么XX联合大学、XX市经济管理职业学院的毕业生强太多了,或许人家原本就是挂个学历而已,可你信么,即便这样都能上学校官网的光荣榜。我在想,假设我小时候也跟我老板一样,上什么国际学校或者当个小留学生出国“深造”,我家是不是早破产了?等等,好像不对。一方面,在我们国家个人破产还不成立,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破产破产,哪来的“产”?对于不可能的事我是压根不会去想的,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事,还有这种人”。你认为存在的,它才会存在,所以,没有任何假设,时间不会倒流,我也不会再年轻一回、再重新过一次。什么事情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知道的越多想的也越多,反倒难受。学区房,我这个大学前没出过县城的乡下人是不了解,不过听林穗讲,她读初中时就有了,周围不少人都是买了房子才成为她的同班同学,班上比例大概各一半吧。还有些纯粹是小孩自己考上的学校,家长图住得近方便,不用车接车送耗时在上下学才买的,等小孩毕业了,这套房子也稳涨不跌,继而成为家庭一项资产。到了07-09年那会儿,学区房的概念已经相当火爆了,市场也逐渐成熟。现在,义务教育阶段再好的学校,也跟着就近入读走,间接筛选了家庭背景,哪怕不是那么拔尖的学校,学区房、就读名额也足以让家长趋之若鹜,难怪它成了房地产调控的风暴眼。因为除此也没别的出路,能上好一点的学校,哪怕知道结局不过就是那样子,也总比上个二三流学校,没当成人上人,又开始“想当初如何如何”来得舒心,还真是花钱买心安。要我说,最好的学区房是家里的书房,当然,我又没小孩,没空操心这种问题。就在刚才,我又提到林穗,遥远的过去,我一度忌讳这个名字,之后发现我并非忌讳此人本身,更多是她之于我的身份——过去及现在;后来,虽不主动提起,但也不再避讳,因我仅仅把她当作曾经存在过的一个“人”而已,其性别、面目都是模糊的。要不是前不久她打来电话,我还真不明她的生死。

返回公司的地铁赶上了上学的学生潮,人不得不服老,也感叹现在的学生都这么成熟了,一个个穿着校服低头看手机,交谈内容跟我们读书那会儿也是大相径庭。现在小学生都知道家里一拆迁就起飞了,我这么大还嚼着小浣熊干脆面集着水浒卡呢,再大一点就整天抱着课外书看,那时还没有手机,电脑也是偶尔用用。也难怪,现在谁都知道买房比读书收益高,一线稳赚二线不赔,房子是唯一抗风险的资产,在工资跑不过房价、消费主义盛行的环境里,读书不过是为了考试升学,与这些“重要”之事无关的读书显得荒唐且另类,一天累得要死,读书?还不如补补觉呢。说远也不远,最晚十几年前,有个词叫“啃老”,现在的年轻人都没听过。那时的主流舆论是批判“啃老”的,记得有个14岁上大学的“神童”,非让他爸妈在北京给他买房子,不买就不去上学,被媒体报道后遭众人谴责与耻笑,现在想想,人家还真是神童。今天,家庭是个人实力的重要因素,退休金比打工工资多,钱集中在老一辈手里,无老可啃才是原罪。当初能靠“啃老”给自己在大城市整套房子的人是多么明智,家里该有多庆祝。买房越早,家庭资产情况越好,不仅房子不愁了,还帮父母实现资产增值带来高额收益了。这可不是皇帝的金锄头,是实实在在的兴家行为——现实可真是魔幻!曾经嘲讽别人的人,到头来发现:小丑竟是自己。对了,现在不叫“啃老”了,都改口“后浪”了,比如林穗,比如我老板。

跟读书时踩点进教室一样,还差半分钟八点半的时候,我踏进了办公室,带着无端的“我没迟到”的自豪感。此时,老板已经站在了我的办公桌旁。他站得笔直,阳光沿着一道斜线映照在他笔挺的西装和严肃的面庞上,每个第一次来公司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他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是的,闭眼想象一下,他真就长着一副老板的模样。许多年后,我坐在同样阴冷的另一间房间回忆起今天,回忆起这位曾牢牢把握我时间、控制我日程的老板,我站在未来回望现在的他。那时的他与此时差别不大:中等身高,中等身材,固定装束,精力充沛。他的性格愈发沉稳,讲话慢条斯理但不拖泥带水,尤其在谈判讨论中,句句在理,而处理日常事务的种种细节也让人能立即认出他是一个老板。我看着他,看着他表情从容地做着有力的手势,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折射出洞察世事的光芒。当我一时恍惚搞砸了事惹他生气时,我心情同样低迷;当他冲我打招呼,对我露出满意的微笑时,我心里也乐开了花,立马干劲十足,仿佛一下子有了无限的希望。或许是我单调的生活缺乏更加卓越的人物,所以陈智毅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居然催眠着我的大脑,左右着我的情绪,只因他是我的老板。在他面前,我不可思议地变成另一个我——一个为几两碎银折腰,讲话吞吞吐吐的无比卑微的我。这个我,与夜读莎士比亚伍尔夫的沉默疏离的我是同一个人,他们都是真实且荒唐的,即使有时我也为此困惑。许多年后,回忆起今天的那时的我,依旧碌碌无为,迟迟没有动身去一直想去的地方,也迟迟没有动笔我最想写的那本《XXX》,我原地踏步,以“年纪大了”、“身体差了”或者仅仅是“累了、困了、懒得动了”为托词松懈自己,宽恕自己,总之,我找到了堪称完美的逃避自我的借口,也愈加破罐子破摔,唯恐天下不乱。我开始为此生注定的失败举杯欢庆,与一帮粗鄙的乌合之众称兄道弟,直到在某个狂风咆哮的黑夜独自死去。

“陈晖,你来了,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小赵,还在读大四,你带一下。”老板简短的开场白将我从未来的可怖黑夜救回现实。眼前的男孩,穿着印有“日进斗金”印花的白色卫衣和黑色运动裤,我认不得是什么牌子,他像极了一个年轻人,哦不,他本来就是年轻人,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他都有。我回忆起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不年轻了,我似乎从来就没年轻过,不管外在还是内里,好像某一刻就突然变老了。我没有任何关于我年轻时,类似面前男孩这种样子时的记忆,变老的那一刻,是什么时候呢?我想起来了,是小学五年级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记得父亲做张做致地处理完了后事,没几天就把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带回家了,出出进进的,有说有笑。这个名分上算是我“后妈”的女人我从没张口叫过她,对她谈不上爱憎,可以说是没有情绪,印象也很模糊:我在饭桌上写作业,她总在看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吵。对她我只有疑惑:我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跑到我家来,住进我妈曾住的这间屋子,她是怎么想的?又为何要这么做?或许我们那的“大人”都兴这套,老公老婆死掉了或者离婚了,都要再找一个,总之必然要再婚,人生须保持缔结婚姻的状态。我不记得这位“后妈”的模样了,只记得她曾是我爸的同事,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后来老公死了,再后来就跟同样死了老婆的我爸凑到一起了。“老公刚死就找下家,还整天打扮整天笑,跟没事人似的,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就看出来了。”几年后我爸私下如此评价他这位后妻。高考前的大半年,他们整天吵架闹离婚,我愈加疑惑我爸为何要找这样一位“早就看出来不是好东西”的女人,他们手挽着手嬉笑打闹的场景难道他自己忘了么?他自己不也是从“对亡妻的悼念”中迅速振作,拥抱新生活么?还是应了我外婆曾说的那句“人以群分,啥人找啥人”?所幸我精力有限,临近高考,还有更多印在书本试卷上的疑惑等着我呢。

“叔叔……哦,不是,陈老师,您好,我叫赵宇彬,麻烦您了。”小赵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那件灰色外套上,他挠了挠头,颇有些拘谨,这种拘谨更多源于对我不修边幅又风尘仆仆的外在的好奇。“别,你叫我名字就行,‘老师’就不必了,叫叔叔也行,我这年纪也差不多。”我赶忙给自己解围,心里却在想:谁是你叔叔,我可没那么老,我可没你这个干侄子。“行,老板,这事交给我。”我挤出已是我极限的勉强称之为笑容的表情,接着,时隔好几个月,老板脸上再一次露出满意的微笑。不知道这小孩是什么来头,估计就是老板亲戚家小孩,来这混个实习经历。一句话可说可不说,那就不说,一件事可做可不做,那就做,即使我不想带什么实习生,一肚子怨念,也还是应下了这桩苦差。老板走后,小赵在我旁边的办公桌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陈……陈老师,我今天该干点什么?”他还是那么拘谨,“哦,你,你是学财务专业的?”我把电脑上的表格拖到最后一行,敲下“SUM”再保存,我全然忘了他的存在。工作时,我专注到察觉不到周围动静,也不与人言谈。“是啊,我就是‘会计学’专业的。”面对我不明所以的敷衍问话,小赵小声回答。唉,又是一个入了会计坑的倒霉小孩,我有一点同情他,这么年轻,学点啥不好,又有一点幸灾乐祸,还有一点因我的幸灾乐祸萌生出的自责。“哦,那,你今天先熟悉一下公司的财务系统,你注册一个新账号,先进去看看,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还有就是我们的财务制度,纸质版也有,可以先了解下。”我再一次敷衍了他,可这次他没辨别出来。“好,那陈老师您忙您的,我有不懂的再问您。”小赵腼腆地笑了,我继续干我的活,心里想的是赶紧干完,不然又要加班,就不能赴今晚的约了。是的,今晚我要赴一场约,和一位老伙计,也是在深圳我唯一的朋友——阿诺。

干完了活,跟老板汇报完毕,我看了下屏幕:19:05,已经超过下班时间35分钟了。伸了伸懒腰,伴随着狼嚎般的一声“啊呜”,我打了个只有在没人时才敢打的极其浮夸的哈欠,正要像往常那样离开这个“家”时,猛然发现小赵还没走,他正低着头看手机,“你,怎么还不回家?这都下班了啊,又没什么事。”我吓了一跳,“哦,我看您没走,下午一直在那忙,就……我舅舅,不是,老板说我跟您保持一致上下班时间。”舅舅?果然是亲戚,小赵说漏嘴了。“不用,你按时走,没什么事提前走也行,有事就说,我这,活干完了才能走啊,你不用看我。”我就差说“你来去自由”了,老板家小孩,我一打工的有啥资格管人家,限制人家人身自由。“行吧,那陈老师,我们一起走。”小赵开车,非要送我,我拗不过,索性从命。这小孩还不赖,我心想。

我的沉默音乐(我的沉默同类Ⅷ)(3)

“怎么每次都是我等你啊,架子可真大啊陈会计,迟到半小时,今天你请客。”阿诺敲了敲他的手表,坐在临窗的位子上,这是我们固定的聚点——洱之味。我们是老乡,这是家云南菜馆,店面不大,菜品正宗,也比较老派。我看了看手机,快八点了,赶紧坐下来。“什么会计,出了公司能不能别提那两个字,我头疼。对了,您这位著名作家是不是距诺贝尔文学奖又近了一步?”我打趣道。“可以,你下次继续迟到,我认了,你可别讽刺我了,还著名作家,还诺贝尔奖?连出远门旅行漫笔都省略了,能吃上饭都不错了,好像我也从没自称为‘作家’。去年那本书,写了好几年,到现在没卖出去一半,出版社都快黄了,现在找我写专栏的杂志就剩一家了,等它也黄了,我就真的没饭吃了。到时你可别见死不救,我可没那‘宁死不吃救济粮’的傲骨……”阿诺的话匣子打开了,我赶紧叫他点菜:“差不多得了,靠我救济?您好歹有自己的大house,不用租,也不用寄人篱下。”

阿诺住在凤岗,这是东莞临近深圳的一个镇,再往南就是深圳的龙岗区,过去我常对他讲:“阿诺你再努努力,就搬去龙岗,就是真正的深圳人了。”阿诺懒得理我:“能当凤就不错了,现在凤岗跟龙岗房价其实差不多了。你没听过么,过去人都讲‘来了就是深圳人,兜里没钱趁早滚;深圳赚钱深圳花,一分别想带回家’,后来改成‘来了就是深圳人,没钱就是东莞人’,现在嘛,你想当我们东莞人都当不起咯,凤岗都涨到三万了,十年前我还不是买不起深圳的房子才跑来东莞的,一平四千多一点。那时候,最贵的东城啊、虎门啊也就六七千,凤岗更便宜,我就买了,买完当时就后悔了,因为我很快发现,当年这个楼盘的销售话术就是个悖论。这地方当年算偏的,也不是东莞主城区,只有镇子上的原住民,我当时全款买其实是有犹疑的。售楼部的销售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跟我说可以先付个首付,再每月按揭还,我当时算了下利息加起来比这房子原价都贵了,咬牙全款上车了。现在想,那时候这周围偏僻的哪有什么工作机会,龙岗都没什么厂子,我真的住到这了,去哪上班还贷?真相是,当年在这买房扫楼的都是来捞金的炒房客,就跟炒股低买高抛差不多,嫁接到房地产。最初上面也不干预,这帮人如入无人之境,都是提早入市投资的,买了也压根不会来住,周围荒凉得吃饭逛街都没地方,有钱人谁住这?买了自己住的只有我这种搭进全部钱的穷人。我有时觉得这就是老天冥冥中给我安排的寓所,人少、交通不便利、商业不发达,简直是为我这种害怕热闹的孤寡之人量身打造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里比老家更像是我的故乡,我可以心无杂念地做我自己的事,我也蛮喜欢这里的客侨文化。只是,感觉当年那销售有点坏啊,明明那时就是只适合投资的楼盘还非要拉刚需自住的人下水,但是,反过来,怎么讲呢,当年‘上当’的人估计今天还得万分感谢他——就像我,买这房子是我混到这岁数干过的唯一正确的事,后来房企在塘厦啊、清溪啊、凤岗啊这周围拼命拿地,大家一下子慌了,一股脑涌进来。‘没钱就是东莞人,也可以是惠州人’,阿晖,你可以试试当惠州人,比东莞便宜一半,关键是不限购。”这点我不是没研究过。2000年以前,深圳是临港,许多无力在港置业的港人来深圳买房;后来,深圳不再依赖香港,自己腾飞了;再后来,东莞是临深,很多“新深圳人”来此购房,上班在深圳,居住在东莞,缓解了深圳住房供需矛盾;今天,东莞就跟10年前的深圳差不多,房价最贵片区也从临深区转移到了主城区,已有单飞趋势,等逐步摆脱深圳后,肯定还会大涨,况且,它经济半径优势凸显,正好夹在深圳跟广州中间。“算了,我当哪门子惠州人啊,我就老老实实当我的中国人。这辈子应该是买不起房子了,也不是没有远见,就是……怎么讲呢,啥老本也没有,别人错过或许是‘阴差阳错’,到我这其实是‘命中注定’……”很多事,研究得越透彻越显荒唐。“唉,也是,上辈人标准奋斗史就是分一套加买一套,当然,分的那套后来可能会再置换,不是最早那套了,总之嘛城里人总归是两套起步,拆迁户就更不提了,你确实是……蛮惨的,这也是命。你老家房子没了?”阿诺颇有些困惑,“房子后来被我爸卖了,钱据说是给那个……后面那女的还有她儿子分了,她儿子结婚要买房子。”我也是道听途说,“啊,那你爸后来住在哪?”阿诺放下杯子,“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和那女的她儿子一家住一起吧,或者,也有可能自己租房子……反正,我是后来再没回去过,这不一直在外面混么?以后你成名了就跟你混啦,我可看好你,坚持这么多年……”自嘲过后,我急忙转移话题。

看上去阿诺今天心情一般,服务员一拿来菜单,他就递给了我:“你点吧,我没啥胃口,主要就是找个人说说话,想了想除了你也没谁。”我接过他手里的菜单:“你咋了,又开始伤感了,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矫情。”阿诺没跟我争辩,叹了口气:“阿晖,我最近感觉自己忘性特大,能把‘维克多·弗兰克尔’看成‘弗兰克·维克多尔’,每天走在路上,我分不清是我这个作为动物的‘人’在移动,还是,仅仅是,我的双腿载着我这颗沉重的脑袋在前行,要去抵达某个地方,可我又不知我为何要去那个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去,为什么不能停在原地,哪都不去?我究竟这样每天在做什么?我知道我不可能事事理解,也没必要事事理解,可是我感觉自己走不出来。我看到的,我写下的,那些凝视的我向往的风景画,我迷恋的文字,摆到现实,总有一种虚晃的不真实感,就是,很抽离,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错了,内心很崎岖,很痛苦,我恨啊……”倘若是别人跟我讲这番话,我是报以怀疑的,因为我极少相信别人,可这话出自他之口,直觉与经验都告诉我这是真话。阿诺从不是喜欢装可怜博同情之人,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他的痛苦都是真实的,而非一些佯装脆弱的无病呻吟之辈。一面叫喊这疼那痛,干咳不止,整日扬言不想活;一面精力旺盛,步履飞速,片刻也不消停,使不完的精力四处寻衅,比谁活得都有力。

阿诺是位二流作家,当然,这是他过去的自定义:“现在快下滑到三流了。”每天下午,他都会打开电脑或取出稿纸,“虽然这样以后还得誊抄一遍,可有时就是奇怪到不用纸笔写不出来”,有时几百字,有时一两行,他的写作缓慢但持久,近二十年从未间断,“一旦开始写,就休想再想其他事、做其他事;一旦坐下来,想站起来都很难,因为那意味着中断,甚至结束。”零几年那会儿他给杂志写专栏,后来接得越来越少,现在勉强靠老本和以前一册书的版税维持生计。“我希望我能写的是‘长销书’而不是一部丢掉文学严肃性的‘畅销书’,我讲这话难免遭人嘲笑,除了十年前那本书卖得还行,后来的两本都滞销了,现在我写也没人给我出了。书稿不值钱,声望才值钱,像我这种出过书但没名气的作者,基本没有话语权,人家再压低版税率都是正常操作,能给你出就是看得起你了。比起一本书都没出过的新手,我已经幸运多了,他们自己买书号,花钱送人都没人要。现在出版社的编辑都人人哭穷,我,一个末流作家,更是市场外的看客,根本没人搭理,签约作品更是永久买断,就别想版权了。看看物价,再看看‘世界读书日’打一二折都没人买的书,你就明白了,靠写书勉强糊口就不错了。坚持写的人,全靠自律和热忱支撑,因为书写需要的高度专注与心无旁骛,使他很难转移视线于外部事物,我忘了是谁讲过的:‘书写者有限度的境遇好坏宁可只是命运问题,基本上取决于他活在哪个时代、哪种社会,乃至于个别地来说,被抛掷在哪一家庭,他所剩余为数已不多的心力智力通常不足以改变此一命运的基本设定。’倘若改变,那也纯属偶然,其实这是自己的选择,是可以自己排序的,是想要‘写得更好’还是‘生活得更好’?对于我,可以肯定的是——前者的决心大于后者,就也一直这样。不必谈什么有用无用,值不值,累不累,后悔不后悔。再短的篇幅也得反复增删改,一旦开始写你就停不下来了,多以少说话,提起笔,写就是了。”阿诺在豆瓣日记坦述胸臆。

阿诺自然是读书人,我爱听他讲话,也听得进去,虽然有时我跟不上他的思路,对他的言论也是一知半解。在他面前,不知不觉,我的讲话措辞也“文明”起来。窗外的汽车驶过,行人路过,他缓慢的声音同无声的时光一道流逝着,我听着,不做声,把我们想象成老电影里密会的挚友。他说的那些出书啊、版税啊我这个外行不懂,但我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是出版业或者一群编辑能解决的,这是一个阶段经济发展的问题,症结就一个,很简单:消费市场萎靡。现在没人看书了,除了充斥图书市场的教辅和一些专业书籍。至于文学,也从来不是生活之必需,至多是一种锦上添花的调剂,人人称颂却无人拜读是经典作品的尴尬现状。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本书是人们必须要读的,我读这本书,它能给我带来什么?人们活得越来越久,时间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有限,读书的功利性也越来越强。闲暇时更是有数不清的能打发时间的捷径,不需要书籍,只需要手机。人们的处境不再是几十年前或几百年前某位作家笔下的社会面貌。过去代表陈旧、老态,爱慕过去的书中之人、对过去文字感兴趣的人会越来越少,因为那并不有趣。曾经,或许有人能在一家旧书店待一天,以期获得灵魂的镌刻,人们无法想象没有狄更斯的伦敦,没有莎士比亚的巴黎,没有老舍的北京,这些伟大的名字是这些城市的深刻印记。今天,有钱的话你可以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没有书店书籍,忘记这些人名,也丝毫不影响你旅行时享受美景美食的心情。

“阿晖,你平时看书么?”阿诺问拿着菜单看了半天的我,我请客当然要预算下。“看啊,你没看我正在看菜单,两个人两个菜够了吧,不然加一个酸菜红豆汤?”我想了想,还是在汤后面打了对勾,毕竟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下馆子。“我说真的,你看么?”阿诺皱着眉,也不关心我点什么菜。“阿诺,我问你一个问题啊,面对一个除了打工就没事做,从不读书学习,整天就是玩手机,脑袋空空但活得有滋有味的人,唔,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的,兴许人家还时不时喝点小酒哼首小曲,你怎么看?”我向他抛出这一提问,其实这也是我长久以来的疑问。“我,我怎么看……这种人今天应该很多吧,永远都在寻找热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对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因为我的文字,包括其他作者的文字,都到达不了他们。我现在不指望用文字去说服或劝导一个人,它能表述我的所思所想就足够了,你让一个完全看不进字的人去读一本书,是不合时宜的,等于要他坐牢给他上刑。”我放下菜单,扶了扶眼镜:“有些东西会流逝,会退场,这都是人的选择,不管往哪个方向走,凭一己之力都是无法撼动的,所以不要试图驳斥或是改变别人,真的没用,无论何时,改变都是很难的。读书的过程其实是很枯燥乏味的,尤其是一些满篇术语的经典,就跟为了高考被迫做题、跑马拉松一样,你得下功夫。比如你写的很多,就不是随便谁都能看懂的,有时我得学习、琢磨一番才懂,当然,不可能完全懂,毕竟那是你的大脑你的思想,又不是要证明某个定理。所以你会因为怕别人不懂而不写或者随便写两句么?”对于我,读书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也不用它谋生,有时就得逼自己一把。“写书不是写教材,你写一本小学生读拼音、看图说话就能完全理解的书,是要成年人回忆童年么?看不懂,存在疑问,有不确定,本来就是读书常态,过去还流行朦胧诗呢,小时候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没几个人真的懂。现在,怎么讲呢?一些作者一味地迎合读者,因为看书的人总体少了,看的人很多是稍有一点看不懂了读不下去了,就觉得你让他不爽了不舒服了,就可以质问‘你写的这是什么垃圾’,然后打个差评甚至攻讦作者。难道忘了读书本来就是为了了解自己认知之外的,没见过的,没思考过的东西,它跟学习一样,痛苦的成分远大于快乐,沉浸其中或许你会收获满足,但这跟娱乐式的享乐是两回事。读尚且如此,写更是一种磨砺,热爱才能沉浸于这个过程。”阿诺的许多话,虽然我听的时候没什么反应,但我始终坚信在未来某日,它们对我的意义要大于现在。忽然瞥见我俩的手机,都撇在桌角,逃离在线、丢弃手机好像是我们不成文的默契。”以心为形役”,自古难避之,如今莫非要再被一个新发明的工具奴役?用工具还是工具用人?沉默专注的人往往行迹隐匿、难以接近,你很难找到他们;动来动去、心不在焉的人反倒能随时在线,可以轻易被找到,被赋予强存在感。现代人不少沉溺于手机,或许林林总总的毫无价值的信息粉末是其填补空虚生活的精神药剂,意涵丰富的作品只有被漠然置之的惨淡下场。文字难免有巧言令色之嫌,“博眼球、刷流量、带节奏”,这三个词自身以及它们影射的文字作品,使这份嫌疑愈加确凿,简直成了它作案的现场罪证。

菜还没上来,我的肚子用它的呐喊表示抗议。就跟什么年代人都会饿肚子一样,即使社会发生巨变,人性固有的阴暗面也依然存在,今天,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与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还会唤起我们心灵中的惊奇和敬畏么?我们比百年前、千年前的人更高尚、更理性了么?我们在很多领域比前辈走得更远、触及更深了么?不要高估自身。或许这正是我们读过去书的意义所在,即使其作者所处的时代不是我们正经历的这个时代,读这些书也不会帮我们解决现实问题,比如,当下这顿饭。菜终于上来了。“您是几天没吃饭了?” 阿诺看着我跟个饿狼一样刨着碗里的酥红豆,“清早飞机上吃了点,中午到现在都一直在弄那些账,啊,好烫……”饥饿的时候,人会丧失理智,忘记尊严,真我与假我间的惯常界限也轻易被革除,此时,真我沦落为讨一口吃食续命的假我。吃完饭看了看表,这顿饭吃得可真快,几乎都是我吃的。服务员没递上账单的时候我就已经算好了饭钱:58元,用银行优惠后,这顿饭实际花费50元,还能接受。一顿五十元的外食算是我几个月来的大手笔了,也算见证我跟阿诺的友谊了。我的抠门是骨子里的,后来愈发受到一些人的影响,比如我老板。老板住着几千万的豪宅,开着豪车,却连十块的停车费都能砍成五块。公司的同事把这当成段子一样传来传去,搞得后来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有人会觉得这样活着可真累,我倒是能理解,不知道跟我干财务这行有没有关系。抠门,尤其是对生意人,一般是一种长期养成的俭省思维,成本控制是积累财富的基础习惯。想发财先守财,那些白手起家从穷日子过过来的有钱人更是如此,比如葛朗台老爷。每天要用的食物、要点的蜡烛,他都亲自分发,多一点都不行,女仆娜农想多舀点黄油和面粉给孩子们摊张薄饼他都抠抠搜搜的;天寒地冻舍不得生火取暖,宁可吃烂果子也不买新鲜的,蔬菜副食靠佃户供应,哪怕是老房子里让人崴了脚的烂木头楼梯他也不肯修葺……这跟他家财万贯富可敌整个索尔城有关么?当然,他是被异化了的金钱的奴隶。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活法,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我跟老板的抠门也绝非同一种。有人说贫穷源于愚昧,照这个思路,我的抠门便是迫于愚昧而习得的一种生存智慧。如今,看到和我一样没钱花钱却大手大脚的人,心里其实蛮不是滋味的。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愚昧。

吃饭时间,我们顾不上讲话,等吃完了,又百无聊赖到不想走,仍有些意犹未尽。“所以,阿诺,你前面讲的那些,我多少理解,你觉得你现在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没有人能完全体会另一个人的心境,你永远不处在对方的境遇,除非你们互换脑子,你变成他。“这个,似乎跟年纪有关,年轻的时候,仿佛所有映入眼里听在耳里的东西我都能把它们复刻于脑海,想要写的时候信手拈来,很快就写下来了。现在,如果我不立即将它们捕捉下来,就肯定会忘记,等再想回溯这个奇思妙想:‘等等,我白天那会儿想的是什么来着?’就开始拼命回忆,头痛得要死也是徒劳,哪怕我萌生那个‘伟大’想法的时候是多么笃定自己不用记录也能在未来毫不费力地调取出来。所以我越来越不能给自己找借口、留后路。我必须处于极为安静的环境,保持高度注意力,我很容易被周围……比如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楼上走动的声音所干扰,我因此变得暴躁且神经质,我知道这是人害怕的一种懦弱表现。”阿诺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我,或者我想说点什么,我还沉浸在他的自我剖析中。这点我其实蛮佩服他,我从不在外人面前讲自己如何如何,有什么都只会讲给自己,因为我过于了解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懦弱之人,阿诺在我眼里根本不够格。我始终没勇气向他展露我荒唐的真实面目:我荒唐的笔记本,我荒唐的念想,我荒唐的……一切。即使他是我未来有可能袒露的唯一人选,这种可能性也小到几乎不可能。“哦,是啊,恐惧过后不要愤怒,这种等于承认自己‘无能’的懦弱最可悲了。”我赶紧补上这句煞有介事的总结,“或者,你可以试着……改变一下?”说完这句“废话”我就后悔了,想不到阿诺竟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赞许:“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而且这事吧,越早越好,越拖越被动,唉,什么事不都是?有一天早上起床,我把窗帘拉到最大,外面的阳光一下子洒进屋子,照在我落满灰尘的笔记本键盘上,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坐在桌前,打开文本,想要抒发我彼时的所有心情。我错杂又深情的所有心絮,我急切地想把它们纺成一根根彩线,反复缠绕,编织成一个个造型各异的工艺品,供世人观摩。可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直到我的腿发麻我不得不站起来,我还是……一个字都没写。那些乱絮散落一地,随风飘向窗外,刺目的太阳前,它们飞舞着,轻佻地嘲讽着我,我只好用手遮住眼睛。我才明白,改变是很难的,就像我,只有在拉上窗帘的幽暗灯光下,或者从窗帘缝里溜进来的一束光的映照下,才会灵感迸溅,敲击下我光怪陆离的想法。仔细想想,没有受到外力的约束,却还是每天走同一条路,去同样的地点,看同样的风景,跟同样的人交往,一边抱怨生活千篇一律一边又清楚自己根本不会改变。到了四十岁,有时我也想在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次‘做点什么’的这个年龄逆风而行、背水一战,但转念又觉得能日复一日波澜不惊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幸运,该知足了。就像看过十几遍的鲁迅的杂文、波德莱尔的诗,也没觉得无聊,还有,比如认识了十几年的你,也还没烦啊。”阿诺喝了口水,我看到玻璃杯后的他在笑。“哈哈,我不是一样,也还没烦你,要是哪天我突然不理你了,你也找不到我了,那就是我真正受够你了,腻味了。”我在开玩笑,但这也是实话。朋友、亲人,任何人都会疏远,我从不会考虑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是否会长久,也不会努力维持。我跟阿诺之所以这么久还没散伙,一来是因为他是我认识的人中一个特殊的存在,二来我们都是单身。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迟早都会踏上一条叫做“婚姻家庭”的道路,从某次忘回消息就开始渐行渐远了,于是互相识趣地开启隐退模式。这是最普遍的状况,没什么,我不会因此难过或是惋惜,或许未来我们会在故地碰面,彼此道一句“好久不见”,也算是不错的收尾。

有时候,决定人生的重要改变,非得冒险。大航海时代的哥伦布,带着西班牙王室的发财梦开启寻找东方之行。没成想命运捉弄,他自信满满但计算错了航线,一路向西,在海上漂了七十个昼夜后,船队抵达了巴哈马群岛,而不是原计划的日本,返回西班牙后他宣称自己到达了亚洲。后来三次航行,他也都是在美洲的各个海岸晃悠,但直到逝世他都误以为自己到的是印度,并称当地土著为印第安人——这便是今天最流行的版本:哥伦布偏离了主航线于是发现了新大陆。这都没错,只是我想哥伦布本人绝没那么天真,也许第一次航行他就知道自己到的是假东方,毕竟登岛见到的是一群没有文字、衣不遮体的土著,和古老悠久的东方文明古国会是一回事?只是,为了不辜负女王的重托,不让投资方撤资,不葬送自己的航海前程,他必须搞一些动作,让这个完美的商业剧本能继续演下去,以便实现之后的航行。今天,对于一些人,能走的路线很多,他们只是缺乏勇气,出于本能地眷恋熟悉的环境,即使这份熟悉是痛苦的,也不愿离开。但对于我,“条条大路通罗马”,看似路很多,却无路可循,可供选择的原本就不多,再小的决定我都理智到保守,我没有冒险的资格。这个理由使得我对改变一事退避三舍,从不主动出击,而是被动任命运摆布。窗外走过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他们每天苦哈哈地打工,成年累月,回到家只想躺平玩耍,愈加懈怠学习、探究事物本质。失去了时间跟自由,当中不乏辛苦者,但这种辛苦,它不叫“努力”——长久以来,我努力不沦落为此。和我年龄相仿的阿诺,以现有的一切衡量,都比我成功。一方面,作为朋友,我希望他能发掘属于他的新路,另一方面,我为自己早早放弃对命运的抗争感到悲哀,一个随时可能晕厥暴毙的人谈这种事也是荒唐。我想起过去许多事,原本是抱有很大期待的,整天惦记着,追问着,生怕因自己的疏忽或是怠慢与之失之交臂。可等待遥遥无期,希望茫茫,迟迟没有音讯,慢慢地这份期待也热度骤减,以至于后来都忘了这事。某一天突然有了消息,盼来了理想的结果,也只是付之一笑,没有惊喜万分。所以,期待也会熬成淡定,或许一开始就该淡定,不要抱有期待——这个道理知易行难,因为人总是因某种期待而活,什么期待都没有或早早便知结局,活着会更苦。

阿诺托着脸颊望着窗外:“阿晖啊,你看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眉开眼笑的人,你猜他们过得好不好?那些眉头紧锁的人,和我一样心事重重么?他们或许上了一天的班,有的付出了脑力体力,有的只是付出了时间,假装做事刷刷手机就混完了,可结局不外乎,一整天机器设备操作员或是流水线工人的‘奔波’结束了。我已经忘记这种滋味了,你能告诉我这是种怎样的滋味么?”阿诺继续望着窗外。“我,当然是打工啊,社会机器里一枚执行命令的螺丝钉,但凡有一条退路我都不会赖在那。接触社会、丰富人生的途径可太多了,读书、学习、旅行、观察、探索自己更多的可能,以及理想,我也想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生……这些我都讲不出口,因为我不配。苦哈哈地打那一份日日重复、毫无意义的‘工’,图什么呢?还不是为了糊口,为了不流落街头。罗素不是讲‘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么?零物质欲望,不结婚生子,洁身自好,靠勇气对抗世俗的眼光,我已经是‘异类’了,但总不能不吃饭不交房租吧?这是最低标准了。我老板那类人,是给自己打工,那才是上班。我有时在想,他当老板管这么一帮人,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么?”我答非所问的习惯几十年未曾改变。听我讲完,阿诺似乎若有所思:“阿晖,以后我们经常出来,就聊天,当然你可以保持沉默。除了大梅沙,东西冲、杨梅坑、红排角……深圳那么多海,人也少,都能去……关于自我价值,所有人都有想证明自己的需求,有钱人也是人,不然那么多炫富的是在做戏?出去随便打个工的有钱人,大多是富二代。在家无所事事,身心俱废,怕被人念、招人嫌,上班出来透透气,吹吹水,不想干了说走就走,人家也不指着靠此谋生,就像不少开着豪车去星巴克打工的。毕竟目前,除了搞科研跟创作创意的智慧型工作,大部分工作都还是劳动密集的,说白了社会上大部分工作都是谁都能做,关键是人家愿不愿意。你老板这类,属于有进取心、自尊心的,想超越老一辈,不想守着家产趴一辈子。成功了,‘看看我多有能耐,比我爹妈还强’,失败了,赔个精光,‘老子图一乐呵’,好歹单干了一把,也算人生体验。至于富一代,确切点讲,一些高层次的人,他们看普通人,其实是在俯视,看得清清楚楚却不会告诉你真相。为了照顾你那点逞强的自尊心,捍卫他们自身的已有利益,他们能够轻易说出你想听的话,做出你想看的举动,所以他们的言行别太当真,听听看看就好。普通人到达不了他们的认知境界,也休想了解他们的真实意图,真正的独门秘籍、传家宝大有子嗣继承,轮得到草莽看客么?他们整合大量信息与优质资源,历经头脑风暴,构建解决问题的最优模型并做出正确决策,使整个组织按自己的想法朝着目标前进——这种‘真正工作’的过程带来的精神享受大概是吃喝玩乐、打打闹闹的普通人永远体会不到的。不是有句话么,‘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始终记得。所以,那些名人传记、访谈节目,当闲聊谈资、文字素材,凑个热闹看看就好,别认真,认真你就输了。”阿诺的视线挪回桌面,我一时语塞:“这个,阿诺,你认为你是普通人么?或者讲,你享受过类似高层次人‘真正工作’的愉悦么?我现在每天都靠咖啡续命,你依赖这玩意么?”我一连抛出心中疑问,我的工作与生活泾渭分明,那足以支撑我活得像个人的薪水和老板流程化的首肯,好像是我从中获得的寥寥无几的成就感。现在,这份成就感也愈发令我怀疑,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工作与生活融为一炉的真正满足。我不敢拷问自己的灵魂,却需借助大量瘾物——比如黑咖啡,来维持大脑最低程度的清醒,对一个抠门之人,戒掉它我从未提上日程。“我当然是普通人,那种头脑风暴般‘真正工作’的顶级快感我没亲历过,作为旁观者我曾经目睹过,也用我总是充斥着古怪念头的脑袋想象过,我居然还写过……当然,我不知道我写得对不对、好不好,或许它糟糕透了,纯是我天马行空的自娱自乐,但在这个想象、布景、摹写的过程中,我享受到了写作的愉悦。我想这种愉悦也是写作者独有的、高层次的人无法享受到的,这时,我会有一股错觉般的感受:上天也是公平的啊!活到四十岁,我慢慢发觉,写作是我平乏生活里唯一的快乐源泉,只有在文字成型的过程中,我才能获得精神的宁静与满足,暂时忘记令我头痛的所有。所以,我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资格停笔呢?说到这,我想起我表妹,top5重点本硕,藤校博士,是我认识人里面活得最通透但也最佛系的,她的故事写一本小说绰绰有余,想听的话以后讲给你,或者介绍给你认识,也在深圳。类似咖啡的瘾物,我也有,但我是茶,老年人标配,跟你的黑咖啡一样都是越苦越好,我从少年时就染上茶瘾了,同时对两件事物上瘾,这不冲突吧?”阿诺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笑。对那位藤校博士我其实蛮好奇,但认识就不必了:一来我回避社交,二来那是我眼界之外“生活在别处”的群体,论智商、才华必然不是吾辈所及。“说到上班,对了,我们公司新来了一个实习生,大四的,唉,我本来不想带,我也不会教,那小孩是老板外甥,惹不起也躲不起啊。”我很抱歉,用自己的私事让刚刚明朗的氛围顿时零碎起来,“实习生,你傻啊,你老板怕不是会炒了你让他外甥接班吧?”阿诺瞪圆了眼睛,他原本就大的眼睛简直快挣脱出那副金丝边凹透镜了,“不至于吧,我看那小孩挺单纯的,再说我干得挺好的,又没出什么错,我老板不会做那么绝。”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好了,可好像还有很多理由说服自己,“小心那小孩抢了你的饭碗,可别小看现在的年轻人,现在年轻人接触过的东西可不比我们那个时代了,比我们这些老东西知道得太多了,你不知道吗?00后都立遗嘱了,我还想我再过几年再操心这事呢。”阿诺撇撇嘴,祭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立遗嘱,于我岂非不相干?我好像没有什么财产和继承人,想立遗嘱还得努力啊,非要立,也只能考虑捐献身体器官,我还没有死要留全尸的传统观念,生死有命,立遗嘱也算是对自己这辈子的最后总结。唉,我在想什么?饭碗,我的饭碗可能要被人掳走了,所以,趁自己饿死之前立遗嘱?我扑哧笑了。“唉,你没救了,咱俩各回各家吧。”阿诺摇摇头,我们起身离开了饭馆。

“回来了啊,再住一个月就走了,把要收拾的有时间收拾收拾啦。” 回出租屋上楼时碰到房东,“嗯”,我应了一声,“听说你都找好新房子了,还想说你要搬去哪,我在福田上下沙也有屋,便宜租给你,老客户啦……”我应该是,笑了笑。不知从何时,对他人的言行我无法表现出兴致盎然并做出合理的反应,多数时候,我是没有反应的。我的本意并非冷漠,也绝非厌恶对方,只是无话可讲,硬是讲话消耗气力,我天生气短,面色虚白,多讲话就跟快走或上楼梯一样,心脏直跳喘不上气那种。这一点别人自然不会了解,我也懒得讲,就跟谁形容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人跟狗都大。在一些我的反常表现让正常人颇感不可思议的场合,我曾试图复制自己的特殊感受,瞬间位移,原封不动粘贴给对方。只是,这可能么?用语言?用意念?还是用魔法?而且,谁有义务要承接这份负担?有必要了解你么?了解自己都是难事。这时,我更能相信语言文字试图劝诫听众读者却总是力不从心的宿命了,不要尝试了解别人或让别人了解你,这都不可能。为了努力像个正常人的样子,不让别人觉得我过于古怪,我有一整套程序式的回答模板跟面部表情,必要时会用它来应对,并尽力克制想要走神的冲动。太阳穴猛地疼如针扎,痛如电钻,我捂住狂跳的心口,摘掉口罩,坐在台阶上,可还是喘不上气,我看着墙上红色的“4”,距离“9”还有5段路程。房东大概早已走远,我不知自己在这停了多久。四周黑漆漆的,只有电表上的红色数字盯着我,在这无人的楼梯间,我颇感难过,但不绝望。当你觉得糟糕的时候,不要绝望,因为更糟糕的事往往还在后面,这时候倒下就真的站不起来了。我慢慢站起来,扶着栏杆,开始一点一点向上挪,这样的时刻,很多人会求助于自己手机通讯录上的某人,可我知道我不会,包括阿诺。人群中,他是我的朋友,可独处时,我唯一的朋友是我自己。我没有侵扰另一个人类的想法,也从未有过孤独。任何时候,我都倾向独处,这时,我才是一个真实的人,自由的人,正常的人,一旦习惯了这样的我,纵使只是短暂的时间被再次侵扰、再度束缚,我都会不适,甚至崩溃——我的专注、沉默与疏离,根源都在于此。黑暗中,我看到了五十岁的策兰,四十七岁的佩索阿、加缪,四十六岁的波德莱尔,四十一岁的卡夫卡,三十八岁的洛尔迦,三十岁的艾米莉·勃朗特、雪莱……天才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早死,与我近来所思心有戚戚焉。我不知这是他们的不幸还是幸运,早死避免了太多对天才的验证,他们在天才的定论里得以永生。而普通人承平日久,活到像我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活得更久乃至腻了,更精彩了么?总想去证明点什么,却不知自证什么以及为何自证。那就,继续活着,继续寻找答案?……活着,我回到我那间屋子,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了。我没开灯,坐在黑暗中。我捂住耳朵,楼上砸地板的声音即刻响起……

(注:“莎士比亚书店(Shakespeare & Company)”位于法国巴黎圣母院左侧,塞纳河对岸。书店诞生于一战后,它的声名鹊起,得益于替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出版了曾被英美列为禁书的巨著《尤利西斯》(Ulysses),一个小小的书店完成了市场无法达成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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