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离开时比来时更柔软(林清玄:过年的记忆)
过年的记忆,对一般人来说当然都是好的,可是当一个人无法过一个好年的时候,过年往往比平常带来更深的寂寞与悲愁。
有一年过年,当我听母亲说那一年不能给我们买新衣鞋,忍不住跑到院子里靠在墙砖上哭了出声。
那一年我十岁,本来期待着过年买一套新衣已经期待了几个月了。在那个年代,小孩子几乎是没有机会穿新衣的,我们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捡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例外是过年,只有过年时可以买新衣服。
其实新衣服也不见得是漂亮的衣服,只是买一件当时最流行的特多龙布制服罢了。但即使这样,有新衣服穿是可以让人兴奋好久的,我到现在都可以记得当时穿新衣服那种颤抖的心情,而新衣服特有的棉香气息,到现在还依稀留存。
在乡下,过年给孩子买一套新制服竟成为一种时尚,过年那几天,满街跑着的都是特多龙的卡其制服,如果没有买那么一件,真是自惭形秽了。差不多每一个孩子在过年没有买新衣,都要躲起来哭一阵子,我也不例外。
那一次我哭得非常伤心,后来母亲跑来安慰我,说明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买新衣的原因。因为那一年年景不好,收成抵不上开支,使我们连杂货店里日常用品的欠债都无法结清,当然不能买新衣了。
我们家是大家庭,一家子有三十几口,那一年尚未成年的兄弟姊妹就有十八个,一个一件新衣,就是最廉价的,也是一大笔开销。
那一年,我们连年夜饭都没吃,因为成年的男人都跑到外面去躲债了,一下子是杂货店、一下子是米行、一下子是酱油店跑来收账,简直一点解决的办法也没有,那些人都是殷实的小商人,我们家也是勤俭的农户,但因为年景不好,却在除夕那天相对无言。
当时在乡下,由于家家户户都熟识,大部分的商店都可以赊欠的,每半年才结算一次,因此过年前几天,大家都忙着收账,我们家人口众多,每一笔算起来都是不小的数目,尤其在没有钱的时候,听来心惊。
有一个杂货店的老板说:“我也知道你们今年收成不好,可是欠债也不能不催,我不催你们,又怎么去催别人呢?”
除夕夜,大人到半夜才回家来,他们已经到山上去躲了几天了,每个人都是满脸风霜,沉默不言,气氛非常僵硬。依照习俗,过年时的欠债只能催讨到夜里子时,过了子时就不能讨债了,一直到初五“隔开”时,才能再上门要债。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们总算松了口气,那时就觉得,没有新衣服穿也不是什么要紧,只要全家人能团聚也就好了。
第二天,爸爸还带着我们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到债主家拜年,每一个人都和和气气的,仿佛没有欠债的那一回事,临走时,他们总是说:“过完年再来交关吧!”对于中国人的人情礼义,我是那一年才有一些懂了,在农村社会,信用与人情都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不能尽到人情,但由于过去的信用,使人情也并未被破坏。当然,类似“跑债”的行为,也只反映了人情的可爱,因为在双方的心里,其实都是知道一笔债是不可能跑掉的。土地在那里,亲人在那里,乡情在那里,都是跑不掉的。
对生活在都市里的、冷漠的现代人,几乎难以想象三十年前乡下的人情与信用,更不用说对过年种种的知悉了。
对农村社会的人,过年的心比过年的形式重要得多,记得我小时候,爸爸在大年初一早上到寺庙去行香,然后去向亲友拜年,下午他就换了衣服,到田里去水,并看看作物生长的情况,大年初二也是一样,就是再松懈,也会到田里走一两回,那也不尽然是习惯,而是一种责任,因为,如果由于过年的放纵,使作物败坏,责任要如何来担呢?所以心在过年,行为并没有真正的休息。
那一年过年,初一下午我就随爸爸到田里去,看看稻子生长的情形,走累了,爸爸坐下来把我抱在他的膝上,说:“我们一起向上天许愿,希望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家都有好收成。”我便闭起眼睛,专注地祈求上天、保佑我们那一片青翠的田地。许完愿,爸爸和我都流出了眼泪。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与天地有着浓厚的关系,并且在许愿时,我感觉到愿望仿佛可以达成。
开春以后,家人都很努力工作,很快就把积欠的债务,在春天第一次收成里还清。
那一年的年景到现在仍然非常清晰,当时礼拜菩萨时点燃的香,到现在都还在流荡。我在那时初次认识到年景的无常,人有时甚至不能安稳地过一个年,而我也认识到,只要在坏的情况下,还维持人情与信用,并且不失去伟大的愿望,那么再坏的年景也不可怕。
如果不认识人的真实,没有坚持的愿望,就是天天过年,天天穿新衣,又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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