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鱼玄机的一生(鱼玄机的最后一天)

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年)十月,秋风肃杀,落叶飘零,长安城西市一隅,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大家伙都在围观一桩死刑处决。犯人是个名叫鱼玄机的女道士,黑发素颜,风情万种,毫无恐惧之色。想起男人们的无情和无奈,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唐武宗会昌四年(844年),鱼幼薇出生于长安郊外的鄠杜。薇就是现在说的野豌豆,早在上古时期就被先民们摘了当菜吃。《诗经》中有《采薇》一首,说的就是一个女子终日采薇而食,思念远征在外的丈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伯夷叔齐两兄弟“义不食周粟”,上首阳山采薇而食,活生生饿死了。可见只能当野菜吃,不能当主食。

幼薇,就是待人采摘的幼嫩薇菜。父母希望鱼幼薇日后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小女人,找个好人嫁了,平安喜乐过一生。所以从小教育她妇有四德,妇德,妇容,妇言,妇工。要有一颗善良宽容的心,要懂得打扮自己,取悦心爱的男人,言行举止要贤良淑德,不能肆意妄为,要做一手好女红,绣花纺线。当然了,为了嫁个好人家,还得学会琴棋书画等无用之学,女子是不能考科举的,这些手艺也只是用来余暇的消遣。

在鱼幼薇往前一百年,大唐王朝出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红妆时代”,武则天韦皇后太平公主杨贵妃等佳人长袖飘扬,你方唱罢我登场,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女子狂欢,甚至有“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思潮流布,武周时期还设有女状元,女子也能考取科举,与男儿一争短长。安史乱后,不论庙堂还是江湖,都认识到“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们还是呆在家相夫教子为好,抛头露面,纵横诧叱,让男儿们情何以堪。

但是鱼幼薇从小便显露出极高的才气,喜欢跟成年男子诗文唱和,落落大方,没有小女生的娇柔作态,小小年纪便有了“才女”的名气。

如何评价鱼玄机的一生(鱼玄机的最后一天)(1)

唐宣宗大中八年(854年),42岁的大诗人温庭筠认识了年仅十岁的鱼幼薇。温庭筠才气纵横,但是半生蹉跎,跟杜牧一样,喜欢出入青楼,跟烟花声妓厮混。大中六年(852),温庭筠终于见到了偶像杜牧,杜牧时任中书舍人,专门起草诏书,深得宣宗垂青。他重修了祖上的樊川别墅,经常在这里以文会友,温庭筠正是座中翘楚。

杜牧跟温庭筠惺惺相惜,温庭筠写了一篇《上杜舍人启》的赋,其中有“陋容须托於媒扬,沈痼宜蠲於医缓”,“必由贤达之门,乃是坦夷之迳”之句,想让杜牧把他引荐给皇帝,就如贺知章引荐李白一样,动达天听。只可惜杜牧在当年冬天便病逝了,没帮上他什么忙。

为了准备第二年的考试,温庭筠来到鄠杜郊居,潜心用功。鱼幼薇久闻温庭筠大名,写了《卖残牡丹》自荐,中有“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之句,感慨自己无人赏识。温庭筠见了,怅然若失,顿觉遇到知音,遂作《鄠郊别墅寄所知》想和,中有“幽鸟不相识,美人如何期。徒然委摇荡,惆怅春风时”之句,也感慨自己怀才不遇,二人结成忘年之交。

温庭筠在鄠杜这段时间,精心指教鱼幼薇的诗文创作,鱼幼薇得名师指点,进步飞快。温庭筠嫌鱼幼薇这个名字不雅,给她改成“蕙兰”,即蕙质兰心,比喻女子心地纯洁,性格高雅。

唐宣宗大中九年(855年)三月,温庭筠离开鄠杜,回长安考试,师徒二人依依惜别。温庭筠为了赚钱,遂在考试中当了枪手,给至少八个人做了不同的题目,叉手一次,就是一篇,被称“温八叉”。结果被御史弹劾落第。

大中十年(856年),温庭筠的大名终于动达天听,唐宣宗读了他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词,大为欣赏。就让他亲笔写了,密献御前,让宰相令狐绹操作此事。没想到温庭筠狂性大发,满大街吹牛逼,令狐绹就跟唐宣宗说,温庭筠才倒是有点,可惜是个二百五(狂憨),不能用。唐宣宗听了,遂罢。

温庭筠科场蹉跎,再次回到鄠杜,又住了三年。这三年中,鱼蕙兰才情突飞猛进,两人感情也逐渐发生了异化,不再是纯粹的师徒之情。一来鱼蕙兰已经十三岁,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风姿绰约,到了嫁人年龄,二来温庭筠是她的偶像,女孩子都喜欢崇拜偶像,并且为了偶像奋不顾身。

大中十一年(857年)初秋,黄叶遍地,鱼蕙兰作《早秋》献给温庭筠,以表心迹,中有“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之句,有托付终身之意。但是温庭筠没有接茬,作《早秋山居》回赠,中有“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之句。

从中可以看出温庭筠内心的挣扎,一方面他并非谦谦君子,而是在风花雪月中混出来的欢场老手,难免对鱼蕙兰不动心。但是另一方面,传统礼制也束缚了他的行为,毕竟二人一直以师徒相称,忽然变成情人,这就乱了伦理。天地君亲师,是为五伦,不能乱。

温庭筠意思,我也孤独寂寞,但我需要想一想。

如何评价鱼玄机的一生(鱼玄机的最后一天)(2)

温庭筠想来想去,拒绝了鱼蕙兰的求爱。自己毕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关键还一事无成,除了会胡诌几句诗,百无一用。鱼蕙兰跟着自己,没有享不到的福,只有受不完的罪。他不想误了鱼蕙兰一生。前些年流行一句话,爱她,就放手。有人说,爱而不能得,最是难捱。其实爱而不敢得,才更让人心痛。

大中十二年(858年)春,温庭筠认识了新进状元李亿。李亿时年32岁,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前途无量,正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温庭筠遂介绍鱼李认识。鱼蕙兰明白了温庭筠的良苦用心,哭了一场,嫁李亿为妾。

大中十三年(859),温庭筠在儿女亲家段成式运作下,谋得随县县尉的职位,顺流南下。但是他给鱼蕙兰一手操作的所谓幸福生活,鱼蕙兰也没过上。原来李亿的正室夫人非常强势嫉悍,每天跟鱼蕙兰找茬,没过半年,鱼蕙兰便被赶出家门。李亿无奈,便让鱼蕙兰孤身南下,前往江陵去找温庭筠。

料峭寒冬,鱼蕙兰住在前往江陵的逆旅中,就着昏暗的油灯,写下《冬夜寄温飞卿》: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我就如无枝可栖的凤凰,不知哪棵梧桐才是我的归宿。你给我安排的生活遂了你的愿,可是你应该知道我的本心。

我心爱的飞卿,我就要到了。飞卿是温庭筠的字。

大中十四年(860年)春天,乍暖还寒,她又给李亿写信,《春情寄子安》,子安是李亿的字: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销远硐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路上很苦,孤单寂寞,我好想你。临行前你的山盟海誓我都记在心里,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少喝酒,不要熬夜下围棋,我等着跟你重新相聚比翼双飞的那一天。我身无一物,没啥送你的,只能写首诗,聊表相思之情。

当年五月,江水如蓝,鱼蕙兰来到江陵,继续给李亿写信,《江陵愁望寄子安》: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隔汉江寄子安》: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云云。

思念如一江春水,奔流不息的涌向负心人。鱼蕙兰虽然远在异乡,孤苦无依,但是心中温暖,自有一个勇字,盼望着重逢那一天。

如何评价鱼玄机的一生(鱼玄机的最后一天)(3)

八月,她又给温庭筠写信,《寄飞卿》: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我身在异乡,跟你近在咫尺,孤独寂寞冷,你能过来陪我吗?或者给我寄封信也好。

此时的温庭筠虽然也不如意,但是毕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用颠沛流离。他很快给鱼蕙兰写信,你等着,我去看你。两人约好九月九日登高赏菊,可惜天公不作美,到了九月,淫雨连绵,江水暴涨,温庭筠来不了,鱼蕙兰作《期友人阻雨不至》:雁鱼空有信,鸡黍恨无期。闭户方笼月,褰帘已散丝。近泉鸣砌畔,远浪涨江湄。乡思悲秋客,愁吟五字诗。

咸通二年(861年)晚春,温庭筠终于见到了鱼蕙兰,二人相对唏嘘,凄然涕下。此时的鱼蕙兰早已不是那个单纯懵懂的小女孩,而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温庭筠也成了满头白发的沧桑老者,再次丢了工作,贫病交侵,异常窘迫。两人一起度过了三个月快乐时光,相携游玩,诗文唱和,但内心已经不起波澜。因为鱼蕙兰已经嫁做人妇,名花有主了。

快乐日子是短暂的。当年初秋,二人各奔东西,鱼蕙兰东游名山,温庭筠继续西漂长安。鱼蕙兰之所以不跟温庭筠一起入长安,皆因李亿并没有处理好家事,她无家可归。温庭筠作《送友人东游》相赠: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 鱼蕙兰作《送别》相和:秦楼几夜惬心期,不料仙郎有别离。睡觉莫言云去处,残灯一盏野蛾飞。

自此一别,天高路远,好自为之。

鱼蕙兰在游历途中逐渐有了出世的想法。大好风光让她明白,执迷于人世间的儿女情长只会带来痛苦、彷徨和失望,只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才能摆脱一切情障。她写了《题隐雾亭》诗: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宵是散仙。空卷珠帘不曾下,长移一榻对山眠。还写了《访赵炼师不遇》:何处同仙侣,青衣独在家。暖炉留煮药,邻院为煎茶。画壁灯光暗,幡竿日影斜。殷勤重回首,墙外数枝花。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修仙练道的渴望。

咸通三年(862年)暮春,鱼蕙兰返回长安,作《暮春即事》:深巷穷门少侣俦,阮郎惟有梦中留。香飘罗绮谁家席?风送秋歌何处楼?街近鼓鼙喧晓睡,庭闲鹊语乱春愁。安能追逐人间事,万里身同不系舟。

独自一人租住在喧嚣的闹市,尘世繁华搅扰的她心境不宁。她不想再等待了,她觉得人间不值得。

当年晚秋,她入咸宜观出家,起了个法名,鱼玄机。玄机即道家深奥的法理。她只想参悟道理,独守青灯,度过后半生,不想再在情缘孽海中挣扎沉沦。

如何评价鱼玄机的一生(鱼玄机的最后一天)(4)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不是一个平庸普通的凡妇,而是名动长安的才女。她的诗文和不幸遭遇在温庭筠等人的宣传下,早已人尽皆知。许多王孙显贵都想一睹佳人风采,纷纷登门拜谒,突如其来的荣耀和光辉击溃了她内心的坚守,温庭筠的清贫和李亿的懦弱在王孙显贵的映衬下显得晦暗无光。

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过法。宝马,香车,美酒,豪宴,鲜衣,珠玉,这些以前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忽然潮水般涌来,令人眼花缭乱。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王孙贵族个个风度翩翩,器宇不凡,举手投足间显露出世家子弟的教养和克制,让她如醉如痴。

她给李亿写了最后一封信,也是绝交信。《寄李亿员外》: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再见了我的心上人。没有你,我照样过得很好。宋玉和王昌都是古代帅哥,鱼玄机意思,我已经有了宋玉(王孙公子),就不恨王昌(李亿)了。员外是李亿的官职,只有对不亲近的人,才会称呼职务。鱼玄机此时,已经把李亿当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解决失恋最好的办法,便是赶紧再谈一场恋爱,寻找一个强过前任的替代品。

随着富贵荣华进入日常生活,鱼玄机性情大变,这为她的悲惨下场埋下了伏笔。

出家第二年,鱼玄机买了一个丫鬟,名叫绿翘,开始还小,只有十岁,侍奉她的衣食起居。过了三年,绿翘长大成人,明慧有色。好多登门拜访的浮浪之客开始把目光有意无意的投放在绿翘身上,鱼玄机对此非常在意。毕竟自己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半老徐娘,不如小姑娘更受男人青睐。

有一天,鱼玄机要去其他道院游玩,临行叮嘱,我要出门,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在某院。绿翘答应了,当晚鱼玄机回来,绿翘说,刚才某公子来了,见你不在,没下马走了。某公子平常就流露出对绿翘有意,今天恰好来了,还没下马就走了,鱼玄机觉得绿翘说了假话,两人肯定不正常。

当晚,鱼玄机询问绿翘,绿翘说,我门都没给他开,隔墙告诉他你不在,他就走了。我诚心修道,清心寡欲,对男欢女爱没兴趣,你放心吧。鱼玄机一听此话,又羞又怒,你是贞妇烈女,我特么就是淫娃荡妇?你敢侮辱我,打死你个小蹄子。于是让绿翘脱了衣服,连续打了几百下,绿翘倒在尘埃,诅咒道,要是上天有灵,肯定会为我报仇的。你不守清规,放荡不羁,肯定会遭到报应的。

言毕,气绝。

如何评价鱼玄机的一生(鱼玄机的最后一天)(5)

鱼玄机没想打死她,只想教训教训她,没想到出了人命,慌了,便把绿翘埋在道观后院。有人来问,你丫鬟呢,鱼玄机就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天午后,有客来访,喝多了,去后院小解,发现地上有一堆绿头苍蝇,挥之不去。来客觉着必有蹊跷,随口告诉了奴仆,奴仆回家,随口跟哥哥说起了此事。

没想到奴仆哥哥是个街卒(掌管街道治安、扫除等事的差役。), 曾经有事求鱼玄机帮过忙,但是鱼玄机根本看不起这种小喽啰,不仅没帮,反而出言讥笑,街卒怀恨在心。听闻此讯,他半夜带了几个兄弟,拿着铁锹来到观中后院,很快便把绿翘尸体挖了出来。

街卒将此事汇报京兆尹温璋,温璋是唐初开国元勋黎国公温大雅六世孙,执法严苛,以“敢杀”闻名,有人从鸟窝中偷了一只小乌鸦,都被他处死了。温璋一看有了命案,大怒,便把鱼玄机抓起来,鱼玄机赶紧竹筒倒豆子,全招了。温璋将其判了死刑,秋后问斩。

鱼玄机案发后,达官显贵们纷纷替她求情,一来鱼玄机才名远播,跟他们交情很深,二来杀个丫鬟也不是啥大事,赔点钱就能解决,当时动用私刑打死奴仆丫鬟的人多了,根本不用偿命。没想到温璋这位煞星六亲不认。温庭筠是温璋远亲,也厚着脸皮给鱼玄机求情,温璋无动于衷。

鱼玄机在狱中写了最后一首诗: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鱼玄机死后不久,温庭筠也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唐朝是中华文明继往开来的转折点,也是华夏民族悠悠文化的转折点,盛唐之后,华夏文明从外放转入内敛,开始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可是盛唐那种博大能容四海,广阔及于万方的气势,叫我们如何不想他。

唐朝男儿勇武豪放,壮志凌云;唐朝女子敢爱敢恨,不让须眉。他们腰跨三尺剑,举杯邀明月,狂呼“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她们穿男装,画浓眉,打马球,喝烈酒,大喊“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煌煌史册,冗繁噪杂。有正史,有野史。正史记载失之于欲说还休,野史记载失之于道听途说。许多历史小白囿于知识所限,不能通读《新唐书》和《旧唐书》,以至于不能了解鲜活真实大气磅礴的大唐王朝,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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