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阙钗头凤一段千古悲情（功名只问三娘子）

清代，江苏丹徒人周玉声，从小信奉吕洞宾，非常虔诚。丙子年，由于即将参加南京科举考试，他向吕仙神像祈祷，旋即在砚匣里得到一张纸，上有两句朱笔所题：“功名只问三娘子，不待朱衣暗点头。”玉声在家排行老三，故以为答案在妻子口中，趁与妻子嬉闹时，突然发问。妻子未及细想，脱口应道：“中，中。”周生大喜，认为这是连续考中的预兆，欣然动身出发，实则并不知仙意所在。待省试考完，发榜之日，他竟名落孙山，自认为受到吕仙诓骗，所以颇为痛恨惆怅。不久，老家来信，称其妻卧病在床，气息奄奄，命不久矣。

周生日夜兼程赶回，抵家后，妻子早已身故。他抚胸痛哭，万分沮丧，兼之考试失利，百忧交集，往事亦不再顾念。数月后，周生忽然忆起纸上所言，猛然悟道：“我在兄弟间虽排行第三，然计算各位堂兄弟，则排在第十二。所谓三娘子，或许另有所指，只是从前未及详察罢了。”于是复向吕仙祈祷，却毫无结果。时间一久，周生独处无聊，便准备去淮上访亲，借机寻找吕仙所说的命定之人。临行前，梦见那两句诗，其它字宛然清楚，唯独“三”字金光灿烂。梦醒后，他记得一清二楚，可这其中缘由，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船行某县，周生恰好有位姐姐嫁在本地江村的一户人家，于是他泊船探望。登岸独行，尚不到一里地，只闻芦苇荡里有两人窃窃私语：“金三娘子是天上的神仙，怎会和一穷酸书生成双配对？”有人应道：“上天成全这段姻缘，书生命中注定飞黄腾达。”周生闻而心动。抬眼看去，说话的两人貌似渔家，赤足戴笠，从芦苇丛里走出。周生急忙上前请教，两人答道：“东行二三里，有座向北的巨宅，你敲门自然知道，我们现在无暇它顾，没法为你领路，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再见。”说完匆匆离去。

周生想起他们的话与吕仙的预言正好相符，如此看来，自己一生的官运姻缘，应该在这。他不虑荒郊野外，路途遥远，坚持循路前行。不久，来到一处地方，只见树林茂密，绿意盎然，一座栋宇巍峨朝北，华丽无比，朱门大开。周生走近敲门，无人应声，抬腿径直入内，走过一道粉墙，猛然听闻有人大声叱责：“何处少年擅入人家宅第？按规矩应扭送官府鞭笞！”他大吃一惊，仔细一瞧，原是一老妇人从堂内含笑走出。老妇华发鲜衣，目光炯炯有神采，周生心知行为唐突不妥，所幸她并无怒容，便作揖行礼道：“日暮迷途，无所栖身，冒昧求宿一晚，不知您老人家能否允准？”

老妇对他熟视良久，徐徐答道：“我家原有空房，让给秀才郎你住住，也算一段好事。”她引周生走入东面一道走廊，刚走数步，其中别有院落，里面三间精舍，四周种满各种花木，门掩帘垂，极其幽雅。老妇亲启门栓，延请周生入内，屋里四面墙壁遍置图书，一床一桌，纤尘不染，似乎专为宾客而设。老妇随口一呼，立刻有老仆端茶送来，老妇遂转身出门。周生颇为惊疑，更笑自己举止贸然，只是既已到此，自然不该匆匆离开。正踌躇犹豫之际，他遍览墙上诗画，发觉十分古典雅致，其中有联诗句，十个大字：“鸣鸾金作佩，挥麈玉闻声。”落款竟是“回道人吕洞宾”，周生异常惊骇。

适逢老仆端来美酒佳肴，周生就打听主人的官职、门阀和族望。仆人低头不答，周生反复询问，他才开口：“公子是因听闻什么才到这来，又何必无休止地谆谆下询呢？”周生窃喜，以为这便是金三娘子的家，一时再无顾忌，欣然饮酒吃菜，菜肴糕点香甜可口，美酒佳酿亦香醇芳冽。刚有几分醉意，老仆又献上异果：“此乃娘子亲摘，愿献给公子下酒。”周生愈发喜悦，吃后清香心肺，酒劲亦消，对娘子的盛情款待非常欢喜，只是没见到她的容貌，内心不免忐忑难安。不久，他燃烛阅书，二更就睡时，老仆送来被褥枕头，“香绵锦绮，软骨薰心”，周生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次早晨起，老仆殷勤备好洗漱用具：“由这屋东去，有花园亭台，颇可观赏，能消除烦闷倦意。”周生心花怒放，不待用过早膳，就去游览。刚跨过一道门槛，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另有佳境。园内亭台楼阁，互相映衬，布置安排，充满画意。且有数百株五色缤纷的奇花，香气浓郁，在稀疏的篱笆下争艳斗奇。周生流连忘返，越走越深，忽闻一阵清脆的环佩碰撞声，好像有人朝这走来，周生赶紧躲到树后，小心偷看。只见几位侍女，嫣红姹紫，或用篮子，或用手巾，盛装采摘的花卉。走在最后的是之前见过的老妇，伴随一位十七八岁的绝色美女，妆束妩媚动人，容貌倾城，肌肤容颜，平生仅见。

周生看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美人摘下一枝花，插在鬓发，婢女赶紧递上镜子。美人顾步揽镜自照，姿态柔美。眼看她们将要走过了，周生准备出见，老妇忽然用手一指：“碧桃花树后有人，阿姊宜速速回避。”美人转身却步。周生恐她离开，赶紧从树后现身，大声疾呼：“小姐已现金身，令人万分倾慕，莫非忍心就此一走了之？”美人横波微顾，且笑且羞，向老妇附耳小声道：“木已成舟，好事早晚都会发生，看他那副猴急的模样，真叫人受不了。”说完以扇遮面，颔首曼立。

老妇人上前指点：“娘子本是天上谪仙，命中注定要与你结为夫妻，所以提前在此建造楼宇，等你前来。你若能够不被旁人的言语迷惑，自然和你成百年之好，订白首之约。”周生早已神魂颠倒，自然满口答应。美人随后放下小扇，与周生相见，两人并坐亭轩之内。婢女端来酒菜，双方相对而食，周生已俨然如同一位温存体贴的娇婿。吃过饭，美人对周生说道：“佳偶天成，兼由吕仙做媒担保，本应立办婚事，然郎君前程似锦，我不敢以儿女欢娱之事耽误。今付黄金百两，另备仆从数人，随公子赶赴京师，当有奇遇。一切都要等到你鲲鹏展翅，实现夙愿，我们才能重圆鸳梦，不再顾虑。还请莫要责怪我拖延婚期。”

很快，老妇喊来两人，虽然他们故意头戴矮帽，身穿青衣，看上去像是家中奴仆，其实就是周生在芦苇塘所见的那两位渔夫。他暗自惊讶，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美人对两仆吩咐一些事情后，催促周生启程赶路。周生虽不大情愿，然迫于大义，不得不抛却温柔乡。三人来到江边，一条小船早已备好，餐具用品，样样齐全。两位仆人名义是下人，态度却十分傲慢，一切事情自作主张，并不向周生请示。周生考虑到大家一同离家谋划事业，于是事事忍耐宽容，沿江北上，经过姐姐家亦不停留。周生询问两人姓氏，得知一人姓解，一人姓杨。两仆行踪诡异，周生也不敢究问。

船将经过天妃闸，从北方南来的行客谈论告诫：“某公子所乘船只覆溺，无从捞救，如今风急浪大，切记谨慎仔细。”周生闻知，惴惴不安，两仆却相视而笑：“这倒是奇货可居啊。”解仆竟跃入水中。周生正欲呼救，杨仆急忙抬手止住。船行十数里，只见解仆身负一人，劈波斩浪游回，被救之人锦衣华服，帽子已不知去向。解仆将其人放置船头，出手拯救，对方很快苏醒。杨仆示意周生取出新衣，斟以美酒，其人渐渐恢复精爽的仪态。询问情况，得知他便是那位落水的某公子，其父乃京城巨宦，极负文名。公子因事回江南，不巧遭遇风浪覆船。周生好言劝慰，情意恳切：“兄台既逢溺复生，则不可再履不测。”

他上岸找到一处集市，花费数百两银子，为某公子购买数匹健骡，并招募随从，复整衣装，润其行色。公子感激涕零，得知周生北上京城，便给父亲修书一封，希望他将周生看作亲生骨肉，善加照顾。二人随后挥泪告别。船到京师，周生持书信拜访公子之父某公。某公获悉周生的救子之举，便将其延至宅内，奉以上宾，后又给他讲解书中要旨，分析文章脉络关节，传授写作方法秘诀。周生经高人点拨，学术造诣日渐精进，复经公子父亲多方周旋，最终考中举人。由此，周生对解、杨二仆越发敬重，与两人同吃同睡。

次年，周生即将参加会试，公子父亲阅过他的文章，觉得一般，没有点头同意，周生心事重重。一天，杨仆忽然带来一人，身穿青袍，沾满灰尘污渍，不知是谁。解仆抢先入房，叮嘱周生对来人要厚礼相待，馈赠重金。周生言听计从，询问方知此人姓王，也是举人，素因聪明练达而闻名，只因家贫而落魄潦倒。周生念其同为举子，所以毫不介意。待到会试这天，想不到两人竟坐在邻桌，中间只隔一道板壁。王生对周生的礼遇感激不尽，当周生第一道命题刚做完，王生拿来一看，认为难以入选，于是放下自己的卷子，为周生代写文章，片刻工夫，三道题就已完成。

他对周生说道：“君才十倍于曹丕，只是不能迎合当下潮流喜好。你待我恩义如同鲍叔牙，我知恩欲报，所以冒昧代拟文章，是否适用，由你自己决定。”周生细细玩味王生的文章，内容充实，格调高雅，于是坦然誊写在自己的卷面，考完两人一同离场。周生向公子父亲奉上答卷，请教优劣，只见他笑容满面，许诺周生必然名列前茅。发榜之后，周生果然名次在前，王生也榜上有名，廷试时周生又获第一。周生想起与三娘子的约定，急欲向朝廷告假，衣锦还乡。解仆劝阻道：“娘子就在京城，何必远求！”立即为周生向高门大户说媒，对方正好是公子父亲的连襟。

公子父亲极力撮合双方的婚事，周生很不情愿，无奈解、杨二人再三嘱咐，不可推辞，他只得答应，心里却总是烦闷不快。新婚之夜，入了洞房，周生见新娘子长得和自己的心上人一模一样，非常奇怪。夜深，新娘自我介绍：“你认识我吗？其实我就是三娘子。承蒙吕仙撮合，因恐引起旁人非议，所以假以帆风，让你金榜题名，平步青云。恰好某家女子命中注定早死，我得以借其身躯，侍候夫君，如此堂堂正正地与你结成佳偶，他人再无法置喙。”周生大喜，两人情意愈发痴缠紧密，当夜欢然达旦。

晨起，解、杨二人早已不知去向，周生忙向三娘子打听，她答道：“他们功成身退，理所应当。何况二人是水中神仙，受吕仙派遣才来辅助我们，我与他们份属同辈，并无资格使唤他们。”周生恍然大悟，镌刻两人的神像，摆在吕仙左右祭祀。从此三娘子成为周生的贤内助，贤德和美貌闻于朝野，夫妇和某公父子，常相往来，如同亲戚。知晓故事之人，无不称羡。

作者文末留言：世人常将善于把握机遇、随机应变叫作“烧冷灶”。周玉声之所以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究其缘故，还是源自“冷灶”（虔诚祭拜）。神仙啊！神仙！何以你与世俗人情如此相近？至于三娘子，其实并无过人之处，只是侃侃而谈的那番话，仿佛晋文公之妻姜夫人，然亦逃不出女子怕羞的普遍心态，其余所为不过贪借吕仙的神力，实属侥幸。吕洞宾显灵的迹象，世间有过多次，我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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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金三娘子】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