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大师走红的第7天(流浪大师爆红七日后)
“流浪大师”沈巍火了。在一系列短视频中,沈巍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也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国学大师”,每天吸引着无数人去围观、拍摄。3月25日,沈巍逃离了疯狂的围观者。这场“网红活捉大师”的闹剧是要结束了吗?我们该如何理解这场闹剧?
沈巍“火”了。
如果说,你不知道沈巍是谁,那“流浪大师”的名号你一定有所耳闻。凭借一系列短视频,“流浪大师”近来火遍全网。在这些视频中,沈巍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但也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国学大师”。这两种强烈的身份对比,让这些视频自带爆点,每日吸引着无数人去围观、拍摄。
沈巍
3月25日,在遭遇多日的围追堵截之后,“流浪大师”沈巍,坐上了一辆豪车,离开了围堵他的众人。从后来发表的新短视频看,他理了发,剃了胡子,换了新衣服。之后,他到了派出所补办了新身份证。显然,“大师”决心要逃离疯狂的围观者。
这场“网红活捉大师”的闹剧,是要结束了?又或者,是要开启另一个新闹剧的开端?
流浪大师沈巍的闹剧,在3月25日这天暂时画下了句号。这个满口金句的拾荒者在周一的早晨离开了他栖身的废弃房屋,躲过了外面手机镜头持续多天的骚扰。没人知道沈巍去了哪里。
回过头来看这场闹剧,我们可以提炼出如下关键词:“流浪汉”“大师”“隐士”和“疯子”。前三个词是沈巍身上所带的标签,共同塑造了沈巍的“奇人”式奇观,而在直播视频的镜头下,奇观化的沈巍,带动了人们内心隐匿的疯狂,把在场的人们,变成了难以被人理解的“疯子”。
沈巍的闹剧,背后的道理其实不难理解,可吊诡的是它导致的疯狂正在挑战人们接受的边缘。理性时代的“疯癫”,是一种对非理性的规束,当下的“疯癫”,却是在经济“理性人假设”之下的清醒选择。在注意力经济的大潮下,流浪汉、大师、隐士和疯子,陷入了无法逃离的无限循环。
沈巍在路边看书。
1
“流浪汉”
当“沈巍”的名字出现在社交媒体首页时,我还以为说的是去年播出的某网剧主角,然而两个“沈巍”的形象天差地别,一个是穿戴齐整的大学教授,一个蓬头垢面的拾荒者、流浪汉。
“流浪汉”沈巍准确来说不算一般意义上的“流浪汉”。他是上海人,大学毕业,有过体面的工作,九十年代的时候办了病休;家里的房子拆迁分给他一小笔拆迁费,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单位每月还是会给他打病休工资,现在沈巍的银行户头上,大约有十万块。
很难想象有存款、领着固定工资的人会选择在城市里拾荒流浪,这跟人们对“流浪”的想象毕竟不一样。就像音乐剧《蝶》里唱道的:“流浪诗人有自己的旅途,在喧闹的巷口,在荒凉的峡谷,在远离尘嚣的角落……”行吟流浪被当作是一种浪漫,收集古老的故事,在放逐和自由中抚慰自我。然而扯下艺术和文学的包装,真实的流浪者是社会失序的象征,他们等待着社会的救助,在饥寒交迫下过着一般人难以忍受的生活,活着没有尊严,死后不留痕迹。
《流浪的历史》,作者: (法)若兹?库贝洛,译者: 曹丹红,版本: 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
居无定所者的处境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受到慈善组织的救助,另一方面承受着社会无情的镇压。
但是沈巍不一样,他有钱,有亲人,也有工作能力。他口齿清晰,思维清楚,爱读书。这个特别的流浪汉拾荒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因为它们还有用“不能浪费”。可乐瓶、废报纸通通往家带,没钱的时候会卖废品换书看。年轻时他被迫做了不喜欢的审计工作,没有学他喜爱的中文和国际政治,家里也不喜欢他画画、读历史……因为爱捡垃圾,单位领导主动找他办了病退,后来和家人赌气断绝关系自己出来租房子住,几年后又因为捡垃圾被邻居投诉,开始流落街头。
沈巍成为了流浪者。他栖身于上海杨高南路地铁站,终于过上了没有人来阻止他捡垃圾的生活。在社会的标准里,捡垃圾和流浪汉,才是一组不冲突的意象。
一个本可以体面生活的人,在自我不被容纳的世界里选择流浪,这是一个可以被套进“一个叫XX的人决定去XX”模板里、主题为价值冲突和理想覆灭的故事。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谣传沈巍是复旦毕业生,会谣传他有妻有女,来看看网络上,有多少人喜欢看北大毕业生卖猪肉、送外卖。
2
“大师”
流浪者沈巍的故事虽然特别,但它不难被理解。而“大师”沈巍的故事实在令人费解,当看到一群人拿着手机围堵沈巍,保安不得不来维护现场秩序保证沈巍安全的时候,我对这个场景丧失了理解的能力,只想把它投稿到“人类迷惑行为大赏”微博账号。(“迷惑行为”来自日语,本指会给人造成困扰的行为,传到中国后指让人满脸问号无法理解的行为)
“大师出来了!”沈巍现身后围观拍摄的人们。
“大师”沈巍火于抖音。现在在网络上搜索“流浪沈巍”出来的视频,基本都是出自抖音。视频里“大师”身着破衣烂衫,用相当标准的普通话跟拍摄者谈论着他从书里看来的道理——
“四种人,德才兼备最好。第二种用谁呢,用有德无才的人。第三种呢,用的应该是有才无德,也就是说‘德’放在比‘才’还要重要的位置。”
这句话出自写给供统治者吸纳经验的《资治通鉴》。开篇论春秋末年三家分晋,本来最有权势的智氏家族被韩、赵、魏三家瓜分灭族。司马光认为这是因为主政的智伯“才胜德”的缘故,他对待臣属骄横无礼,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司马光借此事作“才德”论:才德兼备是圣人,才德皆无是愚人,德胜才是君子,才胜德则是小人,用人宁用愚人,不用小人。
“我又想起来中国老古人的八个大字来,善始者众,善终者寡,交朋友也是这样的,你觉得呢?开头交朋友好得要死,走到最后的没几个。所以古人没多啰嗦,八个大字……所以留下成语善始善终。”
被沈巍念叨的八个大字出自《史记·乐毅列传》“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善于开创的不一定善于完成,开端好的不一定结局好。)
他看《左传》《战国策》,说小孩子为什么要花几百几千块买鞋,却不肯花十几块买书。他跟路人解读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的作品《但丁之舟》,头戴月桂花环的诗人维吉尔正引导但丁乘小舟穿越地狱,死亡的亡灵想爬到他的船上,寓意重生。他用孔子的话来分析和人搭讪,用稻盛和夫(日本企业家)的话来分析现在人对钱的欲望,他看书会配套看,一本书里多次提到《诗经》,他会翻翻《诗经》是不是真的是那样……
沈巍也说自己的见解并没有多深刻,他只是一个爱读书的人。然而抖音的视频播客,却把他捧成了“大师”。有人说他专门从迪拜来请教“沈大师”关于垃圾分配的学问,还有女性举着牌子说要嫁给他。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流量”作怪。在抖音上,只要有“沈巍”大师的名号,视频的点击量就可以上千。一个在抖音上名为“师娘”的女性主播,因为直播沈巍圈粉30多万。
左为“师娘”。
被迫现身于聚光灯下的生活,再也没有了平静的生活。在这场无视隐私的围观之中,沈巍当场戳破围堵者的假面:“你们把我当猴儿耍!”“现在书读得少了,好像觉得很稀奇,不是我学问多大,是你们自身造成的,你们书读得少,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而在一旁拍摄的人们,依然笑着仰望他们捧起来的“大师”,可“大师”说的话,一句都没有听见。
3
“隐士”
除了“大师”,沈巍还被当作追求自由的隐士。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从公务员岗位退出的沈巍是中间这一级别,在繁华的上海,他在书里找到了栖身之所。
捧红沈巍的抖音,是一个经常出现 “莫名其妙”爆款的平台。看短视频的我们经常陷入与平台的“魔性”的链接中,手指向上刷视频成为一种机械的行为,大脑自动接收视频信息,不知不觉看了一个小时,最后收获的只有疲惫。这种媒介环境,不会给思考留下太多的空间。我们成为了机器,成为感受视觉冲击和听觉冲击的机器。
那么沈巍,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拾荒流浪汉,一个说着并不算多难懂的道理的读书人,为何能在万千视频中脱颖而出,成为占据我们视野的爆款?
也许正是因为他是流浪汉,又是读书人,还是一个归隐于市的读书人。
被发布到某短视频平台的“大师语录”视频。
“大师”沈巍的故事,在古代有另一种版本。古人中的高洁之士,多避世于深山,他们看似身份卑微,却拥有治世的才华。《庄子·徐无鬼》写黄帝出游遇到一个牧马的童子,向他请求治理天下的道理,童子回答跟牧马一样,去掉“害马”就可以了。庄子写这个故事是为了隐喻为政者的迷乱,但这种反差强烈的“隐者高士”的形象,却早早地在中国文化里扎了根,尤其与道家文化关联密切,总带有神秘的玄学色彩。
隐士,在中国文化中是边缘的主流人。他们看似边缘,却与朝代的政治格局紧密相关,他们借归隐来表达政治倾向,如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因为反对武王伐纣而隐居饿死。“天下无道则隐”,为了高洁的志向视名利如粪土的隐士,在士人体系中也颇受推崇。皇权一开始不乐见隐士,到后来渐渐收编了隐逸文人:有士人借隐逸的声誉换取官运,如“终南捷径”故事里讲的,唐朝的卢藏用想入朝为官,便隐居在京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借此得到很大的名声,终于达到了做官的目的。
普通的古代升斗小民,自是与隐士没有太多瓜葛。但到了今天,隐士已经成为了一种审美意义上的符号,虽然他们不再是无法在官场中一展抱负的士人追求完美人格的途径,但对隐士的赞美和歌颂,则保留了下来。他们依然是追求自由的世外高人,随便一两句,都是令人醍醐灌顶的“至理哲言”。
沈巍的“流浪汉”和“大师”两重意象,经过“隐士文化”的包装,让他的形象多了一重潇洒和反叛的意味。恰好他活得,就像一个落魄的士人,受着传统的儒道教育,心里最想干的事情是“做官”。重重相似的意象叠加在一起,勾起了人们对国学、对治世之道的模糊向往。虽然沈巍口传的“至理名言”,不过是简单的读书心得。但今天的“寻隐者”不这么认为,短短的几十秒视频,从“大师”口中得到的,是关于人生的“智慧”。
这是一种鸡汤式的接受逻辑。破败的形象和流浪的背景,为沈巍建立了“读书人”和“智者大师”人设提供了基础,不善思考的当代“寻隐者”,被沈巍的形象和谈吐的巨大落差所击倒,仿佛自己受到了高人指点。“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在追捧大师的同时,也还击了这个不公道的世界。
4
“疯子”
屏幕这边的我们对着视频百思不得其解,屏幕那边的拍摄者正在陷入更深的疯狂。
从陆陆续续发表的媒体报道来看,网红们像出游打卡一样抢着和沈巍共同出现在镜头里,趁着沈巍读书、捡垃圾的时候,非要上前凑;沈巍接受媒体采访时外面伸着无数贪婪的手机自拍杆。“师娘”开始签书发售了,签名写的就是“师娘”;短视频太多难再出彩,有人打算组成小组带上沈巍演情景戏。大批大批的人涌向沈巍借宿的废弃的楼房,争相与沈巍握手,急切的程度仿佛看见最爱的偶像,而每天天亮时分,手机和人们焦急地等待沈巍现身。
“沈巍,该起床了。”网红们起早贪黑,在外面围堵沈巍。
“不说吧你们也不走,我说了吧,我看你们的样子更不走,基本上这几天我每天只睡两个多小时,亏得老天爷给了我一个健康的身体。”沈巍无奈说道。
流量明星有资本请安保、住保护措施完善的住宅,可身无长物的沈巍只能赤裸裸地暴露在镜头之下,任围观的视线侵犯他最后的隐私空间。
都疯了吗?有人反驳说他们才没疯,每一个镜头背后都是钱。但他们知道吗,现在表现他们有多疯狂的小视频和文章,渐渐挤满了我们的视野——故事既荒诞又迷惑,像是剧作家故意编排出来讽刺世界的黑色闹剧,最讽刺的是它正真切地发生在上海这座城市里。
而情节发展到这个地步,剧情已经和读书、和问道没有一丝半点的关系,人们关心的是“沈巍”,一个除了流量和利益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的“沈巍”。
我想从以往的储备中寻找能解释人们为何疯魔的钥匙,但是没找到。福柯的《疯癫与文明》,分析的是理性时代的“疯癫”,“疯子”如何被展示,如何一点点地剥夺人权,非理性的体验如何遭到异化而被人们所抛弃,而它没有料到,当全景监控社会通过直播镜头实现的时候,被展示的“疯子”在围堵下竟然保持着理性,而围观“疯子”的人变成真正的“疯子”。
“自己的水平自己有数,我爱学习这是真的,我的确读了很多书,也是真的,但这不等于我确实很有文化。”
——沈巍接受澎湃新闻采访
“我站在这里,你们怎么拍怎么赚钱随便吧,我实在没办法了,你们连最基本的尊严都不给我。”
——沈巍怒斥自己被人当猴耍
理性时代的“疯癫”理论失效,或许是因为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可以为了利益,把理性抛于脑后的时代。在沈巍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竞争场,镜头和背后的关注,有最大的话语权。而侵犯隐私、刻板化甚至造假呈现,对他们来说,毫无羞耻可言,而在竞争的现场,给他们负面反馈的,只有被挤在中间手足无措的沈巍。在利益的驱动下他们陷入了一种新的群体歇斯底里——
每个人都无比清醒,每个人都无比疯魔。
5
循环
闹剧的最后,沈巍走了。3月25日,他上了不知道是谁的车,留下了一块牌子:沈先生已离开。
从后来发表的新短视频看,他理了发,剃了胡子,换了新衣服。之后,他到了派出所补办了新身份证。视频的结尾,他穿着新衣服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在一边,拿起两本书顿了顿,并不打算翻开。
在侵蚀之下,沈巍终于得到了不知是谁提供的保护。可这究竟是保护,还是新一波流量操作的预兆呢?短视频生产已经被公司化,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短视频才会那么套路,他们是统一流水线下的产品,主播是公司找的,制作是公司给培训的……他们会放过沈巍吗?
你有没有发现,这所有的一切,在注意力经济的作用下,陷入了无限循环。
随着“网红经济”的崛起,市面上同题材的书也不在少数,都围绕如何教授自媒体吸粉、变现。
数字记忆理论学者Andrew Hoskins在研究网络记忆时,提出了“后稀缺文化”
(Post-Scarcity Culture)的概念,指代注意力经济之下的网络文化——稀缺性成为衡量影响力和记忆持久性的重要标志。沈巍身上的所有标签都不稀缺,但像他这样的组合标签是稀缺的。注意力经济又能将稀缺转化为利益,从而造就了后来人们难以理解的疯狂。而追逐稀缺性的另一群人,也就是在屏幕这端给沈巍视频点赞的人们,他们看着用抖音记录的当代“隐士故事”,片刻的受教,也如那被快速刷掉的视频,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击和点赞中,消失于脑后了。
被黏合起来的所有标签,所有行为,在挤压了思考之后,陷入机械式的疯狂——一边疯狂地拍摄生产,一边疯狂地刷屏点赞。人与人在这种情况下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联结,而这种联结其实只要稍加思考,就能断裂。
沈巍受不了了,他在别人的帮助下逃逸了。可他真的逃走了吗?那块“沈先生离开了”的牌子,会不会是新一轮流量操作的前兆?注意力经济可以继续造新的人设——“剪掉头发”的“国学大师”,“重归安宁”的“流浪大师”,标签、人设、疯狂、逃逸、再立标签……只有当厌倦来临,循环才能暂时停止,而新的循环,正蕴育着汹涌而来。
而我们每个陷入循环的人,在别人眼里,都是疯子。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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