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楚剧团演出(楚秀月剧团生活)

云梦楚剧团演出(楚秀月剧团生活)(1)

剧团生活

题记:那一年我十二岁。离开亲人的我,像一只孤单的雏鹰,独自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飞翔;迷茫着,渴望着,寻找着,痛疼着,而后,渐渐长大。

1

奶奶难过极了,先是坐在床上哀叹了好一会儿,之后踮着她那双小脚去了外屋。她站在窗下,伸长满是皱褶的脖子,朝外看了又看。院中那棵沙枣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枝丫上来回跳跃,而后又一窝蜂似地飞远了。奶奶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开始暗起来,夕阳被高高的院墙挡住,慢慢回归地平线。不远处的雪地里,白杨树林默默地接纳着夕阳的馈赠,灰白色的树身在雪地里泛着奇特的光,树影被拉得又瘦又长。没有什么能阻挡时间的流逝。奶奶转过身,轻轻摘下挂在火墙上用旧上衣改制的围裙,穿戴好,走到案板边,弯腰拿出阁架上白底红花的搪瓷面盆,从面袋里舀出满满三勺面粉,开始和面。 母亲提着一只旧铁桶,朝院外走去。从室内带出去的热气在桶周弥漫着,又白蒙蒙地升腾起来。母亲是去喂家里那头待宰的猪。马上要过年了,那头猪并没有预感到自己即将被主人结束生命,当母亲把拌着少许干草粉的熟包谷糁子倒进食槽里,那头猪像往常一样,用细细尖尖的尾巴“啪啪啪”灵活地拍打着自己的臀部,急促地把嘴巴伸进食槽,贪婪地吞咽着食物,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唧声,以释放因享受到美食而带来的快乐。它没有体会到女主人情绪上的变化,更没有察觉到母亲离开猪圈时的脚步声里沾染着冬季黄昏特有的寒凉。 平日对自己母亲言听计从的父亲,这次的态度异常坚决,他丝毫不理会奶奶出屋时留给他的埋怨的眼神。 父亲在杨叔离开后,就一直坐在写字台右边的椅子上,他眯着双眼,头朝前微倾,含着胸,把整个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仿佛是在寻求和依靠着某种力量的支撑。父亲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把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吃晚饭。 1982年的冬天,十二岁的我开始进入青春期,心理和生理都有了不少变化,内心敏感脆弱却又假装强大。总是紧抿着自己厚厚的嘴唇,把看似深沉的目光投向远方,以匹配自己已经窜起来的和成人一样高的个头。 就在这天下午,我坐在里屋自己床上,对面一步之遥奶奶的床上,她刚坐过的印痕还在,余温也在,这两种不同的东西,皱巴巴地交织缠绕在一起,像那个下午我和奶奶复杂的心情。 这一切,皆因杨叔的到来。 太阳透过玻璃窗照进屋,窗格因糊了报纸的缘故,落在地上的影子很瘦弱,但那一小片光,仍让整个房间亮堂起来。刚放寒假百无聊赖的我,正有一笔没一笔地写着寒假作业,突然听见外屋门响,我扭过头去,父亲掀开门帘,领着一个人进来。 是我同学杨小伟的父亲。杨叔年纪及高矮胖瘦都和我父亲差不多,看着却比父亲活泛很多。他眉骨高高凸起,一双大眼晴深陷眼眶,却依然挡不住目光里的精亮。 打过招呼后,我依旧歪在火墙边的八仙桌旁写作业。而父亲和杨叔,则一左一右,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聊天。杨叔说话声音不仅高,而且语速也快,像一挺机关枪在不停地发射。我偶尔侧过头去,看到杨叔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之下,嘴角的白沫随着吐出的话语而越堆越多,我还清楚地看到,一粒大的飞沫,越过近两米的距离,落在我脚边八仙桌的一只桌腿上。 “妮儿。”父亲叫了我一声,我抬起头来,仔细辨识着父亲喊我的意思。父亲接着对我说:“你喜不喜唱戏?你去学唱豫剧吧。”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父亲。我并没有用心听他们的谈话。 “老楚哥,把妮儿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杨叔没有理会我的疑惑,而是把自己精亮的目光射向父亲。 很快,我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杨叔河南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曾是某豫剧团的台柱子,前一阵来新疆成立了一个新的豫剧团,正在招学员。刚刚闲聊时,杨叔无意中和父亲说起这事,深爱家乡豫剧平时又能唱几段的父亲,便动了让我去杨叔亲戚家剧团学唱豫剧的念头。 我心里一阵窃喜,学不学豫剧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只是近两个月的寒假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我多么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啊。这个让我能走出家门的机会,就像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一下把我砸晕了。 我望着父亲,心里的紧张无以言表。父亲真的想让我去剧团学唱戏吗?他放心让我一个人离开家吗?母亲和奶奶会同意吗?父亲会不会是一时冲动,他会不会反悔?这些问题就像一团乱麻,在我脑海里闪现,但很快,我便把这些疑问抛到了脑后,对还虚无缥缈的剧团生活开始了憧憬,以至于杨叔离开我家时我都还在恍惚之中。 夜,安静极了。那些白天因圈养而心怀不满时常叫唤几声的牲畜,此刻消停了下来。雪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起来,它们在黑夜中悄悄降落,就像世上某些事物,没有丝毫预兆便悄无声息地到来。 奶奶早早睡下了,厚厚的棉被里,她瘦小的身体像是冬天里一片被风追赶的树叶,无助到让人怜惜,双眼紧闭,眼皮却在微颤,泄露了她并未睡去的信息。 家里有一股凝重的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天空灰蒙蒙一片,我渴望找到一处更明亮的地方,院墙却挡住了一切。我看一眼身后微弱的灯光,推开院门来到院外。我的视线一下开阔起来,虽是夜晚,野地里大面积的雪色落入我的眼眸。我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享受着空气中的清新。远处深深寥寥的灯光,只有两三处,却和雪色交相辉映,犹如神光一般,在博大的天穹边显现。 我径直朝灯光走去,没有路,到处都铺满了厚而松软的雪,我的双脚陷到雪中,而雪像是手握兵器的敌军,毫不客气地钻进我的鞋子,我感受到一股沁人皮肤的凉顺着双脚直达我的全身,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我走啊走,一直向前,走出去很远。 醒来天已大亮,躺在床上回味睡梦中自己走过的那些路,似乎没有尽头,却又充满了新鲜和刺激。我隐约感觉到了双脚因长时间行走而有的胀痛,我把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双脚,然后使劲捏了捏,轻微的疼痛感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我抬起头,看见阳光落在院外的沙枣树上,光秃秃的枝干被照耀得一片金黄。 吃完早饭,母亲收拾完厨房,穿过院子,到杂物间里找出一床新的棉花被,铺在她的大床上,开始缝被子,而父亲则跑前跑后给母亲打下手。 吃完午饭,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椅子上打盹,而是出了门,天黑后才回来。父亲似乎喝了酒,走得趔趔趄趄,嘴里大声哼唱着家乡戏:

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原本凄凉婉转的曲调,被父亲唱得肆意激扬。父亲在用这种方式怀念着三千里之外自己的家乡。父亲满身的酒气让家里的狗在跑近他的一瞬间,又迅速撤离。 第二天,我和父亲早早离开了家。沉重的院门在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这个清晨传出去很远很远。 我走在父亲身后,快到南河的时候,不由自主,我回过头去朝着家的方向望去。家静静地伫立在我身后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院门前,努力挺直她早已被生活压弯了的腰背。白茫茫的天地间,奶奶像是雪地里的一粒黑芝麻,是那样的显眼,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奶奶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忍不住在心里喊了她一声,眼泪瞬间落下。

2

父亲骑车带着我,从长长的条田边的小路一直朝东去。路,是下雪后走的人多了踩出的路,窄而滑,父亲有时就扶不稳车把,我的脚,也时常会碰到路边厚而蓬松的雪。 一眼望不到头的林带,以胜利者的姿态,将光秃秃的枝干直挺挺指向天空。高高的水渠坝下,太阳升起来。雪粒轻轻打开自己,那些白光便像钻石般闪耀在天地之间。 一只野兔从一篷枯黄却依旧厚密的芨芨草丛下突然窜出来。我最先看到的是它红色的眼睛,闪着悠闲而调皮的光。它看我一眼,并不害怕。 “爸,兔子!”我脱口而出。 父亲没有回头,也没有望一下不远处的兔子,继续一心一意赶路,我就有些失望。 兔子在追逐一片落叶。叶子被突降的大雪覆盖,黄色的叶片泛着润润的水色,它被风从雪中翻出,又被追赶,它默默承受着一切。这只早起的兔子,是为了饱腹,还是为了和叶片嬉戏?亦或是为了伸展一下自己久蜷窝内的四肢? 我胡思乱想着,身后走过的路越来越长,除了灰色的树,四周白茫茫一片。我和父亲就这样走进了一连连部的大院。说是院子,并没有门,三面都是平房,人从西边进出,东面的房,虽也是土砖砌墙,却比南北那两排平房高大气派得多,像是大礼堂。院子里有两棵榆树,中间拉着黑灰色的铁丝,铁丝上挂着几件深色衣物,硬邦邦地挺着,风过而纹丝不动,衣角下端垂着几根粗细长短不一的冰凌,最长的几乎要挨到地面。凛冽的风,从我和父亲周围呼呼地穿过。 “在这儿呢!”是杨叔的声音。其中一间屋子厚厚的棉门帘被掀开一条缝,杨叔伸出头来。 我和父亲推门进去,房间里很暗,烤红薯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定睛站住,才看清了房间里的一切,一张大土炕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地方,连着土炕的炉子上,放着一只旧的烧水壶,壶嘴里冒出蓬勃的水气,朝北开着一扇小窗,透着灰蒙蒙的光。 屋里除了杨叔,还有一个40多岁的男人,两人都坐在炕沿上。父亲微笑着走过去,我跟在父亲身后,目光却被打开的炉门里的红薯所吸引。 杨叔站起身,指了指身边的男人说:“这是咱豫剧团的张团长。” 张团长满是皱褶的脸上泛出笑意,深深的鱼尾纹向上弯着,他下了炕,把一双厚实的手伸向父亲,用地道的河南腔说:“老哥,听杨哥说,你也是河南来的,河南哪儿的?” 父亲在听到乡音的那一刻,立马放松了紧张的情绪,“我是河南荥阳的,离郑州很近。”父亲指了指身边的杨叔,“离杨哥的老家登封不远”。 张团长却没有再接父亲的话,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拘谨地站在房间正中的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屋里的人说:“个子老高了,让妮儿去唱青衣吧!” 父亲没有多做停留,也没有丝毫犹豫,在交给张团长400元钱的学徒费之后,便和张叔一起离开了。 张团长带我去礼堂。和冷清的连部大院相比,礼堂里却热火朝天,豫剧团的老师们正带着学员排练,老老少少二三十个人都在舞台上,站的、坐的、说的、唱的,形态各异。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不由得欢喜起来,我朝那个身影走过去,刚走了两步,又迟疑地站住,那人也看到了我,冲我笑笑,我们用目光打了招呼。 是李彩云,我的初中同学李彩霞的姐姐,我去李彩霞家玩时见过她,个子很高,浓密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我有点意外,似乎感觉有了依靠,虽然我和李彩云也只见过一次。 张团长对着舞台上一个正讲话的30多岁的女人招了招手,那个女人停止了说话,迟疑了一下,朝我们走来。她没有顺着舞台两侧的阶梯下来,而是抄近道从半人多高的舞台上跳了下来。 “这是新来的,你再带一个。”张团长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容反驳,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轻轻吐出一个字:“好。”张团长很快就离开了。事后我得知,这个女人是他的老婆。 女人看我一眼,眼睛里泛出笑意,她回头望了一下舞台上正排练的人,思索片刻才对我说:“你先练习走台步吧。”话音刚落,她便端起了自己的两只胳膊,开始给我做示范。 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陌生环境带来的不适,我感觉自己四肢僵硬像个木偶一般,我努力端起胳膊迈出腿,跟着师傅的动作模仿起来。 师傅很快离开,重新回到舞台上的排练中。李彩云过来和我打招呼:“你怎么也来了?”我停下练习,不知如何回答她,“我们都已经学完了,马上就要开始演出了。”李彩云接着又说道。 看我一脸茫然,李彩云不再说话,开始纠正我走台步的动作。她扳起我的胳膊,仔细给我讲解着要领,大大的眼睛里放着亲切的光。 在这个连声音都可能被冻住的季节,我第一次远离家,在陌生的环境接触到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人和事。这一天,于我而言是崭新的。3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好在有李彩云做伴,吃完晚饭,洗漱完毕,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我的心里温暖了许多。 李彩云的被褥就在我边上,而此刻,我突然发现,她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3

李彩云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同屋的六七个姐妹都已经睡熟了,她们似乎习以为常了李彩云的外出,为她留着门留着灯。 昏黄的灯光下,占了半间屋子的大炕上,姐妹们轻起的鼾声守护着窗外浓浓的夜色。连着半米长烟道的炉子,默默地蹲在砖块铺就的地面,失去了白天生龙活虎的威力。曾经通红的煤块变得灰暗,“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成为过去的骄傲也成为如今的回忆。有谁能记住这些辉煌呢?除了煤块自己,连享受过它热量的姑娘们都没有。她们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夜晚的睡眠,比如那些不甚清晰的梦境,以及梦中模模糊糊的人影和他们脸庞上时隐时现的笑容。 偶尔几声狼叫,穿透黑夜和荒原直抵连队,这些盘旋在房屋上空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土墙,传进人们耳朵里时,仍有着无穷无尽的饥饿感。冬季厚厚的雪覆盖住了一切,可寻觅到的食物越来越少,也把这人类的天敌逼得离人类越来越近。 我想象着那些狼就站在离连队不远的雪野里,时而仰头向天长啸,时而俯身向地寻觅。更多的时候,它们把贪婪的目光投向有着微弱灯光的地方,眸子里发出贪婪的目光。 我开始担心起李彩云的时候,她轻轻推门进来了,身上挟裹着屋外的寒气。这些寒气粘在她的外套上,贴在她的脸颊上,可李彩云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我感知到她轻轻转身扣上了门闩。然后有一会儿的时间,我听不到她的动静。这段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我轻轻把原本平仰的身体趴了下来,伸出胳膊放在枕头上,脸冲着门,见李彩云脸颊绯红紧闭双眼,把身子紧紧靠在门板上,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便忍不住对着她轻轻“哎”了一声。李彩云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我一下,似乎想冲我做个鬼脸,最后只是羞涩地笑了笑,然后蹑手蹑脚走到炉子旁,拎起上面的烧水壶,慢慢朝盆里倒水,水声小心翼翼。她洗脸洗脚的速度很快,之后拉灭了灯,三下两下脱去衣服,睡在我旁边。 “你怎么还没睡呢?”李彩云掖好被子,悄声问我。 我拽着被子的角,往她身边挪了挪,低声回答:“我在等你呢,你去哪儿啦?”我的语气里稍有些埋怨,虽然我知道这不应该,但我却忍不住。 “我去我姨家了。”李彩云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埋怨,接着说道:“不是亲姨,是我妈老家一个村上的姐妹,和我妈一起来的新疆,就在一连,出了这个院子,朝东走两排房子就到了。” 李彩云说得很详细。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临走前没给我打声招呼?随后又想,自己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人家就得告诉我自己的行踪呢。 “下周咱们就要下连队演出了。”李彩云睁着大大的眼睛,兴奋地看着我。她似乎很期待这件事。 听了她的话,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才来剧团没几天,就要下连队演出,可我什么都没有学会呢。但转念一想,可以体验到不一样的生活,至少可以离开这间除了床和火炉再无它物的屋子,我又开心起来。 不知怎样给李彩云说出自己的心情,我便沉默下来。见我不接话,李彩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睡吧,已经很晚了。”便翻过身去,很快,她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却无法入睡。第一次睡在外面的大炕上。此时此刻,家人们都在干什么呢?奶奶每天睡得早,这会儿她肯定上床了。我的床和奶奶的床一步之遥,我经常躺在床边,伸出胳膊,指尖就能触摸到奶奶的床沿。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奶奶会想我吗?奶奶知道我正在想她吗?而母亲总有干不完的家务活;或许还在灯下为我们纳鞋底,用缝纫机轧东西的活,母亲的眼神晚上是看不见的。而父亲,此刻一定还坐在写字台右边的椅子上,低头闭眼打瞌睡,此时收音机呜哩哇啦的响声似乎是父亲的催眠曲,如果母亲伸手过去关掉收音机,父亲立马就会抬起头,迷迷糊糊中在母亲的催促声里上床睡觉。 想到这里,我难过起来,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想寻找一种依靠,却不知道该去依靠什么。黑暗中,不由自主的我探起了身,拽过盖在被子上的棉衣,然后把棉衣紧紧搂在怀里。不一会儿,我感觉到棉衣的温暖。虽然是被自己的体温暖热的,却仍像极了奶奶的怀抱。 站在院子里,我和春天的风一起,感知院中那棵沙枣树叶儿萌芽的心思。祖母踮着小脚,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半盆水,颤颤巍巍地走到沙枣树前,把水浇在树根,尖尖的嫩芽便在春风中慢慢舒展开来。蓝蓝的天上,游走的云儿用目光爱抚着每一片叶子。天渐渐热起来,叶片也茂密了。祖母坐在树荫下,为我拆洗翻新穿了一冬的棉衣。祖母哼着歌,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我听不明白,但我知道祖母一定唱着家乡的歌谣。那个河南荥阳的小山村,一定有一所房子有一座院子,一直都在祖母的记忆中美好着。突然刮来一阵大风,一下把整座院子都吹走了,而奶奶也不知去向,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我拼命地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醒来天已大亮。在简陋的厨房,我碰见了也去打饭的师傅,或许我还在回味昨夜梦中的情景,也或许因为自己内向的性格,在看到师傅的那一刻,我只是冲她笑了笑,含在嘴里的“师傅”两个字,终是没有吐出口。 吃完早饭已十点多了,大家三三两两去往大礼堂排练,我也和李彩云结伴一起去了大礼堂。 我安静地站在舞台一侧,看大家台上台下忙忙碌碌,我却什么也不会;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我像是一块玉米地里长出的一棵高粱,无法融入大家,我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种局面。 师傅似乎把我忘记了,她忙于排练,再也没有教过我新东西,在我离开剧团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是如此。 一直到第五天,下午结束排练的时候,张团长兴奋地告诉大家,已经接受了四营的邀请,从明天开始出去演出。 “明早车就来接咱们。”张团长有些激动,双手叉腰,很骄傲的用目光巡视着大家,“吃完早饭,咱们就出发。”听了张团长的话,大家兴奋起来,叽叽喳喳个没完。 一个舞台,两箱戏服,七八个人,就能上演一出好戏。那时的娱乐方式非常稀少,而对乡音的眷恋似乎就更浓烈。在北疆石河子地区,支边过来的河南人很多,这种小豫剧团便应势而生。冬季农闲时,兵团各连队的领导就会请豫剧团来为大家演出。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大家就起床开始收拾东西,屋子里弥漫着和平时不一样的紧张而兴奋的气氛。 突然传来敲门声,这么早会是谁呢?正在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要把被褥捆扎在一起的我,只是心里想了想,就继续低头忙自己的,听见李彩云叫我,我才扭过头去,竟然见父亲正站在屋里,“听你张叔说,今天要演出了,我过来看看你。”父亲看到屋子里乱糟糟的,就站在门边,并不朝里走。 我赶忙走过去,父亲把手里的蓝布包递给我,不再说话,把我打包得窝窝囊囊的被褥打开,三下两下重新捆扎好。之后就匆匆离开。 我们出发了,在这个冬日寒冷而晴朗的早晨,在凛冽的寒风中。 坐在用厚重的帆布围住的车箱里,我依然觉得寒冷。打开父亲给我的蓝布包,里面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大包的油炸麻叶子,我的眼泪一下流出来,这是我最爱吃的,奶奶一定是整晚没有睡觉,紧赶慢赶专门为我炸的。我扭过头去,不想让大家看到我的眼泪。车厢两侧各开着两个窗,我把脸贴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窗口。 初升的太阳,慢慢地向天空越来越深的蓝色攀升上去,没有温暖的感觉。远处原野里零零星星的白杨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笔直的树干和光秃秃的树枝,树枝的颜色很浅,似乎被晕染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像一副水墨画。更远一些是朦朦胧胧的天山山脉,山顶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白色的光。放眼望去,整个天地间似乎只有灰白两色。 我回过头,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李彩云正和一个男娃娃小声说话。这个男娃娃看上去年纪比李彩云要小一些,很瘦,眼睛很大,一对招风耳明显地支楞在脑袋上。他和我们一同坐在大戏箱上,长长的小腿往身体的方向收着,紧紧地贴着箱体,似乎害怕占用过多的地方。 在我打量这个男娃娃的时候,他也抬起头看我,大大的眼睛在和我对视的刹那便转向别处,我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 他并不是剧团的人,在我来剧团的近一周的时间里,我从未见他出现过;而早上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后就上了车,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陌生人会在我们其中。 这个男娃娃是谁呢?为什么会和我们一起坐在车里?

4

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个清晨,我依然认为它是美好而纯洁的。 剧团生活结束之后,我再次见到李彩云是九年以后了。当时母亲在院外不远处的自留地里修整土地,准备撒种。李彩云骑着自行车从我家院门边的土路上经过。她穿着一件肥大的红绿黑格子的外套,头上包着一条红头巾,用粗棉线织的那种;当时,每个下地干活的女人都会包着一条,只是颜色不同,但作用无一例外,一为防晒,二为防尘。厚厚硬硬的头巾从李彩云的额头上方伸出来,使她的脸只剩窄窄的一块,那两道醒目的刀疤便愈加明显,如两条风干了的蜈蚣,在李彩云依旧年轻的脸上狰狞着。 母亲还是认出了李彩云,便喊了她一声。李彩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到了我母亲,就赶忙从自行车上下来,站在那里和母亲搭话,母亲也停下手里的活,拎着钉耙向李彩云走来。 我无法猜测母亲当时的心理,不知她是因为我在家而叫住了李彩云,还是因为发生在李彩云身上的那件轰动了整个142团的事件本身引起了母亲的好奇。 那也是一个清晨,太阳已缓缓升起,有了初春的小暖,只是阳光被院墙挡住,还无法到达我家的玻璃窗。房间里有些昏暗,我刚起床,洗完脸正在收拾。那时的我,在石河子第二毛纺织厂工作,四班三运转的挡车工的作息时间,让我习惯睡够了才起。 李彩云进屋时,带进来的空气中有某些新鲜的东西,我说不出那些东西是什么,但我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就像时光,我们不能清清楚楚看到它的离去,却能真真切切感知到它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望着坐在身旁的李彩云,心里更多的是苦涩和悲凉。她进屋后卸去了头巾,用黑色皮筋绑在脑后的头发露出来,依旧是那样的粗大乌亮,昭示着她旺盛的生命力并未因一场血光之灾而有所减弱。 母亲去外屋橱柜里拿了一只粗瓷碗,放在李彩云边上,然后拎起写字台上的暖瓶往碗里倒水。水很热,应该是母亲早上刚烧的。袅袅的水蒸气随着碗边慢慢地升腾起来。从我坐的角度望过去,李彩云的脸,被灰白的水蒸气氤氲着,有点模糊,似乎水蒸气是一部美颜相机,让她脸上的那两道伤疤几乎消失不见了,我眼前呈现的是九年前那张兴奋而羞涩的脸。 坐在我家写字台边的椅子上,李彩云没有对剧团出发的那个早晨的美好再有一点点的回忆,虽然它是那样真实的存在过。 1982年的深冬,一辆军用卡车载着一个小小的豫剧团,带着它的戏具、戏服,带着它的小生老旦,带着那些古老而传唱至今的剧目,行驶在漠北茫茫的雪路上。 “这是刘星。”李彩云用肩膀轻轻靠了靠我,接着说道:“是我姨家的儿子,就是我一连的那个姨,我告诉过你的。” 我望了一眼刘星,在这个并不明亮的空间里,刘星的眼睛里却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些光芒,是我未知的东西;这些光芒,吸引着我,我想靠近却不知道该怎样行动。就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中,我的表情有些奇怪,连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还好,这段时间不是太长,很快,我就冲刘星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刘星放假在家,也没其它事,就想跟着咱们剧团一起出来演出,已经给张团长说过了。”李彩云扭过头,朝驾驶室里看了一眼。张团长和我师傅坐在那里。 “张团长说,让刘星帮咱们拉大幕。”李彩云看了一眼刘星,刘星听到李彩云这样说,面露羞涩,似乎拉大幕是一件丢人的事。 我们三个便都不再说话。 路很滑,汽车开得小心翼翼。很快,车子就驶到了一营营部。来剧团学戏的大多是一营营部周围的孩子,大家便都起身围在透明窗上往外看。我最先看到营部的商店,商店门上挂着的厚厚的军绿色的棉门帘,门帘中间开缝处的位置,因经常被触碰而有了两大坨深色污渍。接着看到通往营部办公室的那条笔直的路,路面不宽,但很干净,被清扫的积雪都堆在路两旁的白杨树林里。白杨树高大如两行列队的士兵,肃静地守候着营部的大门。只是一晃而过,我没有看到营部左边的学校,我上学的地方——第七中学,我便有些闷闷不乐,坐回到戏箱上。学校广场及自己曾经坐过的教室,在我脑海中出现。 正值寒假,学校一定是静悄悄的,过完年,很快就会开学,学校便会热闹起来。老师和同学们还不知道我去了剧团。开学后,他们看不到我的身影,会惦记我吗?我还能和他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吗?特别是和我结伴一起上学放学的王晓霞,除过寒暑假及周日,每天早上她都会准时站在我家院外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上等我。我和王晓霞是同班同学,连座位都是前后排。她以后等不到我了,只能自己一个人走那条长长的小路了。我似乎看见王晓霞孤寂的身影,在去往学校的那条小路上渐行渐远。 在剧团的这一个星期,我什么都没学会,连最基本的唱段都不会。父亲曾交给剧团400元钱当作我的学费,这400元钱,父亲和母亲得挣多久才能挣回来?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阵难过。 汽车并没有放慢速度,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继续朝前行驶着。大家望着越来越稀疏的房屋,都有些失望,重新坐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到了团部的路口,车子很意外的开了进去。路两旁的房屋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了片。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房顶上,让房屋看起来像戴着白色帽子的臃肿老人。小刀子似的风刮过来,削起了房屋边上少许的雪粒,这些雪粒,随着风向,在越来越多的行人面前仅仅留下一道耀眼的白光,便“呼”的一下刮远了。 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我们还在疑惑,张团长掀开篷布,把头伸进来冲着大家说:“时间还早,大家去团部耍一会儿吧。但不能单独行动,必须结伴一起来回。” 张团长说完,有那么几秒钟,我们都愣在那里,之后大家七嘴八舌说笑起来。我听到和我一样没到过团部的人还真不少。 大家忙不迭地跳下车,眯缝着眼晴站在那里,以适应车外面明亮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味儿,这种味道在寒冷中有着让人说不出的迷醉。我似乎感觉到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看见新安酒厂白底黑字的标牌挂在用红砖垒起的简陋的院门上,很醒目。我们的车就停在酒厂左边的空地上。 或许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也或许十几个人在一起的队伍很庞大,引起了路上行人的注目,他们放慢脚步,仔细打量着我们。 从去过团部的同学口中,我知道团部有两幢楼房:三层的团部办公大楼和两层的百货大楼。三层的办公大楼是怎样的高大气派?而百货大楼里一定有很多营部商店所没有的东西。还有医院,连队生了病的人,在营部卫生所吃了药后还不见好,便会到团部医院住院治疗。团部医院会是什么样子?比起那个只有两间房屋的营部卫生所,有着怎样的不同?一想到马上就要解开的疑问,我就很兴奋,我紧紧地拽着李彩云的胳膊,怕自己一不小心滑倒在马路上。 当我们站在百货大楼门前的时候,并没有急着走进去。我抬起头,已是正午时分,阳光正顺着百货大楼的楼顶照射下来,或许因为角度的关系,百货大楼这四个字暗淡无光,和我想象中的有很大的区别。

5

我没有想到,会在百货大楼里碰见平娃的母亲。 刘星和陈建设一边一个,拼命拽开百货大楼厚重的棉门帘,我们进去之后他俩才挤进来。棉门帘在我们身后沉闷地落下来,不由自主我们停住了脚步,回望被门帘扫起的灰尘,很快,我们的目光便被百货大楼里的情景所吸引。 比起营部的小商店,百货大楼要大很多。三面柜台成“U”字型排列,比一般的写字台稍高些,框架是木质的,刷着土黄色的漆,做工粗糙,表面只是用刨子简单地刨过,没有打磨,也没有上底漆,漆色不亮也不均匀,有的漆渗进了木纹里,颜色深一些,丝丝缕缕有了做旧的感觉;柜台面是玻璃的,因为经常拿货取货,已经被磨损的伤痕累累。三位售货员都是女的,年纪都不大,皮肤白皙,一看就和连队常年下地劳动的女人不同。她们各自忙碌着。快过年了,百货大楼里的人真不少。 其中一个女售货员,头发是波浪形的,弯弯曲曲披在背上。我的目光被她的卷发所吸引,人的头发都是直的,为什么她的头发是卷的呢?不光卷,还黄,又卷又黄的头发看上去真比黑直发好看很多呢,她是怎么弄卷的呢?我的思绪正在云游,突然李彩云轻轻拽了下我的胳膊:“那边有人在叫你。” 我顺着李彩云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屋子中间的炉子边,有几个人闲站着。炉子显然是定制的,比起家用的要大很多,或许是用的年头久了,炉身泛着黑青色,如一头吞食动物的怪兽吞噬着煤块。炉火通红。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是平娃的母亲,一定是她在叫我,我急忙走过去。 “阿姨。”我冲她叫了一声。她家住我家前排房子,离得很近,两家关系也很好,她也是甘肃人,虽然和我母亲的老家离得还远,也从没见过,但到底是老乡,就比别的人亲近一些。她经常来我家,有时是做了好吃的来送一碗,更多的时候来是和我母亲闲聊。平娃和我是小学同学,升初中后,他才分到别的班。 “秀月,你怎么在这里?”平娃的母亲毫不掩饰看到我后的惊讶,她说完这句话,又把探寻的目光移到我身后剧团同伴们的身上。 我不知从何说起,便站在那里不说话。“你妈和我一起来团部了。”“我妈人呢?”我听她这样说,赶忙问道。 “你妈去邮局取包裹了,让我先来买东西,就在这里等你妈。”平娃的母亲紧接着又说道:“估计你妈快来了,有一阵子了。” 母亲一定是取河南老家寄来的柿饼。每年冬季,父亲河南老家的高爷爷都会寄。高爷爷是父亲的叔叔,七六年父亲带我们回老家时,就住他家,也还有印象,高爷爷闲时总是笑眯眯地蹲在自家宽大的土炉台上烤火,是个和蔼可亲的好老头。 我朝李彩云她们走过去,“你们自己去逛吧,我妈来团部了。”我朝着平娃母亲的方向指了指。“好吧,我们逛逛,一会去找你。”李彩云说完,便和大家朝柜台走去。 几个烤火的人停止了闲聊打量起我,我心里有些着急,不知母亲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在没进百货大楼之前,那些曾吸引我的一切,如今在我心里丝毫都不重要了,我迫切地想见到母亲。我和平娃的母亲又说了几句话,便朝门边走去。 张团长和我师傅一起进来,我冲他俩笑了笑,正准备出去,张团长已从我身边过去了又叫住我:“你一个人到哪里去?”张团长朝李彩云他们望了望,“我妈来团部了,在邮局呢,我去找她,一会儿就回来。”我赶忙回答张团长,“那你别跑远了,咱们马上就出发了。”张团长的表情很凝重,我低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便急匆匆转身出去。 不远处,邮局那扇绿色的小门紧闭着。我忍不住跑起来,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邮局,心“咚咚咚”跳得厉害。我想赶紧看到母亲,虽然离家只一周,却如同一个长长的冬季。 张团长喊我回去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的头一下懵了,放慢了脚步,心里却在思量,是继续去邮局找母亲,还是返身回去?我答应了一声,感觉张团长的声音里有一只无形的手拉住了我,拉住了我的意识,和前进中的两条腿。我多想像在家里时一样,像在亲人身边,任性地想怎样就怎样。可是,我没有。我默默地转回身。大家都站在百货大楼门前等我。有的人买了东西,购物的快乐似乎传递给了所有的人,大家嘻嘻哈哈,都很开心。没有人注意到我失落的情绪。我跟在大家身后,低着头,轻轻地走,四肢软软的,好像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我第一次这样明显的感知到,人的行动受到约束后的不快。 车子继续朝北开去,我的心情糟透了,不想说一句话。张团长在百货大楼里买了糖,每人两块,大家都兴高采烈,似乎提前过了年。我把糖攥在手心里,想攥出一些甜来。没有看到母亲,她就在邮局,离我那么近,只有几步的距离,我却只能离开。 到四营的时候,已是下午2点多。汽车像累坏了的老牛,“轰隆”一下停在四营营部的院子里,似乎散了架般再也挪不动一步。有两个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和张团长打过招呼后,安排大家放行李,男的一间,女的一间。行李都没有打开,我们就去吃饭了,大家真是饿坏了。 吃完午饭,美美睡了一觉,以缓解路途的劳累,起床后,每个人脸色都红扑扑的,似乎都做了美梦,梦中春天提前到达。房间里,炉火很野蛮,发出“呼呼”的燃烧声,像风声,却都停留在屋里没有到处乱跑。雪早已停了,一群麻雀在窗外光秃秃的白杨树枝上“吱吱喳喳”地叫着,这只起,那只落,很欢快,很满足。 这是我们的第一场演出,期待很久了,便有了仪式感。我们先去看了演出的场地,就在营部的大礼堂里,和我们住的房间很近。四营的大礼堂和我们排练的一连大礼堂如出一辙,比一般的房间要高大很多。推开门,就能看见用砖和水泥砌起来的舞台,高出地面半人多,舞台面用水泥抹得很光,三面都砌了矮矮的沿。有两层幕布,一层黑色一层紫红,从屋顶一直落到舞台上。四个玻璃大窗,让礼堂里很明亮。 下午6点多,大家开始化妆。师傅洗完脸,坐在窗前的亮光里,先用凡士林把整个脸涂抹一遍,再用肉色油彩打底,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不一会儿,油彩便均匀地附着在她的皮肤上。她把脸凑近镜子,眼睛稍稍眯起,仔细看了看,就闭上眼,轻轻抬起头,把手上还残存的油彩抹在脖子上,之后她拿起刷子上面红。定妆扫红之后,她像换了一个人,脸色看起来粉润自然,她绷着嘴唇,不说一句话,一下一下开始描眉。我在旁边看着她,能感觉到她眼里的温暖,还有少许期待,我也读出来了,心里就和师傅亲近了一些。冬日的阳光顺着窗子照进来,这个黄昏真好。 我望着眼前有条不紊忙碌着的师傅。当她把嘴唇描红了的时候,一下就有了惊艳的美,这一点点的颜色,就让一个女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羡慕起师傅,心里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上台演出,也画一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妆。 终于,师傅站起来,换好戏服,把身子靠在双层床的铁架上,双腿优雅地交叉着,一只脚尖绷得笔直,目光淡然,仿佛已越过我们又穿过了时光。贴片子,戴发髻,戴水纱,戴头面,最后是戴耳边花。一切收拾停当,师傅长长出了一口气。天黑下来,黯淡的背景下,她明亮的身影,犹如梦境。 师傅穿着戏服,外面披着军用棉大衣,顺着礼堂左边向舞台走去。我们跟着师傅,她白色的戏服在绿色军大衣里格外清亮出彩。师傅面色平静,长长黑黑的眉梢高高挑起,从中间数下去,左右两边第三个片子紧紧地压住眉尖;脸颊上有恰到好处的粉红,似两朵新开的荷花;她的脚步很轻松,白色的绣花鞋像顺水流动着的两片花瓣。今天演出《卷席筒》,师傅是主角,饰演仓娃的嫂嫂。似乎礼堂里所有的目光都在师傅身上。 整个礼堂挤满了人,能想象得到,四营的很多职工一定把亲朋好友也请来看戏了。亲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然后再相约来大礼堂看戏。嫁出去的女儿,更是有了和家人团聚的借口,领着孩子回来,和母亲及姊妹们说说贴心话。家家都拿出过年才吃的食物,招待回家的亲人。炒上满盆子的葵花籽,炉盖上烤着红薯,炉火里埋着土豆。丝丝的香气,弥漫着整个房间。因为一个剧团的到来,亲人们相聚在一起,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啊。而我也是剧团的一员,一想到这点,心里就很有成就感。 戏还未正式开场,试乐器的声音响起来,先是大大咧咧地猛敲几下锣鼓,又似乎被久违的声音吓住了,有那么一会儿鸦雀无声,之后又重新敲起来。舞台下人群里的声音一下小了许多。 锣鼓停下来,演出马上开始了。我站在大幕后,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无法估算出到底有多少人来看戏。这些人坐在自己带的小板凳上,伸长脖子往舞台上望,互相打听今晚演出什么剧目;有更多的人,都在靠近门的后边,站着,挤着,似乎这样看戏才过瘾。 在这一刻,乡戏就是天籁之音,连着家乡的根,连着关于家乡的所有记忆。无论这些记忆里是苦涩还是美好,都让千里之外的游子们如饮甘霖;对家乡的眷恋,也如一缕炊烟,顺着乡音,袅袅地升起。 我们到后台时,张团长也已经化好了妆,他左手端着一只白色的搪瓷缸,里面泡着热气腾腾的茶水,身披军大衣,神色凝重地坐在长条凳上。 张团长除了负责剧团里的大小事务,也是一名挑大梁的演员。我师傅和另一对夫妻,张团长的表弟及弟媳,是剧团里的主要演员,乐队成员也都是同村人,再有就是新招的我们十几个兵团的娃娃。这会儿,大家全在这里。有演出任务的,化过妆坐在凳子上等待出场,不上台演出的,揣着手闲站着,偶尔一个两个会跑出去,透过第一层幕布望向台下的观众,看一会儿,很快又返回后台。 李彩云也化了妆,相对于我师傅的,她就简单多了,只用白色的油彩涂过脸,画黑了眉眼涂红了唇,头发被高高扎起,看起来像个男的。她演四个衙役中的一个,在县官升堂时,手举写着“肃静”的牌子,边走边吆喝“威武……升堂……”上场,站在大堂一侧,等审完案子,再吆喝着下场。彩排的时候我看过。 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孩子来到后台,并不走近我们,只是用手拽着第二层幕布,探进来稚嫩的脸,黑黑的眸子里散发着好奇的光亮,小小的身子藏在幕布后面,似乎后台有一只神奇的潘多拉盒子。 气氛有些沉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站在后台最里边,努力把自己的身子缩在棉衣里。一切都和我无关,我就像个局外人,这也让我的神经异常敏感。我感知到每个人心里压抑着的喜悦。这是剧团第一场演出,大家都很兴奋和期待,却都不说话。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戏开演了。当配乐响起时,舞台下的嘈杂声很快小下去,张团长似乎是掌管礼堂安静与否的开关,他一出场,让整个礼堂顿时鸦雀无声,连之前抱在大人怀里嚷嚷让买东西吃的小孩子,也都停止了哭闹,一双清澈迷茫的眼睛望向舞台,打量着舞台上出现的一切。 后来我才知道,剧团里演出的都是“路头戏”,即在传统剧目的框架下,按照剧团的实际情况进行过修改,删去一些无关痛痒的情节,这即减少了上场的演员,也更加突出精彩片断的演出。 我站在舞台一侧,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突然想起父亲。父亲是个戏痴,张团长唱的这段,我曾听父亲无数次唱过,比起张团长,父亲的嗓音是沙哑的,但却有着更足的韵味,或许是乡愁在唱腔里吧。此时,如果父亲在台下,他会怎样呢?

演出无疑是成功的。谢幕时,张团长让团里所有的演员都上台去,台下的气氛很热烈,观众站起来鼓掌,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台上,并不急着散去。有几个胆大的男娃娃,正是调皮的年纪,跑到台上来闹,其中一个一把揪下县官的胡须,惹得台上台下的人都哈哈大笑。 乡戏,在遥远的漠北,因为这些血脉相连的家乡人,无论演出多么的粗糙和简单,都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云梦楚剧团演出(楚秀月剧团生活)(2)

6

直觉告诉我,李彩云有心事。演出结束后,营部为剧团准备了吃的。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好像是营部的副指导员,领着一个手提柳条筐的女人来到后台。筐里装的是油饼,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每人发两个,犒劳大家。台上没出什么差错,都很开心,大家举着油饼,边走边吃边说边笑,朝住的地方去。 夜已很深了,礼堂里的人,如同春天的花朵,汹涌地开,汹涌地落,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和花儿一样,一定有花香,遗留给春天一份美好的记忆。此时,整个四营都洋溢在热闹之后的安静中,这种安静,包裹着所有人内心满足后幸福的色彩。 李彩云的油饼是我帮她领回的。她下了舞台,直接就回了住的地方。当时,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后,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看演出。真有些莫名其妙,我想追过去,又惦记着台上的演出。我问身边站着的刘星:“李彩云怎么了?”刘星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的回答我:“她没怎么吧,估计是累了。”便把目光望向别处。 我把李彩云的油饼放在她吃饭的缸子上。她的床和我并排,都在上铺。我收拾了一下,爬上床去。师傅还在卸妆,对着镜子,她用一条湿毛巾蘸着肥皂水,仔细擦拭着自己的脸颊,神情严肃。 李彩云没有一点动静。或许她真睡了,也或许只是闭着眼睛。我躺下,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努力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却想不出丝毫的头绪。她不和我说,我便不好问。有些事,即使说给我,我也不能为她分担什么。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我吵醒。天已大亮,李彩云正在洗漱,听到敲门声,她朝外走去,打开门后,她并没有让门外的人进来,而是自己出去了,还随手关上了门。我隐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在问着什么,然后是男声的回答。我辨认出是刘星在门外,却听不清他俩都说了些啥。 李彩云很快进来了,门外的脚步声也越走越远。她望了一眼床上的我,看我醒了,便凑到我跟前悄声说:“刘星说,领咱们出去打野兔。”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一听她这话,也来劲了,想起父亲领我来剧团的那个早晨,路上就曾碰到过野兔。 我小心翼翼下了床,见师傅还睡着,就越发小心脚下的动作,怕吵醒她,阻拦我们出去。 我边收拾边看李彩云。她拿起炉钩子,打开炉门,昨晚临睡前压的煤已燃尽。她侧着头,让自己的脸离炉门远了些,然后伸出手使劲捅了几下炉膛,炉灰顺着炉门冒出来,她轻咳两声,把身子又往后挪远些继续捅,等炉灰小了一些,才把脸凑近炉门往里看,炉膛里已空荡荡,她站起身,挑起炉盖,连炉钩一起放在地上,走到门边,取燃煤的包谷芯子。 火着起来,李彩云把昨晚的剩油饼放在炉盖上烤,香气很快弥漫出来,似乎比昨晚时还要诱人。 我和李彩云一人举着一个油饼出了门,刘星和陈建设就在门外不远处等我们。陈建设戴着棉手套,拖着一把铁锨。李彩云把咬过一口的油饼递给刘星,刘星咬了一口又还给了她。 出了营部往东走,没走出多远,一望无际被雪覆盖的荒地里,一条深沟如不见首尾的巨龙蜿蜒出现在我们面前。 刘星打头阵,陈建设断后,我和李彩云夹在中间,手拉手,我们顺着沟边的斜坡往下走。厚厚的雪很松软,很干净,没有人的脚印,却有不少动物留下的小痕迹。慢慢地,我们下到沟底,几个人散开,所到之处,雪面一片狼藉。 陈建设认得兔子脚印,他指着某些细细碎碎的痕迹,“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快往这边走,你们跟我过来。”他拿着锨,一路跟过去,却发现痕迹突然不见了。他有些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望望天,似乎在寻找答案,又仔细端详一下,仿佛听见兔子说:“你猜的没错,我就是兔子,你来抓我呀,只要你能找到我。” 沟里的雪很深,风把沟上的雪也吹到沟下。我不知道深深的雪下都埋藏了些什么?这些未知数,引起我内心的恐惧,我紧紧跟着陈建设,他踩过的地方,我才敢走。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果然出了事儿。 “你们快过来呀,帮帮我,快过来。”刘星在远处喊,我们急忙跑过去,发现李彩云不见了,再仔细一看,她整个人掉在一个大雪坑里,只露出脑袋和胳膊,满头满脸都沾上了白白的雪。刘星站在坑边,手里拿着根捡来的木棒,伸长胳膊,拼命地朝李彩云递过去,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 坑很深,估计是以前营部的人逮狼挖的陷阱。刘星见我们过来,停止了他的无用功。李彩云难为情的对我们说:“走得太急了,没发现这有个大雪坑。”“都怪我,没给你踩好路。”刘星低垂着头,他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领口的扣子,露出长长的脖颈,鬓角处的汗流在上面。 “没事,我拿着锨呢。一下就把你拽上来了。”陈建设边说边走到坑边,学着刘星伸长胳膊,把铁锨把朝李彩云伸过去。 李彩云的手够到了铁锨把。我心里一阵惊喜,李彩云也似乎松了一口气。刘星和陈建设一起拼命往上拉她。肯定没问题了,一定能拉上来。我们都在心里说。 可是,不知是雪太滑了,还是李彩云体重的原因,刘星和陈建设的脚下打滑,再使劲,他俩似乎也要滑到坑里去了。 陈建设站在那里想了想,便开始顺着坑边挖起来,他想挖个小坑,站在小坑里就不会打滑了。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因为寒冷,地冻得太实了,根本就挖不动。 在他身边的刘星,此时如一只敏捷的兔子般一个箭步就跳到了雪坑里,他站在李彩云的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抵着李彩云的脊背,下推上拽,李彩云很快就爬了上来了。 我们躺在厚厚的雪地里,很久都没有起身,直到相互听到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声音。该吃午饭了。李彩云最先坐起来,她先是揉了揉自己快要冻僵的双脚,却发现自己无法站立起来。她崴了脚。 连半只兔子也没逮到,最后是刘星把李彩云背回剧团的。李彩云满是红晕的脸上也满是泪水,趴在刘星的脊背上,她用两只胳膊紧紧圈住这瘦瘦的少年,把自己滚烫的脸,轻轻贴在刘星的后脖颈上,这小小的肌肤之亲,让李彩云有了少女的初次迷醉。 刘星咬着牙,一步一步的坚持着,他整个脊背上的棉衣都湿透了,不知是李彩云的泪水还是他的汗水。陈建设要换他,他说什么都不让。 刘星,刘星。李彩云在心里默默地喊着,走一路,喊一路,喊了无数次。似乎这样,就会让自己疼爱这个男人的心再多一些;似乎这样,这个男人背自己的苦累就会少一些;似乎这样,自己的心,就会跟这个为了自己而不顾一切的男人贴得更近一些。 我跟在他们身后,漫无边际的雪地和天空连在了一起,清明的像一张纯净的白纸。 回来后,我们挨了张团长好一阵训,他警告我们,以后绝不允许偷偷跑出去,再犯,就送回家去。

7

那个女人过来和我说话时,我正将脚伸进高高的相公靴里试。 演出还在继续。李彩云下台后,呲着牙咧着嘴满脸的痛苦。她一屁股坐在后台的长条凳上,凳腿已有些松动,在她重力的作用下发出了痛苦的咯吱声。 弯下腰,她把脚上的相公靴蹬掉。即使临上场前塞了一双厚毡垫在里面,那双靴子她穿上依然有点大,走起路来就特别费劲;而台上的演出也并不那么熟练,一颗心始终悬着,不是怕忘了唱词,就是怕动作不到位,这让她全身紧张而僵硬;不久前的那次崴脚,更是雪上加霜。她的双脚苦不堪言。 她抬起那只伤脚,搭在另一条腿上,伸手把毛袜往下拽了拽。脚踝处扭伤的地方依然还留有淡淡的青紫。她把身子往前倾了些,几乎要把那只脚抱在怀里,然后伸出手,轻轻揉搓着伤处。 后台很冷,虽然有一只铁制的简易炉,煤火并不旺,也被其他人围着;她却不怕冷,好一会儿,她才穿上自己的棉布鞋。 她朝不远处的刘星望过去,见他正把道具桌往演员登台处搬。演出时正是刘星最忙的时候,他像一阵风,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不仅要在每一场结束和开始时拉大幕,还要负责搬道具,间或还会给演员们递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在台下观众眼里,他就是个隐身人,而对于整场演出来说,他又至关重要,是“值台”的人。有时,演出地点在露天,他还会睡在临时用帆布搭起来的四处漏风的后台上守夜。 如果不是刘星,自己的脚是不会这么快好的。想到这里,李彩云又抬头用爱怜的目光朝刘星望过去。他正站在侧幕朝台上张望,瘦瘦的影子落在抹得不是很平整的水泥地上,稍有些变形;感觉很单薄很无助。 拧开新安大曲的瓶盖,倒出少许的液体在自己吃饭的搪瓷碗里,粗糙却异常灵活的双手轻轻划着火柴,再快速地丢进碗里;团部酒厂自己烧制的这种粮食酒里高浓度的酒精“轰”地一下着起来,弯下腰,把左手伸进火里,再蘸一些碗底正燃烧着的酒,之后,快速的涂抹在自己的伤处。 这一幕,无数次地在李彩云的脑海里回放。当刘星的手触摸到自己的脚踝时,她的心也几乎要被融化了;不是因为酒,不是因为火,而是因为刘星的触摸,那种麻酥酥的感觉是那样的令她痴迷。火苗映照下,刘星脸上的稚气还未脱尽,却让她感觉异常温暖。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 被脱掉的相公靴就在李彩云脚边,她不再看它一眼,她的心,被那个瘦瘦的少年占满,目光不由自主朝刘星所在的地方望过去。 于我而言,这双靴子却无异于公主眼中的水晶鞋。我想象着它穿在我脚上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我走过去坐在李彩云身旁。离靴子更近了些,我甚至看清楚了靴帮上黑色的底线。“这么厚的鞋跟,走起路来稳不稳呀?”我试探着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语气里有着更多的期待,“你试试,感觉一下。”李彩云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把靴子移在两脚之间,它还很新,只在上台演出时穿过几次,每次的时间也很短。试试吧!我仿佛听到了它的召唤。我抬起脚,轻轻伸向靴口,脚一下就伸了进去,鞋太了,高高的鞋跟,似乎让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李彩云看我小心翼翼的样子,便站起来拉住我的手,我撑着凳子慢慢站起来,感觉自己一下长高了很多,后台也变得矮小了;但我却无法迈开脚步。我害怕自己摔倒。 “你放大胆走,就走得稳了。摔倒也没关系,爬起来就好,怕什么呀?”李彩云看我还不敢走动,又鼓励我:“别怕,我扶着你呢。” 我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这跟走人生路是何其的相似。 “你是一营六连老楚叔叔家的大姑娘吧?”循着声音,我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问我话的女人。“我是,你是谁?”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人,黑黑的皮肤,脸颊处有两块不太明显的黄褐斑,个子不高,但很健硕。 “我是包鹊啊,我父母家也在六连畜牧队。”女人听到我肯定的回答,一下兴奋起来:“我家就在你家房子前面,我家东头,你家西头。我爸姓冯。” 我看着她的脸努力回忆着,很快有了一些记忆,但并不是关于这个女人的,而是她父母家的。 “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在当兵?”那个帅气的青年是他父母的骄傲,总是走到哪里炫耀到哪里。 “是的,我哥在内蒙古当兵,你记得没错。”她毫无疑问也以哥哥为荣,激动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想起来了,之所以在包鹊的脸上看不到她父母丝毫的影子,是因为包鹊是抱养的,而那个让她及全家骄傲的哥哥也是抱养的。 想到这里,包鹊养母的样子浮现在我面前,那个矮小的女人异常凶悍;大家私下都传她是阴阳人,不会生养。曾经,我们小娃娃不明白什么叫阴阳人,又是怎么个阴阳法,还为此争论过。或许因为这个缺陷,让包鹊的母亲很心虚,而具体的表现方式却是目空一切的强势。如今想来,这种强势极有可能是为了掩饰极度的心虚。夜深人静时,这个女人曾怎样的诅咒过上天的不公,谁都不曾了解。谁也不敢招惹她,只要一言不合,她就会跳起脚来骂人,吐沫星子满天飞,直到被骂的人逃之夭夭。这也包括包鹊的养父,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包鹊和哥哥的童年,是在养母不断的辱骂声中长大的。三天一小骂,五天一大骂,骂自家人,骂别家人。这一对命苦的兄妹,虽没遭受肉体上的虐待,但在精神上,也绝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母爱。哥哥异常优秀,高中毕业后,也许是为了逃离脾气暴虐的母亲,他义无反顾的报名参了军,在自己日夜苦读下,很快便考上了军校,从此有了不一样的人生。而包鹊,小学毕业便在家帮衬家务,很少出来玩耍,给人的感觉,她就像家里的女佣,沉默寡言,如同熟视无睹的空气,又像空气般难离,地里家里有太多的活在等着她干,这让她看起来总是愁眉苦脸。到了结婚的年龄,她便嫁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她也成功逃离了那个家。所以,她给我的印象并不深;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 “去我家玩吧,我家离这很近的。”眼前的包鹊,似乎和以前很不同,“好,明早我去你家玩。”我爽快地答应了,毕竟在这里能碰上认识的人太不容易了。 我和李彩云到包鹊家时,包鹊正在厨房包饺子。听到敲门声,她爱人抱着孩子来开门,包鹊伸着沾满白乎乎面粉的双手闻声出来和我们打招呼,“中午我给你们包饺子吃,白菜猪肉馅的。”我没有想到包鹊会留饭,来时打算只坐一下。包鹊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更为自己空手而来感到惭愧,连给孩子买个糖都没有。 热腾腾的饺子很快端上来,包鹊招呼我们先吃。她十个月大的儿子虎头虎脑,穿一身红色棉布衣,脖子上戴着绣有花朵和小鸟的小围嘴,很是喜庆好看。他挺直身子,双腿使劲在父亲的大腿上蹬来蹬去,似乎想站起来下地走路;口水从嘴角溢出,晶莹闪亮地落在地砖上,不知是因为正在长新牙,还是看见了饺子。白白胖胖的圆脸以及脸上的两个小酒窝实在太可爱了,我边吃边忍不住伸手抱他,他也肯,或许是心里惦记着吃的无暇顾它,也可能是同属相之间特有的亲近感。他也属狗,比我整整小一轮。 第二锅饺子下出来,包鹊和爱人也一起过来吃。孩子见了母亲,便不再让我抱,伸出小胳膊要母亲。 “你上台演出过吗?”包鹊问我,“我来没几天,剧团就出来演出了,所以,我什么都没学会。”说到这里,我有些难过,不知道自己整天待在剧团有什么意义?突然很想家,想念奶奶包的饺子。 我问包鹊什么时候回父母家,包鹊说:“马上过年了,过年我再回。”听她此言,我的心里更加难过,自己能回家过年吗?一阵悲凉袭上心头。 从包鹊家回宿舍已是下午四点多。李彩云把炉火添旺,先烧了两壶热水。我们脱去棉衣,在塑料盆里先洗了头,之后又坐在床沿搓洗换下来的衣服。这是我到剧团后第一次洗衣服,在家时,都是祖母给我洗,我是一阵的手忙脚乱,李彩云便笑我。 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屋子,我们睡的是双层铁架床,床架上铺一层麦草,再铺上褥子和单子,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堆在床边靠墙一侧。房间里有张旧桌子,桌面上的黄漆已斑驳不堪,张团长到营部要了几张旧报纸铺上,吃饭的碗都摆在上面。 “你晚上有演出吗?”我问李彩云。“有啊,我得赶紧化妆了。”“是啊,我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提醒你。”“那你一个人能行吗?”李彩云有些担心我,“马上就洗完了,我出去一晾就好。”看她还站在那儿不去化妆,我又安慰她:“放心吧,我会弄好的。” 正说着,包鹊抱着孩子过来,她像抱着一床棉被,孩子身上披着的斗篷实在太厚了。我让她坐下,“我已经去过大礼堂了,占好了座位,就想再过来看看你。”包鹊说话时总是先笑,眼神里透着孩子般的纯真。这让我无论如何都和她的母亲联系不到一起。 等李彩云化好妆,穿戴整齐,我也晾好了衣服。我们急忙跑进礼堂,戏台下早已坐满了人。包鹊回到了看戏的人群中,我和李彩云紧走几步,跳上舞台左侧的台阶,穿过乐队,来到了后台。李彩云拎起早就摆放在那里的蓝色戏袍和相公帽,三下五下穿戴整齐,又弯腰套上相公靴,接过刘星手里的道具褡裢背上,没怎么停留,就站在幕旁开唱了:三载同窗情似海,冬生难舍玉英妹。相依相伴情意深,未知何日重相会。

……

李彩云的气息平稳,声音洪亮,韵味十足,今晚演出的是传统剧目《藕断丝连》,她饰演剧中的林冬生,前一秒她还是女人,而音乐过门后,她潇洒的一个抬脚,高靴轻轻一踢,走上令人瞩目的戏台,顷刻变身为一个风流倜傥的小生,走进了台下看戏人所有的视线,走进了另一种人生。 我和刘星站在侧幕,看着舞台上这个光彩夺目的人,难以想象自己曾和她整天形影不离,而就在刚刚,我和她的四只手,在简陋的住处,同时伸进一只盆里搓洗过脏衣服。

8

当剧团里唱花旦的王玲玲顶着一头羊毛卷似的头发出现在我和李彩云面前时,我们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玲玲,你好美啊!”我瞪大眼睛说话的同时慢慢走近她,然后伸出手,在快要挨到她头发的那一刻又停下,似乎自己将要抚摸的是稀世珍宝,而一碰就会被损坏。我想起当初在团部商店里遇到的女售货员,那时,她的卷发在我眼中是如此的神秘和遥远,而王玲玲此刻就在我身边,我忍不住又问她:“玲玲,你在哪烫的头呀?”我想象着自己也拥有了像她那样的卷发,此后,我也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对新鲜的事物产生羡慕之情。 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和李彩云便决定也给自己烫一头这样的卷发。去给张团长请假,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们,然后问道:“你们干什么去?请假可以,但都不许出连队。”他还在为上次李彩云崴脚的事耿耿于怀。我和李彩云一边答应着张团长,一边飞快地离开了,生怕稍一停留,他便改变了主意。 当我和李彩云到了王玲玲说的地方时,站在这间很平常的屋子前,我们有些疑惑,没有任何标识可以说明这里是理发店。正当我们犹豫着要不要返回时,一个女人推门出来,她一定是透过窗玻璃看到了我们。“你俩是要烫头吗?”她开口问,我和李彩云异口同声地回答:“是。”“那就进来吧。”女人白白净净,看上去很文气,不像本地人,齐肩短发也是烫过的,和她的圆脸很相配。 我和李彩云跟着女人进屋。或许因为已是黄昏的缘故,屋里很暗,女人伸手拉亮了门边墙上的灯绳,指着屋里靠墙的两把椅子说:“你们先坐,看想烫成啥样的,我先把水烧上。”说着她指了指写字台上的一本画册,然后拎起炉子上的烧水壶,把炉边桶里的水舀进壶里,重新放在炉子上,转过身来问我们:“你俩谁烫?两人都烫吗?”我和李彩云对视了一下,我回答:“我们都烫。”“那谁先来?只能一个一个烫。”李彩云望了我一眼:“你先来吧。” 最终在画册上我选中了半烫,只烫头顶的头发,也叫“招手停”,那时正流行这个发式,怎么看都好看,还有最主要的原因,我舍不得自己留了几年的长发被全部剪短。 女人搬过一只矮凳让我坐下,拿出一包烫发的工具,打开,找出剪子和梳子,先用梳子把我的头发往后梳顺,再从中间劈开一条缝,左右两边又梳出需要剪掉的头发。当她拿起剪子,虽然我低着头,却依然感觉到了铁器的冰冷,内心有那么一丝丝的疼痛,像是自己的小手指被剪去了一般。 女人戴上手套,用一条打湿的热毛巾把我的头发弄湿,很快,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化学品的味道,我感觉到女人抓起我的一缕头发,抹完药水,用卷发杠把头发卷起来,一个一个,等全部卷完,女人用热毛巾分几层捂在我的头发上。我的头即刻变得温暖而沉重起来,像是被带上了一个热钢盔。大概过了十分钟,我慢慢感觉头上的毛巾凉了,女人又重新给我换上热的毛巾,又过了十分钟,女人把我头上的毛巾全部去掉,“等头发彻底凉了上定型水。”她让我坐在一边等着。 女人叫李彩云也到炉子边来,此时的李彩云却改变了主意,她犹犹豫豫地告诉我和那个女人:“我不想烫头了。”当我听到她这句话时,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我没有照镜子,却依然能感觉到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又奇怪又丑陋,最后我又在心里宽慰自己,李彩云又黑又粗的两根大辫子,如果剪掉,不光她自己心疼,我也会替她惋惜的。 当一切都收拾停当,女人拿出了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发型的改变容貌也发生了大的改变,以前的齐刘海变成了一团卷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镜子里,我甚至能看见自己脸上细细的绒毛。女人像是欣赏自己打造出的艺术品般围着我转了三圈,之后,她拿出一个侧面贴着红色标签的玻璃瓶,对我说:“烫过的头发容易干燥,买一瓶头油滋养一下,对头发有保护作用。”我没有丝毫犹豫,就买下了这瓶头油。 回来的路上,我问李彩云不想烫发的原因,李彩云望着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天色已暗,明亮的雪色依然让我看见了李彩云羞涩的表情,我一下明白过来,李彩云一定是怕刘星不喜欢她烫发。我感知到自己和李彩云因为刘星的存在而有了小小的距离,内心泛起一丝丝的醋意。或许李彩云也感知到了,她看我手里还举着头油,便对我说:“你把头油装进衣袋,别让她们看到了,不然很快就会给你用光的。”我没有去理解这句话本身的含义,但心里有一些温暖慢慢升腾起来。 从这个连队到那个连队,从那个连队再到更远的地方,每一天的演出虽在重复着相同的程序,却忙忙碌碌,让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年关。大年三十的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雪后初晴,张团长看着蓝蓝的天空和地上厚厚的积雪,心情大好,便决定年三十不演出了,给大家放一天假,早上个人去忙自己的事,下午大家一起吃年夜饭。当张团长在前一晚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的时候,欢呼声一片,连续半个多月的演出让所有人都很疲累。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和李彩云陪刘星和张建设去理了发,两人看上去格外精神,特别是刘星,头发短了,露出他的招风耳,就显得他的一双大眼睛异常有神。李彩云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来,拽了刘星的耳朵一下,我们都笑起来。之后我们返回宿舍收拾了东西去连队的公共澡堂洗澡。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进澡堂,澡堂里人很多,透过灰色的雾气,我看到脱得精光的女人们白花花一片,着实吓我一跳。我稳了稳神,在心里笑自己,不脱光衣服怎么洗澡呢?然后跟在李彩云后面,头都不敢抬,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脱了下来。

9

张团长决定就在他住的房间里吃年夜饭。他问过大家想吃什么,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吃饺子。虽然离开了家乡,却依然保持着家乡的过年习俗,这不仅仅是一顿饭,更多的是对家乡的眷恋,对亲人们的想念,对以前的重温,对今后的憧憬。 张团长问连队要了一条猪腿,又要了一袋面粉,又跑去连队的菜窖里拿上来几颗大白菜,把连队食堂的案板和刀,以及和面盆也借了过来。房间里炉火很旺,剧团里十几个人都围在张团长的房间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和面的和面,做馅儿的做馅儿,不一会儿饺子就铺满了桌,水也浇开了,开始下饺子,人多,必须分拨吃。 第一锅饺子,张团长把一枚5分钱的硬币和馅包在一起,他举着这只饺子,一改平日的严肃,乐呵呵地对大家说:“谁吃到这个有硬币的,谁就是有福气的人,必须表演个节目,让大家也沾沾他的福气。”说完他把这只饺子放进锅里,拿勺子搅了又搅,才把锅盖盖上。 从一进门,我就一直坐在门边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看着自己面前忙忙碌碌的人,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会干,他们也似乎不需要我,我只能在那儿坐着,看他们嘻嘻哈哈,我好像是个局外人,我无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这不是他们的原因,而是因为自己的性格所致,我想和他们一样,轻松的开个玩笑,然后一起打打闹闹,可惜我却办不到,有几句话打趣的话已经到我口边,却又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 第一锅饺子熟了,大家让张团长和我师傅先吃。不知谁喊了一声,今天该给师傅磕头拜年啊。话音刚落,就有人走到我师傅面前,对着她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了三个响头。接着就是大家闹闹哄哄地挤作一团。我也想走上前去,但是他们欢乐的气氛似乎在排除着我的进入,不知为什么,我无法让自己的双脚挪动向前。 饺子吃起来很香,但我却没有胃口,吃了几个之后,我便走出了房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离开,这让我心里很难过,似乎只有家人才会时刻关注着自己的一切,而家人此刻很远。独自一人站在房前的空地上,有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子正在不远处的马路上放鞭炮,一个手举着炮,另一个划火点捻子,随后,半空中便有一声炸响,他们的欢呼声和着淡淡的烟雾在空气中飘荡着。这让我想起自己在家过年三十的时候,黄昏时分,父亲领着我和弟弟妹妹们在院子里放鞭炮,奶奶和母亲站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家人的脸庞浮现在我的面前。今年我不在家过年,家里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一定还会和以前一样,只是独独少了我。家人一定会想我吧,就像此刻,我想念他们一样,特别是爱哭的奶奶,一定会因为我不在身边而流泪的。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也不自觉地流出来。 我神色黯然的回到宿舍,胡乱洗了把脸,就爬上床,早早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炉膛里的火已经灭了,空气中却散发着一股什么东西被烧焦了的气味儿。我下了床,才发现自己立在炉盖上的棉鞋,有一只的鞋头被烧了一个洞。望着那个黑乎乎的洞,我欲哭无泪,大年初一的早上发生这样的事,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在心里埋怨自己,昨晚烤鞋的时候为什么不小心一些呢?站在炉前,我手里拿着那只被烧坏的鞋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只有这一双棉鞋,天寒地冻的,没有棉鞋穿,该怎么出门呢? 李彩云起来后,看我满脸愁容,便对我说:“已经烧坏了,你就别难过了,一会儿等大伙起来,我去问问谁有多余的棉鞋。”我知道这是她安慰我的话,剧团里大家都是只有脚上穿的一双鞋,谁会平白无故的备用一双呢? 果然,李彩云没有给我借到棉鞋。到下午演出的时候,我不得不穿着那双被烧坏了的鞋子去大礼堂。走在路上,白色的雪映衬得我脚上的那个黑洞更加的明显,我感觉自己好像做贼一般,走起路来都畏畏缩缩。我想一直待在宿舍里,但是却不能。每次演出,我都得在后台给刘星打下手。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来看演出的人格外多,望着台下带着笑容大声喧哗的观众,我也感受着他们过节的欢乐,暂时忘记了自己脚上的鞋子。 最终,还是张团长在连队给我找来了一双棉鞋。 那双鞋出自于一个50多岁的女人之手。第二天午饭后,张团长领着这个瘦瘦高高留着短发的女人来到我住的房间。站在房间的空地上,女人看着我脚上被烧坏的棉鞋说:“可怜的娃呀,这么冷的天,露着脚趾头怎么能行呢?”她让我赶快脱下脚上的坏棉鞋,她举着自己手上的新棉鞋说:“这双鞋是我做给女儿的,她还没穿过,你赶快换上吧。”说完这话,她又指着火炉说:“以后每天晚上烤棉鞋,一定记着,不能直接放在炉盖上。”说完这话,她便推门出去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能把感谢她的话咽了回去。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利索的女人,也是一个心里充满着善良和爱的女人。 不一会儿,那个女人又返回了房间,只是手里多了一块红砖。她把砖放在火炉边的地下,对我说:“以后晚上再烤鞋,把鞋放在红砖上,就不会被烤坏了。” 我感动于她的细心,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以感谢她。我低头望着她拿给我的新鞋,这双鞋和我母亲做的几乎一模一样,手工纳的千层底,黑色的条绒布鞋帮,夹着厚厚的棉花,只是要比我那双鞋大一些,穿上是肯定没问题的。 之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穿着这个女人送我的这双棉鞋。这双鞋穿在我脚上有点大,让我走起路来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但比起自己烧坏的那双棉鞋,无疑要好看很多。

10

当大家还沉浸在过年的热烈气氛当中,我却发现自己生病了。最初,只是夜晚,已经熟睡的我会被自己皮肤上一阵强烈的瘙痒所惊醒。这种痒,最开始是在两腋下,最后发展到全身,这让我无法睡眠。很快,我发现自己皮肤上还出现了很多红色的小点,这些小点奇痒无比,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手,我不停地抓挠,把自己的皮肤都给挠破了。最重要的是,病情还在不断加重,发展到白天我的皮肤也开始发痛发痒。没人的时候还好说,可以用手缓解,但有人的时候,我也无法忍受住那种致命的痒了。疾病已经影响到了我正常的生活。 李彩云在我生病之初便发现了我的异样,她把自己的一支肤轻松药膏给我,让我涂抹在皮肤上。最初药膏还是管用的,但很快,药膏便被我用光了。师傅过来查看我的病情,我撸起自己的袖子,那些红色的小点在我白皙的皮肤上是那样的显眼。师傅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刚好连队有车去团部,张团长让李彩云一起坐上车送我回家。离开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很沉重,却又是那样的急切。这一天,是阳历的二月底,我离开家已一月有余。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天空澄澈,大地苍茫。我回到家中时,奶奶正坐在厨房灶前烧火,锅里不知煮着什么。奶奶没有预料到我会推门进来,看到我的那一刻,奶奶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这才站起身,从她颤巍巍的脚步里,我感知到她的喜悦。 当李彩云告诉了奶奶我的病情后,奶奶一把揽过我说:“这都受的什么罪啊!”奶奶一边说我没生病,一边开始在火炉上烧水。等水滚沸,在雾气腾腾中,奶奶让我脱掉身上所有的衣物,之后把这些衣物按在铁桶里,然后把滚烫的水浇在衣物上,直到把衣物全部浸泡在水中。然后奶奶把桶提到门外,放在院子里。很快,水面上飘起一层白乎乎的虱子。 奶奶把第二锅水烧上,之后拿出篦头发的篦子,让我坐在房屋中央的矮凳上,开始给我篦头发。 这一夜,我睡得异常安宁。 我再也没有回剧团去,学校开学的时候,我顶着半头卷发去了学校。同学们都不知道我寒假里所经历的事情,他们只是奇怪,在假期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的头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时尚的女同学因为看了明星画报,知道我是烫了发。 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李彩云也回到了家中。她回来的第二天,便来我家看我。她黑了些,也瘦了,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忧郁的光。她告诉我,剧团解散了,天热了,农忙起来,请剧团演出的连队渐渐少了,难以维持剧团十几口人的日常开销,无奈中,张团长和我的师傅只得又返回河南老家。剧团里的学员们也都各回各家,该上学的上学,该工作的工作。李彩云告诉我,她在家休息几天就准备去工作,就去当初我们一起学戏的一连,也是刘星居住的地方。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涩。那些羞涩,就像我少女时期的一个梦,很多年后再想起,依旧焕发着迷人的光彩。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刘星。母亲遇到李彩云的那个清晨,坐在我家,李彩云告诉我和母亲她和刘星的所有。 最初的几年,他们还是幸福的,到了结婚的年龄,两家大人见了面,先订了婚,不久便去领了结婚证,虽然没有举行仪式,却一直在一起生活。刘星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沉重的活,可李彩云却一直不愿意要孩子。时间在流逝,人心也会改变,随着年纪的增长,李彩云对生活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他们开始争吵,越来越频繁,发展到要离婚的地步。最后李彩云起诉到法院。法院宣判的那个下午,回到家里,刘星就用刀砍伤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李彩云。总共十几刀,伤口虽不深,但大多都在头上和脸上。 在李彩云惊恐万状的大呼小叫之中,刘星绝望地爬上家门前马路边的高压线杆。只是一阵风刮过去的时间,刘星就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很久。我终于承认,自己在离开剧团以后的时间里,无论是坐在教室里读书,还是在纺织厂轰隆隆的机器前,刘星似乎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我记着和他初次见面的那个早晨,他大大的眼睛里,似乎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流。

云梦楚剧团演出(楚秀月剧团生活)(3)

作者简介:楚秀月,笔名十月传奇,新疆人,现居宝鸡。出版有诗集《拥我入怀》一部。

摘选自:十月传奇楚秀月,版权属作者所有。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