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是我家(长江是我人生的目击者)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原乡书写一直是作家创作的重要主题,卓越的作家也往往有自己的文学地图,比如呼兰之于萧红,上海之于张爱玲。作家虹影一回到重庆,看见长江,听见乡音,“所有的故事便无法抵挡。”
2021年夏天,虹影有三本新书出版:散文集《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当世界变成辣椒》和长篇小说《月光武士》。虽然体裁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有浓厚的重庆色彩。她的回忆,她的爱好,她的词典,全部与重庆扯不开关系。尤其是《月光武士》首发于纯文学杂志《花城》2021年第3期,2021年7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这部长篇小说是虹影2020年因疫情被困在英国写就。在异国他乡,亲临世界动荡,对故乡的种种回忆,成为她写《月光武士》的强大动力。
在虹影的记忆里,关于故乡重庆,1976年有一个场景让她难以忘怀:一个小男孩趴在墙上看废弃的旧仓库,一群青年在仓库里面跳《北京的金山上》。这个小男孩就是《月光武士》的主人公窦小明的原型。虹影以重庆 " 山城 " 为地理背景的故事,讲述主人公窦小明从男孩走向男人的成长和蜕变过程,他的母亲、秦佳惠与苏滟这三个年龄、性格迥异的女性,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引领且建构了他的生命密码和精神基因。全书以一个重庆小家庭为时代缩影,讲述生动鲜活的饮食男女故事。在艰难岁月里,他们彼此守护,互为对方的月光,亦互为对方的武士。
一提到虹影,很多人都会想起她在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里她自己早年曲折生活的描述,比如她是非婚生子,幼年的饥饿,那些狂飙的恋爱,等等。但是,有着戏剧化甚至令人惊骇的经验的人,并不算少见。要成为一个作家,尤其是一个卓越的作家,还需要足够的艺术修炼过程。如果没有足够的敏感度、语言力、反思力,虹影就不可能是作家虹影。
采访虹影,跟她交流,比较深刻的感受是,她既有对写作有热情的追求,又有对生活经验足够强大的解构能力。比如个人生活中的一些惨痛往事,她不会讳莫如深,而是坦荡剖白,同时又丝毫没有出卖隐私之嫌。在文学风格上,虹影追求透明、极致、横冲直撞。但生活中,她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对我好的,对我坏的,我都感恩。都能变成养分。”以一个感恩的心情去反刍,有的成了她写作的素材,有的被她完全过滤掉了。她拿着解毒的良方——饶恕和忏悔,而不是苦毒地去一直念叨,或者有报复的心理。她说:“好作家需要真实地呈现那些苦难的意识和记忆,不把情绪和观点强加给读者,不必复仇,要有一种自我忏悔精神。我写作就是要去自我忏悔。”
虹影
对话虹影
虹影:“我生命中的重庆,值得用一切艺术形式来欣赏和赞美”
封面新闻:你的文学原乡毫无疑问就是重庆,再夸大一些可以说是长江。在你的作品里经常出现长江的身影,写长江的句子也特别动情。你觉得呢?
虹影:长江的确就是我的文学根据地。 可以说,长江见证了我的生命。对于青年的我,长江目送我离开它。之后我在外面遇到困境,长江等待我回来。现在我算是在写作上有一些成绩,我有话想说的时候,江水也给我答案。总之,这是跟我灵魂对话,带给我很多启迪的一条江。只要长江不停止流淌,我的写作就不会停止。
封面新闻:在《月光武士》这本小说里,故事发生的背景是40多年前的重庆。也有人会说,现在的重庆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你现在再写重庆,你觉得你写的重庆还能抓住核心的精气神儿吗?
虹影:不管在国外或是在国内居住,都免不了专门回重庆住一小段时间,回回都惊叹重庆不是原来那个重庆,可回回在梦中,都见到从前小时的那个重庆:站在南岸山上,俯视重庆两江半岛,或溯江而上,看见屹立在江水中的城市,童话般变成了一个现代都市。虽然城市的外貌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我写小说不只是写城市的外貌, 而是城市的精神,写重庆的内心世界。不管时代怎么变化,我觉得重庆人的性格、口音总归是不变的。
封面新闻:从你的角度来说,你觉得重庆到底美在哪里?
虹影:上天独宠重庆,两江环绕,有山有水,山城临江而立,景色分外魅惑。重庆还有云雾飘绕的山,山上有城,山外有山。江水倒影如虹,像一群美艳的川江女子,手牵在一起,沐浴江中,对山而舞,气象万千。我见过的城市,只有旧金山有如此的山水境界。我喜欢乘过江轮渡到朝天门,乘缆车而上。走到解放碑步行街。转到较场口,下可过大桥到南坪和南滨路,上可到人民大会堂看杂技听川剧,那塔是绿顶红柱,仿佛来自上天之手。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在江面飘打出各种图案,水声敲击着两岸,像乐声,像亲人的低语。这对人们来说,已经是世界头号的艺术精品。我生命中的重庆,值得用一切艺术形式来欣赏和赞美,注定在我的小说与生命里浓墨重彩。
“只要我有机会走在长江边,随便提一桶江水,就是一个长篇。”
封面新闻:《月光武士》里的人物和情节,有多少是来自你对过往生活的记忆,有多少是来自你的文学虚构?《月光武士》的灵感源泉是什么? 为什么选择“月光武士”这个名字作为书名?
虹影:书中每一个人物,事件都是有现实的影子,但却又都是我的创作。比如说,我们上小学经过的那个地方,有很多痞坏的小男孩会袭击小女孩。我就是曾被袭击过的那一个。那个时候我特别希望有一个月光武士可以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没有出现,所以我自己创造了这么一个人物,就是小说中的“窦小明”。说到书名,我特别喜欢四个字的书名。月光和武士,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形象。“月光”代表的是一个特别妩媚的温柔的艺术气息的形象。“武士”则是带有坚硬的刀锋气息。两者放在一起,就是一种综合的形象:内心温柔,身怀绝技,穿梭黑暗光明之间,拯救弱者出苦难。
封面新闻:现在你的个人生活进入非常安稳的状态,但你依然保持写作的激情和创作能力。让你保持这种随写随有的创作力的秘诀何在?
虹影: 我觉得,作家之所以是一个作家,就是不管个人生活是怎样的状态,都要有写作的激情。而且特别感恩的是,我觉得我的生活永远有足够多的素材,应接不暇。尤其是每次我回到重庆,走到长江边,听到江水流淌的声音,听到重庆人的乡音,江上轮船的汽笛,一下子就能想到很多事情。有时候不到五分钟,一部长篇小说的情节就出来了。在过往的生活中,我见过太多美好,太多悲伤,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 只要我有机会走在长江边,随便提一桶江水,就是一个长篇。我简直觉得我就是长江,我就是长江的讲述者。我只要到了重庆,我听见了江水呼吸的声音,听见了船的鸣叫,听到了乡音,所有的故事就汹涌而来,我好像无法抵挡,随便抓一个故事来写就是一本书。我想是老天给我一碗饭吃,因为成为作家之前,我特别喜欢听故事,对故事特别着迷。夏天因为没有空调,大家都在地上泼上水,一边吃着稀饭和泡菜,一边听人讲故事。重庆岁月给我的养料是很多书本都无法给予的,当我从书本上学习到更多的写作技巧后,以前听到的故事,仿佛给了我第二次教育,让我写作时更准确了。
封面新闻:听说《月光武士》这个小说是在2019年你在伦敦期间写的,当时创作的契机是怎样的?
虹影:2020年春节,我去英国看我的女儿,结果之后疫情发展造成我滞留在伦敦一年半。 当时我们刚到伦敦的时候,疫情情况都还很好。但很快,英国也开始隔离,每天都能听到大街上呼啸着救护车的声音。当人处于这样一个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状态下的时候, 思考的东西就不一样。人会特别思念自己生命出发的地方,思念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对于我来说,关于我的故乡重庆,很多尘封的回忆都回来了。比如当时在伦敦,公共交通都不能乘坐,外出都是靠走路。我就想起来,小时候我跟我妈妈,走重庆一号桥,那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下坡还好些,上坡更累。走在桥上能看到吊脚楼、天上阴沉沉的云。夏天还没走五分钟就出一身汗。就是这样的心态、情绪下,我把此前在国内开了头但还没进展的小说,一气呵成写完了,就是《月光武士》。
封面新闻:在你的《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中,看你写自己父亲,虽然不是生父,但他的养育之情,你一直充满很大的感恩,写的很多关于他的回忆,都是非常令人感动的。
虹影:对。我的父亲虽然不拘言笑,很少说话,虽然是养父,但是他对我很好。他是浙江人,做得一手浙江菜。因为眼睛生病,他没法出去工作,所以他经常在家做饭。他是一个美食家。他对火候、时间的把控,非常精准,不需要计时器。 做个菜,需要 15分钟,他也不用看手表,时间说到了就到了,一分不差。他本来不会做四川泡菜,但是一学就会,做得很好吃。我们家里的东西,他都放的整整齐齐。我母亲在语言上很有天分,说话俏皮、 幽默、生动。对此我很受益。但在生活中爱整洁、干净、会做菜,这些都是养父带给我的正向影响。
封面新闻:你在自己的散文里透露,在你少年时代,读到《呼啸山庄》,“泪流满面,湿了手绢,高声狂叫:我要写一本书如此,不要枉来世一遭!”现在来看,你觉得你写出那样的小说了吗?
虹影:在我当时那个年龄,觉得《呼啸山庄》 那样的小说达到了一种极致感。但是后来我又看到更好的作品,比如伍尔夫的作品。如果仅就极致感来说,我觉得我的小说也已经达到了。
“一个小说家,除了语言艺术上的经营,讲故事的能力需要一次次锤炼”
封面新闻:你的小说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打破严肃文学和通俗类型文学之间的界限。可读性高又不失文学性。你自己如何看待这种特点?我看到你在散文中说自己从网络小说中学习写作技巧,汲取他们的长处,比如善于讲故事。
虹影:一个小说家,除了语言艺术上的经营,讲故事的能力需要一次次锤炼。让故事承载你的语言。这样才能让读者进入你笔下营造出来的世界。文学光“雅”还是不够,还是要会讲故事。我一直特别喜欢武侠小说,像古龙、金庸、梁羽生,他们都会讲故事,人物很丰满,比网文基础好,来龙去脉,主线分线支线,要绕回来。
封面新闻:对于文字本身、纯文学在当下时代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您是如何看待的?现在的时代非常快速,各种变化很快。文学读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此你有怎样的感受?
虹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读者就是读者,作者就是作者。读者在台下,看着作者在台上。 现在则不是这样,台下没有纯粹的读者。因为现在的读者,同时也可以是作者。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机会成为作者跳到台上。这就给作家提出更大的挑战:你必须拿出货真价实的好作品,才有可能一直站在台上。
“写作不光需要一腔热血,还需要技术和韧劲儿,将你的热血落实下来”
封面新闻: 你是一个有着丰富生活经验的人,同时又有很好的写作技艺。所以这些年你一直新作不断,保持很好的创作持续力。就像你刚刚说的,现在的读者和作者之间并没有截然的界限。但是,要想写出像样的文学作品,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对于那些也想写作的人,请给一些您认为比较重要的建议吧?比如有哪些不必要的弯路可以避免?
虹影:我认识不少读者,确实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也很敏感,也想写东西,但是大多都没有写出来什么。我最想说的是,要成为一个好的写作中,需要一定的技术来承载,需要持之以恒的能力。 就好比我们如果要编一顶帽子,就不能编到中途就放下。 半顶帽子是没法拿出来给人戴的。写作不光需要一腔热血,还需要技术和韧劲儿,将你的热血落实下来,形成一个具体的作品。我也觉到不少人,想当作家,写小说,可以开特别好的头,但是能写到中间的,就只有极少一部分人,能坚持到最后,并且修改成形的,更是少之又少。
封面新闻: 2020年新冠肺炎病毒的到来之后,至今全世界仍笼罩在其影响之下。不确定性、断裂感,这些都是高频出现的词汇。身为社会一份子,你自己的心态是怎样的?
虹影:我个人相信,未来肯定会好的。 我也一直跟我的女儿说,这个世界肯定会变好的 。倒不是说我的预测多么准,而是如果不这么相信,我们就没办法继续向前走,甚至都没办法好好活下去。 我总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将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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