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楼梦与曹雪芹的文学常识(曹雪芹笔下的女性意识)
一、女性意识
说到《红楼梦》的女性意识,首先要界定本文“女性意识”的含义。这里说的女性意识,是有特殊指谓的,不是说只要是女性,只要有心理意识活动,就是女性意识了。在本文中,女性意识这个概念主要是指,某些女性对自身本体有一个自觉的认识,认识自我的生存意义,对生命有理想、有追求,认识内心有想做的事情,也认识到社会现实环境,思考外在现实能不能容许她自我意识得到发挥,实现她的愿望。现实或许不允许她完成愿望,会形成一种精神压迫以至于心理挫折,摧残自我存在的价值,造成负面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坚持自我信念,或完成自己的追求,或宁死不屈,赍志以终,这才是自我完成的女性意识。我这里提出女性意识,探讨的范畴是明清文学与戏剧作品,概念来自现代的思维脉络,是属于我们现代人理解的一种女性自主意识。
《红楼梦》这本书,是十八世纪写的,当时的女性跟现在的女性,从自我意识的程度上来说,意义是不完全一样的。可是,我们同时也看到了,曹雪芹写《红楼梦》,呕心沥血,从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写起,写贾宝玉这块灵石到人间走了一遭,写出了许多跟女性意识有关的故事。
《红楼梦》一开篇,就使用一种皮里阳秋的手法,铺设了灵石下凡,讲的是贾宝玉的人生经历,展现他身边邂逅的女性。故事呈现了他对身边女性的细腻观察,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同情。作者以客观隐身的观察者角度,灌注了他对女子的同情,看到了这些女性在生命历程中呈现的人生百态,虽锦衣玉食,却充满了苦闷与难以言宣的心理挫折,揭露了当时社会现实的残酷与惨烈,以及女性在生存中面临的挣扎。在全书虚设的楔子当中,我们已经看到作者著书的动机,通过这块灵石,告诉空空道人,书中写的是“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就是说,他要写的一些角色,与他人生亲历的观察体会有关,表明小说是虚构的,可是人生历验的社会环境是真切的,背后有真人真事作为蓝本。
这段楔子,很像戏剧开篇的告白题词,表明了作者通过自己的人生经历,在现实当中体认并了解了女性生存状况,把真实的东西做了艺术想象的安排,虚构成小说,让读者读来,有一种经历奇幻秘境之感。虽然曹雪芹说这部小说“其中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讲得很谦虚低调,可是我们仔细想想,你看到“异样”这两个字,应该就知道这里透露着作者心中的关键用意,要讲的就是这些女子不同凡俗的特殊才具,跟她们遭遇的生命境遇。而且预告了作为创作者的感慨,要通过这些角色的呈现,在她们生命喜怒哀乐的背后,展示她们艰巨而惨淡的人生历程,甚至可以说这背后的斑斑血泪。
曹雪芹作为《红楼梦》的作者,经历了十年写作,增删五次,而且书名也改了好多次,从《石头记》改成《情僧录》,又改作《红楼梦》,又改作《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最后又改回了《石头记》。我们仔细想想,他书稿还没写完,就把书名改来改去,内心绝对是有用意的,有一种焦虑不安在触动心弦,逼迫他思考,到底用什么样的书名才合适,才可以展现出他最想呈现的这些人物,这些角色,以及他们(主要还是“她们”)经历的惨淡人生。所以,作者翻来覆去改变书名,就是忘不了这些“异样”的女子,忘不了她们在情天恨海中的翻滚折腾,忘不了现实人生鞭挞在这些女性娇弱身躯上面的一些血痕。他提到“金陵十二钗”的时候,后面题诗一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讲的“其中味”是什么?我们仔细琢磨一下就可发现,作者是心灵极其敏感的男子,他在身边的女性身上,发现了她们真实人生处境的“女性意识”。她们都对自身经历感受深切,都有自己向往的追求。或许这种感受尚未形成明确的愿望,也不能清楚作为志向来表达,但深藏在内心辗转纠缠的思绪却是真实的。作者也同时发现,这些女子虽然内心有所向往,但真的是身不由己,完全不能左右身处的环境,甚至也不敢站出来控诉,以行动去改变她们的血泪经历。
曹雪芹作为《红楼梦》的作者,最了不起的成就,是他以敏感的艺术心灵,发现了女性生存应有的自我主体性,并且通过艺术虚构,体现了这些女性自己无法清楚表达的主体性。在《红楼梦》中,每一个女性角色都有各自的特殊人格,在小说里头因情节铺展的要求,展现程度不一,但是人人都是独特的血肉存在,都有自我的实存经历,都是真实的生命告白与见证。《红楼梦》特别突出“几个异样女子”,为她们的人生际遇抱屈,刻画了有血有肉有自我主体意识的女性,让我们体会女性在传统社会环境的挣扎,显示文学想象对人性与人生处境有相对超越的感知,反映了艺术的普遍性价值。
这些女性所经历的社会环境,传统文化的道德压制铺天盖地,但是书中突出了“几个异样女子”,她们内心有着自我的道德天平,总是无法与社会规约取得平衡。假如我们只浮泛地使用《红楼梦》的浅层话语,套用佛家说的“苦海无边”,那么能不能“回头是岸”?作者其实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一来是因为书稿没写完;二来是书中这些“异样”的女性角色,差不多都是遭遇比较凄惨的,总让人掬一把同情之泪,难以在艺术想象的境界中安顿她们受摧残的灵魂。以现在我们看到的版本,模模糊糊地把佛道的出世概念套上去,勉强勾勒出一个“情天孽海”,让这些角色可以魂归离恨天。这其实有点潦草从事,好像杨贵妃死于马嵬之变,用草席一包,弃之沟壑,还说是涅槃入了兜率天。总之,套上传统通俗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捞根稻草就是彼岸宝筏,让我觉得很不顺当,不禁猜想曹雪芹的心境也不可能稳当,是否会感到辜负了他笔下的“几个异样女子”?
我们读《红楼梦》,如何从“满纸荒唐言”中,体会作者的“一把辛酸泪”,知道他“痴”在何处,理解“其中味”呢?其实,作者的感慨,就大有深意,不能肯定如何让自己满意,也不能确定读者是否能够理解。他环绕着“几个异样的女子”,构筑了一个规模宏大的故事,后世读者能够体会并理解其中深意吗?这里牵涉读者接受的艺术参与,以及时空隔绝之后的文化阐释问题。传统社会也有心灵敏感的男性读者,可以读出女性遭遇的凄惨,为之掬一把伤心之泪,但其感受一定远不及女性读者那么深刻,那么刻骨铭心。二十世纪以来,《红楼梦》成为文学经典,一字一句都有专家学者的深入解读,现代读者阅读此书,不论男女,都知道这是不世出的经典,阅读体会很自然地就加入了对人类生命意义的关注与反思,不再是消闲性质的随手翻阅了。现代的人们,只要不是传统男性主导意识的信徒与奴才,都清楚地认识到《红楼梦》的女性角色有其“女性意识”,思考传统社会女子遭遇的情景,感受女性内心世界的波澜,由此而对人类生存产生更深刻的认识。
《红楼梦》所呈现的苦海无边、幻海无边,固然是作者受了佛道思想的影响,对人生的幻灭做了总结,感到世事无常,沧海可以桑田,看到人生现实有一定的虚幻性。世事的虚幻性让人痴迷,带来痛苦,这是传统文人作家习以为常的表述,跳出红尘好像就一切都解脱了。然而,要超越真幻的困扰,直面人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欢乐、挫折与悲哀,哪里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放下”的?我想,鲁迅极其不满高鹗续作的原因,是觉得贾宝玉最后在雪地里“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跪拜父亲养育之后,向红尘世界告别,未免装腔作势,又在思想境界太过于轻易而庸俗了。我们无法知道曹雪芹是否能够写完让自己满意的结局,不过现在的版本所展现的人生处境,已经是缤纷多彩、光怪陆离,通过一些女性角色的遭遇,也能显示我们所谓的女性意识。
二、 牡丹亭的影响
曹雪芹对于女性意识的关注,不只源自他自己的经历,也继承了晚明以来文学与戏剧表演对于女性意识的发掘,特别是汤显祖的《牡丹亭》。晚明的文学写作里,对女性的关注很多,归有光、李贽等人开了风气,汤显祖的《牡丹亭》可以说是集中呈现了晚明文人对于女性处境的关怀,是对女性内心幽微意识的系统性探索。汤显祖是晚明士大夫追寻高尚境界的君子,承继了中国文人传统的清雅标高,也亲身体验过世事的迍邅与世态的炎凉。他是身兼儒释道精神的文化人,同时又是天才型的诗人兼剧作家,在观察世态与体味人生处境方面,堪比莎士比亚。
《牡丹亭·惊梦》这一折,最能呈现闺阁女子的内心情愫:杜丽娘小姐游园,在姹紫嫣红开遍的季节,看到时光不断磨蚀人的生命,想到自己的命运在春花盛放的时节,不但不能自主,而且很可能虚度芳华,不知道沦落何方。汤显祖描写这个伤春的过程,没有落入文学传统套路的无病呻吟,而是细致描绘了游园与春光共舞之后,让杜小姐回到闺房入梦。在梦境之中,杜丽娘的内心向往脱离了现实的束缚,如春光骀荡,唱了一曲【山坡羊】,明确展现了杜丽娘认识到自我主体的女性意识: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拋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这一段曲文很重要,是杜小姐的内心独白,在舞台上以优雅的姿态唱出,显示了遏抑不住的春心,却又矜持含蓄,欲语还休,既保持了大家闺秀的身份与风度,又赤裸裸吐露了她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她很明白自己的社会身份与道德约束,也很清楚自我内心的情欲要求,是实实在在的天性。传统写作的一般处理方式认为,这是天理与人欲的冲突,杜小姐面临了人天交战,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一方面是理性的提升,另一方面是欲望的沉沦。是灵魂的纯洁,还是肉体的堕落,成了作者思考女性角色的焦点,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不会聚焦在杜小姐最关心的自我本体,不会探索最让人内心纠结的生命实存意义,不会关注最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放不开的“女性意识”。
汤显祖艺术心灵的伟大与识见的超越,就在于他深切体会大家闺秀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只是有社会身份,还有真正感情的“自我”。他的老师罗汝芳教导过他,人有“赤子之心”,应该发挥自我的天性,生命的意义是“活泼泼地”,不应该抹杀内心的“情”,被迫随着社会习俗的“理”,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假人”。杜丽娘唱的这曲【山坡羊】,就明确显示她内心的春情是实实在在的自然流露,但却陷入出身名门的束缚,婚姻与爱情要门当户对,要服从父母之命的安排,由不得自己选择,这就出现了摧心裂肺的自我心理矛盾。对女子自我主体的实存意义来说,这里展现了微观的生死选择,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心灵挣扎:为了社会的认可,为了满足显赫门庭的身份要求,完全不顾及芳华虚掷,不思考青春女性也有自己的情欲向往,也会有如此深刻却难以启口的衷情。青春就如此迁延,生命就如此虚度,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出路,只能对天表白与哭诉。
杜丽娘入梦之后,就进入了文学创作提供的想象世界,可以在梦中发挥自我,敢于追求她自己的理想。因为是做梦,梦到了她的梦中情人,也就是自我意识投射出来的理想情人,完全不受道德规约的自由选择。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选择,是自我本体意识活泼泼地“鸢飞鱼跃”了,借由梦境讴歌女性的情欲意识。而她的梦中情人出现,向她唱了一曲让人有点想入非非的【山桃红】,不但现代观众听了也脸红,还多次被当今的舞台编导认为淫秽,改编成不伦不类的唱词。汤显祖的【山桃红】原词如下: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这一段【山桃红】旖旎缠绵,虽然由柳梦梅口中唱出,其实还是杜丽娘的梦境向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是梦中情人对杜小姐春情的理解与体谅,是小姐说不出口却满怀憧憬的春梦,一心期盼等到了如意郎君,那个为她而来的爱情伴侣,天造地设,是前世注定要今生相会的书生。汤显祖在这段曲文中,重重复复写下“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还要在舞台演出时让男女双方相对合唱,琴瑟和鸣,相视莫逆。然后书生就带着小姐,转到牡丹亭畔,湖山石边,在梦里的光天化日之下,在满场观众屏气凝神的注视之下,两人好合去了。好合之后,书生还唱了一段【山桃红】,以示缠绵之意有余不尽: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廝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这段书生唱段之后,又接着合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云雨之情才告一段落。这出戏的情节发展,不是单纯的阳台云雨,不是襄王梦中会巫山神女的翻版,其主旨环绕在女性意识的醒觉,肯定女性情欲的存在。让女性自我情欲的萌发,通过梦境,展现出内心的渴求,向往理想的伴侣、理想的爱情、理想的婚姻,等等,这些都是在现实世界可望不可即的梦想。汤显祖写《牡丹亭》故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百折不回,不止是个普通的爱情故事,更不是以男欢女爱作为创作鹄的,以博人一粲。其写作目的与宗旨,在《牡丹亭·题词》中讲得很清楚: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杜丽娘的“情”,不是普通的情,是汤显祖发现与发掘的“至情”,其中赋予了杜丽娘清楚的女性意识,让杜小姐的情有了自主性与超越性。而且这个情,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要通过生生死死,打开传统男尊女卑的桎梏,冲破三从四德的网罗,释放自我意识的向往。一定要到这个地步,经过生死轮回,才是至情。
汤显祖讲的“至情”,不能以传统一般性的现实常理来讨论,因为这涉及他理想生命状态的追求,与他笃信的哲学理念相关,源自罗汝芳教导他的“赤子良心”,也受李贽“童心说”的影响,都是泰州学派解释“良知”发自个人,强调自我意识才是心性追求的源头。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特别说道:“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提出了“情”与“理”的对立,其实他说的“情”与“理”,并非一般论说的意思,而是阳明学派发展到泰州学派第三代,在万历年间引发的自我意识的“情”与社会道德的“理”的争论。这是宋明理学关于“天理”与“人欲”冲突的延伸,属于更上一层次的思辨论争,是如何思考自我意识的问题。假如“良知”是人伦道德的基础,“致良知”是达到圣贤之道的途径,那么自我认知与自我抉择的重要性是不是首要的?若是自我意识的“至情”,与社会道德习俗的所谓“天理”,发生了冲突,我们是应该坚守自我的“情”,还是屈从扭曲自然人性的“理”呢?关于这个问题,在汤显祖生活的万历年间,并不仅仅是空谈的哲学思辨问题,也是当时文化人切身经历的实存考验,甚至可以成为政治迫害的张本。张居正反对泰州学派讲学,追杀何心隐,禁止罗汝芳传道,都让汤显祖感到自我意识的自由空间受到压制。《牡丹亭·题词》最后的感慨:“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确是有感而发,是汤显祖看不下现实世界的蝇营狗苟,不肯降志屈从,在没有得到上级批准的情况下,弃官返乡之后写的。就是说,自我意识中非常明确的理想和追求,在现实世界当中不一定能够实现,可是它作为理想还是应该存在,就存在于“情”之中。《牡丹亭》写的“至情”,通过杜丽娘追寻自我本体的“情”,展现了明确的女性意识,从“惊梦”“寻梦”“写真”“悼殇”,生生死死,到“冥判”“幽媾”“冥誓”“回生”,死死生生,回归到想象中应该的“理想现实”,通过“遇母”“圆驾”,在“牡丹亭上三生路”完成了杜丽娘女性意识的展现。汤显祖影响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我在拙作《汤显祖:戏梦人生与文化求索》中已经多为探讨,此处不赘。只就《牡丹亭》一剧而言,特别是《牡丹亭》一折,揭示出的“女性意识”观念,深深影响了曹雪芹的女性人物创作。
三、林黛玉的女性意识
《牡丹亭》里面非常清楚地表现出女性意识,汤显祖也讲了至情的问题。对传统社会的女子来说,就是对于知心人的爱情追求,对理想生命状态的追求,对完成自我追求的向往。这样的追求与向往,在《红楼梦》二十三回里也出现了。《红楼梦》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特别讲到林黛玉读了《西厢记》,触动了懵懂的少女情怀,之后又听到了《牡丹亭·惊梦》的唱曲,引动了情思。这一段情节描绘得非常细致,不但篇幅很长,而且作者刻意描写了林黛玉的心理活动,呈现她潜藏在心底的情思,如何成为唤醒了自我渴求的意识。作为青春少女的代表,林黛玉开始思考她的芳华岁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就在此时,她听到了《牡丹亭·惊梦》里杜丽娘的唱词,感同身受:
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红楼梦》这段文辞,不只是优美,最主要的是探索到林黛玉内心幽微的情感。林黛玉面临的情景是神志恍惚,完全进入了杜丽娘的情思状态,挑动了自己内心深藏的情愫,逐渐置换成杜丽娘呈现的女性意识,有了属于自我期盼的“情”。每一句《牡丹亭》唱词,都让她感慨万千;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就自思自叹;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心动神摇;听到后来,联想到自己的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情况,就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由此可以看到,曹雪芹对林黛玉情窦初开的描绘,跟汤显祖刻画杜丽娘的心境如出一辙,涉及发掘女性意识的探索,与晚明对于女性意识的认识与关注是连在一起的。可以说,到了十八世纪的曹雪芹,他对女性意识的关注,是继承了十六世纪以来,文人学者对于女性处境特别突出的关怀。沿着这个脉络,我们发现《红楼梦》里面,写到林黛玉表达自我内心情愫的诗词,都清楚地意识到自我存在的不确定性,深刻感受自己掌握不了生命的走向。比如说《葬花词》,就最能显示出现实环境的残酷与惨烈,让深闺女子感到身不由己的,不仅是芳华虚度,还有更可怕的悲惨命运等待在将来。在曹雪芹的笔下,这也不是林黛玉一个人的命运,书中大多数女子都会陷入类似的命运渊薮,甚至更为凄惨,如有了自我本体意识的晴雯,而林黛玉只是作者聚焦的范例。
《红楼梦》二十七回的《葬花词》,显示了纯洁的芳华会遭到风刀霜剑的摧残,本来是迎着春风绽放的娇艳花朵,却受到现实红尘的污染,以至于凋萎丧败,这在《牡丹亭·闹殇》一折里也有类似的表述:“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杜丽娘青春正茂,却在情感追求上遭到挫折,社会环境的禁锢使她理想破灭,残酷的现实有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霎时就摧毁了她本该鲜艳灿烂的人生。《葬花词》很明显反映了同样的感伤,对现实的摧残深感愤懑,但又无可奈何,在文辞与意象构筑上,都继承了《牡丹亭》的感伤: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写的不仅是林黛玉的感伤,也是杜丽娘早殇的感伤,甚至可以说是传统社会女子有了女性意识,必定会触动的感伤。《红楼梦》二十七回有脂砚斋回末总评,说:“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脂砚斋很清楚地知道曹雪芹拟写《葬花词》让林黛玉吟咏的普遍意义是,纯洁美丽的女子一旦认识了人生处境,有了自我意识,就会发现自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要遭到龌龊现实的践踏,以至于埋香葬玉,魂归离恨天。花飞花落、葬花埋花,在中国诗歌中有其传统,与屈原发挥的香草美人意象相关,象征纯洁美好如玉的君子,在污浊的世间遭到诬蔑与打击。香草美人固然是男性经常使用的象征,其本源的意义还是女性的遭遇,当女子有了明确的自我意识,就转回头成为无时或忘的生命悲怆。明代中叶之后许多科举失利的文人雅士,深感世态炎凉,把才华投入文学艺术创作,写了大量的落花诗,最著名的是苏州文人画家群的作品,如沈周、文徵明、祝允明、唐寅等人,留下了令人反复吟咏的伤感,也为汤显祖、曹雪芹提供了文学创作的灵感。唐寅写的落花诗最多,可谓连篇累牍,而且反复书写为墨迹,成为书法史上人人羡慕的珍品。唐寅落花诗的主题,翻来覆去就是一个,就如其中一首所说:“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休嗔。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唐寅还有一首《花下酌酒歌》,其中段落如下:“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昨朝花胜今朝好,明朝花落随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身比今年老。昨日花开又谢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天时人事两不齐,便把春光付流水。”这种悲叹春光易逝,人生无常的诗句,更直接影响了《牡丹亭》与《红楼梦》的主题思想,特别是《葬花词》。晚明文人写落花诗主要是哀叹自身的际遇,算是香草美人的变种;到了《葬花词》,典故回归到女性的现实际遇,其实更为贴切。《葬花词》的结尾:“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明确显示出,《红楼梦》里面的女性,对于自身的命运完全不能掌握,同时清楚意识到这种际遇的悲惨下场。《葬花词》让林黛玉本人发此哀吟,除了作为有意识的生命感喟,当然是曹雪芹创造这个角色的特写,让她作为女性意识的代表,展现女性生命追求的挫折与悲怆。
四、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
《西厢记》《牡丹亭》与《红楼梦》,是中国文学深刻探讨爱情与女性生命处境的杰作,一般人都认为主题是才子佳人的邂逅,郎才女貌,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我们仔细阅读这三部著作,思考作者对女性处境的态度及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关怀,就会发现,《西厢记》基本笼罩着男性意识,特别是昆曲舞台演出的《南西厢》,更为变本加厉,赤裸裸展现物化女性的窥视态度。《牡丹亭》与《红楼梦》则不同,这两部著作的作者虽是男性,却从女性角度思考大家闺秀所面临的现实束缚,在思想境界上力图肯定女性的自我内心呼唤。与《西厢记》《牡丹亭》相比,《红楼梦》还有个很大的不同:《红楼梦》是小说,而前两部著作是戏曲。戏曲体裁的呈现方式,以曲文与宾白为主,也就是角色在舞台演出的剧本。一般来讲,要通过演员的艺术体会与“四功五法”的阐释,才能凸显戏剧冲突。因为强调舞台表演,情节的戏剧性比较浓缩集中;而小说创作这种形式,作者可以通过不同时空的穿越,或以角色本人表述,或以全知的作者角度叙述分析,或以独特创造性的方式呈现情节,可以呈现更广阔的社会现实,剖析人物故事的背景与心理状态,以及人物言行心态与社会现实的矛盾冲突,制造波澜起伏的文字转折与叙述变化,达成文学的艺术追求。从呈现角色的内心意识来说,小说作者是比戏曲作家有更多的掌控,可以利用更繁复的文字技巧,写得更为细腻、更为幽微。就呈现女性意识方面,《红楼梦》就比《西厢记》与《牡丹亭》要丰富多彩,出现了林黛玉、薛宝钗、晴雯、袭人、王熙凤、贾母等一大堆女性角色,呈现各种不同层次的社会道德认同,反映同一个屋檐下的妇女,各人有各人的女性意识。若以这三部著作的女主角为例,则可以把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的女性意识,简单列出——
《西厢记》:崔莺莺女性意识比较薄弱,主要还是任由张生摆布。
《牡丹亭》:杜丽娘因梦生情,充满了生猛主动的女性意识,释放情欲,追求自己人生的理想。
《红楼梦》:林黛玉困在充满现实压抑的环境,同时因为年纪还小,虽然受到杜丽娘肯定自我主体的启发,却因生存境况的制约,缚手缚脚,陷入一种欲言又止,内心充满向往,却又完全不能诉诸行动的尴尬状态。
《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是被动的角色,她内心存在的自我主体性相当薄弱,即使对青年书生张生发生爱慕,也比较抽象模糊,是少女怀春。在《西厢记》中,几乎只见张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主动,而莺莺则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被动。更重要的戏剧情节安排,是丫头红娘扮演的角色,假如没有红娘积极地穿针引线,崔小姐大概只能停留在拜月西厢下的阶段。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及其他女性角色都不是这么简单。杜丽娘有了内心的向往,因梦生情,就通过梦境提供的自由想象空间,发挥了十分主动的女性意识,释放情欲,敢于追求自己人生的爱情与理想,在梦中追求她自我投射的情人。汤显祖对情节发展与角色互动的安排,也令人叹为观止。杜小姐见到梦中情人,依然是深闺小姐的羞人答答,但是眼前的翩翩公子却明明是她情欲的投射,当然是“相见俨然”。
曹雪芹创意的架构中,没有提供林黛玉做梦的处境,却安排她寄人篱下,生活在非常保守的官宦人家。荣国府与宁国府表面风光显赫,却已在经济及道德上挖空了内瓤,徒具诗礼人家的外表,少不了男盗女娼的行径。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以细微深刻的笔触,展现了林黛玉尴尬的状态,以及内心意识的波动,让我们知道,林黛玉不但有着明确的自我认识,有着主体意识的向往,而且也很清楚自己情感的向往与追求,但限于生存的现实环境,不可能实现理想,也不容许她公然表露愿望。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在苦闷中挣扎的女性,在风刀霜剑的逼迫之下,不肯放弃自我意识的灵魂,扭曲痛苦,但绝不屈服。《红楼梦》对林黛玉的同情,不是对弱女子的怜悯,而是对她不屈不挠的女性自我意识的歌颂。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的情节发展来看,男女主角好像都是一见钟情,都有相互吸引的内心触动;仔细看看这三部作品在呈现女性角色心理、呈现她们内心意识悸动的取向上,却有很大的差别。《西厢记》写崔莺莺出场,是张生游殿随喜之时,刚好看到了崔莺莺和丫头红娘经过,张生就说:“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这一折写的是两人初次见面,一见钟情是张生单方面的钟情,所有唱段都展现张生色迷迷的丑态,看到美女就垂涎欲滴。整段整段的描写,都只有男人看女人的单向爱恋,而且像个色中饿鬼一样,凝视着崔莺莺,面对的是一个完全物化的美女,根本没有崔莺莺任何相应的互动,没有一丝情感的交流。
我们且看张生遇见莺莺的两段唱词:
【元和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待得莺莺已经远去了,张生还陶醉于美女袅娜的身影,唱了这一段:“【赚煞】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我们完全没有看到崔莺莺的反应,更别说她内心究竟有没有情思的涟漪,最多只能猜想她遇见了一个青年书生,根本不涉及自我意识的问题。
《牡丹亭》的一见钟情就大不相同,是两情相悦的邂逅,而且能够互通款曲。前面已经说过,杜丽娘游园之后入梦,就在梦中塑造与投射出自己的理想情人,她潜藏的情欲也就在相遇时得到了圆满的释放。更有趣的是,两人好合之后,对唱绸缪之情,还有合唱的部分,唱的是:“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就是说,这两个人的情欲交流,好像是前生注定,才在梦中好合,是有着前世今生的缘分的。汤显祖在《牡丹亭》一开头就说“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预告了杜丽娘情爱主动性的根源。杜丽娘的大胆情欲意识,在后来《寻梦》一折中,更表露无遗,她说:“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自我意识非常清楚,明白表示两个人就是情投意合,而且是从女性角色的口里说出,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贾宝玉跟林黛玉初次见面,也是一次心灵惊艳的相遇,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前世注定的。《红楼梦》第三回,两人初次相遇就感到面熟,其实作者在第一回就早有铺排,整个故事一开篇就来了个惚兮恍兮的神话,说神瑛侍者贾宝玉跟绛珠仙子林黛玉在仙界邂逅的因缘。他们在尘世相视莫逆,是命中注定,也是作者要深入探索两人心心相印的根本。三生石畔的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到人间走了一回,揭开风流际遇的篇章,甲戌本的脂批提出了“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的看法,还做了一番阐释:“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抑郁。”
且不管作者做了什么幕后安排,也不管脂砚斋批语如何阐释,在小说情节的叙述中,关键人物是没有作者或评论者全知全能的本事的,林黛玉不知道自己是绛珠仙子,贾宝玉也不知道自己是神瑛侍者,那么,他们在初遇时是如何心灵相通的呢?我们就从他们眼里的对方形象来看,如何可以素不相识,却一见钟情。林黛玉初见到贾宝玉,眼中看到他的穿戴: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林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贾宝玉如此眼熟,让林黛玉大吃一惊,觉得不可能是偶然的,一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贾宝玉看到林黛玉,她的整个装扮: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同时贾宝玉也说了:“这个妹妹是我曾经见过的。”所以那时候贾母就说:“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了。”宝玉就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这段初遇的描写非常重要,因为不但是写两个人心有灵犀,而且点出两个人似曾相识,就如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相见俨然,是那处曾相见”。关键就是,他们初遇就有感情交流,双方内心意识都起了波澜。情景完全不像《西厢记》写的崔莺莺,完全是被动的,没有反应,是被男性眼神、男性欲望物化的女性。细读《西厢记》,甚至观赏昆曲舞台演出的《南西厢》,你会感到,一般所谓的才子佳人,只是男性情欲的展现,完全没有女性意识施展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牡丹亭》与《红楼梦》展示的女性意识就相当重要,赋予了女性自我的人格,提供了展示本体意识的空间,女性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性对象。《红楼梦》展现林黛玉性格最突出的一面,就是她永远坚守自己的想法,认定了宝玉是生死相依的心灵伴侣,宁死不屈。对待男女情爱,是双向的交流,是高尚情操与知音互动的融合。
五、皮肤滥淫 vs 意淫
有人在讨论《红楼梦》主体意识的时候,经常会提出《红楼梦》的总纲,指出是社会的冲突矛盾,是阶级压迫下的人生处境。从政治认识的角度来看文学,也符合当代人批判古人阶级压迫的实质,但是文学毕竟不是政治,每一个文学角色的生命历验,通过文学艺术细腻刻画的展现,不必只规约到阶级斗争。从《红楼梦》作品本身与脂砚斋的批语里面,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红楼梦》创作的主旨,是要反映具体的人生处境,现实生活中的荣华与坎坷,人际之间的悲欢离合与世态炎凉,特别通过一些女性角色的际遇,展现作者对生命意义的感怀。在《红楼梦》第五回当中,作者就通过警幻仙姑之口,批评了传统社会对于男女情爱的认识有所偏执,与理想人性的偏差很大。男性至上的社会地位与态度,成为主导人们思维的认识,以之衡量男女关系,就制造了压迫女性,特别是压迫女性心理与意识的社会环境。警幻仙姑的提示,特别强调了男子喜欢说“好色不淫”“情而不淫”,说自己好色但不过分,多情也不过分(“淫”的本意是“过分”),硬是把“情”跟“欲”分开,为自己的好色风流与纵情色欲开脱,说自己是为情所钟,不是追求色欲。其实,都是色中饿鬼,以女子为玩物,卖弄文字暧昧的障眼法,是假道学、伪君子。
以现代话语来说,警幻仙姑在第五回批评的就是大男子主义、男性沙文主义,抨击的对象是传统男性,以男性意识为中心,眼中只有物化的女人,不理会女人也有自主的本体。警幻仙姑的原话是: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
警幻仙姑强调的“色”“情”“淫”,在男女情爱的范畴中,有其相连的性质,主要强调其中有一致性,也有层次性与等差性。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也是晚明以来许多思想家、文人,像李贽、汤显祖、冯梦龙他们不断强调的“情欲合一”的理论。他们认为,这个“情欲合一”,是不能完全分开的,必须要认识到,男女之间,有情就有欲,不要做出虚伪的撇清。关键是如何看待情与欲的关系:男女情爱有所交流则能达到情欲合一,女性的情感参与是必要的;男欢女爱而没有情感交流,就只是男性物化女性,发泄男子的性欲,其中没有真正的情爱。轻薄浪子不肯面对自己的情欲,大谈“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其实是欲盖弥彰,透露了自己心理的肮脏,只想玩弄女性,以女性为泄欲的对象。
警幻仙姑把轻薄浪子的虚伪批评了一番,就跟贾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贾宝玉吓了一跳,因为“淫人”一般指的是淫荡的纨绔浪子,带有批评的贬义。宝玉赶紧自辩,说自己年纪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淫”。警幻就跟他解释“情欲合一”的道理,“淫”也有不同境界的“淫”,一种叫作“皮肤滥淫”,一种叫作“意淫”,是有分别的: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世间一般好淫的人,那些淫荡的浪子,只看重女性的外表,完全不涉及情感交流,不顾及情爱伴侣的内心情思。警幻说贾宝玉不同,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在闺阁女子之中可以作为良友,是指和女性可以情感交流,也就是在情天孽海中接触有了自我意识的女子,属于“意淫”一类。作者也很清楚,安排警幻仙姑提出“意淫”这两个字,很难解释清楚,可以意会,难以言传,但是可以通过心灵相通而理解。
曹雪芹通过警幻仙姑之口,告诉贾宝玉这个重要区分,拈出“意淫”是男女感情的基础,在相当程度上肯定了女性情欲意识。只有自我本体认识了“情欲合一”,双方心灵有所沟通,男子的情欲跟女子的情欲才能一起得到释放,才能琴瑟和鸣,如鱼得水,相洽相亲,这才是真正的情爱交流。可见作者的识见超前,在《红楼梦》中表达不同凡俗的想法,在当时社会是很难为人接纳的概念,却明确提升了女性意识的重要意义。
六、批判才子佳人小说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最为惨淡经营的部分,就是营造大观园这个理想的伊甸园,构筑了美好但瞬息即逝的桃花源。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看到贾宝玉跟天真无邪的姐妹们一起生活,看到她们快乐地展示内心的美好向往,毫无戒心地吐露心底情思。然而,这个无忧的理想世界,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有如昙花一现的美丽幻象,瞬间就遭到彻底的毁灭,使得从未遭遇世情险恶的纯洁女子,顿时从天堂沦落到地狱。大家闺秀们生活在相对隔绝的大观园里,快活成长,尽情游乐,饮酒赋诗,赏花作乐,活活泼泼展露自己的天性,还不曾遭遇刻骨铭心的变故,没有反思自己本体存在的契机,也就没有深刻体悟女性自我意识的必要。寄人篱下的林黛玉与屈居丫鬟的晴雯,心灵特别敏感,又因身世波折的缘故,自我意识相对强烈,才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受到自己芳华即将消逝的悲痛。
于此我们也看到了曹雪芹安排红颜薄命的历程,背后是有所铺垫的,而铺垫的基础就是女性强烈的自我意识,在表面风平浪静的社会氛围中,感到自身作为女子要遭遇惊涛骇浪,甚至惨遭没顶。我们回到《红楼梦》第五回的太虚幻境,就可看到孽海情天的配殿,有几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同时又在“薄命司”看到一副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之后就出现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罗列了《红楼梦》故事中出场的女子,她们都列在“薄命司”里面,也可窥知曹雪芹为女子遭遇的喟叹。
曹雪芹深感女性是有自主意识的,只是没有自主的能力,所以在写作中感慨系之,一掬同情之泪。同时我们也看到,曹雪芹对于过去文人写才子佳人充满“皮肤滥淫”的陈腔滥调,表示了不满与鄙夷。在《红楼梦》一开头借着灵石(石兄)之口说:
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撰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石兄批评的对象,是他心目中低劣的才子佳人作品,反映那些作者不但创作能力差,而且创作的心态尤其龌龊,以心气低劣的手法描绘对于女性的态度,以至于情节矛盾,人物刻画乱七八糟。
在《红楼梦》五十四回,作者又借着贾母之口,对才子佳人陈腔滥调大发了一通议论:
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贾母这一段话,其实是重复《红楼梦》一开头石兄的感慨,只是扮演的角色身份不同,说起话来,就带着老太太看透世道,满是道德说教的口气,并不涉及女性自我意识的议题。以贾母的观点来看,《西厢记》一定是本淫邪的著作,而《牡丹亭》杜丽娘入梦之后的大胆行径也会让她咋舌。不过,这一大段批评大体符合《红楼梦》的创作态度。
《红楼梦》与才子佳人陈腔滥调最大的不同,在于对于女性意识的探讨相当深刻,有同情,有感慨,有悲悯,而且最了不起的地方是细腻展现了这些女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生命追求。《红楼梦·凡例》里有一首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宴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首诗最后结尾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呕心沥血的生命创作,揭示了他对女性意识的深刻探索,鞭辟入微,刻画了女子内心对情爱理想的向往与挫折。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曹雪芹的《红楼梦》承继晚明以来对于女性意识的重视,让我们阅读的时候,不仅感于昔日女性的遭遇,而且发现明清时代有些男性作者,在文学创作上超越了当时的俗见,关注女性自我意识,思想境界非常高。对于在近现代出现的男女平等观念,《牡丹亭》与《红楼梦》关心女性自我意识,反映了社会意识变化的历史进程,是人类精神境界提升的一大功德。
文/郑培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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