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忘的气质(这是什么气质让人一眼着迷)
作者 | 邢初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被广州吸引的那一瞬间,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偶然踏进一片老居民巷落,七拐八拐的阳光断在石板路上,脚下的斑驳撇开了身后闹热的商业中心。
眼前徐徐撩开:花岗石,琉璃窗,趟栊门,榕叶掉在麻石路面上落地有声,光前荫后,头顶晃荡着人家晾出来的小孩衣物,穿着拖鞋和背心坐在家门口的老头儿,身后房间里的电视机中,悠悠放着张国荣的《风继续吹》。
那真是一个糅合了宫崎骏动画和杨德昌电影的美妙瞬间,我舍不得继续前进,驻足在那一刻,良久。
无知的不经意瞬间最易发现宝藏。后来才知道那是位于荔湾永庆坊主商业区背后的老住宅区,再多次去,都无一例外会被紧邻着的两种气质深深吸引:身后是年轻的人声鼎沸,跟前是愈往深处的朴素幽静,是老居民们不紧不慢经营着的一份悠然生活。
广州是一个悠然、年轻的城市(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陈忧子 摄影)
很难叫人相信,广州如今的老城荔湾区还存在这样热闹、鲜活的街区。沿荔湾湖公园湖畔走至恩宁路与宝华路交接处,途径拥有百年历史的打铜店,广彩、广绣、牙雕老铺,嘉年华和市集、展览的声和影在不远处隐隐绰绰,永庆坊、恩宁路的“新”,与住着传统居民的“旧”密密缝合。
如果想要进入另一场情景,那也好办,几个月后再来。早秋的微凉接洽了长夏的燠热,骑楼下的斑驳,木棉下的落红,荔枝湾的微波,都在阳光的锐化下镀了一层轻盈的金色。
风格的共存,四季的汇流,“景点”与“街坊”的无缝交汇,无不阐释着广州贯通古今的两个关键字:包容。
整座城市的内在肌底,就是建立在一种商业文明、海洋文明的流动与自洽之上的。不论是游客趋之的“东山小洋楼,西关骑楼”,还是市井坊间的人字拖、糖水铺,广州的“包容”,不仅限于横向地理意义上,更是纵深辽阔,承载着今人的生活方式与古人的历史文明。
“万户海城”西关情
岭南城市各有特色,北边老城的传统格调,海滨之乡的秀丽与辽阔,潮汕的悠柔雅静,香港的古典与繁荣……而初见广州,很难不被“关”一字吸引。
这个字很微妙,在地图上,它主指古代城门、要塞关口,历史上的“西关”便主指广州城西门城外的地区,今天通指荔湾区辖内大部分地域。通过这一字,亦可以窥见广州包容开放文化的渊源。
作为丝绸之路的发祥地之一,广州自古就是我国重要的商业门户。西关地区更是西邻名镇佛山,南濒珠江白鹅潭,外通大洋,内航各地,商船往来,百货充盈,农业文化时期就已跻身为著名的东方大港,到明清时“一口通商”,唐代诗人高适曾盛赞:“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
独特的地理位置与深长悠远的贸易传统,让“千年商都”早早吸收滋养了开放、流通与包容的海洋文明。
广州,海印桥日出
不过,到底何为“海洋文明”?广义的海洋意识,与既开放包容,又守故惜旧的广府文化,有何区别与关联?
其一,务实利而避虚名的商贸传统,培养了一批重商兴业的实干群体。
明清以降,广州陆地向西南扩展,对外贸易中心则逐渐西移。西关成为重点商贸区,与各国的商贸来往行业多达20余种,“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西关独特的商业秩序与市民气质,逐渐成熟。
这也直接带动了西关的城市建设。大量农田变成机房区,行业“会馆”林立,乾隆年间诗人李调元作《南海竹枝词》道:“自是繁华地不同,鱼鳞万户海城中。”
买办及世界各界名流置买房产、安家落户的首选之地,也落在了西关。“沧海一声笑”的香港音乐才子黄霑、赫赫有名的澳门赌王傅老榕,都曾在第十甫至第十八甫间为邻。西关小姐、粤剧名伶与八和会馆等等,都是早开“团结互助,和翕八方”之理念的先锋。
沧海一声笑音乐:黄霑
十三行敲开了广州近现代商业文明的大门,对几千年的封建城市、农耕文明都造成了一种冲击。倚商品经济壮大的城市发展模式,率全国之先地体现了马克思所说的“人口、生产工具、资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
其二,外贸港口的地势之利、商品与货币的联姻,推动了城市内部次序逐渐向追求功利效益的动态运行和新陈代谢转化,在市民性格上,则促成强化了岭南人“敢为人先”的个性。
这份“敢”,不仅体现在对美好生活的坦然追求上,还可以是一种敢于打破旧陈规,建立新秩序的灵活与变通。
十三行繁盛时期,为抵御社会动荡,商人之间的自救互助组织开始出现,即“行会”。当会员不幸破产或遇上其他天灾人祸时,行会便施以援手。
广州作家叶曙明就在《广州传》里记载了一段故事,十三行时期,一位美国商人欠了被誉为“世界首富”的首商伍秉鉴七万二千银元,约合知府大人五十年的薪酬。面对无力偿还的美国商人,伍秉鉴当面把债据取出,撕成了碎片。
广州滑板公园(骆昌威 摄影)
世人说广东人“务实”,但其实内里恰是建立在一份得体的精明、一种圆融的大度之上的实用主义和人情味,一些自发成立的从商秩序和德行,如互利互救、诚信待人,也随着珠江潺潺流淌,延绵扩张。
除通商外,历史上,广州一度为北方逃避战乱的百姓、被流放或贬谪的人提供庇佑,吸纳了全国各地的血液,所谓“太丘世泽、颍水家声”,为无数非本地人提供安身立命之所,也算是老广的一大传统。
这种融合传统与现代,重实用美学的城市特征,还可以从遍及广府的特色骑楼里找到。
“骑楼骑你头,翻风落雨永无忧”,亚热带季风气候春夏多雨且无沙尘,排水通风是建筑物的重要考量因素。沿街店铺毋需做北方式的封闭门面处理,骑楼楼上起居住宅,楼下石柱连廊,撑起长廊铺头,惧日晒雨淋,台风猛烈时还可使行人免受搂层落物伤害。
2014年7月20日,广州文明路骑楼
除了遮风挡雨,“上楼下廊”的骑楼把门前打造成顾客共享空间,冲破了居家单门独户的束缚,体现出尊重、平等的现代意识。
广州美食家江献珠在《钟鸣鼎食系列》里说:“茶楼二分之一以下的厅堂生意最热闹,可见平民和劳动界的享受普遍。”
这份开放而自足,平等而有邻的市场关系与源自西关的商业文明一脉传承,折射出广州人通权变达与兼容并蓄的鲜明脾性。
总之,在广州,只要有心生活,乐意做个“实在人”,这片土地,定待你不薄。
“有起有落”广州人
自西关沿珠海往东,经今天的海珠区,广州的气质与性情,渐进变样。
“不像长江的‘一江春水到东流’,我们珠江係有起有落的,好似广州人的个性。”在今年62岁的吴叔记忆里,广州城的历史土壤,广州人的个性肌底,都得从珠江讲开去。
半个世纪前,珠江还是汪洋海域,那时说渡江叫做过“海皮”,中山四路曾经被发掘出一个秦代遗址,有学者判断为造船的船台,这意味着秦汉时期的珠江一代极可能有咸水存在。
珠江缓缓涌起又沉落,有如大地呼吸,应和着广州人淌过时代风雨,仍然坚守老一套生存与生活之道,比如不惧风浪、放手去搏,冒险精神与扎实本性共存。
就像广州作家在城市传《广州传》里所说的,广州的传统气质,“像一条平缓而宽阔的河流,水所具有的包容性、流动性、灵活变化,顺则有容,逆则有声”。
陈家祠堂内的石狮子
吴叔小时候喜欢爬到越秀山头,俯瞰贯穿广州的两条中轴线,其中一条就是北京路。被誉为“广府文化源地,千年商都核心”的北京路拥有并不逊色于西关荔湾的历史文物古迹,如千年御苑、船台、古道和千年水闸等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乘着改革开放之风,社会千行百业如沐春风蓬勃生长。在广州,除了仍然主司商业外贸的西关,城关内更弥漫着劳动致富、享受生活的风气,除了制造业等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涌聚,文化需求也被年轻的活力释放出来。
“那个年代什么都敢做,都想做。”彼时二十多岁的吴叔在惠福东街骑楼下面摆摊卖书,背后就是新华书店,二者互不影响,大书店、小书摊和平共存,好知者络绎不绝。
在1976年出生于越秀中山路古书院群堆里的阿阮,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旧大马站附近的宗祠住所、家背后成片合纵的各式书院、教育路念的小学,以及学校对面的“南方剧院”,是阿阮记忆里的广州。
2020年6月29日,中山八路、人民路、六二三路、恩宁路一带风格各异的亮丽电箱(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陈忧子 吴多 摄影)
小时候,阿阮一家人挤在12平米的房间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亲友用外汇券从友谊商店买来了彩电,阿阮家常常填满了来看电视的十几个邻里亲朋,阿阮坐在阁楼上写功课,脚下就是彩电里正放着的港剧、港片,和人们聚精会神的目光。
长大后的阿阮离开越秀,在荔湾区中山八路开了一家电影院,2015年影院刚开业,票房数据就挤进了全广州一百多家影院的前20名。“老城区的特点是本地居民多,老人多。”而无论是一部电影还是一份濑粉,“广州人最看中的就是‘平靓正’”,不仅仅指价格上的高低,影院粤语片的占比,与周遭生活设施的匹配程度、便捷程度,包括影院本身的气质是否能令本地人感到亲切愉快,都是“靓”和“正”的消费要义。
沧海桑田,珠江流域逼狭了,陆地扩张了,吴叔还是没离开北京路,没离开惠福东街,他把自己的广州留在了不足十平米的旧书店里。书店紧挨着北京路中轴线,屋内密布泛黄的古籍、街坊邻里的老照片,还有各式各样的社会期刊,从记录八十年代市民生活的《广东画报》,到中国最早的健身杂志《健与美》,近半个世纪以来广州开放、多彩的社会风俗,被压缩到这片紧凑的空间里。
广州的辽阔与奇妙恰在于此。不论在北京路还是恩宁路,你都可能随处遇到一个正在垂钓或喝糖水的“吴叔”,同你讲一段悠悠往事。也可能遇到一个精心修缮广式影院的阿阮,邀你品一场原汁原味的粤语放映。吴叔们代表着建国后坚守珠江流域文明的那一代老人,阿阮们,则代表被改革开放之风滋养长大的八十年代青年。正如两代人之间的求同存异,广州的“起”与“落”,不是风水轮流转的那种后浪拍前浪,而是以一种纵深的包容姿态,平等互存,有机融合。
以新固旧广州路
任何一个从上世纪走过来的广州人,向你提起“老屋改造”的故事都没有困难。
千禧年开播、至今持续更新的广州本土连续剧《外来媳妇本地郎》(简称“外剧”,下同)承载了一代老广人的生活记忆,就在前几年,随着老屋改造,剧中主角康家人不得不离开住了几代人的西关老屋,暂时迁去列家村。彼时,一代人唏嘘:过去的时代,不得不画下一个注脚。
《外来媳妇本地郎》康家在西关大屋的合照
人类文明前进往往以城市转型阵痛为代价。随着现代化进程,曾经商贾凑集如云、财货堆集满市的贸易核心区域渐渐分散,市中心东向新城转移,恩宁路、西关老巷里的富家宅邸逐渐成为危房。
为适应新城市新需求,2016年前后,老城区样貌亟待成型,其中就包括老西关的“骨骼”恩宁路。
承担恩宁路片区旧城改造的创意设计机构竖梁社主建筑师朱志远认为,与北京、上海相比,广州老城改造具有一个显赫优势:“城市的包容性、多元性强,包罗万象,且生活化痕迹重,市井气息浓厚。”这既是老城改造的机会,也是一大难点所在。
“以前很多老城改造的主要思路是‘穿衣戴帽’,在外表修修补补,或者哪个朝代的遗迹,就给它还原成那个朝代。但建筑和设计的一大前提条件是‘求真’,每一条街道、建筑都吸收了不同阶段的时代痕迹,这些东西也是真实的一部分。”
在朱志远看来,要留住一个地方的历史文明,除了具体的、看得见的建筑,看不见的、溶在市井里的生活方式也应该留住,包括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它们是城市的“基因”,是让城市化活着传承文明的必要。
广州街道的光与影
正如从小在西关长大的青年专栏作家黄爱东西所说:“一直说西关有很多老风情、老文化,但会忽略这与现代的我们有何联系。”和千百年前一样,西关需要的是“人气儿”,既需要生活气与烟火气,也需要顺应时代的商业逻辑,而不是把老城文物孤立地保护起来。
为了留住广州的“DNA”,永庆坊片区的改造,着重于具体化这些市民痕迹,力求将老百姓的时代记忆与生活智慧提纯。比如“窗套窗”的超现实设计,如旧时部分人家为了省钱而选用的“水刷石”敷料,“也许现在看起来没那么美观,但这依然代表着七八十年代的一种生活形态。”朱志远说。
又比如,同一条街上的老屋,有不少用红砖外壁的人家,但也有一些人家只铺了对外一面红砖墙,朝内则用的是当年较为便宜的青色石砖。这既代表着不同经济水平的百姓生活,也代表着广州人一种实用的精明,是一种民间、接地气的物志史。在如今改造后的永庆一巷里,还能见到这种水刷石和青砖石。
在保留原有街区风貌的基础上缮新,在实用的基础上方便商户与住民,这种两全与圆融,未尝不是广州城历来的气质与脾性。
2021年3月18日,广州荔湾区,入夜亮灯后的“粤剧艺术博物馆”
“老旧”并不是个落后的贬义词,而恰恰反映着最真实、贴地的市井烟火气。童亮认为,如果没了人气儿,徒有“老”和“旧”,这两个字便再也不能结合起来,绽放时光魅力。
如今,旧一代老广也能轻而易举感受到儿时“落街买餸,搭条葱”的日子,改造旧城,留住记忆与情怀,新与旧的反思伴随着城市的自我修缮,与时代和谐共处的进步意识,从未离开广州与广州人。
有起有落的珠江,兴于商门,启于百民的广州,那股贯穿始终的血脉川流不息,从过去到现在,奔向未来。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图虫·创意。首图为广州日报记者 陈忧子 摄影,封面图为在广州拍摄的电影剧照。)
编辑 | 煎尼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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