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发音(叶嘉莹穿裙子的士大夫)
引自 光明日报
我的身体是女性,
但是我有中国儒家传统的
士的品格和操守。
莲实有心应不死,
人生易老梦偏痴。
在很多人的眼里,叶嘉莹的印象还停留在《朗读者》上,那位学术渊博、风姿卓越、仪态优雅,被董卿称一声“叶先生”的她。
然而,事实上,叶先生是当之无愧,也是名副其实的。她自誉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大夫。”
在苦水里泡着的她,却没有被凄风苦雨溺死,而是走了出来。
在第五届全球南开校友会会长论坛上,94岁高龄的她宣布要把毕生所有积蓄捐给南开大学,用于支持中华传统文化研究。
首次,她捐了1857万,成立了“南开大学迦陵基金”。
先生之风,犹如从古诗词中自然而然生发出来,令人见而忘俗。
如今,她生活在南开大学的“迦陵学舍”,在那里读诗诵词、教授学生,潜心研学,尽情自由地在诗词的海洋里畅游。
那里也成了很多喜欢古诗词、研究古诗词的学者、学生以及各界人士聚集的场所。
在那里,只有诗词,那里洋溢着浓浓的诗意,那里也成了汲取传统文化营养的圣地。
叶先生一生颠簸流离,无论是在沦陷区的北京,还是在流离失所的台湾,再到后来漂洋过海的加拿大,她都一直在三尺讲台上耕耘,讲授着诗词、传播着中华传统文化。
曾经是她学生的台湾作家陈映真,回忆起叶先生当年在讲台上的风采,如是说:
“她能在一整堂课中以珠玑般优美的语言,条理清晰地讲解,使学生在高度审美的语言境界中,忘我地随着叶教授在中国旧诗词巍峨光辉的殿阙中,到处发现艺术和文学之美。”
《人物》杂志曾在文章中这样描写叶先生回国授课时的场景:
“1979年叶嘉莹回国授课时,徐晓莉是一名旁听生。当时她是天津师范大学的学生,特意跑到南开大学旁听。她回忆说‘那个时候大家穿着清一色的(衣服),男生和女生都分不出来,可是叶先生在讲台上那儿一站,从声音到她的这个手势、这个体态,让我们耳目一新。没有见过,真是美啊。”
自1945年从辅仁大学毕业至今,她已整整的在讲台上站了70多年了,桃李满天下。时至今日,她仍然乐此不疲,愿意给年轻人讲课。只要有人邀请,她都欣然前往。
即便是九十多岁如此高龄,在讲座中她依然坚持站着,学生递给她一把椅子,她却拒绝了,全程没有任何停顿,站着完成了两个小时的讲座,她说要“抓住老年的尾巴。”
在场的学生无一不感动的。
她在讲座中曾说:
“我之所以90多岁还在讲,因为我觉得我既然认识了中国传统的文化,这么多美好、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我应该让下一代的人能够领会、也能够接受。如果我不能够传输给下一代,是我对不起年轻人,对不起古人,也对不起师长和老师。”
叶先生平生经过战乱,遭遇波澜,她却把个人的悲苦看得微不足道。
但是,她把中国宝贵的传统,这些诗文人格、品性视作珍宝,视作污秽当中的一点光明。
她毕生的愿望,就是要把这点光明传下去。
叶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仍然说:
“如果人有来生,我就还做一个教师,仍然要教古典诗词。‘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人生转眼之间就衰老了,我九十岁了,但只要还能站在讲台上讲课,我仍然愿意继续做这样的工作。”
叶先生教龄超过半个世纪,遍历海峡两岸,大洋东西,就古典诗词方面的人才培育,她的贡献恐怕就称得上无出其右了。
叶先生经历过不少挫折和苦难,但一生能与诗词为伍,始终是她最大的幸运和乐趣。
“这个莲花是凋零了,花也零落了,但是有一粒莲子留下来。”
瞻依犹是旧容颜,
唤母千回总不还。
叶先生写的《踏莎行》里的开篇之句便是:“一世多艰,寸心如水”。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可以说,叶先生一生苦难相随。
花季遭受丧母之痛、父亲杳无音信,中年遭遇丈夫家暴,垂暮之年又受尽失去女儿的失亲之痛。
真是磨难接踵而来,生活从来没有宽慰过她。
叶先生能如此坦然地从磨难中走出来,是诗词化解了心中的悲痛,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在一次访谈中,主持人跟她聊起对人生苦难的看法,回顾自己波澜一生,叶先生说了这么一段话:
平静是好的,但如果一个人完全没有经历过挫折,都是过顺利的生活,不一定是好事。各种苦难,谁都不愿意发生,可是极大的悲哀和痛苦,让你对人生有了另外一种体会。如果不把诗人的小我感情打破,就不会有更高更远的想法。
从叶先生撰写的《迦陵杂文集》中,我们知道,
叶先生家世显赫,曾是蒙古裔的满洲人,隶属镶黄旗。
本姓纳兰,祖居叶赫地。
后因清政府灭亡,很多满人都改为汉姓,所以先生家也就摘取祖籍之地名“叶赫”的首字,改姓为“叶”了。
叶先生是1924年6月24日在北京城的这个叶姓大户人家出生的。
父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诗礼传家。
在她三岁时便识字读诗,六岁时跟着家庭教师研习《论语》,四书是她的开门读物。
叶先生在自述中记下了在她启蒙教育中记忆深刻的这么一个故事:
她所临摹的一册小楷的字帖,那是薄薄数页不知何人所书写的一首白居易的《长恨歌》。
诗中所叙写的故事既极为感人,诗歌的声调又极为谐婉,因此她临摹了不久就已经熟读成诵,而由此也就引起了她读诗的兴趣。
这些古典,滋润着她幼小的心灵,也滋养了她淡泊名利的品性和对古诗词的热爱。
抗战开始后,叶先生便失去了父爱。
在航空署工作的父亲一路随着国民政府从上海步步南迁,与家人离多聚少,直至后来失去联系,杳无音信。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这是动荡不安的一年。
这一年,已经17岁的叶嘉莹如愿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古典诗词名家顾随教授。
可也是在这一年,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无常和生死相隔的悲伤之痛。
母亲忧思成疾、患上肿瘤,自个儿去天津动手术,执意不让人陪,竟然因细菌感染,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溘然长逝。
当时,她以诗寄情,写下了八首《哭母诗》。
转蓬辞故土,
离乱断乡根。
叶嘉莹1945年大学毕业后,因才华出色,同时被三所中学聘为国文教师,深受学生爱戴。
在教书生涯开始时,爱情悄然而至。
大学时,虽然有不少倾慕者,可叶嘉莹从未谈过恋爱。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与在秦皇岛煤矿公司工作的赵东荪相识。
自此,赵东荪便穷追不舍,常常从秦皇岛来北京看望叶嘉莹。
后来,赵东荪失业了、贫病交加,在姐夫帮助下,找了一份在士官学校教书的工作。
临行之前,他想与叶嘉莹把婚事定下来。
他说,如果叶嘉莹不答应,那他也就不去南京了。
叶先生心地淳朴、善良,见这个人为她丢了秦皇岛工作,也就应了下来。
1948年3月,叶嘉莹放弃了北京教书的工作,到南京嫁给了在国民党海军供职的赵东荪。
后来,她跟随丈夫辗转到了台湾。叶先生的学识到哪里都会闪闪发光。
到台湾不久,便有人推荐她在彰化女中教书。
在台湾,她又登上了讲台,开始讲授她所熟悉的古典诗词。
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
1949年12月5日,丈夫蒙冤入狱。次年6月,她和不满周岁正在吃奶的女儿也被带走,关在了彰化警察局。
警察查看她的简历,也没什么问题,再加上孤儿寡母的,也就把她们母女释放了。
可是,原来的生活基础全没有了。
叶嘉莹在接受采访,回忆起那段日子,动情地说,
“我们从故乡远到台湾,无家无业,有工作就有宿舍,就有薪水,就可以维持生活。一旦被抓,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时,正值暑期,一时也难以找到工作。她白天带着孩子四处奔波营救丈夫,晚上则是投靠丈夫一个亲戚家。
然而,这位亲戚也是刚刚到台湾,生活窘迫,自顾不暇,子孙三代五口人,只有两间房。
没办法,叶嘉莹母女白天只能在外面的树荫下徘徊。
晚上等亲戚全家人睡觉后,才在走廊上铺一条毯子打个地铺睡觉。
那个走廊便成了娘两暂时避风挡雨的安身立命之所了。
那段日子是灰暗的,也是心酸的。
唯有诗歌才可以疗伤,才可以减轻生活带来的灼伤。
1950年,她写了一首《转蓬》,记录下了当时的心境。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战火纷飞的年代,人飘落到哪里都是身不由己。
战乱斩断了乡根,那个时候,叶先生没有一丁点家乡的音信。
平生几度有颜开,
风雨一世逼人来。
命运多舛的叶先生本想着丈夫出狱后,一家人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1952年出狱的丈夫性情大变,暴躁不堪,动不动乱发脾气,甚至大打出手,叶嘉莹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没有抱怨,更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她依然满怀希望,依然在诗词中汲取力量。
1954年的秋天,叶嘉莹迎来了人生的新的转机。
在老师的推荐下,她到台湾大学教诗词曲,做专职教授。
她把对古诗词的那种挚爱,沁透在每一堂课中,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有了名气。淡江大学、辅仁大学又聘请她为兼职教授。
从1966年开始,她奔波在讲授诗词的旅途中,走出了人生的灰暗时代。
叶先生成为第一个在台湾电视上讲古诗词的人。
“三个大学的诗词曲,杜甫诗、苏辛词,电视、电台的古文讲座,都是我在教。他们就跑来听我的课。”
西方汉学家,看她讲课精彩,便邀请她到美国去讲课。
这一年,她被台湾大学派到美国讲学,先后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哈佛大学担任客座教授。
时光如梭,转眼即逝。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交换期满后,她先是回到了台湾。
在第二年,叶嘉莹决定带着父亲远赴美国。可因为签证等原因未能成行,她又去了加拿大温哥华。
那时,叶嘉莹上有80岁的老父亲,下有一个念大学、一个念中学的女儿,丈夫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无奈一家人的生活负担,全部压在了叶嘉莹瘦弱的肩旁上。
加拿大的大学要求,要用英文讲诗词。
那难度可想而知。往往是深夜还在查词典备讲稿,一大清早起来,走上讲台,便娓娓道来。
颠簸流离的生活,刚刚安静下来。厄运却又一次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1976年,52岁的叶先生做梦也没想到,当年与她相依为命的大女儿,竟然新婚不久在一场不期而遇的车祸中与丈夫意外去世。
她把自个人关在家里,拒绝一切亲人朋友的问候。
无论谁的问候,都会引发悲哀。
她提笔写下了《哭女诗》:
平生几度有颜开,
风雨一世逼人来。
迟暮天公仍罚我,
不令欢笑但余哀。
此后,叶先生先后写了十首《哭女诗》。
叶先生又是从诗词中汲取力量,从失去爱女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我们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的心灵不死!”
卅年离家几万里,
思乡情在无时已。
大女儿的意外离世,使得叶先生意识到,“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我终极的追求、理想。”
她要让自己从“小我”的家中走出来,要回国教书,要把“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要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传达给下一代”。
1978年,叶先生申请回国教书。
她曾在信中写道,自己一生“很多事情没有选择的余地”,而这次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地争取。
1979年,叶嘉莹接到了国家教委的一封信,批准她到北京大学教书。
但恩师顾随的好友李霁野先生给她写信,由衷地希望她能到南开,“南开更需要你”。
于是,叶嘉莹与南开结缘了。
每年3月,温哥华的大学停课放假后,她就飞回国内讲学。
如此奔波30多年,直到2014年,她决定不再越洋奔波,选择在南开定居,度过浸染诗词的余生。
1980年,叶嘉莹写下《踏莎行》:
—世多艰,寸心如水。
也曾局囿深杯里。
炎天流火劫烧余,
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
历尽冰霜偏未死。
一朝鲲化欲鹏飞,
天风吹动狂波起。
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叶嘉莹应邀到国内的几十所大学讲学,以及辗转国际多所大学讲学。她将传承古典文化作为自己的责任。
曾经有一个人,从姓名中解构出她的性格和命运,说她柔韧如水,受到外界束缚时,可以暂囿于杯中,解脱无拘时,亦可如大江大河般波涛滚滚一往向前。
她仍然在路上,要把即将失传的吟诵传给下一代。
有人曾劝她,年纪越来越大了,该多写点书,少教些课。
这话倒也是有点道理,可是教育的传达才更富有感发的生命力。
叶先生说,“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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