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图集夜晚(三里屯今夜不说再见)
无论是否还会营业,属于这条酒吧街的时代已经落下帷幕
文|《财经》记者 顾翎羽 李莹
编辑|余乐
2023年1月31日,晚11点,三里屯的寂静比平素来得更早。随着隔壁太古里的人流散去,酒吧街的喧嚣也逐渐隐没了。霓虹灯的招牌忽隐忽现,零星路人的影子就像暗色的磷火一样跳跃着。
就在一天前,“三里屯酒吧街要在1月31日关停”的消息冲上微博热搜。一时间,愕然和遗憾刷屏了朋友圈。在这传说中的最后期限到来之际,我像众多游客一样赶来想要亲历“最后一夜”。
酒吧街上尚有14家店,有几家已经歇业,门上贴着腾退通知书,但超过一半的酒吧还在营业。店内也出现了久违的高朋满座的场景。路上满是来拍照打卡的游客,我认出其中有不少是媒体同行。服务生忙着招揽客人:“美女,不进来喝一杯吗?”甚至警车也出现了。
我想拍下一个正在拍照的女孩,镜头对准的瞬间,却发现对方正在拍我。
冷清了许久的酒吧街突然被大众重新记起,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可能是这条街最后的高光时刻了。我随意走进一家酒吧,几乎每一个人走进来的第一句话都是问,“老板,明天还营业吗?”
三里屯酒吧街,指的是北京市朝阳区三里屯北路,全长260米,临近使馆区。这里曾是北京夜生活的地标之处。“最繁华的时候,凌晨三点,这里的生活才刚开始。”一位酒吧街的“老人”告诉我。那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这条街有一天会冷清下来。“北京有这么多人,全国有这么多游客呢。”
2022年12月25日,酒吧街老板们收到了三里屯街道办事处的一纸通知书,要求他们在2023年1月31日前清空并搬离房屋。此事经媒体报道后,三里屯街道办回应称,酒吧街即将启动建筑物隐患消除工程,未来将继续保留酒吧街品牌,并引入轻食、咖啡等更多新业态,满足更多消费需求。
酒吧街商户大门上张贴的《限期腾退房屋告知书》。摄影/魏媛
不过,至少在这个最后期限到来的夜晚,仍有老板表示第二天还会营业。他们有人说没接到腾退通知,有人接到了,但还打算和街道办继续“博弈”下去。至于这条街和他们自己未来的命运会怎样,谁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是无论如何,属于这条酒吧街的时代和故事,已经要落下帷幕了。
新世界和旧世界
在被称为“不需要娱乐”的北京,存在了28年的酒吧街如同一块飞地。时光好像也绕过了这里。客人们换了一茬又一茬,酒吧的风格却好像一直都停留在20年前。
对酒吧街的第一代经营者路姐来说,这里变化不多,只是她从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变成了退休老人。
1998年,路姐来到三里屯成了一个酒吧老板。对她来说,酒吧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即使20多年过去,她也记得当年正月初五每一个商户门口放鞭炮的热闹,也记得对面的太古里还是服装市场时,年轻的男孩和女孩在这里逛街、喝酒和跳舞的畅快。
如今的路姐已经退休,赵哥接替了她的位置。疫情三年,他交着每年100多万元的房租,却不得不屡屡关店,尤其是2022年,酒吧自4月以后就几乎没有开过门。
赵哥坦言,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接到允许恢复营业的正式通知,但迫于生计压力,老板们还是纷纷“强行营业”。
酒吧的经营成本不低。多位酒吧街工作人员告诉我,对面太古里的租金是每平方每天100元,酒吧街针对“一房东”的房租是13元-14元,二房东则是这个数字的两倍。“现在已经没有一房东了,他们年龄大了,干不动了。”赵哥告诉我。
由于没有得到许可,三里屯的酒吧很久以前就没有了歌舞表演。每一家酒吧巨大的屏幕里都放着吵闹的舞曲,但空荡荡的舞台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
在另一家酒吧里,我试图和一个外表英俊的服务生搭话。我问他从事这一行有多久了,他说他以前是这里的歌手。“如今不需要唱歌了,我想回来的时候就来当服务生。”
酒吧里的报纸,“老旧小区改造”。摄影/顾翎羽
李瑞是这家酒吧的一名工作人员。他在这里工作快要十年了,脸上有常年熬夜的人特有的疲惫。过去的几千个日子里,李瑞每天都待到最后一个客人散去,再打车回通州的家里。2022年因疫情停业的八个月里,他靠着店里提供的北京市最低生活补助和送快递的收入来养活孩子。
当被问及为什么不离开时,李瑞没有接话。他只是默默打开抖音,给我看这家店里之前热闹的样子。在抖音上,他们有数十万粉丝。
“老板人好,我们店其实疫情来每个月都在亏损,但是也从来没有裁过人,他当时说,只要不离职,等到恢复营业了,就把钱补给我们。可是现在也没法正常营业了,我要怎么办呢?”他告诉我,在这条街上工作的至少有三四百人,绝大多数人都已服务多年。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酒吧街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年代感,也让这里有着与时代脱节的脏、乱、差。无论经营者们怎样强调酒吧街的历史和美好,打开大众点评,这里大多数店的评分都只有可怜的3分多。我在店里的时候,有一群年轻人进来后发现没有表演也没有想要的酒,很快又离开了。
“对面的太古里是新世界,酒吧街就是旧世界。想去新世界的人不会来旧世界,想来旧世界的人也不会允许我们改变。”赵哥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点头表示赞同,抿了一口价格几乎是外面一倍的酒,味道不太好。
从辉煌到没落
酒吧街的没落不是一朝一夕。
曾任三里屯街道办事处主任、工委书记的李晓光在后来的座谈中提到,1990年代初期,他们在三里屯北路建成了30余间简易房,那就是三里屯酒吧街最早的雏形。酒吧街的前身并不经营酒吧,当时街道曾提出过瓷器一条街、玩具一条街、工艺品一条街等等,但都因规模小、品种杂而未能成功。
1995年“云胜(swing)酒屋”出现在三里屯北路。那时三里屯北路西侧都还是外贸服装市场,东侧的一排店铺中除了云胜是酒吧外,还有着做其他各种生意的店铺。后来出名的“男孩女孩”酒吧当时还只是仓库。
看着云胜的生意越做越好,周边店铺慢慢地也都自发调整了经营范围,酒吧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到1998年左右,三里屯北路一共开设了28家酒吧。三里屯酒吧街的名头逐渐打响。
当时任三里屯街道领导的郭卫红曾表示,三里屯酒吧街能成为北京的标志性街区,就像是一场没有经过彩排的喜剧,有点“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味。
原本以汽配生意为主的三里屯南路,也于1996年前后相继诞生了一批独具个性的酒吧。“咖啡咖啡”是南路的第一家,老板是一个有着欧洲生活背景的中国留学生。后来,明大、隐蔽的树等酒吧开起来,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文艺人士。
音乐圈和演艺圈的人曾经是三里屯酒吧街的中坚,崔健、王菲、罗大佑等都是三里屯的常客。不同层次,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在这里汇聚,构成了独特的三里屯酒吧文化。
酒吧里的照片墙,许多名人曾在这里留影。摄影/顾翎羽
三里屯是北京最著名的涉外地区,云集着诸多驻华使领馆和其他外国机构,涉外宾馆、外国商社和外交公寓散落其间。
曾任三里屯街道办事处主任的李国曾提到,最早出现在三里屯的酒吧并不是办给中国人的。这从他们最初的环境布置,提供的洋酒和西餐,播放的外国音乐,甚至是英文的酒吧名称、英文的酒水单,以及针对老外收入水平确定的服务价格等方面都看得出来。
1996年以前,这里的外国客人比例能够达到95%。后来随着酒吧街知名度的不断提高、世界杯氛围的催化,国人的消费热情得到激发。到2003年,常来三里屯酒吧的客人中,外国人的比例已经降到了30%左右。
1998年到2002年是三里屯酒吧街最辉煌的一段日子。到了节假日,酒吧有时还得用卖票的方式来控制客流。李国回忆: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那天,酒吧街聚集了大约三四万人狂欢庆祝。当晚10点,所有酒吧的啤酒都已被客人喝光。
当时,据有关部门估算,酒吧街年客流量接近百万人次,销售额超5000万元,创增加值近千万、税收上百万,提供就业岗位500个以上,带动相关行业几十个,带来了相当可观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三里屯酒吧街提升和扩大了三里屯的吸引力,影响力和知名度。众多符合地区产业发展特色的项目,三里屯village、盈科中心、三里屯SOHO、世茂工三、首开幸福广场、永利国际中心等商业综合体纷至沓来。而三里屯的繁荣和发展,又为三里屯酒吧街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然而,随着什刹海、朝阳公园西门等新生酒吧区的相继开发,北京酒吧街的格局悄然发生了变化,三里屯的先发优势不再明显。2004年6月,三里屯南路开始拆迁,迎来了多元化的商业区开发。2008年,商业综合体太古里落成开放。从此之后,一街之隔的酒吧街生意愈发冷清。
同时,由于经营和管理上的问题,酒吧街逐渐乱象丛生。这里曾经深入人心的酒吧文化和标杆形象,在新一代消费者的眼中变得模糊。
北京夜店从业者阿超不喜欢三里屯酒吧街:“口碑太差了,黑店太多,导致很多人不敢去玩。”阿超2015年左右第一次去三里屯酒吧街的时候,就被“宰”了好几千。很多不明就里的顾客觉得啤酒不会有多贵,所以不看酒单就点啤酒,结果结账时一看,一打啤酒三四千。这样的情况在大众点评上比比皆是。
酒吧里的标语牌。摄影/顾翎羽
“后海那边贵是贵点,但最起码明码标价。”阿超说。在他看来,与三里屯酒吧街相隔不远的工体夜店一条街,才是现在北京真正的夜生活中心。
不过,总有人不会这么想,对他们来说,这里有特殊的意义。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打卡,不会有社交媒体上声势浩大的讨论。
夜已经深了,我准备离开。我回头看,赵哥仍旧坐在吧台上玩手机,他戴着棒球帽的身影好像一个孤独的问号。店里仍在放着《大话西游》的主题曲《一生所爱》,于是我走了出去,服务生见状对我说“下次再来。”门关上的一瞬间,话语连同那些青春的音符,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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