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拣尽寒枝不肯栖)
题图 / 斉藤和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作者 / [北宋] 苏轼 选自 / 《苏东坡的下午茶》,四川人民出版社
寂寞如何盛大?
——可充塞于天地,可弥漫于万物,可与日月并肩,可与孤鸿齐飞。
“鸿”或“孤鸿”是苏轼诗词中经常使用的意象,一旦出现这个意象,那寂寞就容易变得盛大起来,充满悲凉的意味。
作此词时,东坡受到惊吓的心灵尚未从漫长的旅途中平复,情绪仍然陷在乌台诗案的阴影里无法自拔,突然被命运抛掷到一个陌生新鲜的环境里,人地两生,要面对无边无际的大面积的寂寞。
真是煎熬。
上片“缺月”两句,立刻营造了一种极端寂寞之氛围。一片残月挂在干枯的梧桐枝头,漏刻中的水已滴尽,连那“滴答”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四周尽是寂静——那是一种叫人不能摆脱的寂静。想挥洒心中烦闷却无途径,想祛除心中阴影但阴影就在眼前。“漏”指漏刻——古人的计时工具,漏断是指漏刻中水已滴尽,代指夜深。看似写景,实是写内心深处之感受。
后两句则更进一步,将这种煎熬的情绪推向无以复加之地步。无人可以往来,如孤独飞过的大雁,只在天空中留下它若有若无的背影。“幽人”本意为幽囚之人,引申为含冤之人或幽居之人,这里是苏轼自指,有感慨意味也有自嘲意味,“幽人”这个意象在苏轼诗词中多次出现,如“幽人夜度吴王岘”,“幽人拊枕坐叹息”,“幽人自恨探春迟”等等。“幽人”与“孤鸿”一起,将这种漂泊、彷徨的境遇表达得淋漓尽致——众生皆已入梦,唯“我”在天地间孤枕难眠,“孤鸿”与“幽人”之间形成一种特别的张力:“地上的我”(幽人)将它衬托得更为缥缈,“空中的它”(孤鸿)将我衬托得更为孤独。
若说上片是写景,是以景来映称内心之寂寞。下片就直接抒发寂寞了。那种累积的寂寞情绪,内心确实已经无法承受了,需要将它发泄出来。“惊起”二句,即是直面自己的内心,一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只一个“惊”字,便将此刻内心的情绪和盘摆出了,经历诗案后的作者,仍恐惧于诗案中身体和心灵所受的创伤,仍陷在负面情绪里,但他明白,如此无益,莫如走出创伤和负面情绪,但环顾四周,知音难觅,孤苦无着,情何以堪?——天下之大,无人懂我,苦!
按常理而言,既然“有恨无人省”,那应该寻求解决之道,让“恨”有人“省”:比如抓紧熟悉环境,多认识新朋友,或给老朋友写信,倾吐心事,这些方法皆有可能帮助解除内心的那些盛大的寂寞。哪料想,苏轼未按常理出牌,却给出另外一个略显出人意料的答案:“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大约意思是说,我那些“恨”,“无人省”就“无人省”吧,我只愿像那孤鸿,栖息于荒凉的沙洲,也不愿栖息在寒枝之上。苏先生大概是借此明志:热闹是你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那又如何?我宁愿独来独往,也不想和你们同流合污——清高自许之态清晰可见也。作者处在寂寞的心境中,依然可以主动拥抱寂寞,“冷”自然是无可避免的了。
上片中,“幽人”与“孤鸿”的联系尚属浅淡,到下片里,“幽人”与“孤鸿”似乎完全融为一体了!作者这里似乎使用了隐晦的互文手法,借“幽人”来观照“孤鸿”,借“孤鸿”来表现“幽人”,读完全词,竟一时无法分辨何为“孤鸿”,何为“幽人”。其实,未必真的有孤鸿出现过,那孤鸿只是作者为表达孤独而引入词中的,是为表达情绪服务的。
黄庭坚为此词跋中忍不住感慨:“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关于此词,历来不乏争论。其中“拣尽寒枝不肯栖”一句,多位注家以此为语病,原因是大雁栖息于田野苇从间,而非梧桐枝上。有另外的注家则以为,寒枝未必一定是指梧桐枝,也可以是苇枝;还有注家以为“寒枝”非大雁所栖,故“拣尽”亦“不肯栖”,并没有毛病。
不过,我个人以为,这争论并无实际意义,“孤鸿”本身是作者高度抽象的文学形象,是为表现主题而服务的,至于寒枝是梧桐枝或是芦枝,这个问题并不紧要,紧要的是——孤鸿是高洁脱俗的精神象征。
——它本有机会远离寂寞,但仍然主动选择了寂寞,宁愿寂寞。这坚持里,有它的理想所在,有它的志向所在——它因而得到作者厚爱,而被选为他的代言人——这孤鸿就是作者自己啊。
荐诗 / 陈鹏 2020/06/13
第2653夜
2020/06/13written by 姜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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