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无所寄(寄与不寄间)
元代姚燧有一首《凭阑人·寄征衣》,“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写得非常浅显明白,却在古代浩如烟海的思妇题材中脱颖而出。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也是同题之作,“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辞彩华美固然过之,但论感染力度,还是《寄征衣》更胜一筹。它靠的不是技法,而是创意,在解题上,起码比《燕歌行》多想了一层。
“寄与不寄间”的妙处,更在于它刻画了一种微妙纠结的心情,或可比拟这几天文艺界的一些争论。疫情当前,文艺工作者以此为题创作,希望为前线鼓劲,为后方加油。这本是关心时事的行为,但也有人质疑,此类创作有喧宾夺主之嫌。方“民生之多艰”,不寄哀辞,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寄了哀辞,是沽名钓誉蹭热度,甚至是另一种版本的“商女不知亡国恨”。两种声音夹击下,不少提笔欲书者,内心百感纠结。
当然,诗歌有拟代的传统,无论曹丕还是姚燧,都只能描绘想象中的思妇,对于女性的别离相思之苦,是难以切身体会的。时下“禁足”在家,大多数文艺工作者的创作方式,其实也和曹丕、姚燧如出一辙,或者说更接近于晚唐诗人杜牧写作《早雁》。当时边民纷纷逃亡,时任黄州(今湖北黄冈)刺史的杜牧闻而悲之,作诗以记。在诗中,杜牧用早雁比喻流离失所的难民,除了想象他们四处逃难的凄惨,还进一步建议他们的出路:“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也就是不要急着还乡,不如安居潇湘一带。在那个没有微信微博的年代,难民多半是看不到杜牧这首诗的,而且,即便看得到,一连用了这么多典故,能不能读懂也是个问题。但杜牧这首诗就不该写吗?写了就是为在后世博个忧国忧民的名号吗?
类似题材里,真正有切肤之痛的,大概是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因为安史之乱,杜甫被禁于长安,他的妻子子女则滞留在鄜州(今陕西富县)。在长安的杜甫想象望着同一轮明月的妻子在思念自己的情形。她的身边,还有不知离乱苦为何物,却也被牵连深陷其中的孩子。这情形,很像如今因为疫情被分隔两地,甚至生死相离的许多家庭。
至今仍觉得,写苦难,任谁都写不过杜甫的“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人的悲喜总不能相通,这两天,尤让人感慨的是湖北作家方方的一句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场疫情之中,最有资格创作的,也许是任何一个普通人,身在困厄的环境中,才明白苦难的真正感受。
但《早雁》同样是有意义的。单凭“三吏”“三别”,撑不起一部诗史。自古而今那么多战乱灾祸,数万人死去,也许只是史书上的一笔带过。如果没有这些文艺创作,无从保留和知晓普通人的苦痛,无从在历史长河中钩沉出这些拒绝被遗忘的碎片。正因如此,它们才能经过时间的淘洗,流传至今。
有人批评音乐人李荣浩为抗疫创作的《同根》水准失常,“好多感人事迹,好想哭想参与”失之粗率,不及以往的“互相折磨到白头”“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风流蕴藉。不少抗疫书画单是应物象形,不见气韵生动,且“象”的往往是同一个形,甚至有抄袭之作鱼目混珠。正如评论家毛时安所说,“关键不在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寄与不寄间”的纠结中,正好给人多想一层的空间和时间。无须着急,更不能懒惰,无论此时创作多少,能传之后世的,才有意义。
栏目主编:施晨露 文字编辑:施晨露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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